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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

  翻閱秋來日記,都半是傷心之句。是非日記,直詩冊耳。

  然此番因果,本於詩裏證之,詩可紀事,此外正不必多著閑墨矣。

  夫詩人多窮,秋懷最苦,獨對西風,狂搔短發。世無有既稱詩人而少傷秋懷抱者,以餘耽此,寧能強悲為歡?然而紅葉新詞,黃花瘦句,乃得於夜涼如水之時,與素心人兩地推敲,秋心互訴,如此吟情,亦不寂寞。蓋已屬詩人例外之殊遇,尚何所不足於中耶?今晨又得梨影遞來四絕,乃讀餘詩而作者。

  句日:一枕西風客夢孤,招魂欲賦更蜘躕。

  多應乞得鮫人淚,一字分明一顆珠。

  文字無靈空不平,宜從憂患寫餘生。

  唐衢血淚文通恨,並作西風變徵聲。

  風雨蕭蕭感不休,新詩一一繭絲抽。

  君心莫是寒蛩化,絮盡秋來萬種愁。

  錦字吟殘眼倍青,天涯同是感飄零。

  阿儂最怕傷心句,詩到如君不忍聽。

  詩外更有一簡,乃恐餘為長吉之續,以輟吟勸餘也。其文曰:幅幅新詞,聯翩飛至。愁中展誦,摧我肺肝。豈君之心血,必為我嘔完而後己,而我之眼淚,亦必以為君所流盡而後快耶!

  秋深矣,愁病之軀,亦宜自愛。苦吟傷心,奈何啾啾不輟,以自囚而自賊耶?我惜君之才,憐君之遇,又有此無聊之勸,君從我言,其從此戒詩,是亦養生之一法。留些心力,眷念蒼生,莫僅為一個薄命紅顏,盡情拋卻也。

  日來風雨滿城,又近題糕令節,君亦有劉郎之膽乎?東籬晚節,不著閑愁,竊恐黃花不要君詩也。我非情寡,空教掩卷懷人;君自才多,莫笑催租敗興。

  三閭被放,澤畔行吟,一卷《離騷》,千古傷心之祖。古之人憂時不遇,孤憤難鳴,往往恣情痛哭,放誌詩歌,藉彼香草美人,為身世無聊之寄。

  此身在世,百不能遂,隻此一筆一墨,尚足聽餘驅遣,自訴不平。若並此而禁之,則滿腹牢愁,更何從得發泄之地?又況秋館空空,一個淒涼之我,舍此長吟短吟,有何他種生涯可資排遣?非人磨墨墨磨人,實亦非墨能磨人,有令人不得不就磨於墨者在也。

  餘性耽吟,自是天生愁種,哀思不斷,墨痕遂多。若要棄捐,除非死後。一燈一篋,行將終其身於憂愁困苦中。曩已為梨影道之,而今為是言,洵彼所謂無聊之勸已。

  風雨黃昏,窮愁亂撼,慨懷身世,餘淚潸潸。因更賦短歌數章以示之。

  秋高風力勁,瑟瑟鳴林柯。蕭晨感病軀,到眼皆愁魔。憶我成童時,朋從時見過。坐間各言誌,促膝無相訶。或言佩金印,立功在山河。或言趨承明,簪筆聽鳴珂。或言襄陽賈,被服綺與羅。名僵及利鎖,百口無一訛。賤子獨無有,欲言涕滂沱。登天苦翮倦,著書患愁多。聊複敘疇曩,為君滌煩苛。相憐莫相勸,聽我畢此歌。

  往歲先君子,作文如畫竹。毫端挾神思,風雨時滿幅。兒時常在傍,繞案慣匍匐。愛我真明珠,頑劣少鞭撲。父執二三輩,談笑共信宿。顧我輒相告,初生健黃犢。他日毛羽豐,萬裏定馳逐。其時五六齡,曆曆在心目。俯仰愧相期,霜風體生栗。

  垂髫就父讀,始受四子書。琅琅金石聲,風雨出蓬廬。有時逃塾歸,高堂尚倚閭。顧我顏色嗔,不敢牽衣裾。空房暗霜冷,刀尺聲徐徐。一燈課深夜,咿唔讀三餘。更闌不成寐,欲言又踟躕。餌我出佳果,課我勤經畬。兒今漸長大,兒莫負居諸。此言猶在耳,此時非當初。高堂今白發,遊子將何如?

  十二愛詩歌,動輒薄箋帖。三唐及漢魏,往往喜涉獵。讀之既爛熟,肌髓亦淪浹。無事每相仿,吟成等奏捷。高歌風雨夜,聽者愁欲絕。譬彼貧家女,珠翠少裝貼。亦如秋宵蛩,作聲必淒切。旁人苦勸我,韻語貴宏闊。莫學窮孟郊,清愁瘦銷骨。我聞竊自思,口諾意不愜。心膏常自煎,牙慧偏羞拾。自古稱詩人,多窮而少達。

  我非漢馬卿,一生亦善病。病中覓排遣,書卷佐清興。年來瘦如鶴,腰腹苦不稱。飯顆嘲滴仙,清羸等家令。每當風雨夕,擁被輒高詠。秋暮檢詩歌,強半病中定。多感知音人,勸我厲詩禁。肝腎恣雕鐫,亦足伐情性。不知作者癡,哀極淚乃迸。愁坑深掩埋,心田自蹂躪。內憂苟不生,新聲複誰競。因病轉吟詩,瘦直我性命。

  我今作此歌,歌與知音聽。知音休笑我,長歎負平生。詩境若時序,當秋無陽春。求名既莫遂,好事又無成。冉冉歲月徂,涕淚徒縱橫。今夕複何夕,悲歌對短檠。不惜歌聲苦,欲舒歌者情。我歌有時已,我恨無時平。君看白楊樹,風雨長淒清。

  螯肥菊瘦,已到重陽。客裏無花,倍增惆悵。聞梨影愛花,後院中亦藝菊數十本,紫豔黃英,此時開遍也未。寂寞秋容,乃教人想煞也。前呈小詞,有"無花有酒"之句。梨影已知餘有欲炙之意,特分幾本,來伴蕭齋,並附以詠菊二律。

  噫!梨影禁餘作詩,而已亦不能自禁,出爾反爾,言之啞然。是可知積習難蠲,而深愁待泄,蜀山鵑叫,巫峽猿啼,不至血盡枯,腸盡斷,終不肯收此殘聲,效彼反舌也。錄其詩曰:連宵風雨惱愁心,曉起疏籬滿地金。

  顧影影憐秋裏瘦,多情情覺淡中深。

  且持杯酒為花壽,自捧冰壺到圃尋。

  未受陽和恩一點,不梳不洗謝塵侵。

  草勁林凋霜亂飛,小園如鬥菊成圍。

  人從劫後方知夢,花到秋深不耐肥。

  合伴騷人吟瘦句,更添冷月寫清輝。

  興濃君亦如陶令,籬外今朝有白衣。

  梨影贈餘之菊,栽以瓦盆,花多佳種,為梨影所手植者。

  春蘭秋菊,已三次拜隆情矣。"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後更無花。"誦元微之詩,為之感慨無已。

  晚芳雖好,可憐秋日無多;傲骨空存,畢竟知音漸少。此日重陽,偏逢客裏,既分屈子之餐,複領易安之韻,何可無酒?

  何可無詩?晚來一醉,狂奴故態,不禁複作。縱黃花不要餘詩,餘詩殊不能自己也。

  一番好夢又南柯,蕭瑟西風喚奈何。

  襟角空沾司馬淚,筆鋒權作魯陽戈。

  身如病葉驚秋早,詩似殘棋剩劫多。

  今日對花拚一醉,瓦盆泥首漫高歌。

  又到重陽客興賒,梁谿煙月渺無涯。

  江潮有淚酬知己,風雨無情負菊花。

  病到他多詩是業,愁生遙夜夢為家。

  題糕膽比劉郎大,寂寞空齋手亂叉。

  勞人無暖席,情海有驚湍。白雲蒼狗,世事何常。匣劍幃燈,人心太險。憶數日前,餘與梨影詩訊互通,為樂正複無極。

  今則一片詩情,又被橫風吹斷。

  餘複就燈下續此日記,而停筆四顧,黃蘆之簾、蠣殼之窗、烏皮之幾、癭木之床,乃盡為餘家故物,非複崔氏寄廬矣。才離病榻,忽作歸人。事之變幻,孰有過是?而既歸之後,複處於悶葫蘆中,不知餘歸之所自,徒陷彼可憐人於萬倍苦惱之境,蓋至此而餘之行動,亦不能自主。魔鬼之來,複有何力加以禁製?徹底追思,惟有盡情一哭耳。

  嗟夫!餘與梨影一段深情,今生明知絕望,隻留此無多墨淚之緣,為深憐痛愛之表示。乃彼蒼者天,並不欲其於苦吟愁病之中,穩送無聊歲月,而複釀此意外之變故,以間隔之,俾之杌捏不寧,受盡精神痛苦。

  言念及斯,覺餘胸頭僅剩之一絲微熱,亦就冰冷,所謂心盡氣絕者,此其時矣!怨天耶?尤人耶?餘複誰怨而誰尤耶?

  餘續此日記,蓋在歸後之三日。此三日中,餘心常懇懇如鍾錘,自晝至夜,搖擺不停,茲猶是也。

  記前三日之晨,餘猶蒙被未起,突有一人入餘室,近榻前呼餘。餘視之,則為餘家所常雇之舟子阿順。餘兩次赴校,所乘者皆阿順舟也。

  驚問何來。阿順曰:"老夫人命餘撥掉來載公子歸去,謂家有要事,需公子速歸,不可稽遲貽誤。"問何事,則阿順亦不知。

  餘殊茫茫,而一時間之思潮起落,交雜驚疑。意家中或有他變,而阿順不肯言耳。急披衣起,草草收拾,隨阿順登舟,楊帆遂行。行時甚早,崔氏家人,強半未起,故餘亦未留一言,以別梨影。彼知餘忽遽成行,必有一番驚測,或更涉他疑,又將添多少無名之痛苦。顧餘此時念家急,亦不遑顧及矣。

  幸中途無阻,傍晚即抵家門。登堂見母,言笑如常,家人亦平安無恙。餘心始慰,而益莫明所以催歸之由。

  既而老母出一紙示餘曰:"此汝同事友李君來書,謂汝諱疾不肯歸,彼代為函報家中,囑即棹舟來迎,以資休養。汝果病乎?何無一言示餘也?"餘接紙視之,果為杞生筆跡。再讀書語,良如老母所雲,詫極無語。

  母複苦詰不已,乃答曰:"兒病誠有之,乃前月事,所以不告者,以病非甚重,言之徒亂母意。今愈已久,上課亦如常。不知彼李君何為而出此?"母沉思有頃,日:"李君殆一熱誠君子,必憐汝體憊,未能任重,故不告汝而為此書,俾汝得歸就調養,而已則為汝任課。汝何善病乃爾,不第令家人懸心,且令為友者亦為汝而擔慮。今既歸來,自宜靜心調攝,俾精神有回複之機。脫身果不健者,一席青氈,棄之亦未為不得。"餘聞母言,唯唯而已。

  杞生之為此書,良不可解。餘乃默測其用意之為良為惡,既而覺其必非良意,蓋彼意若果如吾母雲雲者,則何不於餘病時為之?

  今餘已大愈,供職亦半月,乃秘不餘知,出此意外之舉,事誠可疑。且證以彼平昔之居心,亦複不類。彼之言行,為餘所鄙。彼且陰為餘敵,安肯以朋友間難得之情誼加諸異己者之身?然則必為惡意矣。

  而所謂惡者,其用意又何在?大凡小人有侮人之心者,必先有利己之心。彼為此狡獪,果欲逞誌於餘那?則此固未足以窘餘。餘歸而教席又虛,彼且為餘仆仆終日,不遑寧處,於彼亦未嚐有利也。餘之揣測如是,而在彼必有一定之目的在,則可斷言。思之重思之,而餘乃憬然悟,而餘乃栗然懼。

  憶餘病時,杞生每晚輒來視餘。餘以其來意甚殷,故亦未嚐偶拒,然亦竊訝其何以能化頑為馴,乃戀戀有故人情也。記有一次,彼方在餘室閑談,鵬郎卒然至,出梨影詩函授餘,回頭見李,頗露倉皇之色。

  餘亦驚甚,則急鎮其容,接函略視,即納諸懷,笑日:"此餘家報,殆適才郵至者耶?"鵬郎日:"然。"言次,色亦解。

  餘乃以鵬郎介紹於杞生,命之稱先生焉。杞生旋亦歡然與鵬郎相戲謔,既而別去。當時事出倉卒,彼此各無預備,雖以一言飾去,而自形跡觀之,不無可疑之點。今知彼殆即於此時生心,有意偵餘之隱,而餘固未察也。

  蓋彼嗣後每至必尋鵬郎,鵬郎亦樂與彼戲。或同遊歸來,鵬郎輒笑掬果餌以示餘曰:"此李先生市以餉我者也。"餘絕不介意。及今思之,彼之用心,誠不可測。彼殆利用鵬郎,以探個中消息耶?鵬郎雖慧,而幼稚時代,爛漫天真,夫安知世間有奸詐欺人之事!彼乃以佳果餌之,以甘言誘之,無有不入其彀中者,或者口沒遮攔,和盤托出,是未可知。

  蓋在鵬郎視李,已為親愛之人,不複顧忌。彼複用種種手段,加以挑逗,其盡情泄盡也,固為理想中所應有之事。果爾則此中秘密,已盡為好奸偵悉。此次以一書賺餘歸,欲謀不利於餘也固也。

  顧細審恐更不僅此,彼賺餘歸,於餘無損,彼殆欲乘餘不在,再設計以賺彼可憐之梨影也。蓋彼既知此事,必圖傾陷,由餘以及梨影,亦為事所必至。以彼狡惡之心腸,又何施而不可哉!

  嗟乎梨影!餘苦汝者至矣。忍使汝再因餘而為奸人所蹂躪耶?餘深悔臨行之際,未有一言告汝,而墮汝於五裏霧中。然餘爾時方寸已亂,且未知彼突如其來之舟子,皇皇乃何事。

  今茲事發生之由,餘已懸揣而得之,而汝猶茫然未覺也。

  餘歸已三日於茲,彼奸人在此三日中,處心積慮,欲得汝而甘心,又不知將演出若何惡劇!

  汝既未知其由,又烏得而不為所窘?今餘身在家中,心實未有一刻離於汝側。寒燈搖影,幻象萬千,恍見汝宛轉呼號之狀。汝為無主孤花,餘自謂能任保護之責,一旦拋汝至此,使汝倘恍迷離,複陷此沉沉之黑獄,餘之罪寧可逭哉!

  嗟乎杞生!餘固何仇於汝,而弄此狡獪伎倆!餘終亦未知汝之目的究何在?僅及餘一身者則亦已耳,使敢傷及餘心愛者之毫末者,餘即以生命與汝相搏,決不汝恕也!

  餘書至此,憤火中燒,急淚疾瀉,恨不即時執彼凶頑而叩其究竟,又恨不即時往覓梨影,覘其為狀奚若,而身無雙翼,不能奮飛,則仍空喚奈何而已。

  今日為餘歸後之第四日。靜庵於午前來訪餘。餘之歸也,人無知者,靜庵又何所聞而來?餘知有異。靜庵見餘果在,意頗欣然,笑曰:"君於何日歸,我乃未知。汝意中人有書至,係加緊郵件,不知內容若何可愕,而君猶晏然若無事那?"言次,出函授餘。

  餘不遑他語,急接視之。緘角有"立盼駕臨"四字,已知消息必惡,拆視則滿紙淚痕,與墨俱化,字跡模糊,幾不可辨,良久,綴得其句曰:君此行殊出意外,臨行並無一言相示,雖有慈命,何其速也?君非神龍,而行蹤之飄忽,至於如此,豈恐妾將為臧倉之沮耶?顧去則去耳,吾家君非從此絕跡者,暫時歸去,不久即當複來,何必以一紙空言,多作無聊之慰藉?抑君即欲通函,何不徑交妾手,而倩李某作寄書郵?此何事而可假手於他人耶!君若此,直不啻以秘密宣示於人。彼李某為何人?君果信其必不竊窺君書之內容耶?妾實不解君命意所在。君縱不為己之名譽計,獨不為妾之名節計乎?妾素諗君才大心細,事必出以慎重,今竟輕率荒謬若此,豈驟患神經病耶?

  漆室遺嫠,心如古井,與君為文字之交,並無絲毫涉於非分。君亦束身自好,此心可質神明。然縱不自愧,其如悠悠之口何?今君不惜以密劄授人,人即以密劄要我,一生名節,為君一封書掃地盡矣。不知君將何以處妾?且何以自處也?事已決裂,妾何能再覥顏人世!

  然竊有所疑者,以此書證之君平昔與妾之交際,如出兩人,此中有無別情,或為郵差誤投,或為奸人所弄,妾殊不能自決。令無他言,惟盼君速來,以證明此事,而後再及其他。方寸已亂,書不成文,謹忍死以待行旌。

  餘閱畢此書,痛憤交並,忽而撫膺長慟,忽而戟指怒罵,幾忘卻靜庵在座。

  靜庵駭曰:"君癇發耶?胡作此態?"餘昏惘中竟以函授靜庵使閱。

  靜庵閱之深不解,詰曰:"君歸究何事?且又何為以書交李某,生此變端,自尋苦惱?"餘曰:"餘何嚐有書!此必為李假托。餘歸蓋亦為彼所賺耳。"因將前後事跡及餘懸揣之意語靜庵。

  靜庵聆竟,頻蹙良久,乃言日:"君未有書,則事誠大奇。

  汝兩人時以文字相酬答,筆跡當能互認。李某縱能以假亂真,而在習見者視之,必能認出破綻,今竟懵然不察,何也?且餘尚有所詢於君,君假餘家為通信之機關,曾得若人承認否?即承認矣,能信餘否?餘讀彼此函中有假手他人秘密宣示之語,君之囑餘傳書,蓋亦假手他人以秘密宣示也。餘心乃亦不能無惴惴。"餘慍曰:"餘心急如焚,子乃以此無謂之閑言聒我。餘固曾告彼,君為餘至友,彼亦知君為道義中人,必能為餘守此秘密之德義也。茲且談餘事,餘意中所懸揣者今驗矣,則將奈何?"靜庵曰:"餘前勸君速求解脫,蓋深知情緣好處,魔劫隨之。今果有此意外之變,吾言豈其妄哉?然事已至此,君亦烏能坐視,任彼惡人肆其荼毒?惟有急速一行,相機以圖補救耳。"餘曰:"速行良是,老母不允,則又奈何?"靜庵默思有間,撫掌曰:"彼用一紙書,為調虎離山之計。

  君即可仿其法為金蟬脫殼之計,可偽為一校長來書,謂有省視學將至,必得力疾來校雲雲,則君可行矣。"餘以事屬欺母,初未敢承,顧舍此實無他法,則亦允之。

  靜庵即別去。

  是晚餘用靜庵計,母果見許,次晨即成行。

  一葉扁舟,又逐秋波而去。歸既茫然,行又惘然,倉皇急遽,乃類出亡。心緒之懊惱,行蹤之狼狽,蓋至此而極矣。舟中成一律曰:何事奔波不肯休,西風吹綻鵡鷫霜裘。

  吳門乍返三秋棹,蓉水重開一葉舟。

  蹤跡連番真孟浪,溪山此去許勾留。

  蘆花如雪楓如火,空有詩囊壓杖頭。

  江神解事,風助一帆,抵螺村時尚未晚,來來去去,計時未閱一周。腳跟無隙,青山笑人,此亦《石頭記》中所謂"無事忙"也。

  既返館,即呼鵬郎至前問之。鵬郎見餘似懼,全失其活潑之態。餘知餘所測者確漏泄春光者,必此兒也。

  鵬郎曰:"先生之去,餘母不知何事。至第二日晚,李先生來餘家,命餘出見,以一紙授餘曰:’此先生詩稿,囑餘轉致若母者。汝可將去。’此外尚有一函,囑餘須麵交若母。餘並向索函。李不可,曰:’此函頗重要,必麵交,不能由汝轉達也。’餘無奈,持紙入,如言述之母前。母閱紙畢,似怒且駭,既乃命餘出,請李先生歸,亦不向之索函。李乃逡巡去。"餘厲色詰之日:"李先生安知餘與若母有通函之事?此必汝所饒舌。其速言無隱。"鵬郎知不能諱,則亦流涕自承為李所誘,惟囑勿告其母。

  餘歎息曰:"然則若母今作何狀耶?"鵬郎曰:"李去後,餘母即晚作函達先生,囑先生速來。

  今蓋病矣。"言至此而秋兒呼鵬郎。鵬郎乃與秋兒匆匆去。

  晚餐既罷,秋兒獨來,問餘日:"公子不別而歸,乃累夫人急煞。去後果有函托李先生否?函中又為何語?夫人囑婢子致問,立待公子答複也。"餘乃告以速歸之故,且言實無函交李。秋兒不信曰:"李所交來一紙,夫人謂確係公子親筆,辨認無訛,何得雲無?"餘聞言亦甚訝,辯詰久之,囑秋兒將此紙出,待餘自認。

  秋兒乃去,交二鼓始複來,悄悄語餘日:"夫人囑婢子導公子去,與公子麵談。其速行。"餘逡巡久之,念此事負梨影滋甚,且疑竇不明,非明證不可。即涉嫌疑,亦所難避,乃坦然隨秋兒行。回廊曲折,而達於梨影所居之醉花摟。

  樓凡兩楹,在內者為臥室,在外者為書室。餘既登樓。秋兒囑餘於外室中小坐,捧茗獻客,複回身揭幃入內。久之無聲,餘悄坐一隅,心如鹿撞,而十分驚懼之中,卻帶有幾分快慰。

  念咫尺天涯,相思苦久,一室晤言,恐終無分,今乃以奸人播弄之故,居然身入廣寒,許見嫦娥之麵,此真為夢想不到之事。思至此則私心竊喜。

  而此時一陣蘭麝之香,由帷罅徐徐透出,送人鼻觀,尤令餘心魂為醉,飄然若不自持。更遊目室中,牙簽玉軸,觸目琳琅,翡幾湘簾,位置閑雅,知必為梨影平日清吟之所,則又不禁竊歎其聰明絕世,風雅宜人。而現於餘之眼前者,乃無一物不覺其可愛。正延佇間,幃風動處,梨影挾秋兒珊珊出矣。

  梨影既出,餘起立為禮。彼亦微微襝衽,旋示意秋兒,納餘坐,己亦就坐,低鬟不作一語。

  餘竊窺其容,較之前月樓頭瞥見時,又不知清減幾許。鬟釵不整,翠袖微偏,極惟粹可憐之致。惟楚楚豐姿,清妍如故,終不改傾城顏色耳。又回想其出時欲前不前之態,及此時欲語不語之情,一半羞澀,一半冷淡,知今夕一會,事出無奈,初非為彼芳心所可。餘亦因之自警,念此室中,良不應有餘之足跡。而亭亭餘前者,更為餘所不應見之人。

  一刹那間,感愧交乘,不覺背如芒刺,欲坐難安,頭似千鈞,欲抬不起矣。既念餘此來,原欲證明心跡,打破疑團,非尋常之密約幽期可比。

  梨影不語,餘何可以無言?則囁嚅請曰:"頃由秋婢轉言一切,當蒙夫人鑒諒,惟彼傖遞來之紙,夫人認係鯫生親筆,願得一觀,以別真偽。"梨影聞言,探懷出箋,交秋兒轉授之餘,仍俯首無語。餘閱箋麵發赬,箋上所有者為七律二首,題曰:"今宵詩固餘作。"字亦餘書,惟久為字麓中物,奈何今忽發現於此間耶?

  餘生平性喜塗抹,殘箋碎紙,往往隨手拋棄,略不為意,今竟以此釀禍,則此詩胡可不錄之,以為餘舞文弄墨之戒也。

  也有今宵缺裏圓,狂心一刻恣流連。

  燈前攜手人如玉,被底偎香夢似煙。

  倦眼朦朧歡乍洽,柔腰轉側瘦堪憐。

  枕邊一種銷魂處,軟語低嗔笑我顛。

  月底西廂喜再逢,一聲輕嗽畫屏東。

  難將辛苦償前日,同把丹誠達上穹。

  有限風光真草草,無憑雲影太匆匆。

  醒來被角空擎住,還認雙鉤在掌中。

  餘閱此箋時,梨影忽轉眸向餘,似覘餘之作何狀。

  餘閱畢笑曰:"此乃餘一日讀《隨園詩話》見袁香亭無題詩,戲仿其體為之。既而覺其太褻,有傷大雅,故僅成二律,即棄其稿。今且不複省憶,不知彼傖乃於何時抬得之,今以賺夫人也。夫人思之,此種淫褻之詞,餘固何敢妄瀆。且無端呈此,又奚為者?此中情偽,不辨自明。夫人幸恕餘也。"梨影聆竟,仍悄然無語,類有所思。既而發為一種嬌弱之聲,向餘致詰。噫!此餘第一次聞梨影香吐也。

  梨影日:"君言是矣。顧李某何知?妾實不解。君尚有以教妾乎?"餘思鵬郎漏言一節,萬不可為彼道,則隱去之,而僅以某日鵬郎傳書,適與李值之事告。梨影複無語。有頃,熒熒出涕,舉袖微拭之。餘心痛之,而不能覓一語以相慰,則亦相與淒然,效楚囚焉。

  久之,梨影止泣言曰:"妾以薄命女為未亡人,不持清節,複惹閑情。兩字聰明,三生冤孽,是妾誤君,非君負妾也。而今曆盡風波,已省識愛河之滋味,實有苦而無甘。想君亦當從此心灰情死,人悟道之機矣。"餘愀然答曰:"聞夫人言,餘心滋戚。餘累夫人,乃以自累。大好因緣,早成泡影,餘豈不知!而抱此冤憤,無閽莫叩,地府不聞,醉裏吟邊,無能已已,寄諸吟詠,泄我悲哀,此實無聊可憐之想。若雲心灰情死,則餘固心已早灰,情亦早死,令生尚複奚望?今夫人既作此悟情之語,餘亦胡敢弗承,行將披發人山,取一領袈裟,蓋吾一身罪孽。宋人詩雲:’平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良可為餘詠也。"言已長歎,既索紙筆,含淚疾書四絕曰:金釵折斷兩難全,到底天公不見憐。

  我更何心愛良夜,從今怕見月團圓。

  煩惱重生總為情,何難一死報卿卿。

  隻愁死尚銜孤憤,身死吾心終未明。

  詩呈六十有餘篇,速付無情火裏捐。

  遺跡今生收拾盡,不須更惹後人憐。

  望卿珍重莫長嗟,來世姻緣定不差。

  死後冤魂雙不得,塚前休種並頭花。

  書成,秋兒代取箋置梨影前。梨影閱之,至末絕,清淚如泉,不期而浪浪上紙。旋複掩麵嗚泣,嚶嚶不已。餘此時胸際若有萬錐攢集,亦泫然不能自禁。秋兒被感,亦在旁陪淚,噤不能聲。室中景象,呈極端之哀慘,乃為餘生平所未曆也。

  既而梨影微微發一長歎,支案而起,咽聲曰:"夜漏已深,留此無益,君舟行顛頓竟日,宜早安息。妾亦病莫能支矣。"複顧秋兒曰:"汝可送公子行也。"餘乃掩淚起,並力為一言曰:"幸夫人自愛,餘行矣。"言已出室。秋兒提燈送餘下樓,耳中猶隱隱聞梨影泣聲也。

  此會無端,魂銷幾許,為時固促,出話亦希,隻博得情淚雙行,一時迸瀉,相看無話,痛甚椎心,此誠古人所謂"相見真如不見"也。

  餘返室後,神猶惘惘,移時就枕,睡又不成,一念及杞生,為之怒不可遏,明日見之,又將若何對付,其必有以懲之矣。

  既念此殊非得計,犯而不校。賢者貴能責己,遠之則怨。聖人尚費躊躇,良以處置小人,最難措手。結之以恩,猶或反噬;結之以怨,後患更何可勝言。

  杞生平日,本有嫉我之心,今彼自謂已得餘之隙,餘固問心無作怍,不妨麵加斥責。然彼受此責備,詎肯心甘,行見怨毒愈深,禍機愈亟,萬一彼存心誹謗,任意播揚,肆其簧鼓,妄造黑白,又何所不至!餘之名譽縱不惜,其如梨影何?不如置而不問,相處如常,示以大度,使之內疚於心。縱未能化彼凶頑,亦足以消融意見,蓋使猜忌之心胥泯,則是非之口亦關矣。

  又念梨影此時,尚未知個中底蘊已盡為李悉,故驚痛之除,猶可稍慰,若知之者,懊惱當複奚似。且知泄其事者,為彼摯愛之兒,必又有一種難言之苦痛。鵬郎無知,幾誤大事。然亦李之險猾,有以誘之,實不足責。

  餘輾轉伏枕,終夜以思。思愈亂而神愈清,睡魔已望而卻避。不知梨影別餘後,為狀又何如也?晨起又成四律,以寫昨宵之餘痛。

  秋風一棹獨來遲,情既稱奇禍更奇。

  五日離愁難筆訴,三更噩夢有燈知。

  新詞輕鑄九洲錯,舊事旋翻一局棋。

  滾滾愛河浪波惡,可堪畫餅不充饑。

  一聲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歸枕畔,正卿雙淚落燈前。

  雲山渺渺書難到,風雨瀟瀟人不眠。

  知爾隔江頻問訊,連朝數遍往來船。

  卿是飄萍我斷蓬,一般都是可憐蟲。

  驚弓孤鳥魂難定,射影含沙計劇工。

  北雁無情羈尺素,東風有意虐殘紅。

  誤他消息無窮恨,隻悔歸途去太匆。

  風入深林無靜柯,十分秋向恨中過。

  情場自古飄零易,人事於今變幻多。

  竟有浮雲能蔽月,本無止水再生波。

  乾坤割臂盟終在,可許焚香懺爾魔。

  今日到校見杞生,問餘何時來,餘答以昨日,此外不提一字,彼亦洋洋若無事,載笑載言,絕無慚色。斯真陳叔寶全無心肝者也!

  彼欲賺餘,並賺梨影,卒之餘為所賺,而梨影不為所賺,心勞日拙,亦何可笑。其結果乃不啻為餘先容於梨影,以一麵慰相思之苦。而餘與梨影愛情上之信用,且因此而益固。夫梨影前月欲親視餘病,餘尚卻之,使無此意外事發生者,會晤之緣,誠不知在何日。

  然則彼之於餘,不惟無過,抑且有功,一番播弄,禍人適以福人,是又彼之所不及知也。黃昏時得梨影書,並詩四絕。

  匆匆小聚,未盡所懷。半載以還,積下相思幾許。

  居恒悵悵,若有萬誤千言,待君訴說。到得臨麵,卻又如鯁在喉,不能遽吐。楚囚相對,一哭無聊。所謂"為郎惟悴卻羞郎"者,妾殆有類於是矣。

  昨君去後,欹枕無眠,將前塵後事,逐一細量。

  妾之誤君實甚,即無禍變之來,此局亦何可久。自經此變,更覺相思寸寸,灰盡無餘。所未死者,隻有報君一念耳。從前之事,悔固莫追。補救之謀,今難再緩。筠姑姻事,已得太夫人金諾,便是如天之福。此事一日不就,即妾心一日不安。君速圖之,俾妾得於未死之前,了茲心願。即死作鬼魂,亦應減殺重泉之悲痛,冥冥中感君無既也。

  妾今在世,別無可戀,所未了者僅此事,及懷中一塊肉耳。事成則鵬兒亦得所托,留此幹淨之軀,撒手歸泉,或尚可告無罪於亡夫也。

  前聞秦氏家人言,石癡返國之期,當在嶺梅開後。

  屆時望君即以蹇修一職,托彼擔承。鏡台可下,安用金徽。今世有緣,無須來世。君之幸福全,而妾之魂夢亦適矣。附呈拙作數首,聊以奉酬。妾之筆跡,惟君得之。君其善藏,勿再令旁人拾之,居為奇貨也。

  九月日梨影叩上。

  西風吹冷簞,團扇尚徘徊。

  寂寞黃花晚,秋深一蝶來。

  玉鉤上新月,照見暗牆苔。

  為恐釭花笑,相思寸寸灰。

  意未盡,續成六絕:明日黃花蝶可憐,西園夢冷雁來天。

  知伊尚為尋芳至,瘦怯秋風舞不前。

  聽琴有意已無緣,癡到來生事可圓。

  為祝天公休再妒,相逢須得及芳年。

  愁是堅城恨是田,銷愁埋恨孰相憐。

  淚珠隻為君拋棄,卻比珍珠更值錢。

  終見葵心捧太陽,相思有債總須償。

  近來怪底吟情苦,客鬢新沾九月霜。

  入耳秋聲不可聞,蒼苔細雨織愁文。

  無端小病重陽後,辜負秋光到十分。

  惡魔無事苦相纏,一點塵心我已捐。

  恨葉歡苗都斬盡,無邊孽海湧紅蓮。

  姻事姻事,此二字餘實厭聞之,顧茲事終不能免,梨影必欲玉成,餘自問此心,固萬不能允,而欲安彼之心,又萬不能不允。百轉千回,寸心如割,已有五月中之一紙斷腸書矣。茲者石癡返國,為時非遙,梨影又以前言要餘,欲再延緩,勢所不能。

  記取石癡歸來之日,便是此事進行之日。此事進行之日,便是吾心重就臠割之時。此層苦痛,惟餘獨喻,彼梨影亦不能盡知也。草草作答,亦附以詩。

  來書又以姻事為言,此事餘已允汝,決不翻悔。

  蓋餘固深諒汝之苦心,其何敢虛汝之望也。惟歡情一片,久化寒灰,事成之後,欲餘負家庭應盡之責任及夫婦同居之義務,則餘弗敢弗承。若欲於閨房靜對相敬如賓之外,再求有以增進伉儷間之幸福,則恐非餘力之所能及。

  雖然,果若此者,則餘負他人矣。負他人即所以負汝,餘固深知之。即此亦決非汝所樂聞,故餘亦深重此心之終能自為轉圜,如前言不能於閨房靜對相敬如賓之外,再求有以增進伉儷間之幸福者,而竟能之,則他人之心,庶幾可慰。慰他人即所以慰汝也。

  惟吾心悵悵,此時尚無把握。事到臨頭,當再痛加一番策勵,使能如死灰再活,枯木重榮者,則誠大幸。否則結果不良,餘更多增一重惡孽,將來赴上帝前對簿時,且將累汝。即汝亦當無怨。

  餘誦汝書,一時感憤,又為此過激之言,重傷汝意,幸汝諒之。茲姑從汝言以進行,或終不負汝初心也。汝疊次寄餘詩劄,餘皆納諸囊中,懸之胸際,俾與吾心相伴,永永不離。詞異題紅,無慮溝中流出也。

  律詩二首,附呈敲正。

  臨書泣下,不知所雲。夢霞頓首。

  秋娘瘦盡舊腰支,恨滿揚州杜牧之。

  不死更無愁盡日,獨眠況是夜長時。

  霜欺籬菊猶餘豔,露冷江蘋有所思。

  黯淡生涯誰與共,一甌苦茗一瓢詩。

  愛到清才自不同,問渠何事入塵中。

  白楊暮雨悲秋旅,黃葉西風怨惱公。

  鴛夢分飛情自合,蛾眉謠諑恨難窮。

  晚芳零落無人惜,欲叫天閽路不通。

  夜眠尚穩,今晚得梨影和詩:病骨珊珊腕不支,強將書尺答微之。

  魂飛弱水三千裏,腸轉回輪十二時。

  到此餘生真不惜,算來無味是相思。

  早知文字非祥物,為甚當初要解詩。

  多愁多病兩相同,一片詩魂墮個中。

  靈藥何時分月姊,金錢欲卜問天公。

  情方深處魔偏至,心到悲時淚無窮。

  此夕應知眠不得,西風吹夢夢難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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