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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

  次日十一時許,舟抵螺村,泊於崔氏莊門之外。

  攜裝入室,風景不殊。崔翁聞餘至,支筇來視,言笑極歡。

  俄呼家人具餐,相與進膳。嘉賓賢主,重與留連,顧獨不見鵬郎,並秋兒亦杳然,怪而問之。

  翁曰:"昨日阿鵬偕母,為秦家邀往觀燈,秋兒亦隨去,大約今晚當歸耳。"問:"何燈?"曰:"此鄉人循例之舉也。每歲秋初,鄉之人必醵錢敬神,以祈豐稔,懸燈設樂,以五日為限。此五日中金吾不禁,仿佛無宵。一村盡是閑人,滿望皆成麗景。今已為最後之一日,吾侄此來甚巧,猶得一與斯盛。惜老夫年邁,遊興已衰,未能追陪作長夜遊耳。"餘笑曰:"此亦眼福,今夕當往一觀,以識此間之人情風俗。"坐談良久,崔翁意頗倦,即辭入內,餘就室中,略事修整,即出門赴校。

  時校中放燈節假已數日矣。見杞生,寒暄矣,鹿蘋亦至,絮絮問別後事,意至殷勤。蓋鹿蘋愛餘甚深,見餘容悴,不覺問訊之殷也。杞生有言,鮮與餘合,旋自引去。

  盤桓至晚,鹿蘋命校役設飲,具酒杯重把,談興轉濃,既而薄醉,聞市聲一片,震耳如雷。

  鹿蘋曰:"六街燈上矣,曷往觀乎?"餘曰:"諾。請與子偕。"於是舍酒而飯。既醉且飽,攜手同行,鼓腹而遊於燈市。

  所謂燈市者,範圍甚狹,一覽易盡,且燈式古陋,亦無足觀。而遊人來往,蟻附蜂狂,鹹煦煦有春意。在窮鄉得之,已為極繁華之景象矣。

  餘所以來此者,意不在於燈,蓋聞崔翁言,梨影已偕鵬郎赴秦氏之招,再見之緣,或在今夕。乃鼓餘興,躑躅街頭,冀於萬燈光下,一睹仙姿耳。無何,行經秦氏之居,臨街有樓,樓頭笑語,如群鶯亂囀,聲聲入耳。餘遙立而望之,憑檻以觀者,都為秦氏之宅眷。而珠圍翠繞之中,有一女郎,縞衣如雪,脂粉不施,如一枝寒豔,亭亭獨立於千紅萬紫中者,則梨影也。

  餘見梨影前後不過數次,此次藉燈光之力,逼視益真。然而玉容憔悴,意興闌珊,一縷愁痕,緊蹙眉際,此惟餘知之,及梨影自知之,他人固莫能察。雖隨人語笑,對景留連,而芳心寸寸早化寒灰,正未必與人一樣有歡腸也。再視其旁,則鵬郎亦在,指點喧嘩,不改癡憨故態。

  餘偷覷良久,梨影若有所覺,剪水秋瞳,不期而加餘以盼睞,四目互射,久久不離,若有萬語千言,藉此目光線以為傳遞之具者。既而梨影回身就鵬郎作耳語。鵬郎突起,下視行人,作尋覓狀。餘急隱身人叢中避之。移時再視,則人影已渺,餘亦盡興,乃與鹿蘋分道自歸。

  餘歸時才交二鼓,鵬郎已候於門次,知梨影既見餘,挈鵬郎先歸矣。

  餘入門,鵬郎牽衣從諸後,且行且問曰:"先生遲至今日始來,乃累人盼欲死。頃阿母謂見先生於燈市,胡我乃遍覓不得也?"餘漫應之。

  既入室,室中布置已楚楚,則秋兒奉命而為此也。鵬郎見餘,狀殊歡躍,喃喃問餘在家何病,病幾時,曾服何藥,今愈複幾時,逐層追詰,乃不覺其言之煩。餘一一告之。

  鵬郎日:"今年吾家荷花甚盛,且有並蒂蓮一枝,阿母以為佳兆,殆應在筠姑。惜遭暴雨,才開即折。先生前約荷花生日來吾家,後聞因病阻行,乃令我掃興。今惟留得碎蓋幾張,殘莖數本耳。"餘日:"枯荷自佳,昔人詩曰:’留得枯荷聽雨聲。’蓋亦添愁之資料也。"鵬郎日:"先生欲聽此雨聲乎?明日可移缸置之於庭。"餘日:"否。我惟厭聽此碎苦之雨聲,故前語汝囑汝母將芭蕉剪去,忍聽彼猛雨殘荷,一聲聲打人心坎耶。"鵬郎曰:"阿母亦以先生之言為然。後院之芭蕉,早付並州一剪矣。"繼複與餘瑣瑣談家事,語至無倫。餘不耐聽,乃促之曰:"夜漏已深,汝宜歸寢,我倦亦欲眼矣。"隨書六絕付之。

  尋樂追歡我未曾,強扶殘病且攜朋。

  愁心受盡煎熬苦,何忍今宵再看燈。

  繁華過眼早相忘,今日偏來熱鬧場。

  不為意中人悵望,客窗我慣耐淒涼。

  萬燈頃刻放光明,逐隊行人喜氣迎。

  滿耳笙歌聽不盡,一時都作斷腸聲。

  叮嚀千萬早登程,猶記當時別爾行。

  盼到相逢難一語,最無聊是此時情。

  依依泣別我歸吳,兩處懷人淚盡無。

  莫怪重逢如隔世,可憐四目已全枯。

  相如一病竟沉沉,聞說卿將買棹尋(亦鵬郎語餘者。)感煞深情真似海,此恩何止值千金。

  燈節已逝,校中續假一日,以資休息。書齋無事,為鵬郎溫理舊課,較前大進,知得自母教者深也。晚得梨影和來《觀燈》六絕。

  病容瘦損愈何曾,客裏扶持少舊朋。

  遲起早眠須自愛,夜寒莫再伴風燈。

  一從久別兩難忘,此夕無端聚一場。

  心自分明身自遠,空教癡望各淒涼。

  燈光人麵映分明,暗裏情絲一線迎。

  聽到笙歌心更怯,幾疑又作別離聲。

  遊人如蟻滿前程,有客低頭獨緩行。

  一樣良宵來趁節,如何哀樂不同情。

  蝶枕蘧蘧夢入吳,人間此境有還無。

  芳心爭不成灰死,視此池荷蕊早枯。

  涼風颯颯月沉沉,此後詩盟好再尋。

  心血嘔完情草在,寶君一字抵千金。

  餘此次成行之際,未及與靜庵握別,今日得其來書,殷殷垂訊,累三四紙,蓋猶是前日苦勸之意,恐餘為再來之人,不能自持,仍蹈覆轍而為是警告也。

  牘尾附詩二律,題曰《所聞》,錄之日記,永誌良友之多情爾。

  落拓江湖髩欲絲,尋春更比古人遲。

  虛憐蕊意教鶯遞,敢恨冰心抵玉持。

  明月每來殘夢裏,好花偏誤已開時。

  繡襦同抱還珠怨,碧海青天未有期。

  空台何處著行雲,木筆花前酒強醺。

  香草多情憐楚客,金徽無力怨文君。

  芙蓉自綰同心佩,蘭茞天教竟體芬。

  他日畫眉明鏡底,暗中惆悵為誰分。

  《石頭記》為言情極作,餘幼時即喜誦之,其後漸解吟詠,戲將書中各人事跡,係以小詩,積久遂成卷帙,題曰《紅樓影事詩》,即梨影攜去者也。"餘識梨影,實間接以此書為介紹,蓋無此書則餘無此詩,無此詩則決不有此意外之情感。故後梨影借閱此書,餘口占贈之,有"今朝付與閨中看,誤盡才人是此書"之句,蓋紀實之言也。

  今梨影之閱此書者,已數月矣。餘已為此書所誤,彼乃尤而效之,亦有《紅樓雜詠》之著,先以十二律示餘。

  餘詩分詠各事,彼詩則專詠個人,體製不同,詞華並妙,若能積成百首,蔚為大觀,則二難已並,大足為此書生色。恨曹雪芹不見我兩人也。

  不荒唐處卻荒唐,假語真情兩渺茫。

  皓月虛呈池裏影,名花浪說鏡中妝。

  榮華過眼皆何在,戀愛癡心為底狂。

  便使卷中人果有,也教何處覓餘香。

  憐香惜玉枉勞神,漫說風流自有真。

  檻外一朝成大覺,園中萬卉為誰春。

  當前缺盡人倫事,身後空談夙世因。

  猶幸回頭彼岸早,秋闈以後不沾塵。

  杜鵑無語月三更,寂寂瀟湘淚暗傾。

  眉黛蹙來誰識恨,病魔添去總因情,題巾剪穗癡何似,絕粒焚詩空不平。

  莫怪紅顏多薄命,誤儂畢竟是聰明。

  性情厚重不矜文,姊妹行中獨此君。

  涵養何妨憑戲謔,姻緣還在意殷勤。

  可憐金玉方諧約,其奈巫山已誤雲。

  孤負良宵應自悔,禮成草草更羞雲。

  愁雲鎮日護難寬,隻為情癡鼻暗酸。

  惱意暫因撕扇解,病衾猶耐初裘寒。

  貌空花月生前語,誄得笑蓉身後歡。

  一樓幽魂何處去,長天迥迥夜漫漫。

  柔情百轉意千回,一旦相離自可哀。

  雖未小星明定位,要須全節答涓埃。

  桃花流水香分去,破蓆堆床夢幻來。

  求死笑伊無個所,遙遙千載總疑猜。

  西窗燈火冷清清,生死難明去就輕。

  小草有情憐獨活,子規無血咽三聲。

  獨來花塚聞長歎,合向蒲團了此生。

  隻有撼風千個竹,替人似作不平鳴。

  香焚寶鼎俗塵空,羨煞孤高概罕同。

  棄盞人前知意潔,贈梅檻內暗心融。

  邪魔竟致侵方外,素抱堪憐墮個中。

  莫笑如來無法力,蒲團原不鎖花驄。

  一生氣爽若哀梨,莫愛姣娃恰及笄。

  秉節何妨將發截,報恩寧自不眉齊。

  須知幻境隨人設,縱在侯門未性迷。

  行酒催花才獨捷,香心尤羨等靈犀。

  情緣牽處易生癡,況是生成絕代姿。

  歎絕蓮還隨手折,忍援金作殉身資。

  小星詠後恩何在,大限來時悔已遲。

  一蹈危機成大覺,柳是空嫋惱人絲。

  莫將顏色判妍媸,激烈風高已獨賢。

  表潔不難拚一死,真情何意枉頻年。

  惱郎謔語休生怪,完我芳名也值緣。

  無限榮華終有盡,豈如鶴馭早神仙。

  本性雄豪可奈何,名場利藪擅權多。

  猜嫌切處人忘妒,機變靈時水欲波。

  弱息枉留花若錦,老奴休怪口懸河。

  自從月夜幽魂感,不少榮華一瞬過。

  餘體本弱,往往一歲而病者數焉,茲複心為情役,而精神血氣於不知不覺中漸次消磨,病魔之竊伺餘旁者日益亟,而餘遂不能脫床第之危。

  春夏兩病,苦餘者至焉,幸而獲愈,病根實未除也。夫以餘之心與境衡之,固烏得而不病?病又烏得而能愈?即愈而病根自在,終有再發之時。餘之病即餘之心,不病固不足以為餘也。

  投館僅五日,而舊病複作。所謂舊疾者,瘧也。今夏患之,服藥而止,今複作,殆由前夜舟中露坐感寒之所致。瘧雖微疾,而虐人殊甚。間日一來,若有成約,由輕而重,由再而三,如是不已,而餘體遂憊。然校課難荒,不能不扶病強支,以盡厥職。故雖頭重目昏,筋疲骨懶,而朝夕奔走,口講指畫如故也。

  餘病如是,而人事之苦餘者複如是。猢猻王青氈誠無昧哉!

  幸罷課歸來,安眠無擾。黃昏人靜,鵬郎亦不來讀,蓋梨影憐餘神瘁,因自課其兒,俾餘得休養地。然餘心則又為之不安,既不能自祛其病,又何能止人勿憂?生命岌岌,尚未卜若何,餘實未遑多顧。釋氏"隨緣"兩字,將奉以為吾生自處之方針矣。

  梨影曆來待餘種種,餘固無在而不呼負負。課讀一端,未能盡力,猶其小焉者也。且餘即強求自效,病擁皋比,燈下三餘,不改尋常舊例。梨影之心,實非所願,既傷吾身,複傷彼心。孰如任之,則彼心且適,而吾身亦可以少休也。

  然而病在吾身,痛在彼心,餘病不愈,彼心終無安適之時,餘固知之,而無賴疾魔軀之不去,則餘亦無奈。蓋因此一病,而兩情更深入一層,苦到十分矣。口占四絕,自知文以情生,渠試一吟,當必淚隨聲下也。

  用情深處尺難量,病中新秋瘦沉郎。

  悔把當時腸盡斷,而今欲斷更無腸。

  帶病登壇漫討論,胸前還漬淚雙痕。

  人生此苦誰禁得,口欲言時眼又昏。

  鰥魚照影夢難成,莫恨吟蟲訴不清。

  便使蟲聲都寂寂,何曾合眼到天明。

  病骨朝來漸不支,為伊憔悴至於斯。

  西風落葉蕭蕭夜,恐是羈魂欲化時。

  初瘧之作也以日哺,繼而至晚,漸移至夜,往往額汗如蒸,昏迷達旦。比醒而熱退,則複強起治事。

  梨影以為憂,謂若是則以生命作教育之犧牲矣,必不可。

  餘從之,乃不複赴校,日惟僵臥如死人。

  蓋至此,而餘身已盡失其知覺,所未死者,胸頭一點情熱耳。一燈一榻,相依為命,是人是鬼,所去幾何?昨夜病作時,勢乃大劇,鬱火內攻,喉幹唇燥,茶不能解,頭痛如裂,心痛如割,氣咻咻作牛喘。既而力盡,若不能續。自疑命在須臾矣,因強鎮全神,曆思往事,成絕命詩四律。

  正轉輾間,而晨雞一聲,餘已豁然如夢醒。披衣起視,朝暾上窗,滿室生耀,固依然為吾寄居之舊館,而非黑暗之冥途也。則又不覺啞然自笑,餘猶未死,絕命詩可廢矣。

  然餘固求死者也,人事既不容我死,天公亦不放我死,一死之難,又有若是。然餘雖苟活,終有死時,此已成之絕命詩,何妨先為錄出,以待將來。且以告人之讀餘詩者,知餘非幸生,乃求死而不得者也。而今而後,竟將餘作已死之人現也亦可也。

  滴殘銅漏夜三更,鬼氣陰陰淒複清。

  血淚已幹雙袖冷,誓心猶在一燈明。

  寒風入戶人無影,殘月滿天雁有聲。

  此夜遊魂向何處,黃沙萬裏斷人行。

  殘軀終要委風塵,今日方知我是真。

  死後難拋應有夢,病中最苦是無親。

  長將黃土埋吾恨,誰為蒼生惜此人。

  花落江南春去也,浮萍流水悟前身。

  爐灰已冷再難溫,四顧無人燈半昏。

  一刻忽分生死路,廿年長負父師恩。

  黃粱客夢將辭枕,白發親心尚倚門。

  剩有天涯朋舊在,登高應為我招魂。

  氣急喉幹力更微,眼前恐已絕生機。

  雁行分散身常隔,鵑血啼枯夢不歸。

  緣待來生終信有,情癡到死未知非。

  孤墳願傍鴻山築,今古冤魂化蝶飛。

  此詩餘亦錄示梨影,梨影閱之,乃大不堪,血淚蓋盈箋也。

  彼以餘詩中有"病中最苦是無親"之句,遂勸餘暫歸,謂:"客中遇病,本為人生最苦之事。此間醫藥一切,雖可無缺,而調護不周,扶持誰任,一室沉寥,無可告語。病且日見其增,而不見其減,不如歸去,就家人之撫慰,庶幾心胸稍舒,藥石亦可收效,何必戀戀此舉目無親之地,隻有愁煩,絕無語笑,而日遊魂於墟墓間也。"梨影此言,餘未能允,蓋餘病在此,雖曆萬苦,而伊人匪遠,芳訊時通,尚有一種苦中之樂。一歸而相思之路亦斷,能不於病中加病而愁上添愁耶?且餘尤不欲驚老母。夏間一病,已大傷慈心,今複頹然而歸,焦擾當複奚似?餘不敢以病訊示母,更何忍以病顏見母,而使頭白高堂,為不孝之身,多擔驚恐也。

  餘以此意告梨影。梨影無如何,則亦聽餘,而廢寢忘餐,徨無計,芳魂一縷,時旋繞於餘藥爐繩榻之間。繼乃密囑鵬郎傳話,欲親臨視餘,以覘真狀,約期在次夕月明人靜時。明日何日?則百年難遇之中秋也。

  嗟乎!梨影誠愛餘哉,竟甘以金玉之身,為薄福書生,貿然作自由之舉動耶?以餘相思之苦,一旦得與素心人攜手燈前,喁喁款語,則一宵情話,即為治相思之藥餌,餘病庶幾其已。

  然事實有不可行者,渠是遺嫠,我非蕩子,縱心懷坦白,跡不類乎桑中。而人約黃昏,嫌已多於李下,既知相見之時,亦至於清談而止。悠悠良夜,空台不著行雲,彼此無心,則亦何必自處於嫌疑之地位,因作書力卻之。而一夕因緣,遂成虛話矣。

  雖然,餘非不願見梨影也,餘欲見梨影,初恐梨影不我許,今彼自為此言,是彼眷餘之情,已臻極處。茲雖事未實行,而餘之所以感之者,乃較彼實行此事,尤為淪浹難名也。

  夫刻骨相思,自有至昧。必求覿麵,則與橫陳嚼蠟亦何以異?留此希望,以待後緣,為計至得。梨影深情人,此旨諒能共喻也。

  餘因病不出者已數日,久臥思起,人有同情。得梨影一言,餘病又去其泰半,雖瘧勢未已,而精神已較振於前。

  中秋之日,午後強起,思作野遊,以舒積悶。時一院沉沉,待久亦元人至。餘乃加披外衣,反扃室門,悄然由後戶出。

  一路寒風剪剪,敗葉蕭蕭,雲氣沉陰,秋陽失曜。牧童樵子,亦複無蹤。隻有草根嗚螿,卿卿互答,似慰餘之孤寂。所謂"三日不來秋滿地,蟲聲如雨落空山",不啻為我詠也。

  延佇久之,亦不思返。忽聞後有呼者,回視則秋兒坌息至,牽餘衣而言曰:"先生乃在此耶?野外風多,病體頹唐,何以當此。速歸息,毋令夫人抱不安也。"餘不獲已,乃隨之而返。時紅雨廉纖,沾衣欲濕,天光已垂垂就瞑。今夕月色,殆無望矣。

  無聊思飲,命秋兒呼紅友來。秋兒始應之,繼而躊躇曰:"此當問夫人,許先生飲否?婢子無膽,不敢導先生入醉鄉也。"且言且笑而去。有頃,捧一壺至,侑以小碟數品,謂餘日:"夫人言,必欲飲者,可盡此壺,欲請益不能也。"餘舉壺估其重量,殆可三杯,則笑曰:"梨影乃敗吾興,然病軀不勝酒,略進少許,即醇然如已足。"傾壺既盡,起視天際,雲垂垂以不明,雨蕭蕭而未已,狡哉嫦娥,呼之不出。

  百年幾度是今宵,殊令人意為之索。篝燈枯坐,睡魔不來,成六絕以寄梨影。詩成,複以餘墨填小詞兩闋。

  惟悴容顏鏡亦嫌,窮愁萬種一人兼。

  桂香時節懵騰過,再到秋深病要添。

  隔著蓬山路總遙,佳期長負恨難消。

  今生無複團鬫望,何必相逢在此宵。

  素娥斂彩望徒賒,恨殺浮雲故故遮。

  惟有羈人偏稱意,轉因無月免思家。

  細雨無聲濕豆籬,金風驟起動疏枝。

  蕭齋不耐秋寥寂,來聽孤墳鬼唱詩。

  滿盤菱藕及時嚐,此夕孤飛燈下觴。

  忽憶故鄉好風味,桂花深處栗房香。

  支床聽雨獨徘徊,醉看燈花含笑開。

  鴻嶺西村一壺酒,明年何處複持杯。

  七娘子今晚偶至後場,獨行踽踽。回憶花底勾留,牆陰小立時,依稀如昨。曾幾何時,而風林墜葉,露草鳴蟲,又換一番景象。

  舊日香蹤,杳難尋覓。欲求一見玉人之麵,而蕭郎已如作路人矣。撫今追昔,良用惆悵。

  西風又見蕭蕭起,憶春時、落紅庭戶今重倚。瘦柳欹橋,寒蓉依水,十分秋色斜陽裏。晚來無限瀟湘意。歎天涯咫尺人千裏。舊約鷗知,新詞雁寄,飄零未分今如此。

  釵頭鳳村沽無美酒,鄉僻無好花。濁醪半壺,清愁一味,不知負卻秋光幾許也。

  秋碪早,離魂杳,琵琶一曲青衫老。閑吟久,詩初就,無花有酒,黯然相對。醉,醉,醉。情方好,魔來攪,而今相見時尤少。鴻來後,愁時候,西風一夕,沈腰非舊。瘦,瘦,瘦。

  餘始扶病上課,困頓不可言狀。繼納梨影之勸,乃止。日來校課,又由杞生庖代矣。此君與餘意見鑿枘,平日各事其事,幾不聞問。此次代餘負責,餘意彼且有怨言,孰知不然,彼知餘病,乃轉來親餘。

  近日餘病室中,除鹿蘋時來省視外,乃複有此君之蹤跡。

  晚來課罷,造廬問訊,狀至殷勤,往往盤桓至晚餐時始去。餘亦未知其意之為良為惡,但彼既以其道來,餘亦不能不感之。

  然因是而餘心遂不安,深望病軀速健,仍得供職如常。否則餘之辭職書,且將發表,不欲時累他人,為餘仆仆也。

  今日薄暮,又作野外之遊。秋氣漸深,草木俱露寒縮態。

  野風過處,呼呼有聲。病骨支離,知不敵也,惘然而返,又成兩詞:解連環秋光驚眼,將前塵後事,思量都遍。極目處、一片苦痕,記手折梨花,那時曾見。病葉西風,這次第、光陰輕變。算相思隻有,三寸瑤箋,與人方便。蓬萊水清且淺,隻魂飛夢渡,來去無間。最難是、立盡黃昏,知對月長籲,一般難免。薄命牽連,真憐惜、空深依戀。還隻恐、未償宿債,今生又欠。

  送入我門來舊恨猶長,新愁相接,眉頭心上頻攢。獨客空齋,孤枕伴清寒。醉時解下青衫看,數點淚,曾無一處幹。道飄零非計,秋風菰米,強勸加餐。

  老去秋娘還在,總是一般淪落,薄命同看。憐我憐卿,相見太無端。癡情此日渾難懺,恐一枕梨雲夢易殘。算眼前無恙,夕陽樓閣,明月闌杆。

  餘瘧漸止,惟病久力弱,不耐久坐,對鏡窺容,已枯瘦不成人狀。計餘因病曠課,又兩星期矣。

  此兩星期之光陰,半從病裏消磨,半向吟邊落拓。藥爐詩卷,是我生涯。蓋吟愈苦而心愈傷,心愈傷而病愈深。兩鬢蕭蕭,不勝蒲柳之懼矣。

  而彼梨影,秋幃孤冷,一樣無聊。比聞西風簾卷,亦已瘦到黃花。透骨清愁,銷殘眉黛。入秋小極,減盡腰圍。此固意中事,所奇者,彼病而餘必先病,病各有因,時無或爽。一若病魔有約,同時分占兩人膏盲上下者,豈不如是不足以稱同病耶?

  聞梨影之病,感冒而已,幸不大劇,其恐餘知而心碎,而且諱以安餘耶,是未可知。然餘病已漸蘇,彼病亦當早起矣。

  賦四律探之。

  數行情草抵千金,憔悴潘郎懶廢吟。

  劫後鶯花如夢轉,愁中天地忽秋深。

  寒蛄泣露留殘淚,病蝶迎風抱死心。

  如汝宵來應減睡,月輪孤照合歡衾。

  獨臥空齋困莫勝,生涯近日冷於冰。

  忽聞病體輕如許,更令愁腸結百層。

  涼幕新寒侵曉簟,暗窗零雨入秋燈。

  萬千情愛皆虛語,隻有殘宵夢可憑。

  幾時相憶不相聞,零落霞光照綺芬。

  銀漢築牆高幾丈,金釵劃字透三分。

  獨尋舊徑多秋草,莫上層樓極暮雲。

  容易西風吹別淚,搗衣時節怕思君。

  敗蟬嘶斷夕陽天,去燕來鴻望隔年。

  隻覺餘懷終渺渺,卻勞卿意尚綿綿。

  樹猶如此經秋瘦,月自無心對客圓。

  更到重陽風雨惡,病懷早起菊花前。

  梨影詩雲:"寶君一字值千金。"噫!梨影乃寶餘之詩若是之甚耶!雖然梨影餘之知己也,梨影不寶餘詩,世豈複有寶餘詩者?以是梨影之詩,餘亦寶之,寶且甚於生命,遑雲"一字千金"哉!

  疊疊香箋,餘悉盛之以紫蘿囊,藏諸胸際,永護深情。自謂殆較勝於碧紗籠也。惟近來雨雨風風,詩訊殊少,戛玉清詞,乃久不琅琅而出餘齒縫間矣。

  今晨一片雲藍,忽又被曉風吹至,帶將殘夢,起誦新詩,知我玉人已離病枕,為之喜而不寐。餘疾霍然,其效力乃不減杜老之子章髑髏也。亟錄其詩如下:臨風忍再賦秋詞,況此蟾鉤二八時。

  明鏡有人同下淚,巧蛛無網獨含絲。

  拋來紅豆箱曾記,瘦盡春山黛不知。

  遮莫夕陽庭院靜,一杯偏自酹將離。

  丁東簷鐸亂更更,鬥轉牆陰露點生。

  銀燭搖光欺獨影,玉釵敲句怕雙聲。

  花能作伴愁難說,夢最無緣漏易驚。

  憎煞夜光懸帳底,照人耿耿臥愁城。

  病中檢點暗中傷,讀遍新詩怨更長。

  錦字滿機難到匹,露花經雨未成霜。

  歡殘夢兆鞋雙拆,病起腰圍帶漫量。

  最是摘蓮慳見藕,被池閑煞繡鴛鴦。

  碯字欄杆丁字簾,一天愁思觸眉尖。

  碧留舞袖經年唾,紅透題箋小印鈐。

  已分落花心力盡,輸他歸燕絮泥沾。

  香柑一瓣無端嗅,亂剪秋光入鏡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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