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五月

  崔翁有女,字筠倩,肄業於鵝湖某校。曩者清明節假返裏,曾識得春風半麵,一十四五好女子也。惜其婉麗之姿,已深中新學界之毒,飛揚跋扈,驕氣淩人,有不可近之色。

  近來女學昌明,閨閣從風,聯翩入學。究其所得,知識未必開通,氣質先為變化,良可慨也。梨影清才,較之老人,相去殊遠。

  蓋二人皆具過人之質,不過一趨於平淡,而一趨於絢爛,一趨於恬靜,而一趨於熱鬧。遭遇不同,態度亦因之而異。故一則覺其可愛,一則覺其可憐。可憐者未有不可愛,可愛者未必盡可憐。吾輩用情,知其在彼不在此矣。

  餘書至此,又憶及餘當初見女郎時,正值庭前木筆盛開,梨花盡落。餘既以一樹香雲,比此孀閨之少婦,複以萬枝紅玉,方彼繡閣之名姝。意中二美,巧有此二花為之寫照,不可謂非奇事也。當時曾賦小詩,有"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今朝詠此花"之句,亦可知餘意之所在矣。

  雖然,人家女郎,何勞我加以月旦。幸此為餘之日記,隻餘一人知之。偶然捉筆,聊寄閑情,人固不能得,且所評亦至當也。

  餘於梨影,憫其遇而洞其情矣。彼矯矯之筠倩,等諸隔牆春色,不甚相幹。烏知其一寸芳心中,有幾許柔情蜜意?就餘意私惴,二人態度不同如此,其情性之不能吻合,殆可斷言。

  然昨聞崔翁言,又似兩人平日相處,實情投意洽者,或者以貌取人,不無一失。彼女郎與梨影,惺惺相惜,一樣可憐,固大異乎餘所雲耶。果爾則餘為失言,而梨影寂寂空閨,尚有一淒涼之伴侶也。

  筠倩與梨影,平時果能相得與否,茲姑勿論。即果相得矣,而此次歸視梨影之疾,果能以身代藥石與否,正未可恃也。梨影病源,餘一人知之耳,病源不去,病豈能除?

  彼筠倩縱兼有慧心熱血,善為勸慰之詞,曲盡纏綿之意,中間終隔著一層厚膜。餘知梨影必不肯遽以心事訴之筠倩,則筠倩又何從見其胸膈間物而為之治療耶?

  事有出於意料之外者,餘以筠倩歸來,於梨影之病,無所重輕,而孰知不然。兩日間個儂病耗,傳送於餘耳者,乃足令餘喜極而駭。

  昨晚秋兒告餘曰:"筠倩歸後,夫人之病即十去其八九,昏者以清,囈者以息,浹旬以來,水漿未人於口者,今已能啜粥半甌矣。筠倩誠吉人,一來即立驅病魔遠去,良於醫生萬萬。

  婢子願其常守此善病之夫人而不離也。"言畢,目餘而笑,若知餘聞此訊,亦必喜不自禁者。

  是兒慧解人意,梨影遣以侍餘,渠既病,人侍湯藥,餘每日僅於晚餐時一見之,悄立燈前,愁容一掬,俟餘餐畢,匆匆收拾殘肴以去。今則笑聲恰恰,已複其憨癡之常態,若自表其無限之愉快者,則其所言者確也。

  天相伊人,災消病退,好音自至,餘寧不喜?顧實有不可解者,彼之病,其來也若飄風,其去也若驟雨,關鍵何在,豈屬筠倩耶?使筠倩之能力,果能療彼心疾者,則彼又何為而病?

  此事餘滋不信,個中疑有別因,殊難懸揣也。

  梨影病臥以來,餘亦未有一宵穩睡。今彼病漸愈,餘憂可解,黑甜鄉中,宜有餘之位置矣。然竟不得,以其愈之奇也。

  餘必欲求其故,乃至苦思冥索,輾轉終宵,東方又明,依然無寐。為餘之雙眸者,亦雲苦矣。

  思之不得,轉疑彼丫鬟狡獪,造作是語以欺餘。梨影此時,或仍是昏沉一榻,懨懨作病瀟湘也。顧餘此想又於事實不合,蓋輟學之鵬郎,今夕又嘻嘻而來,就餘補課矣。

  訊之良確,且日:"餘母今日已倚枕支半身起,與阿姑絮絮作閑談。餘久不見餘母笑容,今複見之,餘心滋樂。阿姑愛餘,尤愛餘母。餘因阿姑能樂餘母,乃益愛阿姑。先生亦知茲數日來,阿誰伴餘寢者?"餘曰:"殆若母耳。"鵬郎日:"否。餘與阿姑同宿也。"餘聆到一番報告,心益茫然,童子何知,隻知戀母,今其出言之際,亦於其姑,則筠倩之為人,良有與人以可愛者矣。

  然餘不解其何以能愈梨影之病也。

  餘意筠倩縱可愛,梨影之忽焉而愈,事決與彼無關。然則其故果安在耶?

  思之重思之,忽大悟日:"梨影殆絕餘矣。彼為餘牽率,同墮苦海,載沉載浮,幾瀕於死。今乃於急流萬丈之中,力求振拔,一躍而獨登彼岸,能如是乎,豈不甚善!然而餘懷渺渺,月慘雲愁,此恨綿綿,天長地久。病餘大覺,渠早為出夢之人;劫後相憐,餘已作沾泥之絮。天乎無情,此局如何便了哉?"疑雲一團,猶滯心頭。餘度梨影之心,必已瑩然徹悟,撥雲霧而見青天、故幽愛之疾以解,然未得其自示,則擬議之詞,又烏足據為定案。彼意果如餘料者,亦當有一言示餘,以為永訣。

  果也,鵬郎今夕乃又以瑤緘至。餘意是必絕交之書也,孰知一罄內容,乃有想入非非,令人驚歎欲絕者。噫!梨影之愛我,可謂至矣。梨影之用心,可謂苦矣。乃錄其書於日記。

  一病經旬,恍如隔世。前承寄書慰問,適瞑眩之中,不克支床而起,伏案作答,愛我者定能諒之。梨影之病,本屬自傷,今幸就痊,堪以告慰。

  君前次來書,語語激烈。未免太癡於情,出之以難平之憤,宣之以過甚之辭。情深如許,一往直前,而於兩人目前所處之地位,實未暇審顧周詳也。

  梨影不敢自愛,而不願以愛君者累君,尤不願以自誤者誤君也。君之情,梨影深知之而深感之;君之言,梨影實不敢與聞。君自言日:"我心安矣。"亦知己之心安,而對於己者之心將何以安耶?

  況以梨影思之,君之心究亦有難安者在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大舜且嚐自專。夫婦居室,人之大倫,先哲早有明訓。君上有五旬之母,下無三尺之童,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本人生應有之事,君乃欲大背人道,孤行其是,不作好逑之君子,甘為絕世之獨夫,試問此後晨昏定省,承菽水之歡者何人?米鹽瑣屑,操井臼之勞者何人?棄幸福而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癡情,既為情場之怨鬼,複為名教之罪人。君固讀書明理者,胡行為之乖僻,思想之謬誤,一至於此!梨影竊為君不取也。

  語雲: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君癡若此,豈竟欲勝天耶?吾誠恐無情之碧翁,且以君之言為怨讀言,將永淪我兩人於淚泉冤海而萬劫莫脫也。青春未艾,便爾灰頹。君縱不自惜,獨不為父母惜身、為國家惜才乎?

  君風流文采,冠絕一時,將來事業,何可限量。

  乃為一薄命之梨影,願捐棄人生一切,終身常抱悲觀,將使奇談笑史,傳播四方,天下後世,必以君為話柄,以為才識如君,誌趣如君,乃為一女子故,而銜冤畢世,遺恨千秋。恐君雖死,九原亦有未安者,而今顧曰君心已安耶?

  君誠多情,惜情多不能自製,致有太過之弊。過猶不及,君之多情,適與無情者等。梨影愛君,梨影實不敢愛君矣。

  總之,此生此世,梨影與君,斷無關係。羅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婦。各有末了之事,各留未盡之緣。

  冤債未償,既相期夫來世;良姻別締,何不慊於今生!

  君不設誓,梨影亦不敢忘君之情。君即設誓,梨影亦無從慰君之情。

  天下不乏佳人,家庭自多樂境,何苦自尋煩惱,誓死不回,效殷浩之書空,願伯道之無後,為大千世界第一癡人哉!梨影為君計,其速掃除魔障,斬斷情絲,勿以薄命人為念。梨影以君為師,君以梨影為友;我善撫孤,以盡未亡人之天職,君速娶婦,以全為子者之孝道。兩人之情,可以從此作一收束。

  梨影固思之審而計之熟矣,然脈脈深情,梨影實終身銘感,不敢負君。為君物色一多情之美人,可以為君意中人之替代,恢複君一生之幸福,此即梨影之所以報君者也。顧求之急而得之愈難,寸腸輾轉,思欲得有以報君者而不可得,此梨影之病之所由來也。

  為君一封書,苦煞梨影矣。霞君乎,君非愛梨影者乎?君非以梨影之痛苦為痛苦者乎?君如不願梨影之有所痛苦,則當念梨影為君籌畫之一片苦心,勿以梨影之言為不入耳之談,而以梨影之言為不得已之舉,諒其衷曲,俯而從之。

  此則梨影謹奉一瓣心香,虔誠禱祝,而深望君不負梨影病後之一書也。梨影之所以為君計者,今已得之。崔家少女,字曰筠倩,梨影之姑,而青年女界之翹楚也,發初齊額,問年才豆蔻梢頭,氣足淩人,奮誌拔裙釵隊裏。君得此人,可償梨影矣。阿翁僅此一女,愛逾拱璧,嚐言欲覓一佳婿如君者,以娛晚景。

  嗣因筠倩心醉自由,事乃擱起。

  君歸去,速請冰人,事當成就。筠倩與梨影情甚昵,君求婚於我翁,我為君轉求於筠倩,計無有不遂者。此失隴得蜀之計,事成則梨影可以報君,君亦可以慰梨影,梨影之病今愈矣。

  君能從梨影言,梨影實終身受賜。若竟執迷不悟,以誓言為不可追,以勸言為不足信,必欲與薄命之梨影堅持到底,纏擾不休,則梨影不難複病,此外無可報君,惟有以一死報君矣。

  然梨影雖死,終不忘君。梨影之魂魄,猶欲於睡夢中冀悟君於萬一也。君憐梨影,知君必能從梨影言,終不忍梨影之為君再病,且為君而死也。率書數紙,墨淚交縈,無任急切待命之至。附呈四詩祈察。

  殘宵苦憶淚如麻,隻為當初舉念差。

  垂死病中驚坐起,昏燈一點忽開花。

  他生有福盡堪修,何必今生定不休。

  依欲替天來補恨,愁雲啼雨一齊收。

  九轉螺腸苦費思,好春拚付隔牆枝。

  他年璧月團鬫夜,莫忘梨花淚盡時。

  病起心情尚渺茫,重修密劄報癡郎。

  書成不見相思字,此是兒家續命湯。

  嗟乎!梨影欲絕餘則絕餘矣,胡為又節外生枝,多此一劄一詩耶?夫筠倩何人?何與餘事者?亦何與彼事者?餘於世無緣,強他人之緣以為己緣,又焉能必其如願!即如願矣,而人自人,我自我,我固無緣,人且為我而失其緣。

  我自福薄,應食此報,而人則何辜,離恨天缺其一角,豈他山之石,所能借補耶?以俗情衡之,餘年少翩翩,多情自負,塵世風華,阿誰無分?愛河汩汩,情天蒼蒼,寧獨少我何夢霞一人?遊泳回翔之地,何為而自歧其趨,淪人於頹喪灰敗之一境?即彼梨影之用心,蓋亦為薄命人一生已矣,爾獨何心,為此無益之淒戀?脂粉叢中,不少憐才巨眼,爾欲用情,可用之情正多,獨不應用之於餘,夫此意何常非是!

  餘亦常以之自問,年華未老,才思猶多,欲於情愛場中,覓一知心佳侶,尚非在必不可得之數,何不棄而之他,自謀幸福?天壤之間,固豈僅一飄零女子白梨影足係吾情者?然而一轉念之頃,則複塌然而!

  吾生固無望也,回憶十年來之所遭,無一足稱餘意。少年人歡愉活潑之情,已為惡劣境遇,摧折殆盡。使不遇梨影者,餘且終為木然無情之人;既遇梨影,同淪落之感,一寸心灰,居然複活。而名花已老,惆悵春風,複活之情,不期又如澆冰雪,冷徹胸腑。

  總之,餘非自棄,大實棄餘,今日之事,欲餘力擯梨影於度外,餘即自問不逮,亦當勉抑此心,強歸割忍。欲餘舍梨影而他圖,則餘情無多,死而複活,活而複死,一再打擊之餘,決無此自振之能力。

  梨影知餘已深,今逆餘意而為是言,良非得已。蓋謂餘心太忍,以不遂其情之故,竟欲將人生萬有,一概捐除,事涉於彼,胡能自安?委屈求全,迫而出此,餘寧不知其旨?實則餘忍心絕世,初非為彼一人,不過一遇彼,而餘微生一線之希望,窘然遂斬,無可再續。

  人事至一敗到底,萬難轉圜之際,亦惟有逆來順受,奄奄忽忽,心絕氣平,一任彼蒼擺布而已。徒喚奈何,固無所益,強作解人,亦寧有濟?梨影愚矣,彼之一身如風花飄蕩,悠悠無極,自為處置,尚無把握,又焉能處置餘者?餘意彼能絕餘,事實最佳嫠婦生涯,將來或尚有苦盡甘來之日。

  至餘此後何以自處?天意蒼茫,餘且無權,彼更無庸過問。

  若終不能絕餘者,則餘即勉從其言,別枝飛上。而彼與餘之關係,終無法以解除。新歡不樂,舊恨彌長。究其結果,徒令餘多增一重惡業。而彼亦刺目不堪,傷心無既,是又抱薪救火之類矣。

  餘知愛情者,乃純潔高尚之物,萬不可為塵俗之見所汙。

  餘今抱此情以終古,事雖茫茫,而純潔高尚之質自在,一著塵緣,則我且失其為我,不第此無聊酬答,可以不必,即昔日之一塚梨雲,亦為多事。花魂有知,將於地下笑人矣。至此而餘意已決,則疾書四絕以報梨影。

  勸儂勉作畫眉人,得失分明辨自真。

  蜀道崎嶇行不得,拚教孤負隴頭春。

  俯仰乾坤首戴盆,人生幸福不須論。

  一枝木筆難銷恨,終愛梨花有淚痕。

  天荒地老願終賒,那有心情戀物華。

  不見青陵孤蝶在,何曾飛上別枝花。

  便教好事竟能諧,誤卻東風意總乖。

  最是客窗風雨夕,癡魂頻夢合歡鞋。

  四詩直書餘之胸臆,不作欺人語。方欲交鵬郎攜去以了此事,忽念梨影讀此詩將若何耶,則複取梨影來書複閱之。而餘又爽然自失,彼病為餘,彼病之愈亦為餘,餘今實操彼生殺之權。餘欲彼生,則當立允此事,否則是彼得生機,而餘忍絕之也。餘可以自絕其生,惟決不可再以殘暴之行為,加之愛我之人。詩題紅葉,有心卻是無心;人瘦黃花,一病何堪再病。彼為此書,知餘必不忍相負。成算在胸,症結盡解,故不藥而能霍然。

  總之,兩情至此,萬無可合之理,又萬無可離之理,更萬無長此不合之離之理。天下無論何事,美滿者無所用其躊躇,破壞者必思所以補救,至於無可補救,則亦必有歸宿。今古情場,例無懸案,譬之弈也,落子已錯,則收局殊難。然明知其難而局終不可不收,收之之法,能出一生於九死之中,轉敗為勝,斯為最幸,否則亦至於一局全輸而止。

  今梨影之於餘,一於誤投,敗象立見矣。欲不終局而止歟,勢已有所不能。然則此一局殘棋,終必有以收拾之。梨影此言,即收局之末著。此著而再失敗者,則舍一死外,實更無他法以救餘且以自救。餘即甘自暴棄,千災萬毒,一身當之可耳,顧何為累人至死!

  前次彼此相戀,固為自尋苦痛。無可諉者,律之以義,餘為主動,則所受苦痛之分量,自應較彼為多。今餘允此事歟,則餘之苦痛,自然增加,而諉之苦痛,可以輕減,不允此事歟,則餘之苦痛,未能輕減,而彼之苦痛,且將增加。

  餘既願一身受此苦痛矣,則凡一事而可使彼身之苦痛,過渡以加於餘者,餘皆當勉為之以贖己過,允之宜也。況今彼所以為餘計者,既周且至,情義悉合,有使餘不得不允者乎?

  餘思至此,乃將已成之詩草,毀之弗呈,而別作一書以慰伊人之望,顧下筆之際,艱窘萬狀,汩汩思潮,逆流而上。一字一痛,此書結果,未知其為成為敗,或竟為後日冥司對簿時一宗罪案,然我何夢霞終不敢曰餘心之願也。

  梨影青覽:汝書來知汝病已廖,且忻且慰。至書中所述,所以愈若病者。乃大與餘忤。餘已累汝,何必再累一人?即為汝計,亦必不願以吾二人冤孽牽連之故。而波及無辜,同淪冤海。汝為此言,餘固知非出汝本意,不過為餘一人之前途計耳。使餘能自將前約取消者,則汝且心安體泰,箝口結舌。人家兒女,自有因緣,顧何忍將他人畢生之幸福,為己輕於一擲耶?以此質汝,汝當雲然。

  然而餘之與汝,以情事言,則可雲至戀,以地位言,固萬無可戀。此一段悠謬荒唐之情史,汝即欲收束之,則收束之可耳。行雲流水,一夢無痕,畫蛇添足奚為者?汝當知汝既收其舊者,此後餘即有意辟其新者,亦必不再牽汝入內,汝複何疑焉?

  書至此,覺語太直率,仍有相懟之意,梨影讀之,且謂餘不諒,非所以慰彼也。則立變其語調而續書曰:餘今為汝言之,餘實能強忍以絕汝,惟絕汝之後,望汝勿複問我。而汝固不能不問,則餘又將奈汝何?

  嗟乎梨影!汝前言今生與餘斷無關係,斯言良是。

  汝白氏女,崔氏婦,而餘則路人也。餘非狂且,生平不知戀愛為何物。自遇汝而後,乃幾幾不克自支。然越禮犯分之嫌,所弗敢蹈。清夜皇皇,若懷大慝,魂夢亦為不適。每一夕數驚,疑此身之已淪惡孽。自苦若此,固不如早歸決絕,尚可求身心之安適。

  所最奇者,初遇汝時,早悉汝之身世,嚐視汝為神聖不可侵犯,冀以敬畏之心,戰勝愛慕。而一點傾向於汝之真情,乃若本諸天賦,非人力所能遏抑,雖萬死有所不避。明知無分,強說有緣,則餘亦無能自解。

  今即雲餘能絕汝,不過全汝而已,欲自全難也。

  質言之,餘情已如揉碎之花,片片零落,欲再集合碎瓣,複為一完美之花,上之枝頭,以媚春風,此必不可能之事。則餘惟有將此零星粉碎之情,收拾而吞咽之,不複為人所見。異日死後,挾以入地,或挈之升天,待汝於黃泉碧落之間,一一出以相證。今生之事,已矣已矣,夫複何言!

  雖然,餘茲喋喋向汝訴此冤苦,知已非複汝所願聞,汝所望於餘者,隻欲餘允。汝書中之語,汝為餘回腸百轉,出死人生,餘寧不知之?以汝蘭惠之姿、冰霜之質,萬緣皆淨,一塵不驚。隻以餘故,複入魔障,顛頓至於如此,餘有良心。殊未足以對汝。汝今即與餘絕,而太空無物之中,已著有一點浮雲,吹撥不去,其終不能恝然於餘也固也。餘已苦汝萬狀,今汝所求餘最後之一言,餘明知此言一出口,即定汝生死之局,其關係絕重,餘縱自問萬不肯出此。然何忍複吝茲一諾,以絕汝一線自全之道耶?

  嗟乎梨影!餘今允汝矣。餘嚐謂為人不如為傀儡,自今以後,餘願化餘身為木木無知之傀儡,而以處置之權屬之於汝,置餘於東則東,置餘於西則西,而此傀儡之如何下場,亦任汝為餘收拾。

  然此特諱言,餘固不能真為傀儡也。傀儡不可為,則惟有自置餘身於生命之外,而擇有益於汝之事,盡吾力以為之,以慰汝心而消吾眚,至於能盡力索而止,如是而已。

  病體新愈,千萬珍重。鵬郎課讀如恒,勿以為念。

  夢霞頓首。

  餘就燈下草此斷腸書,滔滔若瀉,紙有盡時,而手腕且僵,兩目乃昏不見物,蓋沉悶極矣。

  長籲一聲,擲筆而起。遠聽街頭寒柝,已報三更。鵬郎此時,安睡已久。深夜安得傳書之人,則藏之以待明朝。實則餘意初不欲以此書呈梨影,迫於萬難,勉強出此。明知此書一去,可全梨影,餘實不能自全。今我之為我,止此一宵,自明日始,當另易一人,脫皮換骨,裝出一副假麵目,行屍走肉,享人世間庸庸之福已耳。此短促之殘宵,不久即與吾惟一無二之情以俱逝。而對我之昏燈一穗,膏涸焰枯,亦遂與吾心同時並入於垂盡之境。

  大局已定,計無可挽,則並此殘宵一晌之光陰,亦不複加以珍惜。悄然展衾而臥,一回念間,萬種癡情,已成陳跡,則轆轤心事,此時亦漸臻平坦。遽遽一枕,夢境轉酣。

  比曉鍾動罷,睡味初回,懵騰間聞耳畔有人喚曰:"醒乎?

  吾已待半鍾矣。"啟衾張目而視,則亂發蓬鬆而立吾床前者,乃為鵬郎。

  餘惺鬆問:"何時?晏乎?"鵬郎曰:"尚早。"餘曰:"然則汝清晨奔越至此,又奚事者?"鵬郎日:"餘方睡,阿母喚餘起耳。"餘瞿然曰:"然則若母必先起矣,渠病新痊,胡不事休養,而早起若此?得毋又中曉寒耶?"語甫出口,忽自悔餘何為複瑣瑣不了,此後餘於彼事,當一切付之不聞不問,斯為最善。

  尋思間,聞鵬郎答曰:"先生,吾母蓋徹夜未眠也。昨餘課罷歸寢,吾母即詢餘以’先生有物交汝攜來否’。餘答以’無’。彼則嗒然,手承其頤,沉思無語。俄起取床前一豆蔻盒,將先生疊次寄呈之書稿,一一出而翻閱之,反覆不已。忽而眉顰,忽而淚落。旋餘即人睡,不複知其何作。今晨竊覘之,鬢釵未卸,猶然昨夜殘妝,其不睡也可知。"餘聞是語,突覺胸中起一不可名狀之劇感,兜的上心,抑之愈蓬然而轉。

  無已,則力忍語鵬郎曰:"汝知若母未睡,茲遣汝來,曾以何語詔汝?"鵬郎日:"固無所事,不過囑我視先生已起否耳。先生,吾母皇皇促餘起,乃隻為此。"語已,嗤然而笑。

  噫!鵬郎能笑而餘則心滋傷矣。即就枕畔取餘昨夜所書者以授鵬郎,麾之速去。

  鵬郎既行,餘複掩衾僵臥,汍瀾久之。日上三竿,始不獲已而起,攬鏡自視,目腫如桃。秋兒以盥具至,則取巾力拭其淚暈,不禦晨餐,惘然赴校矣。

  細雨飛梅,風日盡晦,傷心撫景,益覺惻惻少歡。環顧前途,亦複沉黑若漆,乃與天時適合。而斯時也,校中暑假之期已過,循例舉行季考,竟日郎當,無術自脫。

  自念心緒若此,複有此不耐之事,煩擾不休,真令人悶苦欲死。總恨當日出處不慎,不應投身學界,更不應來此蓉湖,平白地生出許多煩惱,則默呼"子春誤我"不止。

  校中同人見餘悶悶不樂,均莫知所以。蓋餘以近月以來,到校供職,恒長日無歡容,且複暴怒。學生之不率教者,乃大為餘苦。同人見慣,即亦不以為異,謂餘殆由性僻所致,否則亦癇發耳。惟鹿蘋知餘較深,時就餘殷殷慰問,然亦隔靴搔癢,未得癢處所在。而餘則苦惟自咽,不能將難言之隱,與以示人,則相與唯唯諾諾。

  然知鹿蘋心中一朵疑雲,亦正時時團結,撥之不開也。彼見餘今日尤改常度,麵色如灰,疑餘且病,則力勸休息,且謂校中未了事,願為庖代半日。餘感其意,未暮自歸。

  足甫及閾,鵬郎已迎麵至,低呼曰:"先生,今日歸何早耶?"餘不應而入。

  鵬郎亦跡餘至室中,探袖出函,置之案上,返身欲奔。餘呼止之,欲有所詢,而心忽自警,目注鵬郎,久久不能作一語,則複麵赬而微。

  鵬郎不解,亦微詫言日:"先生病耶?吾視先生狀貌,乃大與曩日異也。"餘亟應曰:"否。吾固甚適。汝且去,吾有需再喚汝。"鵬郎逡巡遂出。

  室中複遺餘一人,案頭書赫然固在,平日似此情形,餘不知幾經熟曆,殆如印板文字,未或稍易,每得一書,輒心花怒開,恨不能一目而盡,獨今日對此書,乃殊不欲觀,顧又不能不觀,木坐有頃,乃徐取閱之。文日:展誦來書,思深語苦,宛轉欲絕。想君落筆時,胸頭腸角,不知作幾次回旋,乃有此消魂刻骨之語。

  即鐵石人見之,亦當不支,矧腸斷淚苦之梨影耶?

  嗟夫嗟夫!人生到此,尚複何言!君能決絕,絕之便也,抑梨影中懷杌捏,尚有所表白於君前者,則惟是耿耿私衷,盡情傾倒,固未嚐不與君同其眷戀。

  而返顧己身,複念君事,均不可有此,則力遏此念使弗萌,且惴惴焉惟恐君之已洞吾肺腑,而益助君情苗之怒長,持此念也。

  自遇君以迄於今,蓋半載如一日,而終不能自絕於君,則梨影所不能自解也。竊嚐思之,古今來情場中,癡男怨女一往纏綿者盡多,無不先有希望而後有愛情。美滿者不必論,彼缺陷者,當時固亦皇皇然各有所注,力向前趨,至於山窮水盡,目的終無由達,不得已而呼罷手。

  然後之人論其事者,已群笑其癡。若梨影之於君,華年已非,希望早絕,乃明知之而故陷之。落花同夢,止水再波,一若天心尚可挽回,人事不容不盡者,是誠空前絕後得未嚐有之情癡矣。

  夫天使梨影識君於今日,是天不欲以梨影屬君也明甚。君即欲怨天,而天且嗔君誕妄,謂君自淪苦障耳。

  嗟乎霞君!我與君前事皆謬,而我謬尤多,及今懺之,猶或可及。然我已累君,乃益不能置君,所以為君計者,必欲使君由我而失者,複由我而得之,則前途始無掛礙,或可以稍蓋吾愆於萬一。

  今君已勉從吾請,我心甚慰。然尋繹書意,低徊往複,覺允我之語,乃出之至艱,則此事似非君所願。

  君意一允此事,即不能自全,蓋謂得一名義上之筠倩,即將失一精神上之梨影也。抑知此事即不發生,君已失梨影矣。亦何嚐可以自全?君苟悟者,此後可全之處正多。大事已盡,則形神俱適,而兩心之維係,仍彌永無既。留此瑩潔朗徹之情,當放光明,共日月以照耀乾坤足矣。作如是想,則並來生一約,亦屬多贅,更何有於今生?以君高明,何觀不達,聞此言也,其亦破涕一笑乎。

  五月二十日醉花樓主梨影謹言霞君吟幾。

  書外另附一紙,為七律二首,則並讀之:我本深閨待死身,何須遲暮怨芳春。

  多情終為多情累,失意偏逢失意人。

  流水前番歡已逝,落花後約夢常新。

  勸君莫負平生誌,且向春風懺綺因。

  今生來世兩休休,剩有癡魂終古留。

  八九光陰消病裏,萬千心緒諱眉頭。

  重重魔障除非易,滾滾情瀾遏尚流。

  終是閑愁拋未得,春光不度醉花樓。

  大凡人至此情愛關頭,把持不定,流蕩忘返者,十人而九。

  即能辨明情字之真理,而以禮自束,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此其人固屬難得。

  而情關險惡,一入不可複出,乃至痛哭呼天,埋愁入地,一腔冤憤,無處可消,終則侘傺傺無聊以死,誠不若無情者之一生安貼也。雖然,世豈有無情者,吾人呱呱墮地,既帶此一點情根,能將此情根,滋溉而保護之,發揮而張大之,擇可用之,處而善用之,方不負上帝生人之責。而收果時之為良為惡,正無庸顧問也。

  餘生平常持一種僻論,謂情之一字,專為才子佳人而設,非真才子真佳人不能解此情,非緣慳福薄之才子佳人不能解此真情。情之真際,於辛苦磨煉中出之;情之真昧,於夢淚狼藉中得之。

  蓋有盡者非真情,不盡者乃是真情。而情之消長,即以事之成敗為斷。吾視世間夫婦之情,殆未有不盡者也。彼一遇即合者,固不足以言情。始離終合者,當初曆盡困難,用情雖苦,獲果殊甘,躊躇誌滿,自詡豔福。泊乎華年既逝,情田漸蕪,垂老畫雙蛾,亦覺淡而無味。事過情遷,終必有灰滅煙銷之日。

  白頭鴛侶,數十年如一日者,固為情場中所僅見,矧即情終不變。而飛鳥投林,其時已至。美人黃土,名士青山,又誰向塚中枯髏,說恩論愛哉?此等已成之眷屬,其中亦不乏有情之才子佳人,惟因願既獲遂,轉不能盡其愛情之分量,身死而情亦與之俱死,是亦豈得為幸?

  反而觀之,彼不能成者,顛倒一生,艱難萬種,生則沉沉飲泣,死亦惻惻含冤,而此一段未了深情,埋於地下,或散於人間者,乃曆萬劫而尚存,共千秋以不朽,所謂"川嶽有靈,永護同心之石;乾坤不改,終圓割臂之盟"。是亦豈得謂之不幸哉!

  吾故曰:"天不使有情之才子佳人成眷屬者,蓋以庸庸之福,惟庸庸者可享,與情字無關。天生一二情種,不知泄卻幾許菁英,而不使之於茫茫情海中,作一砥柱,挽狂瀾於既倒,綿真源於一線,徒以塵世間美滿因緣,盡其情量,是即不得為厚待情種也。"餘持此論,自矜偏解,先有一不成之見存於胸中,因之而言語行為,不期盡趨於蕭颯一路,而不如意事,紛至遝來,捷於影響。

  今則餘意中所虛構之一境,竟不幸於餘身親陷之。餘非情種,而情之回旋繚繞於餘身者,乃至纏綿而不解。

  餘已拚捐棄一生幸福,以保此情於永久,而當前苦痛,乃有為人生所萬不能受者,如罪人之受淩遲,其難堪乃在欲死不死之間也。無可如何,作曠達語以自解,一念方作達觀,一念複涉於癡戀,此特無聊可憐之想,自欺欺人之語,實則用情既深,萬無覺悟者也。

  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人以為達矣,不知彼惟未能忘情,故歌以自遣。達如莊子,猶不免此,矧吾輩質僅中人,心非頑石,遭遇如此,其能自為解脫耶?梨影此書,語則達矣,然僅以慰餘,實不能自慰,究之餘亦未可得而慰也。

  彼果能如書中之言,一切付之達觀者,則當徑與餘絕,病又何為僵桃代李,接木移花,不更多此一舉哉?彼若謂此事成就,可以彌補餘生之缺憾,則誠大謬。

  彼意以大局為重,以私情為輕,而於餘此後之何以自聊,恐亦未嚐代為計及。

  嗟乎梨影!欲餘舍意中之汝,而與一愛情不屬之人強顏歡笑,餘獨何心而能耐此!此事結果,滋可懼也。坐對一燈,心跡為晦,輒和二律,藉代鵑訴。

  白萍一葉是吾身,尚許浮花占晚春。

  萬古乾坤幾恨事,五更風雨兩愁人。

  羅衣病後腰應減,錦字燈前意轉新。

  情到能癡原不悔,又翻此局太無因。

  今生事業算都休,如水韶華去不留。

  已到懸崖終撒手,願沉苦海不回頭。

  僵蠶絲盡身常縛,殘蠟心灰淚更流。

  隻有夢魂自來去,每隨明月度南摟。

  餘既允梨影之請,梨影尤望此事速成,得早完其心事。而餘則意非所屬,誌不在諧,且此婚姻問題,在理雖可自由,而有母兄在,亦應得其同意,胡可草草自為解決者?矧蹇修一職,此時尚難其人,最適當者為石癡,今又遠在異國。餘意俟石癡歸來,然後提議此事,毋須汲汲。梨影亦以為然。

  餘為此言,意主延緩,預計石癡歸國,當在八九月之間,為時尚遠,人事萬變,此數月之光陰,不知更曆若何變幻。使梨影對於此事之熱度,幸而下降,則一段姻緣,自可融消無跡。

  而餘之初誌得遂,是亦未為非計也。

  梅雨沉沉,終無霽理。一年中惟此時節,最是惱人。落落一齋,黯如窀穸,一到黃昏,更難消受。喧聲盈耳,起落如潮。

  手撫空床,欲眠不得。起視孤燈,乍明又滅。窗紙破處,時有雨花飄入,迷濛若霧,陡覺新寒驟加,襲膚難忍。則複蒙被臥,此時鄉思離愁,一一為雨聲催起。而一片吟魂,越窗而出,更不知飄蕩至於何所。

  遙想彼空閨獨處之梨影,一陣廉纖,十分淒寂。蝦須不卷,鴨獸無溫。掩袖含啼,淚點與雨珠並滴;展衾怯冷,愁心和香夢都清。其淒涼況味,或更有較我難堪者在也。枕上口占二絕句雲:池塘亂草長煙苗,困柳欺梅分外驕。

  已覺淒涼禁不得,窗前幸未種笆蕉。

  冷雨澆春春已殘,爐灰撥盡酒闌珊。

  醉花樓上書窗畔,今夜平分一半寒。

  清吟達曉,夢少愁多,風雨瀟瀟之中,雞聲四起矣。擁衾瑟縮,了無暖意,則亦不戀,披衣自榻而下,推窗四望,雨勢猶盛。黑雲垂垂,一天皆墨,而冷風若鏃,迎麵刺人,著膚作奇痛,覺不可當。

  思掩窗而入,忽遠見一人自西廓來,審之,鵬郎也。既至,謂餘曰:"先生起胡夙,寒甚,易加衣乎?"時餘身禦單袷,冷至難耐。鵬郎人室取一絮襖,逼餘易之,且言日:"今晨若非吾母命吾來視,先生必中寒而病。吾每每謂先生偌大年紀,乃如一才離保抱之小孩,起居飲食,猶在在需人調護也。"餘聞言,不覺撲嗤一笑,曰:"餘為小孩,汝且為大人矣。"鵬郎亦笑,旋問餘曰:"雨風載塗,行人已斷,今日赴校乎?"餘曰:"今日為舉行放假之日,不可不往。校事畢,餘明日行矣。"鵬郎驚愕曰:"行耶?行何往者?吾必不使先生行。先生住吾家佳也。"餘笑曰:"是又奇矣。餘自有家,今客汝家者三四月,奈何不思歸?且不久即複來視汝也。"鵬郎蹙然曰:"否。吾與先生相處久,不願一日離先生。

  先生愛我,奈何舍我去?脫吾力不能挾先生者,吾必請於吾母,止先生勿行。恐先生亦不能自主也。"餘曰:"餘欲行,若母又烏能阻餘?能阻餘者,惟有天耳。

  脫雨不止者,餘且作數日留,晴後乃行耳。"鵬郎始有喜色日:"然則吾願天一雨十年也。"餘憐其憨,抱置於膝而吻之,隨取一箋,將兩詩錄出,置伊袖內,一回首間,奔入視母矣。

  是日,校中舉行夏季休業式。午後事畢,餘即出校。風片雨絲,泥濘遍道,幾有"行不得也哥哥"之歎。

  踉蹌歸寓,外衣盡濕,雙履亦拖泥不能步。秋兒侍餘易衣納履畢,詢餘膳未。餘答以已膳。乃去。餘思就坐,而目光所及,案頭有一詩箋在,取而閱之,即和餘聽雨之作也。

  情苗難潤潤愁苗,淚洗眉峰慘不驕。

  自是愁心容易亂,非關昨夜聽笆蕉。

  雨聲滴共漏聲殘,被冷鴛鴦枕冷珊。

  拚受涼淒眠一覺,嬌兒獨睡慣驚寒。

  傷哉嫠婦!鞠育孤兒,值此風雨清宵,益覺淒然吊影。火冷香銷,遲徊未寢,而帳中鼾睡之兒,時時夢中呼母,此情此景,怎生消受?未亡人孤苦生涯,盡此二十八字中矣。

  方慨歎間,鵬郎複至。

  餘問之日:"汝家後院有芭蕉乎?"鵬郎日:"有之,高且過於人,其矮者亦等於餘。"餘日:"此惱人物,何不剪而去之?"鵬郎曰:"餘母手值此蕉,謂蕉之為物,晴雨皆宜,晝長人倦,綠上窗紗,可以遮日而招涼,何為剪之?"餘微歎曰:"風雨連宵,繁響不輟,渠獨不怕滴碎愁心耶?"鵬郎日:"芭蕉著雨,有碎玉聲,清脆亦足娛耳。先生胡獨不喜?"餘曰:"餘所以惡之者,正以其頻作鬧劇,擾人無寐也。"鵬郎曰:"吾殊不然。渠自作聲,吾自尋好夢耳。"餘日:"癡兒,汝不知愁,自不畏此絮愁之物。若汝母者......"至此遽止,續言曰:"鵬郎,汝以餘言告汝母,此後風朝雨夕,欲得安眠一覺者,其先剪此蕉也。"鵬郎曰:"諾。"既而鵬郎問餘日:"明日不雨,先生果行耶?"餘日:"必行。"鵬郎曰:"吾已言於吾母,吾母謂先生離家久,必欲行者,亦不能相阻,惟囑先生六月中必一來視吾,勿待秋期也。"餘曰:"此必汝饒舌所致。吾知汝母,必不使吾冒暑作無謂之奔波也。"鵬郎曰:"否。此確母意,兒何敢誑。先生此去,正逢炎夏,城市煩囂,不如鄉居清淨足以避暑。與使在家悶損,何如來此小住。且先生愛花,吾家有荷花數缸,花開如鬥,屆時能踐約者,當留與先生賞玩也。"餘曰:"謝汝厚我,請以荷花生日為期,吾當買棹而來,與汝共祝荷花之壽。"傍晚雨止,天忽開朗,明日之行決矣。乃將案頭亂稿,草草收拾之,納諸行篋。憶曩與兄書,約期在五月中浣,同歸故鄉,今已月杪,阿兄必已先歸,而餘尚淹滯未行,累家人盼煞矣。整理既竟,即遣崔氏紀網,赴校囑鹿蘋為雇一艇,預備早行。

  崔翁知餘將別,治杯酒以相餞,並邀鹿蘋為陪。卻之不得,相與偕飲。長者多情,席間亦諄以早定行期為囑。

  酒闌人散,餘亦薄醉,複於燈下拈管,草留別詩數章,拉雜成之,藉為紀念。而餘之日記簿,明晨亦將挈之偕返,當於下頁別開生麵,重敘家庭樂事矣。

  寓館棲遲病客身,憐才紅粉出風塵。

  傷心十載青衫淚,要算知音第一人。

  梅花發後遇雲英,反見枝頭榴火明。

  無限纏縮無限感,於今添得是離情。

  略整行裝不滿舟,會期暗約在初秋。

  勸君今日姑收淚,留待重逢相對流。

  兩情如此去何安,愁亂千絲欲割難。

  別後叮嚀惟一事,夜寒莫憑小闌幹。

  夢醒獨起五更頭,月自多情上小樓。

  今夜明蟾涼似水,天涯照得幾人愁。

  分飛勞燕悵情孤,山海深盟永不渝。

  記取荷花生日節,重尋鴻爪未模糊。
更多

編輯推薦

1聚焦長征...
2聚焦長征--長征中的...
3紅軍長征在湖南畫史
4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5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6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7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8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9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10中華傳世藏書全元曲—...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