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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餘父生平酷嗜杯中物,餘秉其遺傳性,亦與麴生結不解緣。

  蓋攻破閑愁,非此無能為力也。

  自來此鄉,俗冗不斷,常妨把盞。而是鄉茶樓酒家,絕無僅有。湫隘囂塵,不堪駐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飲,不得已聊以潤我枯喉。放翁詩所謂"村酒甜酸市酒渾,猶勝終日對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後,乃得傾其家製春釀,其味醉醰,迥異市品,餘乃大樂。且主人愛客,每飯必具壺觴。餘之酒腸,遂無枯燥之時。加以新愁滿眼,欲撥難開,若無紅友勸人,隻合青衫常濕。餘因是益狂飲不休,冀作醉鄉之遊,暫脫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腸,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謂酒能消愁,餘謂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動力或適足以翻騰腦海思潮,膨脹心頭熱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萬恨齊來,成長歌一首,錄示梨影。梨影閱之,或詈餘狂,或憐餘癡,餘亦不暇問也。

  夢霞夢霞爾何為,身長七尺好男兒。爾之處世如鈍錘,爾之命惡如漏卮。待爾名成誌得遂,蒼浦須有開花期。憶爾幼時舌未穩,淩雲頭角削玉姿。偷筆作文學塗抹,聰明刻骨驚父師。觀者謂是丹穴物,他年定到鳳凰池,而今世事以遷移,爾何依舊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雲路共奔馳。今日人才東渡正紛紛,爾何不隨驥尾甘守雌?鳥雀常苦肥,孤鳳不得竹實而常饑;鳥雀皆有棲,孤鳳不得梧桐而傷離。人生及時早行樂,爾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長噫!饑驅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寒俄孤燈一束詩,心力拋盡不知疲。爾何不詠清廟明堂什,惟此寫愁鳴恨紙勞墨瘁為此酸聲與苦詞。爾生二十有三載,世間百憂萬憤何一不備罹。少壯情懷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顏衰。籲嗟乎爾之生兮不如死,胡為乎迷而不悟恨極更成癡?看花得意馬蹄疾,爾之來兮獨遲遲。落紅狼藉難尋覓,空對春風生怨思。閑愁滿眼說不得,以酒澆愁愁不辭。傾壺欲盡剩殘瀝,灑遍桃葉與桃枝。一日愁在黃昏後,一年愁在春暮時。兩重愁並一重愁,今夜無人悲更悲。三更隔院聞子規,窗外孤月來相窺。

  此時之苦苦何似,遊魂飄蕩氣如絲。淚已盡兮繼以血,淚血皆盡兮天地無情終不知!擲杯四顧憤然起,一篇寫出斷腸詞。是墨是淚還是血,寄與情人細認之。

  無端小病,淹纏床褥者一旬。校課久荒,日記亦於焉中斷。今幸就痊,而鏡裏容顏,已非昔日。

  醫者謂須調攝,不可勞精疲神,即筆墨之事,亦應暫為捐棄。故雖能強起,隻於庭前試腳,未出舍門一步。然醫者欲餘捐棄筆墨,沉伏鬥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記簿,補記病中之狀況。

  餘之病也,半傷於酒。彼夜大醉後,晨起頭目暈然,似宿醒猶未解者。繼而大嗽,有物自喉間躍出,視之血也。連嗽連吐,餘遂失其知覺。

  比醒,則餘身已僵臥榻上,一人以手按餘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熱腸古道,訊知餘病,已為餘延得歧黃妙手矣。

  醫費姓,頗負時名。既診餘脈,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淺,能捐除萬慮,不涉愁煩,當可獲愈。藉非然者,則非醫生之所能為力也。"餘聞醫言,知病源不誤,心乃大懼。且知咯紅一症,患者多不治,餘體贏弱,今犯此,寧有幸者?不幸作他鄉之鬼,尚有倚閭老母,將何以為情,餘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係傷情所致,不斬除萬疊之情絲,將無以保全一線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種,怨憤難消,輾轉衾枕間,殉情之念,與懼死之心,交戰於胸,神誌為之益昏。而斯時之梨影,亦為餘多擔一重心思。鵬郎則如穿簾燕子,倏去倏來,以報告病情於玉人之耳。餘於昏惘中,伏枕書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來,愁亂如絲撥不開。天上難平牛女恨,人間誰識馬卿才。三生宿債今生果,九死癡魂不死灰。若是情關能打破,四禪天可免風災。

  至第四日,餘稍清醒,鵬郎複以書至,隨後秋兒捧方開之蕙蘭兩盆,置於榻前之案上。

  餘問:"何為?"則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藥石也。"餘不覺為之感絕,徐取其書,展而閱之。

  醉歌方終,病魔旋擾。深閨聞耗,神為之傷。隻以內外隔絕,瓜李之嫌,理所應避。不獲親臨省視,稍效微勞,十分焦灼,莫可言宣。聞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傷情者,則病之所由來也。

  鮮紅一掬,此豈可以兒戲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棄此昂藏七尺乎?

  嗚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無後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頹。梨影誠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愛梨影者,則先當自愛,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時而行樂。眼前雖多煩惱,後此或有機緣。諺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言雖小,可以喻大。

  請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長生國,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聞醫者,亦謂君病係心疾,服藥不能見效,夫心疾須以心治之。一念之苦樂,生死之關頭也。但使靈台不昧,奚須藥石為功?製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靜氣,以祛病魔。言盡於此,願君之勿忘也。

  芳蘭二種,割愛相贈。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為養心之一助焉。

  臨穎神弛,書不成字,紙短情長,伏維珍重。書尾附有五絕二首,係分詠二花之作,並錄於下:一品名休羨,家貧無好花。

  素心人此夕,應共惜芳華。

  (大一品)故與淡煙遮,銷魂是此花。

  藉茲情種子,伴爾病生涯。

  (小荷)餘病中得此多情之撫慰,良勝於苦口之藥石。而案上之盆蘭,陣陣幽香,由鼻觀沁入心腦,更覺神清氣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謝玉人,所以惠餘者良不淺也。今日已能握管,應亦有以報之,乃作小簡,並填小詞二闋。

  既惠名花,複頒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蘇。重簾不卷,香氣氤氳,不啻與卿晤對一室,促膝談心也。

  嗚呼!卿之厚我,可謂至矣。卿不忍餘為情死,卿若此,餘又何忍不為卿死哉!花名二詠,幽嫻婉麗,如見卿之為人。兩花字韻,不脫不粘,令人歎絕。

  嗚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聲一哭。然後知餘與卿相憐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無因也。春風多厲,卿亦宜善自珍攝,千萬勿以餘故,有傷玉體,則餘更無以對卿矣。深情,筆何能罄。

  略書數語,藉慰錦懷。

  思佳客(大一品)報答春暉擢紫芽,盈筐合獻帝王家。頭銜品自無雙貴,芳國香應第一誇承雨露,嗜煙霞,卻甘淡泊洗鉛華。餘情已向幽叢托,不愛春風及第花。

  憶蘿月(小荷)花嬌欲語,摶露如擎雨。冉冉情根還乞護,恐有鴛鴦魂駐。相遺多感情深,合歡夢裏同尋。卿性幽如蘭性,儂心苦比蓮心。

  填成自視,筆澀詞呆,遠不如來詩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許勝彼少許矣。

  昔賈寶玉與大觀園姊妹聯吟,名字常題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寶玉才不能勝,實故作劣詩,自甘讓步,此自是情人作用。餘則初無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無以勝。未知梨影之才,視諸林、薛諸人何如?餘愧無寶玉之深情,亦願盡焚蕪稿,拜倒妝台,北麵執弟子禮矣。

  晴日一窗,不寫《黃庭》而寫情簡,自責亦複自憐。更翻前月日記,有詠蘭二律,此詩已得誦之香口。前次贈蘭,慰餘客中寂寞,此次贈蘭,伴餘病裏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彌永。

  彼因愛蘭而推愛及於餘,餘能不因愛贈蘭之人而兼愛此蘭耶?感念之深,殊殷餘戀,覺前詩猶未足以盡餘之意也,爰武原韻,再成兩律:馨香遠贈寄深情,露眼如將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無別豔能移我,除卻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須一奏,忘言相對兩相傾。

  春風識麵太遲遲,令我瀟湘係夢思。

  佩豈無緣終不解,芬猶未盡恐難持。

  任他群卉誇顏色,隻願終身伴素姿。

  一掬靈均香草淚,蘭閨同此斷腸時。

  乘養病之餘閑,作傳情之密簡,疊疊錦箋,粉如雪片。屈彼大鵬,(意指鵬郎)作青鳥使,個中秘密,殊無慮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餘前欲索觀梨影詩稿,渠未允餘,餘亦不敢強。今乃又向之嘵嘵,謂閉戶養屙,長日寂寂,對蘭思卿,神為之往。更誦佳句,彌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積稿必多。曩者見索,未蒙俞允。偶然憶及,情如饑渴。卿如念餘,其毋吝此。此函去後,果生效力。是夕鵬郎以一小冊子來,題曰《醉花樓吟草》。餘大喜過望,開卷則有一箋夾於其中,乃先閱之。

  儂無命,且無才,君何苦苦逼儂,必欲依獻醜而後己,未免太不相諒矣。吟詠一事,從前頗喜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雲詩也。自遭不幸,意興索然。

  此事拋棄已久,所存者隻數年前舊稿一小冊。中多自傷身世之作,如秋蟲唧唧,應時訴哀,閱之令人無歡。夜闌燈,自誦一過,淚灑雲藍,輒將新痕把舊痕濕透。君仔細認之,當分得出幾重淚跡也。

  曩所以索而不與者,以君亦傷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今若此,則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馬之淚,亦豈能自製乎!(下略)嗟乎!餘得此詩,乃盡悉彼姝身世,一天歡喜,果化作一天煩惱矣。此一冊斷腸草,固成於未賦離鸞以前。當時秦嘉徐淑,雙影翩翩,正花好月圓之候,宜乎蘆簾紙閣,疊韻雙聲,互織同功之繭,不為啼血之鵑。而乃筆尖吐露,隻有哀音;花底推敲,盡芟績思。豈詩人多窮,閨閣亦難逃此例耶?蓋至性所流,情難境易。外感所觸,怨比歡多。

  嗟乎梨影,固生帶愁根者。幼傷孤露,椿萱之蔭無存;長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人生不幸,無過於斯。即令夫婿情多,錦幃春好,亦難化哀思為煙雲,托情於風月。然而篇存懷舊,聊抒已往之悲;字觸靈機,又作未來之讖。言為心聲,感應至捷,無家之痛,重以無夫。從此一生,更無餘望。是固彼蒼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閱數過,茶殘香冷,彌複塌然,乃擇其尤淒惋可誦,及與若人身世有關係者,錄數篇於餘日記,以誌不忘。

  韞玉餘姊,歸梁谿顧氏,清才早世,永絕詩筒。

  逝者悠悠,生者悵悵。花光月影,增悲於清夜良時;剩劄遺詩,觸動於窗前燈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虛;我尚偷生,渾難解脫。挽歌當哭,了恨無期。

  慧業生成早悟禪,消魂恰值放青蓮。

  一身如寄原無礙,萬事全拋始是仙。

  料得難忘兒女愛,可能即到父娘前。

  帳中蝴蝶傷虛幻,願祝迢登兜率天。

  誦姊遺詩感作姊妹戲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餘情勝似香山老,痛對遺詩憶昔年。

  韞玉樓中玉化煙,梁谿風月失吟仙。

  拋詩起問梅花道,我住人間得幾年。

  手把遺編淚似絲,此生無複共吟期。

  人間多少傷心恨,最苦花殘春盡時。

  聞雁雁聲風送白雲開,淒咽悠揚入耳哀。

  兩岸蘆花一條水,年年辛苦客中來。

  讀《長生殿》傳奇亂煙零草不勝春,一樹梨花葬玉人。

  碧落黃泉無可問,雨鈴淒咽獨傷神。

  閱《西湖佳話》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韻堪聽。

  不消細辨真和假,總覺堪憐是小青。

  閱史有題爭戰河山得幾年,美人香草夕陽邊。

  古今多少興亡恨,付與寒鴉啄亂煙。

  有憶蟋蟀聲中雨似煙,關心偏憶少年時。

  聯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夢裏詩。

  閱回文詩讀罷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竇郎猶是鍾情客,不負蕭娘知紙書。

  梅花冰姿玉蕊影翩翩,風送幽香雪後天。

  雅淡最宜來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橋流出空山夢,一笛吹開古嶺煙。

  不效巡簷爭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禪。

  統閱全稿,傷逝之作占其半。茲錄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餘《長生殿》、《西湖佳話》、回文詩及梅花之末聯,當時聊寄閑情,後日盡成讖語。心之所感,事即應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將諸詩玩其意味,而證以今日之境地,應亦爽然自失。知一點靈犀,已早作來日大難之警告,而當時固未之覺也。

  餘又赴校數日矣。病後精神,已如其舊。晨出夕返,腳蹤兒忽東忽西;枕冷衾單,夢魂兒忽顛忽倒。

  蓋一病之餘,於餘身初無所損,而轉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腦蒂之潮,翻飛十丈;胸頭之血,熱脹一腔。愁絲之亂者益棼,心灰之死者複活。

  明知不宜久戀,而情魔逼人,節節進步。雖未至失足,卻大有不肯回頭之意。餘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夢裏,竟至離魂,仿佛身輕如燕,飛人香閨,與個儂絮絮話情,難分難解。而饑鼠跳梁,驚回好夢。燈花半萎,寒照床頭。鬢影衣香,杳不可跡。則又廢然而歎,不複成眠。枕上成詩入絕,晨起錄出,以雲梨影。不知渠亦曾同夢否也?

  落魄勞卿格外憐,青禽幾度費鸞箋。

  世間那有癡於我,悟到癡時癡更顛。

  瘦盡傷春病要成,百般情緒總難明。

  旁人未識餘心苦,勸向紅塵學養生。

  遊子他鄉戀舊衣,壯心癡願兩俱違。

  近來不作還家夢,隻傍妝台夜夜飛。

  燈寒漏澀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夢乍醒襲半冷,臥聽餓鼠齧殘書。

  仙風無路到蓬萊,此恨終身撇不開。

  蝴蝶已拚癡到死,肯教飛上別枝來。

  愁來愁去兩心知,夢想魂勞十二時。

  幸有詩篇能代語,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門獨立數歸禽,麥浪如雲思共深。

  柳織愁絲長幾丈,應知共係兩人心。

  多情卻似總無情,見麵無言背麵行。

  何日素心人對麵,訴將哀怨到天明。

  餘自病後,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餘意,亦不複以壺觴供客。每屆晚餐,隻登飯顆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無課,餘乃飯於館中,秋兒複為餘設飯具,且侑以一盤櫻桃梅子,充仞其中。蓋吳中習慣,每逢佳節,必薦應時果品。夏至之食梅櫻,猶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飲盡,已覺微醺。更食青梅一顆,酸沁齒牙,不複能飯。酒闌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癡魂,居然化蝶,又飛繞於香閨繡閣之旁矣。

  栩栩移時,聞耳畔有人高喚,遽然驚覺,張目而視,則鵬郎立於餘側。

  餘笑曰:"鵬郎,汝乃學鼠子作劇,擾人清夢耶?"鵬郎不答,授餘以紙。餘曰:"是又詩債來矣。"接而閱之,紙尾附數語曰:"君案頭有《石頭記》,可假儂一閱?"餘乃起,取書付鵬郎,更書四絕以示之曰:牆角桑陰守野龐,午慵難遣睡魔降。

  夢中起把新詩讀,蝴蝶當窗飛一雙。

  百結愁腸得酒寬,麥風微送餘寒。

  而今始識相思味,直與青梅一樣酸。

  前輩風流事有無,春煙蜀市客行沽。

  詩心應比琴心苦,欲覓當年舊酒壚。

  一卷《紅樓》夢醒餘,情懷渺渺獨愁餘。

  令朝付與閨中看,誤盡才人是此書。

  異哉餘病!不知其所自來,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紅一症,本非癬疥。餘初病時,沉沉若死,藥石不能攻。醫生為餘憂,即餘亦未嚐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勸,憬然而悟;一念之轉,霍然而蘇。神速若此,生死之權,果操於誰之手歟?

  餘固夢夢,旁觀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謂餘病係傷情所致,斯語殆確。然使餘不病,梨影決不肯遽為此言以慰餘,彼所謂傷情者,非與彼深有關係在耶?

  夫餘未病之前,梨影於餘,若有情,若無情。雖瑤緘往返,詩筒唱酬,一點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語動作間,尚不免有所顧忌,未有以表示其愛情之熱度。

  迨餘一病,然後不能自製。燈下侍兒,傳言瑣瑣;床前愛子,顧影依依。沉摯之思,心為焦灼;馨香之贈,意更分明。

  娓娓愛語,款款深情。藥煙病榻間,乃盡夠餘消受。

  人情於有關係之人,驟聞其遘不幸事,未有不驚皇無措、言動改常者。究竟梨影視餘,果有關係與否,餘未敢知。然就彼數日中表示於外者測之,則梨影之心,一餘之心耳。彼果無意於餘者,何為而若此?

  餘知彼聞病後,所以為餘憂者,有甚於餘之自憂者也。餘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餘矣,餘複何病哉!

  個人一點真情,表現於餘之病後者,尤多纏綿懇切之處。

  今日層層追憶,殊令餘且感且慚,又悲又喜也。一詩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詞,已飽餘之饞眼。尤可感者,餘病已愈,初無需於藥石,而秋兒傳夫人命,日遣醫生視餘,意若謂個郎病後,身弱如花,非得藥力滋補,難複健矣。

  餘昔日啜此苦口之湯,而攢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餘味焉。鵬郎自餘病後,輟讀至今。餘意其荒於嬉也?遣秋兒招之來。則曰:"夫人自課矣,先生可早眠以將息病體也。"餘赴校之日,秋兒尚來尼餘,謂餘大病新愈,宜靜心調攝,俾可恢複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兒能言,一鸚鵡耳。調而教之者,自於人在也。

  餘以曠課兼旬,久勞杞生庖代,今能強步,不欲再累他人。

  寧負此諄諄之密囑,複為草草之勞人。固知愛我者之心,尚為餘懸懸而莫定也。

  餘嗜飲,而孱軀贏弱,不勝酒力。此次之病,傷於情者半,傷於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則為一痛切之函,戒餘輟飲。略謂酒能敗德,亦能傷身。麴秀才非好相識,絕之為宜。君如念儂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貽伊戚也。餘得此函,曾口占二絕以答之曰:病渴無才轉自危,堆腸積肚是相思。

  會看索我枯魚肆,瘦骨知能耐幾時。

  花前病酒也風流,爭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頻勸誡,教儂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餘者若此,餘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遲暮相逢,嗟此緣之已晚;纏綿不解,複餘思之難芟。餘初認為片麵之相思,今則確知為雙方之互感矣。

  方餘病中,亦嚐自危自懼,自警自責,力欲擺脫此情絲束縛,還我一無牽掛之身。而今病後思量,彌增癡戀。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複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書生,終作含冤情鬼。顧後來之事,此時殊無暇計及,惟持餘一點癡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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