殢雨初歇,濕雲釀陰。輕風剪剪,客心欲碎。悵望鄉雲,杳無的信,不識故園尚有未殘梅否?
杞生請假歸,久而不來。校務委餘兼任,終日昏昏,沉悶欲死。惟晚來一枕蘧蘧,稍覺甜適。不作日記者,已半月於茲矣。
此半月中,事亦無可記。來此絕境,操此生涯,既無資料,又少心情,此後餘日記簿中,將多不填之空白矣。
石癡抵東已久,海天萬裏,兩度書來,嵇懶莊荒,未有以報。其第二函中,有詩叫絕,係與東友在大森看梅之作。錄以示餘,並索餘和。
此書來亦旬日,想石癡此時正屈指計郵程,翹首盼飛鴻矣。
書不可不答,詩亦不容不和也,枕上吟成,苦無佳句,聊以慰石癡之望而已。
東風吹恨滿天涯,夢斷羅浮不憶家。
故國山河殘破甚,爭來海外發奇花。
吹葭已變舊時灰,才見森林綻早梅。
畢竟東方春信晚,一技先已向南開。
倩問何人種此梅,今朝盡為使君開。
世間急待調羹手,盡許東風著力催。
一從遷植到山房,忘卻當年處士莊。
鐵石心腸移不得,而今也鬥入時妝。
書室前有庭一方,庭無雜樹,一梨花,一木筆而已。梨樹大可合抱,高亦尋丈,木筆則枝幹傴僂如侏儒,其低者僅與簷齊,遙對梨花,若甘拜下風者。
以二花之品言之,一極平淡,一極絢爛;一為出塵標格,一為媚世容顏;一多風流自賞之姿,一俱憔悴可憐之態。雅俗不倫,榮悴異遇,不知當時花主人,何以將此二花並植一處!
然而萬紫千紅,無非薄命。東風恩怨,一例無邊。弱如梨花,易受風摧雨打;燦如木筆,亦豈能常開不謝!吾為此論,真不通之甚矣。今年春信較遲,斯時之梨花,正爛漫盈枝,亭亭玉立。設不幸而遇無情之風雨者,不日且就殘矣。眄彼辛夷,猶含苞未坼,珍重第一花,賒得春光幾許,誠哉早發不如晚達也。
東風飛快,剪盡韶華。雨雨風風,又值禁煙時節。校中循例放假焉。午飲薄醉,鄉思如焚,粥香餳白之天,酒盡愁來之候,重門深掩,風雨淒淒,憑吊梨花,飄零一半矣。昨日枝上鮮,今朝砌下舞。餘固知其無能久戀也。
嗟嗟!蝶夢成煙,尚有未歸之客;鶯聲如雨,已摧將暮之春。好景不常,雖懷曷遣,誦放翁"又見蠻方作寒食,強持盾酒對梨花"之句,能不黯然欲絕乎?
日來風雨二師,大行其政。今晨陽烏偶出,遽爾逃匿,若十三四好女兒羞見人也。向午淅淅瀝瀝之聲,又到愁人耳邊矣。
院落沉沉,春光深鎖,一時真個冷清清地。酒醒奇渴,自起瀹新茗,焚好香,按洞蕭信口吹之,居然一市上乞人矣。又如赤壁舟中客所吹嗚嗚之調,宛轉哀怨,嫠婦安在?聞之或可泣否?
一曲既罷,小立回廊,視梨花正紛紛自下。白戰一場,無言自泣,風景彌複淒黯,因口占一絕句雲:冷人冷地太無情,一片閑愁眼底生。
日暮東風吹更急,滿庭梨雨下無聲。
清吟乍歇,鵬郎忽來,手攜芳蘭二莖,為餘插之瓶中,嘻然曰:"先生寂寞哉!以此伴先生。"餘問:"花何來?"曰:"此吾家所固有者。阿母最愛此花,長日與之相對。先生亦愛之否?"餘曰:"此花香清韻淡,餘亦愛之。惟汝識之,花不可輕折也。植於盆中,可延一月。折而養於瓶內,不數日而瘁矣。"鵬郎曰:"阿母亦嚐以此言戒餘。餘今日折而贈先生,阿母固不餘怒也。"言已自去。
異哉此不可思議之蘭!果胡為乎來哉?味鵬郎言,則贈蘭者非鵬郎,固自有人在也。餘對此蘭,益不勝美人香草之思矣。
濯濯之姿,塵飛不染。依依之態,我見猶憐。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蘭不能言,其何以解餘心之感乎?因作《對蘭》、《問蘭》二詩以寄意。
含煙泣露可勝情,折取瓶中懶自呈。
未許岩巒終誌操,不妨風雨過清明。
瘦來隻恐香成淚,淡極應惟我稱卿。
從此名香無用,垂簾靜坐足心傾。
怨否芳春占已遲,美人空穀盡相思。
同心結佩知誰許,竟體揚芬怎自持。
明月幾時照清夢,托根何地寄幽姿。
孤標果許人憐惜,為我低頭對麵時。
環校皆山也,群峰初霽,撥黛若沐,掩映於碧油槅子間,其狀萬變。就中有一山,突兀撐空,縱橫數十裏,作勢如奔馬,視眾阜如嬰提。群山若侍從者,則所謂鴻山是也。
考之邑乘,鴻山原名讓皇山,又名鐵山,有泰伯遺墓在焉。
曩遊虞山,嚐謁仲雍墓,初不知泰伯墓在何處,窈意二子之逃也,行蹤既非兩歧,遺蛻應同一穴,而千百年後,各占一山,遙遙相望,此亦不可言者也。讓皇山更名鴻山,則以梁鴻與孟光同隱於此之故。至又名鐵山,則不知何所取義矣。
每歲清明,遠近士女,在山下作踏青之舉。是日紅男綠女,踵接肩摩,有萬人空巷之觀。其近者則攜樽摯榼而來,其遠者或命車棹舟而至。
一年一度,人趁風顛,遠岫迎人,嬌駕留客,極一時之豪興,收十裏之春光。過此以往,則寂寞空山,淒涼古墓,隻有夕陽翁仲,枯水寒雲,無言相對而已。
蓋是山綿亙十數裏,四無人煙,離城遠,王孫公子,不來此處著鞭,逸客騷人,更是從來絕跡。
一年中惟清明一日,附近村民,相與掎裳連衤藝,山前山後,喧逐如狂,不過循成例以為歡,趁良辰而共往,熙熙攘攘,殆無有知踏青為韻事者。就中田夫野老,樵子牧童,占過半數。
欲求一嘯青吟翠之徒,搜峭探奇之客,蓋屬絕無,僅有如天末美人,可望而不可即。此餘於未遊鴻山之先,詢諸鹿蘋而知其然者。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今歲清明,適應是語。風雨無情,敗盡遊人之興,踏青慣例,乃遲三日舉行焉。
鹿蘋招餘同遊。餘不獲辭,且欲一攬鴻山之勝,乃棹扁舟而往。蓋是山離校十餘裏,一兩芒鞋,難勝是役,餘複不能健步,故代之以舟。然"踏青"二字,未免有名無實矣。
山之四圍,絕無勝處。俗傳鴻山十八景,其第一景則曰大腳姑娘,其他尚何足道!最特色之點,厥為泰伯墓,次則梁鴻祠。墓在山陽,崇封屹屹,形勢鬱幡。墓前有大紅山茶兩株,大可合抱,花如綴錦,殆靈氣之不鍾於人而鍾於物者歟!
詞在山麓,形式至為簡陋。敗壁頹垣,僅支一角。飼亦無主,惟所祀梁鴻、孟光之像則尚存。男則白山道袍,豐神奕奕;女則釵荊裙布,顏色怡怡。高風千古,輝映後先。瞻仰之餘,令人慨慕。
夫以三讓高蹤兩賢芳躅所止之地,宜其轉移風化,垂教無窮,數千百年後,生其地者,猶多盛德君子焉。以餘所聞,則不其然,豈其遺澤已盡歟?
山勢甚山崒巍,而枯瘦於秋。生意都歇,既無鬱鬱叢林,並乏萋萋芳草,名曰踏青,畢竟無青可踏。遊人如帶,緊束山腰,不知若輩所藉以遊目騁懷者果何在也。而高原之上,敗棺縱橫,白骨狼藉,幾於遍山皆是。以點綴此可憐春色,較之曩者大田中所見,殆如遼東之豕,少見稱奇。令人到此,幾疑深入不毛,蕭條滿目,寧複憶是踏青時節,拾翠風光哉!
來斯廣漠之區,那得登臨之趣?隻覺淒涼熱鬧,兩不可堪。
俯仰遊觀,一無所得,索然興盡,鼓棹而歸。途中口占兩絕,聊記斯遊之幻。
綠慘紅愁色未勻,出門風物幾曾新。
故鄉春半不歸去,野鳥山花空笑人。
青山無語對斜暉,人世榮華旦暮非。
多少枯骸縈蔓草,清明不見紙灰飛。
東風無賴,人軟於綿。昨夜中酒,今晨致不能起。幸校課在第四小時,不妨蘧蘧一枕,暫偷半日閑也。
案頭瓶蘭已僵,殘淚欲滴,靜中相對,悠然而動遐思。香魂一縷,欲斷未斷,呼而祝之,花聞之乎?花猶如此,人何以堪!餘亦殆將病矣。
燈花落盡,稚子不來。獨坐寡歡,羈愁疊起。忽憶故鄉尚有二三知己,如汪子靜庵,邵子挹青,皆餘昔時吟友。回首當年,時相過從。三月鶯花,一船詩酒,此樂正複不淺!嗣餘慘遭家難,抱恨終天。讀禮之餘,嘯吟俱輟,遂與二子疏,然猶未至數月不見也。
今則故人無恙,獨客無聊。落月屋梁,懷思靡已。梅花嶺樹,瞻望徒勞。重拾墜歡,更不知在何日矣。永夜懷人,不能成寐。且憑尺素,以寫我心。二子得之,當有以慰我也。與靜庵書曰:暮靄蒼蒼,關山色死,此如何景象耶!單床冷席,孤寂如騖,此如何地位耶!頑童數輩,終日聒噪,此如何生活耶!而夢霞以一身當之,不其危哉!蓋自風雨孤舟,飄搖到此,忽忽已匝月於茲矣。愁中滋味,嚐遍十分;病裏光陰,拋來幾日。回首荒店品茶,叢祠賭弈,情瀾不竭,密坐談心,曾幾何時,恍憾若夢,渭北江東,雲愁樹慘。我所思兮,杳不可見。浮世光陰,隙駒之影耳;人生聚散,沙鳥之跡耳。黃昏不寐,攤書獨坐,鄉思羈愁,百無聊賴。不徐不疾之鍾聲,若與我問答焉,不明不滅之燈光,若為我撮影焉。歎世運之不齊,傷命途之多舛。雞聲落月,劉琨起舞偏遲;雁影西風,瘐信傷心太早。才人薄命,名士工愁。
同病如公,何以教我?嗟乎!筆墨無情,鶯花易老。
君才如海,我誌將灰。濁酒一杯,此身何有耶?裂素寫意,聊寄殷勤。春風多俊,惠我好音,勿使消息如瓶井也。
與挹青書曰:浮雲一別,殢雨三春。酒分詩情,而今擱起。故鄉春半,可歸不歸,得毋鶯花笑客乎?故人無恙否?鄉園事事驅人出,隻有朋歡係客賜。別來消息沉沉,忘筌之交,何藉中山毛生,虛問寒溫也。風塵知己,落落曙星。昨日惜秋短章投我,頗知近狀。徐鄭二子,已否晉省?雪泥異路,恐此後蹤跡如秋葉也。
寒鄉孤客,窮苦萬狀。花嬌柳寵,觸目盡足傷心;燕語鶯歌,入耳都成苦趣。三杯悶酒,一曲風琴,近日生涯,殊落寞耳。
足下襟懷灑落,才思縱橫,詩不多作而有奇思。昔人句雲:"春物誘才歸健筆。"未知令春之筆健乎?否乎?如有佳作,肯錄示一二以慰羈人之渴想否?(下略)寒食清明都過了,雨絲風片正愁人。斯時階下梨花,零落殆盡。一片春痕,狼藉滿地。有情人對之,殊未能恝然也。
方花盛時,我固嚐為花之主。欄杆時憑,香雪頻聞,既不能護花於生前,免受風饕雨虐,複不能慰花於死後,任其墮溷沾泥。花死有知,應歎遇人不淑矣。趁著星期無事,何妨收拾一番,俾眼底殘春,不留餘影。
葬花韻事,埋玉多情。古之人有行之者,餘亦何妨學步。
乃就庭畔鑿土成穴,拾花片納諸其中。土墳然隆起,成一塚形,植枝其上,以為標識。
約兩小時而竣事、檢視枝頭,所存蓋無幾矣。而彼對待之辛夷,則正嫩苞初坼,濃豔欲流,驕貴之氣,咄咄逼人,一若無限風光,為渠占盡。雖然,此俗豔也,我殊不喜。我不敢自謂別具看花之眼,夫以梨花之色靜香恬,苟非俗物,殆未有不愛者。餘友挹青嚐有句雲:"萬紫千紅都看厭,還虧本色此間存。"餘謂確合此花身份。惜乎瓊姿濯濯,早來零落之悲;玉骨珊珊,易受摧殘之慘。開時常泣,滿枝都是淚痕;落後誰憐,入地猶留夢影。對此一抔香土,餘其能無所悲耶?憑吊未已,哭之以詩:幽情一片墮荒村,花落春深晝閉門。
知否有人同濺淚,問渠無語最銷魂。
粉痕欲化香猶戀,玉骨何依夢未溫。
王孫不歸青女去,可憐辜負好黃昏。
本是泥塗不染身,緣何零落逐煙塵。
明知入地難重活,隻願升天早返真。
幾縷香魂明月夜,一抔荒土玉樓人。
再來此地茫茫甚,莫覓殘英更憶春。
獨吟獨會,低徊不能去。一回首間,而豔之辛夷,又觸餘之眼簾矣。彼花雖非餘意所屬,然亦不可無詩以詠之。心有別感,詩語未免唐突,然據意直陳,不作一矯情語。辛夷有知,或不嗔我薄情也。
脫盡蘭胎豔太奢,蕊珠官裏鬥春華。
浥枝曉露容方濕,隔院東風信尚賒。
錦字密書千點血,霞紋深護一重紗。
題紅愧乏江郎筆,不稱今朝詠此花。
夜涼如水,依約三更,此時餘早入夢。吟魂栩栩,正繚繞於梨花香塚之間。忽聞一片哭聲,淒清人耳。而餘醒矣,辨哭聲所自來,似在窗外,頗滋疑懼。
徐按衣起,就窗隙窺之,見一縞衣女郎,亭亭玉立於月光之下。始則倚樹悲啼,繼則撫墳痛哭,纏綿哀怨,若不勝情。
女郎何人?非梨影而誰歟?夜闌人靜,來此淒涼之地,發此悲咽之音,小步低徊,啼痕狼藉。彼非別有傷春懷抱者,何為而至此?
然則此花幸矣,既得餘為之收豔骨、妥香魂,複得彼女郎之情淚,滋斯塚土。但未知彼哭家中之花,亦曾一念及葬花之人耶?亦知葬此花者,因為傷心之餘耶?隔著一層紅紙,幾眼疏欞,盡情偷覷。夜深寒重,瘦骨怎生消受!嗟夫梨影,殆顰兒後身耶?不然,胡淚之多而情之癡耶?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此爛熟之盲詞,乃為餘昨宵之實境。餘自目送伊人去後,其嗚咽之哭聲,仿佛常滯餘之耳根。
其寂寞之玉容,仿佛常印餘之眼膜。中宵輾轉,心事轆轤,百感紛來,雙眸難合。未明而興,徘徊庭階之下,腳蹋香塚之旁,萬滴紅冰,依稀耀目。
正遐想間,鵬郎倏至,嘻然謂餘曰:"先生真個愛月眠遲、惜花起早矣。彼滿地落花,非先生拾而埋之土中耶?先生愛花若是,真花之知己也。"餘聞此語,知非出自小兒之口,則漫應之曰:"餘非愛花,特愛潔耳。殘花之當收拾,猶蔓草之必芟除耳。"鵬郎唯唯。
今夜餘自校中歸,室中乃發現一至奇異之事。檢視案頭,餘所著《石頭記影事詩》一冊,已不翼而飛,並昨日之新稿,亦遍覓不得。
異哉!人此室者,果為何人?竊詩而去,意又何居?個中消息,殊堪研究也。
餘之出也,戶必加肩,而下鎖焉,外人固未由而入也。即屬外人,亦必無此竊詩之雅賊。
餘方窮其心思,以偵此事之究竟,而一注目間,茶一朵,燦然陳於地上。拾而視之,已半蔫矣。反覆而玩索之,簪痕宛在,香澤微聞,知必自美人頭上墮下者。
噫,吾知之矣,其人為誰?蓋梨影也。梨影之入餘室而取餘詩也,有懷春之思耶?抑有憐才之意耶?餘之對於此事,將置之不問耶?抑與之通辭耶?
雖然,彼已嫠矣,餘安所用其情哉!秋娘已老,我無杜牧清狂;文君自奔,我少相如才調。然而窮途潦倒,客舍淒涼,得此解人,以慰寂寞,縱非意外良緣,亦屬客中奇遇。而況青衫紅粉,一樣飄零,同是可憐,能無相惜?我即欲已,情又烏可以已。無已,請管生一行可乎?乃作書曰:夢霞不幸,十年蹇命,三月離家。曉風殘月,遽停茂苑之樽;春水綠波,獨泛蓉湖之棹。乃荷長者垂憐,不以庸材見棄。石麟有種,托以六尺之孤;幕燕無依,得此一枝之借。主賓酬醉,已越兩旬。夙夜圖維,未得一報。而連日待客之誠,有加無已。遂令我窮途之感,到死難忘。繼聞侍婢傳言,殊佩夫人賢德。
風吹柳絮,已知道韞才高;雨濺梨花,更惜文君命薄。
隻緣愛子情深,殷殷致意;為念羈人狀苦,處處關心。
白屋多才,偏容下士。青衫有淚,又濕今宵。淒涼閨裏月,早占破鏡之凶;惆悵鏡中人,空作贈珠之想。蓬窗吊影,同深寥落之悲;滄海揚塵,不了飄零之債。明月有心,照來清夢;落花無語,捫遍空枝。
蓬山咫尺,尚慳一麵之緣;魔劫千重,詎覓三生之果。
嗟嗟!哭花心事,兩人一樣癡情;恨石因緣,再世重圓好夢。仆本恨人,又逢恨事;卿真怨女,應動怨思。前宵寂寞空庭,曾見梨容帶淚;今日淒清孤館,何來蓮步生春?卷中殘夢留痕,卿竟攜愁而去;地上遺花剩馥,我真睹物相思。個中消息,一線牽連;就裏機關,十分參透。
此後臨風雪涕,閑愁同戴一天;當前對月懷人,照恨不分兩地。心香一寸,甘心低拜蟬娟;淚墨三升,還淚好償冤孽。莫道老嫗聰明,解人易索;須念美人遲暮,知己難逢。仆也不才,竊動憐才之念;卿乎無命,定多悲命之詩。流水湯湯,淘不盡詞人舊恨;彩雲朵朵,願常頒幼婦新詞。倘荷泥封有信,傳來玉女之言;謹當什襲而藏,緘住金人之口。此日先傳心事,桃箋飛上妝台;他時可許麵談,絮語撲開繡閣。
餘自來之僻境,塵氛已絕,俗慮全蠲,眼前可與語者,舍鹿蘋外,幾不可再得。日中上課,如傀儡之登場;傍晚歸來,如老僧之入定。
至此境界,方寸靈台,實無用其紛擾。所有者,思親之淚、還鄉之夢而已。乃近數日來,無端而有吟蘭之草,無端而有葬花之舉,又無端而月下忽來倩影,更無端而案頭失卻詩篇,種種不可思議之事,忽於清淨無事中,連續發生。繞來眼底新愁,勾起心頭舊恨。此意怦怦,靜極而動。餘亦不自知其所以然,意者此間殆有孽緣耶?
隻為一封書,輾轉中宵,何曾交睫。今日思之,此書殊太冒昧,以彼心同枯井,節比寒鬆,而餘無端以緒語聒之,寧不足以召玉人之怒?一旦事發,餘將置身何地?
然不足慮也,釁自彼開,一紙瑤箋,夫豈無因而至?況餘心坦白,初無非分之幹求,多情如彼姝,讀是書也,其或有同是天涯之感,而以一眶清淚餉餘也。彼果不能諒餘意者,則流水本無心,餘亦何必自尋煩惱。所慮者,情網纏人,欲避之而無由耳。
餘方默自探索,而為餘傳書之鵬郎,已攜得複書至。一幅花妙格,燦然陳於餘之眼前矣。
白簡飛來,紅燈無色。盥誦之餘,情文雖豔,哀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閨寂寂,猶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錦字一篇,殷殷慰問於淒涼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
然梨影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墮地,早帶愁來。粗識之無,便為命妒。翠微宮裏,不度春風。燕子樓中,獨看秋月。此自古紅顏,莫不皆然。才豐遇嗇,貌美命惡。凡茲弱質,一例飄零,豈獨一梨影也哉!
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則心自平。梨影自念,生具幾分顏色,略帶一點慧根,正合薄命女兒之例,不致墮落風塵,為無主之落花飛絮,亦已幸矣。今也獨守空幃,自悲自吊,對鏡而眉不開峰,撫枕而夢無來路。畫眉窗下,鵡鸚無言;照影池邊,鴛鴦欺我。
個中滋味,固是難堪,然低首一思,則固咎由自取。
不加重譴,免受墮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
夫以多才多情如林顰卿,得一古今獨一無二之情種賈寶玉,深憐痛惜,難解難分。而情意方酣,奸謀旋中。人歸離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塚。淚賬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如彼,結果如斯。
梨影何人,敢嗟命薄?使梨影而不抱達觀,亦效顰卿之怨苦自戕。感目前之孤零,念來日之大難。回文可織,夜台絕寄書之郵;流淚不幹,恨海翻落花之浪。病壓愁埋,日複一日,試問柔軀脆質,怎禁如許消磨,恐不久即形銷骨立,魂弱喘絲。紅顏老去,恩先斷而命亦隨之俱斷;黃土長埋,為人苦而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當以自憐者自悲,又常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遙臨,高蹤蒞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
鵬兒有福,得荷裁成;梨影無緣,未瞻豐采。自愧深閨弱翰,漫誇詠絮之才;側聞閬苑仙葩,頗切葵傾之願。私心竊慕,已非一朝。
繼而月中摹花塚碑文,燈下誦紅樓》詩句,尤覺情癡欲醉,縷縷交縈,才思如雲,綿綿不斷,幾疑君為怡紅後身。自古詩人,每多情種;從來名士,無不風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處不足以售其才?
何處不足以寄其情?而願來此斷腸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
讀君之書,纏綿悱惻,若有不能已於情者。梨影雖愚,能不知感!然竊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慳矣,長對春風而喚奈何矣。獨坐紗窗,回憶卻扇年華,畫眉情景。念四番風,花真如夢;一百六日,春竟成煙。
破鏡豈得重圓?斷釵烏能複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誠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雙修;來世情緣,何妨先種。
彼此有心,則碧落黃泉,會當相見。與君要求月老,注鴛牒於來生,償此癡願可耳。
梨影非無情者,而敢負君之情,不以君為知已?
但恐一著情絲,便難解脫,到後來曆無窮之困難,受無量之恐怖,增無盡之懊惱,隻落得青衫淚濕,紅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觀蕪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門徑,繡餘筆墨,細若蟲吟,殊足令騷人齒冷。君固愛才如隨園,苟不以梨影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當脫簪珥為贄,異日拜見先生,滌硯按紙,願任其役,當不至倒捧冊卷,貽玷師門。此固梨影所深願,當亦先生所不棄者也。
區區苦衷,盡布於此。淚點墨花。渾難自辨,惟君鑒之。梨影謹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則其命之惡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餘豈無心?此書也,不啻為導餘入情關之路線。此後餘一副未於之眼淚,又不愁沒灑處矣。
情之所鍾,正在吾輩。得一知己,可以無恨。餘非到處鍾情者,亦非不知自愛者。年逾弱冠,中饋猶虛。不知者疑有他故,實則餘之心積愁成恨,積恨成癡,黃塵莽莽,絕少知音。
一片癡心,原欲於閨閣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數年,迄無年遇。
此念消滅已久,今歲饑驅到此,初無訪豔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餘固自負情癡,彼更憐才心切,速引餘為知己,此不可謂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鍾,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東風,豈惟羅敷有夫,且作娥終寡。
餘以了無關係之人,與之達緘劄、通情款,雖雲心本無他,畢竟情非所用,將來結果,必有不堪設想者。然則絕之乎?難端自我發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無如此時之心,已不由餘自主。除非彼能絕餘,則餘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絲,不複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則此重公案,如何了結?當以問之氤氳使者。噫,知己難得,得一巾幗知己尤難。餘已得之,寧非大幸?已矣已矣,願拚此身以與情魔一戰矣。
餘伏案草此數行之日記,為時已近黃昏,方擱筆時,而新詞一闋,又發現於硯匣之底,取而讀之,錄其句曰:罵煞東風總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癡。偶攜短笛花間立,魂斷斜陽欲盡時。情切切,淚絲絲,斷腸人寫斷腸詞。落花有恨隨流水,明月無情照素帷。〔調寄鷓鴣天〕怨句清詞,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後身,定是小青再世。餘誦此詞,不期而淚濕紙角。
識字為憂患之媒,多才即聰明之誤。文人多窮,古今一例,況其為薄命紅顏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為慳之以福。
既慳之以福,何不並靳之以才。使其無才,則混沌不鑿,感觸不靈,不知所謂愁,不知所謂怨,並不知所謂情,渾然過此一身,則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與以完全幸福,偏與以玲瓏心孔,錦繡肝腸,使之宛轉纏綿,多愁善怨,度幽囚歲月,尋眼淚生涯,終其身無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雖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鵬郎為餘插蘭瓶中,曆數日而憔悴,今已香銷玉殞,無複含煙泣露之態矣。
鵬郎嘻然來,指瓶而謂餘曰:"此花枯矣。請以好花為先生易之。"言畢,即取瓶中枯莖,擲之於地。餘急拾之起。鵬郎笑曰:"先生何愛惜殘花若是耶?"餘曰:"花雖殘,猶有骨在。吾人愛花之容,當兼愛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傳為美談。餘亦當為此花遺骨,尋一好去處耳。"鵬郎連點其首,若有所會。餘回視瓶中,則彼已為餘易一香酣紅醉之花矣。
餘微慍曰:"鵬郎,曩語汝花須留在枝頭看,不可輕折以損花壽,汝奈何又忘之耶?"鵬郎曰:"先生言,餘識之。然此花亦阿母教餘折取,以供先生賞玩者,毋責餘也。"餘再視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紅,問:"此花何名?"鵬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識耶?"異哉花名,乃逆餘耳。
此春風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長安道上之探花郎,乃來伴我淒涼之孤客,不亦辱沒芳名而羞煞鯫生耶?彼梨影之贈此花,有意耶?無意耶?措餘之淪落無聊,抑嘲餘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塵,餘能無感歟?因成六絕句以答之曰:東風何處馬蹄香,我見此花欲斷腸。
會得折枝相贈意,十年回首倍淒涼。
浮生換得是虛名,感汝雙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跡晦,更拋血淚為卿卿。
幾回傷別複傷春,大海萍飄一葉身。
已分孤燈心賞絕,無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雲箋,賦得愁心爾許堅。
隻恐書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夢雲愁絮兩難平,無賴新寒病骨輕。
一陣黃昏纖雨過,離人聽得不分明。
滿目烏鴉噪奈何,情緣深處易生魔。
東風來去須珍重,莫遣驚濤起愛河。
崔氏之家,去村裏許。竹籬茅舍,淡寫春光,頗足流連玩賞。較之近村之荒田敗棺,一派蕭颯氣象,真是別有天地。
舍後有一草場,廣可一畝。場上芳草芊綿,迎青送綠,間有黃白或深紫之小花點綴其上,如鋪五色氈毹。履其上,滑而且軟,倦則可藉以為茵,枕手而看晚山,頗得宗少文臥遊之趣。
場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悅人耳。板橋架溪上,如玉蟲禾之橫陳。夕陽西下,時有牧童樵子,渡溪而歸。人影曆亂,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戲。
溪旁綠柳成行,迎風作蹁躚舞。過溪則阡陌縱橫,一望無際。遠山近水,綠樹紅橋。如斯風景,欲擬桃源矣。
餘日周旋於尊嚴之課堂,夜坐臥於局促之鬥室,厥狀類囚,幸有此舍後一塊土,為遣泄悶遺懷之地。故每至課罷歸來,輒獨往草場,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緣溪行,夕陽如醉,紅掛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煙四合,瞑色蒼然,乃行而返。比至書舍,則燈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須重理胡孫王生活矣。
餘雖終日沉悶,留得此晚來一霎之光影,亦足為終朝辛苦之補償。且比來數日,更有一特異之景象,入餘眼簾,有足以駐餘之足,而使餘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則餘於此處,乃獲見伊人數麵也。
舍南舍北,編堇為籬以圍之。一帶粉牆,斜陽戀其一角。
餘每於草場上遙望之,仿佛有衣光鬢影,掩映於亂煙殘照間。
彼梨影者,鎮日價困守蘭閨,亦應惱悶,故徙倚門閭,風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則其知餘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姍姍而來。
從牆隅籬隙,偷覷個郎也。
分明對麵,若即若離,咫尺天涯,銀河遙阻。唐人宮詞有曰:"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餘乃不如日影,猶得從寒鴉之背,斜過牆腰,度上玉搔頭也。挑燈獨坐,回思日間所遇,似真似幻,賦律絕各四首以記之。
夢也迷離恨也迢,啼鶯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說春將去,一樹殘紅半已銷。
深情縷縷暗中傳,佇立無言夕照邊。
將麵如何人更遠,思量近隻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銷,尚為尋芳過野橋。
欲寄愁心與楊柳,一時亂趁晚風搖。
相思無處覓來由,好似癡魚自上鉤。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浮。
壯不如人老可知,風塵我已倦驅馳。
未能消恨寧辭酒,非為憐才不說詩。
壓病埋貧甘落寞,良辰美景懶追隨。
今來此地茫茫甚,受盡淒涼卻為誰?
宵深先怯被池單,燭淚何心不住彈。
好夢能尋終是幻,同人相對強為歡(今夕鹿蘋攜酒來就餘飲)。
雲沉重嶺鵑魂小,月上空梁燕額寒。
聞道蓬萊今有路,好風借便到非難。
風前小立瞥相逢,淺黛深顰有病容。
腰帶分明春後瘦,臉波依約酒餘慵。
半牆殘日留纖影,一抹寒煙杳去蹤。
兩處獨眠情悄悄,難禁今夜五更鍾。
浪跡天涯感斷蓬,落花何語罵春風。
座無佳士眼常白,燈照離顏影不紅。
杜宇寄愁來枕畔,柳絲牽夢度牆東。
文窗六扇重重鎖,幽會恐勞想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