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為己酉元旦。餘自出世以來,所曆之元旦,並此已二十有三。韶華如箭,餘乃如弦,箭去而弦仍寂然。歲自更新,人還依舊,餘所以負此元旦者深矣。聰明消盡,隻餘得一片癡呆,將於何處發賣耶!
爆竹一聲,歡騰萬戶。元旦誠可賀哉,而餘之元旦獨可吊。
三年前之元旦,已撇餘而逝;三年後之元旦,複逐餘而來。餘回溯過去之元旦,而餘乃泫然;餘下測未來之元旦,而餘更惘然。元旦自元旦,哀樂人為之。人謂餘性乖僻,無事不抱悲觀。
夫餘亦猶人耳,非別具肺腸者。餘亦有笑口可開,餘亦有眉頭可展。使餘果有可樂之實際,則對此佳日,將舞手蹈足之不暇,何無疾而呻為?痛哉餘心!餘固不求人諒也。
夫人所以樂此元旦者,家人父子團聚之樂耳。三年前之餘,固亦與人一樣歡迎此元旦。父母俱存,兄弟無故,飲屠蘇酒,舞五采衣,餘固有三樂之一也。
而今則寂寂春盤,徒對餳而生苦感。徘徊堂上,觸於目者,乃為餘父之遺容;入於耳者,僅聞餘母之咳歎。呼父而父不應,慰母而母無歡。使餘兄而在家者,眼看玉樹雙雙,餘母或稍忘傷逝之痛。今複遠隔楚天,為歲暮不歸之遊子。
母老矣,自父死後,雙袖乃無幹時。餘以一身兼二子職,雖強笑承歡,有時痛淚,亦複難製。一家骨肉,死別生離。傷哉餘母,慈懷之惡何如耶!餘母無樂,而餘尚有何樂耶?
餘家先世經商,至餘父而改業儒,豐才嗇遇,潦倒終身。
晚年督子綦嚴,意失之東隅,或可收之桑榆也。顧屬望方殷,而名場已畢。餘兄猶博得一第以慰親心,餘乃一無成就。
父愛餘特甚,常摩餘頂而笑曰:"此吾家千裏駒。他日得路雲霄,為若翁吐氣者也。"比終南徑絕,希望成空,慨世之餘,病根遂伏。然猶勉力教餘吟詠以遣老懷。餘兄則係情書畫金石,古心自鞭,沆瀣一家,頗得陋巷自安之樂。青燈有味,不減兒時。惜此中歲月,已為餘父養病之年矣。嚐有句雲:"學堂擾擾此何時,家學翻嫌誤兩兒。伴我寂寥饒別趣,一勤鐵筆一吟詩。"此即餘父病中之作。
嗟呼!餘父之死,餘殺之耳。餘父歿二年矣,此境此情,固曆曆懸餘心目。每誦遺詩,未嚐不號泣呼天也。餘父彌留之際,自撰一挽聯,命餘兄書之。俟其書畢,乃含笑逝。聯曰:"凡事如是難逆料,誦武侯語,妄想都除。此身元自不應來,讀放翁詩,老去何戀。"今其聯尚在,每歲元旦,必出而懸諸餘父遺容之側。過此則卷而藏之篋笥,奉母命也。此慘痛之紀念品,今日乃複入餘眼際,餘淚寧可收歟!
餘得良好之家庭教育,而劣性不除,書籍什物,隨手拋擲,縱橫滿案,不事整理。日坐於叢塵積垢之中,已成習慣,今更懶似水牯牛,襟袖上之墨痕,作碗子大矣。
今晨入書室,擬作一函,促餘姊歸寧。入則見案頭書冊,如疊亂山,彌望皆是,更無橫肱屬草之餘地,不得已略事修整。
而其中簽題倒亂,十亡六七,存者或為貓爪所裂,或為鼠牙所餘,蓋彼等據以為搏擊之場者久矣。
猶憶餘父在時,所好惟潔,所寶惟書。灑掃拂拭,事必躬親。雖局促一鬥室,而窗明幾淨,塵飛不到。琳琅滿架,秩然不紊。入其中者,覺有一種靜雅之氣,??襲人。餘輩若有移動其位置,或損其書之一角者,必大加嗬責不少貸。兒時好弄,深苦其煩苛。受責後,輒背父喃喃詈。
今雖幾上塵封盈寸,書葉碎舞為蝴蝶,餘父更不複責餘矣。
餘於此數日間,乃無一刻不思餘父。蓋餘父之愛餘至深,而餘之所以報餘父者,僅此清潔勤儉之習慣,尚未能率由不愆,致大好書城鞠為茂草。九原有知,當痛恨夫不肖子之無可救藥矣!
餘父暮年養性,屏酒近花,家有隙地,可辟場圃,隻以盆栽小本數十種,取次花開,迎繁送謝,君子長卿,羅列主座。
吾廬可愛,俗客不來。春氣綿綿,四時不斷。
餘父雖不精於種植學,而無論何花,一經餘父之栽培,即著手成春,無枝不發。此是名山經濟,非同老圃生涯,其灌溉之勤、愛護之力,真可謂無微不至。朝除花虱,暮洗葉泥。性本好潔,以花故,雖糞土之汙,有所不避。餘母戲呼之為"花爺爺"雲。
餘父歿後,惜花人去,寂寞闌幹。餘母乃為之管領,殷勤護惜,一如餘父生時。然而睹物思人,難免對花濺淚。未幾而諸花次第憔悴死。豈花真有知,甘殉此多情之主人,為墜樓之綠珠歟?抑餘父死未忘情,知餘母之見花不樂,而為之斬此愁根歟?
今姹紫嫣紅,飄零都盡,惟剩老梅一株,婆娑牆下。春到草廬,猶著淒花一二,然亦冷淡無生意,恐不久亦同歸於盡。
窗紗寂寂,冷月窺人,瘦影一團,隻伴淒涼之我。魂兮不歸,兄行複遠,阿誰與共巡簷,向此冷蕊疏枝,索一回苦笑也?
更歲以來,又匆匆三日逝矣。滿城蕭鼓鬧如雷,豪興哉,曾未解愁人耳邊,禁不得爾許噪聒也。方餘幼時,每值新年,餘父必命收拾書囊,盡十日之樂。餘則招鄰兒來,撾催花之鼓,吹賣餳之蕭,雜遝歡呼,鬧成一片,樂乃不支。餘父雖習靜,此時亦不以為忤。或值韶光駘蕩,風日宜人,必挈餘出遊,飽覽春城麗景。入市見售紙燈者,作種種蟲魚鳥獸之形,裁紅剪翠,窮極工巧。餘顧而樂之,徘徊不忍去。餘父已知餘意,笑解錢囊,購其一二以歸,懸之壁間。
夜燃以燭,呼鄰兒來觀之。喜極,則群於燈下唱田歌,以賀餘得此新燈。餘亦樂而和之,嘩笑追逐於燈光之下。當餘母呼餘晚餐時,歌嫋餘音,猶繞梁未息也。
今兒年不再,而父骨已寒,人比春煙,事如春夢,隻此萬戶春聲,依舊洋洋盈耳。昔日天倫樂事,節節思量,皆斷腸資料矣。雨夜聽《淋鈴曲》,商女唱《後庭花》,樂者自樂,憂者自憂,傷心人別有懷抱,彼不入耳之歡,複胡為乎來哉!
餘母愛餘之摯,與餘父同。平日每值伊鬱寡歡之際,見餘跳躍而前,依依作孺子態,輒為之破顏一笑。餘亦不忍見餘母之不樂也。
乃自餘父歿後,餘母老困愁城,十日九病,伏枕嗓泣,長夜無眠。時或扶病花前,聽鶯窗下。青春大好,白發無情,輒複對景傷懷,臨風雪涕。
餘百計求悅,或述瀛海遺聞,或粲東方妙舌,雖一時霽色,偶上慈顏,而癢隔靴搔,曾未稍解其中心之鬱結。迨事過情遷,一刹那間,慘霧愁雲,又繞身三匝矣。
今晨餘入室視母時,見其含顰獨坐,對餘父遺容,悠然神往。凝睬久之,而珠淚雙雙,無端自落,蓋未能一刻忘餘父也。
母淚如綆麾,兒心亦如刀割矣。
是晚,乃謂餘曰:"兒年長矣。寒素家風,例無坐食,非可如千金之子,長賦閑居也。兒亦知若父死後,雖稍有餘資,而經營喪葬,已去其三。年來米鹽瑣屑,親友周旋,複耗其六七,今已床頭金盡,若無汝兄時寄資回,以相繼續,則汝嫂亦非巧婦,其何能為無米之炊耶?家累萬端,在理宜兩人共同擔負。彼既遠遊,汝亦須謀自立。行矣,行矣,毋令阿兄笑汝富於倚賴性也。"餘聞言泣曰:"母訓良是,兒亦不願長此株守,累母及兄。然戶庭寥落,父死兄離,孤苦零丁,備極慘況。有兒在,母或忘憂。兒複行,母將吊影。空房寂處,何以為歡?兒實不忍再棄母於冷清清地也。"母忽怒曰:"霞兒,汝何言之傎也。男兒誌在四方,家食雖甘,而修名不立,恥孰甚焉。兒欲為食粟之曹交耶?抑欲為乘風之宗愨耶?餘雖逆境攖心,老懷滋惡,然得及餘未死,睹汝有所作為,桑榆暮景,足自遣矣,又安用是長日相伴者?"嗟乎!母言誠甘,母心太苦,彼日望兄歸,豈複願離餘者?
其為此言,餘知其心之千回百轉也。
餘家無多人,餘母與餘外,一嫂一媼而已。嫂亦名家女,歸餘兄者六載矣。前年舉一雄,今已牙牙學語,骨緊頭圓,白胖可愛。餘母盡多愁思,睹此蘭芽挺秀,繞膝依依,以常情測之,亦應易茹荼之苦,為含飴之樂。顧餘母每捧抱此兒,淚輒被兒嫩頰。蓋此兒出世之時,已在餘父蓋棺之後,故餘母抱孫,即思餘父,痛此無知嬰兒,乃未識阿翁一麵也。
嫂父固名儒,幼承家學,能解吟詠。歸餘兄後,徐淑秦嘉,一雙兩好,蘆簾紙閣,燈影書聲,消受人間豔福。
無端而薤歌一聲,驚破春閨好夢。家庭多故,田園已蕪,芋粟之收,難供菽水。餘兄迫於饑寒,遂輕離別。從此東鶯西燕,兩兩分飛。餘嫂乃去其膏沐,卸卻釵鈿,盡力於事母撫兒諸事,而黃花之句,亦於以輟吟矣。
姑良不惡,婦亦大賢,不厭糟糠,能操井臼。不知者見之,每謂得婦如此,不知姥姥幾生修到也。然而高堂白發,少婦青春,死別生離,各含慘痛。雖並無惡感橫生,亦隻有愁顏相對,融泄之樂何在耶?
今者春到人間,瀛洲又綠,王孫不歸,羅敷獨處。雖餘未有室家,不識此中甘苦,然傷離怨別,人有同情。況其為思歸征夫,於傷春人中,又當別論。值此晴光乍轉,柳色漸舒。客裏思家,樓頭望遠,烏有不臨風悵憶、異地同心者!
餘無以慰母,更無以慰嫂。餘嫂此時,直是朝朝寒食,夜夜遼西,不悔教夫婿覓封侯,應亦恨子規啼不到也。
餘今年之日記,開卷即作無聊語,其後每一拈管,而愁絲一縷,即緊繞於餘之筆尖,致行間字裏,墨淚交縈,一片齎音,幾堪裂紙。
牢騷煩憂,為文人結習。餘更天生愁種,自識字以來,即墮此魔道,今乃更甚。曩者餘父屢以是規餘,謂少年人如方春之花,當時有欣欣向榮之概。雖處境極窮,心地終須活潑,稍不如意,遽抱悲觀,非丈夫也。即作為詩文,亦當就雄渾豪放一派,不宜恨字頻書,哀聲疊奏,啾啾卿卿,若蟲吟,若鬼哭,以自附於傷心人。蓋頹唐之音,最足短人誌氣,無多心血,盡嘔於區區文字之中,殊不值得。
嗟乎!微親愛之餘父,又誰為此暮鼓晨鍾,發人深省者?
餘年方盛,事業正多,餘之日記,方如一出極熱鬧之戲劇,登場之際,當振刷精神,別開生麵。由是漸趨絢爛,有聲有色,蔚為大觀。乃方開幕,便嗚嗚咽咽,唱起斷腸曲子,將未來身世、絕妙文章,一筆抹煞,豈不可憐!豈不可惜!
雖然言為心聲,日記所以記實,餘今所見者,皺眉耳,淚眼耳;所聞者,噪泣耳,長歎耳。綜言之,餘之家庭,愁城耳,恨海耳。餘處其中,如項王困於垓下,四麵皆敵。惟有悲歌一曲,以自排遣,有甚心情,作旖旎風流之文字哉!
餘日草此不祥之日記,以寫此可憐之家庭,悶苦甚,亦局促甚。餘亦不知餘之心思如何開拓,餘之篇幅如何發展。長此以往者,餘且病,而日記之資料且窮。
今日乃大幸,於寂寞無俚中,有不速之客一人來,則餘姊夢珊也。餘姊歸寧,摯一甥俱來。甥名蘭兒,年五歲矣。登堂拜母,語雜笑啼。蘭兒亦如小鳥依人,活潑可愛。老人顏色遂為之大霽。
在此新年中,見餘母作此態,尚是破題兒第一遭也。餘母之愛餘姊,較甚於餘,此亦為母者之恒態。戚黨中有諗餘母性情者,固無不知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也。
一枝解語花,便是忘憂草。溫言軟語,慰藉無聊,本為女子之特長,其細膩熨貼,懇摯周詳,允為餘輩莽男子所不逮。
故看護病人,必利用之。即如餘對於餘母,未嚐不求其症結所在以藥之,而窮搜冥索,終嫌隔膜一層。
餘姊談笑之間,便回慈意。彼蓋能深入餘母之心坎而代為解釋者,故如天女散花,如水銀瀉地,使一室之中,滿布融和之氣。餘姊能使母樂,餘乃益愛餘姊矣。餘直視餘姊為喜神、為救星、為偵探餘母心坎之福爾摩斯、為餘日記中開辟新世界之哥倫布。
餘姊歸而餘之愁擔卸矣。所謂家庭幸福者,固屬人為之。
餘姊有轉移親心之能力,所以慰母者良深,而所以福餘者正不淺也。
惜姊自有家室,可小住而不可久留。一旦青輿擔來,玉人歸去,餘將失所憑依。餘母且立複其故態,而餘之日記,才放光明,又將黯然無色矣。餘作此想,知眼前歡笑,大不可恃,此時一點憂心,雖暫時拋卻,已怦然有複動之機。
雖然,母之苦樂姊為之,餘之苦樂母為之,既於苦中得樂,複於樂中尋苦,寧非大愚?且餘母此時,已盡忘苦痛。餘乃以來日大難,憂思未已,設不慎而形諸詞色,恐適足以召老人之詰問而大煞風景,夫又何苦來耶!
擲骰鬥葉之戲,人每於新年無事時,藉以消遣。餘家則無人喜此,賞心樂事,真不知在誰家院子矣。
今日餘母興乃勃發,飯罷後,呼餘姊、餘嫂及餘,團坐擲骰,各納青蚨二百為公注。所擲者,為《大觀園行樂圖》。是圖為餘父遺製,手澤存焉。圖之起點,先以人名分配,視事跡之大小輕重,為勝負之比較。製法與尋常之升官圖略同,而趣味彌永。
餘母擲得史太君,餘姊擲得王熙鳳,餘嫂擲得邢岫煙,餘乃擲得寶玉。玲瓏骰子,若有神靈。一局四人,會逢其適。
餘母雖無史太君之福,而今日情形,固不減榮禧堂前之佳話。餘姊善承色笑,有鳳丫頭之黠而無其奸。餘嫂裙布釵荊,鹿車共挽,岫煙之食貧安分,庶幾近之。惟餘於寶玉,殊不相類。蓋寶玉情人,而餘則恨人也。以餘之身世,再跌入情渦,不知更何所底。止平日讀《石頭妃》,對於瀟湘妃子,頗富感情,然徒羨癡公子之豔福,未敢效癲蛤蟆作天鵝想也。今日"怡紅"二字,居然冠我頭銜,戲耶?真耶?偶合耶?有征耶?
前因渺渺,後果茫茫,苦海無邊,餘心滋懼矣。
晨起,聞烏鵲繞屋鳴,作得意聲,餘家更有何喜可報者而為是嘩噪耶?
未幾,忽聞剝啄,啟視乃郵卒也,以一函授餘。接而閱之,不禁狂喜。此書非他,餘兄劍青發自瀟湘雲夢之間者也。
書語懇切周至,先問慈躬安否,次乃及餘,並詢餘行止,謂:"吾弟學業有成,可以應世。為謀生計,為立名計,則掉臂行耳,何戀戀作僵蠶之伏繭者。同學少年,今多不賤,何不就教育界中稍有勢力者,效毛遂之自薦,最下亦得一小學教師之位置,足以略展平生抱負。家食苦無甘味也。"餘兄此書,諷餘至切。餘處家庭,本無生趣,出遊之誌,蓄之已久。所以遲遲吾行者,隻以有老母在耳。然母意亦殊落落,前固以此言促餘,今複有兄函勸駕,則餘誌決矣。顧投身學界,殊非餘願,不得已當暫以是為武城雞耳。
書後附一紙,乃致餘嫂者。在理餘無閱此書之權利,然彩箋一幅,並未加緘,似個裏春光,非不許旁人偷覷者,乃展閱之。則滿紙淋漓,盡作傷心之字。魂羈孤館,夢繞深閨,令人讀之直欲質問春風,何不送王孫歸去,隻將錦字傳來。書至人不至,徒博得雙方情淚,新痕濕透舊痕耳。
餘兄固多情人,且能專一其情者。不然,異鄉風月,大足撩人。冶柳秋花,道旁豈少。他人處此,殆未有不結托蕭娘,以為遣此旅愁之計。春風一曲,歡笑當前,忘卻糟糠久矣,更何心遠道馳書,存問閨中人之無恙耶!
餘今將為東西南北之人矣。宇宙雖寬,如餘之性情冷落,滿肚皮不合時宜,恐走遍天涯,亦少餘寄身之地。
近來學界人才,鬥量車載,而人格穢鄙,誌氣囂張,目的隻在黃金。名譽輕於白羽,如是者十得八九。
餘虱其間,熱心雖少,傲骨猶存,其何能伈伈伣伣,長與噲等伍耶!且昔年同學,多隔天南地北,大好江湖,即多佳境,餘亦未能遽從此逝。
蓋偏親在堂,阿兄不返,餘複更事浪遊者,設有緩急,又無穆王八駿馬,何能千裏江陵一日還耶?餘可為負米之子路,不能為絕裾之溫嶠。在百裏之範圍,覓一枝之棲息,則離家不遠,朝發可以夕至,倚閭之望,其稍寬乎?
餘於是思得一人名江子春者,錫之同學,與餘夙有交誼。
聞渠近在錫金學界中,頗占勢力,即作一請托之函,囑為紹介。
書畢,入告餘母,將待母命而置之郵。母笑頷其首,若甚喜餘之能自策者。
餘嫂亦在旁,見餘懷函欲行,問曰:"叔今往郵局耶?妾有私函,可否攜與俱往?"餘曰:"敬諾。"嫂即入內將出,鄭重授餘,小語曰:"莫作殷洪喬也。"密密函封,中護深情一片。餘雖未窺悉其內容,方嫂授餘時,餘固見其眼角腮邊,啼痕宛中,一腔心事,未可明言,書中所有,非血淚語,即斷腸草耳。
人春,腰腳不健,蟄伏鬥室,未出衡門一步。香衫細馬,花帽軟輿,正不知多少風光,為誰占去,伏繭僵蠶,其亦有出穀新鶯之想乎?人生及時貴行樂,胡鬱鬱久居此愁城之中而不出也!
雖然,繁華境裏,熱鬧場中,惟彼無心肝之叔寶,乃能周旋於其際。餘不識春風,春風其烏能識餘耶?猶憶十四歲時,曾有春遊一絕句雲:"古寺斜陽隔小溪,模糊墨跡粉牆低。
阿儂別有傷心句,背著遊人帶淚題。"父執方某見之日:"沉鬱悲憤,大有杜工部《傷春》末首意境。少年人胡作此語?"蓋杜《傷春》末首句雲:’幽人泣薛蘿。’詩意相同也。
餘身雖難拔俗,性不近囂,山林中人,自與仆仆城市者異其誌趣。春秋佳日,乘興出遊,亦惟與二三吟侶,躑躅於深山窮穀,留連於野店荒村,向枯寂中討生活。
彼七裏山塘,馬龍車水,軟紅十丈中,殊未敢一試其風味也。今則恨逐年添,情隨境易,囚首喪氣之餘,並此青鞋布襪選勝探幽之結癖,亦複消除淨盡。冷落山靈,隔院東風,滿城麗景,從此將永與餘斷絕關係矣。
今夕何夕,以遨以遊,忽矣過春,俄焉臨望。所謂重城之扉四辟,車馬轟闐,五劇燈之九華,絝羅紛錯者,正上元之佳景也。
千門開鎖,萬戶騰煙,而餘家雙扉,仍嚴守閉關主義,不放一線光明入此室內。夜市聲喧,燈光大好,小窗影悄,月色偏多。一度團鬫之候,正萬人鼓舞之時。蠻蠟飛煙,炫人望眼。
涼蟾潑水,清我詩心。一樣良宵,畢竟是誰孤負?是誰糟蹋耶?
唐崔液《元夜詩》雲:"玉漏銀壺且莫催,金關鐵鎖徹明開。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青蓮《春夜宴桃李園序》亦曰:"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夫秉燭夜遊,豈真善賞良夜者,直殺風景之舉耳。"以彼號稱詩人,猶作是語,一般俗物,夫又何責!寧不令嫦娥笑盡古今人耶?不能耐冷,偏解趨炎,此實騷壇奇辱。
餘所以看月而不看燈者,非敢引嫦娥為知己,聊為古人解嘲,為今人敗興。城開不夜,看到天明,人自樂此,此真所謂"一池春水"也。
良辰佳節,無歲無之。自古及今,不知曆若幹年月。此若幹年月中,又不知有幾許同性質之良辰佳節。而人所以賞此良辰佳節者,微特古今人誌趣不同,行樂未能一致,即同是今人,亦豈能一一而強同之?匪特此也,一人之身,情隨境遷,嬉春傷春,前後之觀念迥異。
餘今夜獨賞此淒涼之月,而回憶十年前兒嬉時之狀況,俯仰之間,又生別感矣。
餘年十歲,嚐於元夜隨父遊燈市,歸而父命賦詩記之,有"憶昔狄青關夜奪,嬉遊愧煞太平人"之句。
餘父喜曰:"此非髫齡口吻也。能有此思想,將來必非弱蟲。"噫!元宵猶是也,燈猶是也,昔之觀燈人,猶今之觀燈人也。覽茲破碎河山,果否具有太平景象,而需此燦爛之燈光以點綴之?王者之民,熙熙皞皞。醉生夢死,年複一年。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漫漫長夜中,或不乏憤時嫉俗之士,與餘表同情,而揮淚送此元宵也。
事有會逢其適而至者。餘於前日函托江子春謀一席地,今日忽有不速之客至,即子春也。
子春由錫來蘇,餘初謂其乘此新年無事,駕言出遊,來與餘尋平原十日之約者。及詢之,乃知其不然,且似與餘事有密切之關係也。
錫北之螺村,有秦石癡者,與子春為總角交,卓然新學界中第一流人物也。
前年畢業於某公學,憤其鄉人之頑鈍,以開通風氣為己任,請於其父,出資辦一小學。全校教科,一人獨任。三學期後,成績斐然。惟石癡青年有誌,不欲犧牲其身於教育之中。熱心任事之餘,忽萌遊學之念。今春決意東渡,校務勢難兼顧,乃托子春代聘一人以承其乏。子春諾之。因吳門有十數同學,為子春夾袋中之人才,特地來蘇勸駕,以報命於石癡。
詎彼所心許之人,已多有他就,一二賦閑家居者,又多以彼鄉陋僻,不願為此寂寞生涯,不得已乃來訪餘,其意欲餘轉為推薦,彼固知餘無誌於此者,不知餘已為親老家貧稍磨壯誌,一變昔日之宗旨也。子春既為餘言,餘在勢必為毛遂。
子春大喜曰:"得君願往,此行之結果良佳,餘可無負石癡矣。"議既定,詢子春以開校之期。子春曰:"石癡東行有日,需代孔殷。餘允於三日後覓得一人來,恐彼此時,正目窮帆影,耳聽足音,日盼高賢之駕。既蒙俯就,即於明日首途何如?"餘笑曰:"雖有君命,何其速也。明日太局促,遲以後日,可擔簦就道矣。"子春曰:"諾。餘當待君一日,然後偕行。今且去,勿溷君,可絮絮與家人話別也。"餘日:"君遠來,餘尚未盡地主誼,蝸居雖隘,尚有容榻地,今夜當與子抵足,一罄闊衷,何言去為!"子春乃止。
餘與子春,在同學中最相投契。畢業後水分雲隔,倏已二年。彼能奮發有為,蜚聲學界,不似餘之潦倒。今夕相對,聯杯酒之餘歡,話滄桑之別恨,人影西窗,不覺燭之三跋也。
然餘於是時,已別有所感,幾不能複與子春周旋。計餘在此,為此室之主人者,為時止二十四鍾矣。二十四鍾後,餘即將背離鄉井,拋撇慈親,為異地勞人,作窮鄉孤鬼。世間離別,莫慘於斯,莫怪餘之魂搖而心怯也。
嗟呼!餘將行矣,此行不出百裏,而餘視之,幾有千山萬水之遙,地北天南之感。非別苦也,不可以別而竟別,則別斯苦矣。割慈忍愛,為國忘家,溫太真絕裾而去,原無累乎盛名。
而餘之出也,僅為糊口之謀,不作立名之計。室家雖好,風雨飄搖。骨肉無多,死生契闊。留此一身,以伴老母。淒涼之況,已不堪言,乃不為反哺之鳥,複作離巢之燕。雙袖龍鍾,又揮別淚;一聲驪唱,竟不回頭。此後歡承菽水,更有何人,望切門閭,不知幾日,誰非人子,處此萬難之局,未有不徘徊瞻顧,欲行複戀者。近別甚於遠別,小別難於永別,固不必道路幾千,時序變易,始覺此別之黯然銷魂也。
餘母為餘治裝,被一條,布衣數襲,一一縫綴而折疊之。
一針一血,其痛由母心而轉徹餘心。餘知此行已無可挽,然忽然竟去,心豈能安!餘於是不得不陳情於餘姊之前矣。
餘所求於姊者無他,欲姊留家伴母,代餘之職耳。而餘母此時,雖不沮餘之行,未嚐不痛餘之行。
成行尚在明朝,而叮嚀千萬語,已於先一夕傾筐倒篋而出之。若恐臨別倉皇,一時說不了者。餘以是知餘母之愛餘深也。
視老人之顏色,計別後之情形,此心乃震震欲裂,顧竭力製淚,不欲複為母見以傷其心。然母若已窺餘隱,忽正言以勖餘,旋複婉言以慰餘。餘第唯唯,而母言滔滔,似江河之不竭。
世無有慈母而願離其子者,餘母亦猶人耳。因其學問識見,俱高人一等,故愛子之念,寄諸精神,不形諸詞色。餘聆母叮嚀之語,足動餘兒女之情。複聆母訓誡之言,又足振我英雄之氣。
生我者母,成我者亦母。此別太無端,此恩真罔極也。餘姊平日,談吐生風,豪放自喜,是夕亦至無歡。餘欲彼留家伴母,彼在理必允餘之請。彼之愛母,固無異乎餘之愛母。餘不能不行,彼可以不去也。
喃喃一夕話,餘母舌敝,餘魂碎矣。聽到曉鍾,惘然就道,別時情況,至為淒戀。餘母轉無一言,惟以一雙枯瞳,炯炯視餘,欲淚不淚。
餘此時欲忍痛覓一慰母之言,而方寸已亂,竟不可得。良久始得數語曰:"母親,兒去矣。待到清明,當遄歸視母也。"母聞言微頷其首。
餘姊則詔餘日:"弟到校後,速以書來,免家人盼望。此後亦須時時通問,毋吝平安二字也。"餘敬應曰:"諾。"正徘徊間,而舟子不情,解維自去。好風相送,帆飽舟徑,一回首間,而杳杳家門,已沒人曉光迷漫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