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紅菊花放出那嬌滴滴聲音,向著黃二麻子道:“你叫我一聲,教這夏得海聽聽看。”這句話在紅菊花談笑而出,原不要緊,隻把個黃二麻子羞得臉紅過耳,脖子漲得像個水桶粗,那時地下隻恨沒有縫可以鑽得進去。合座的客人看黃二麻子這副現象,笑又不好笑,問又不好問,一霎時把個熱鬧之場反鴉雀無聲。話到此處,說書的要出個啞謎子,請聽書的大人、老爺、先生、太太、小姐們猜上一猜,這個啞就是:紅菊花要黃二麻子叫他一聲,請諸位聽書大人、老爺、先生、太太、小姐猜猜紅菊花要黃二麻子叫他做什麽?我料列位聽書的必定猜著:紅菊花要教黃二麻子叫他一聲“媽”,說書的搖搖頭說:“不是,不是。”列位聽書的說道:“這位猜紅菊花要教黃二麻子叫聲‘媽’,既然先生說猜的不是,我可一定猜著了,想不是叫‘媽’,定然是要叫他一聲‘妹妹’,或是‘姊姊’。請教說書先生,錯也不錯?”說書的人又擺擺手說道:“不對,不對。”一連又是猜什麽叫“嫂子”的,猜什麽叫“妗子”的,說書的先生癟癟嘴,仍然說是沒有猜著。台下一大夥人要急著聽書,忽被這位先生半空中岔出個啞謎來,把正書擱起不講,攪著大家夥東猜不著,西猜不著,未免有些不高興起來。內中有幾位實在悶得不耐煩了,立起身朝著說書的大聲喊了一聲:“喂,咱們全是來聽說《後官場現形記》的,不是大家沒有事來同你們鬥著心思玩兒。你說書先生要賣弄才學也不是這個賣弄法,可以在大街小巷出個三寸長燈虎候教的紅紙招貼,預備些筆墨紙硯,自然地有那一般酸溜溜的朋友來喊什麽六才子呀,詩經呀,唐詩呀,包管不要半點鍾工夫,把這一包草都買個幹幹淨淨。”合座劈劈啪啪鼓掌之聲比那說書時拍的醒木響得百倍。說書先生正在台上蹺起二郎腿,嘴角上銜著一支雪茄煙,洋洋得意看著台下一夥呆子猜不出紅菊花要叫黃二麻子叫他一聲什麽來,忽然大家鼓噪起來,嚇了一跳,深恐怕起哄一散,這生意就塌了台,趕忙換了一副顏色,不是以前那個陰陽怪氣的神氣。站在桌之前頭,恭恭敬敬望著中左右,作了個團團揖,高一聲、低一聲說:“是列位聽書的大人、老爺、先生、後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不要著急,是小子先服個禮,平平大人、老爺、先生、後生、太太、小姐、娘姨、大姐這一股!"氣。要知道紅菊花教黃二麻子叫一聲什麽?做《後官場現形記》的這位白眼早早有個交代,因為愚小子說了半天的書,口也著實幹了,煙癮也有些發作,想借著這個空當掉個小槍花,呷一口茶進去,潤潤喉嚨,叭兩口雪茄煙,提提精神。誰知弄巧成拙,對不住列位,挖著腸子、搜著肚子、放開嗓子叫媽、叫姊姊、叫妹妹、叫嫂子、叫妗子,叫了一大片,全沒有對紅菊花的路,也難怪三屍神暴跳,動無名真火。愚小子著實該罵,不但該罵,還該吃兩記耳刮。愚小子再作一團團揖,留列位少坐片刻,容愚小子表明出來。但是愚小子表明紅菊花要黃二麻子稱呼,卻還幾句解釋列位沒有猜著的緣由。列位不要又責備一張窮嘴,耽擱起正文不提,隻顧瞎三話四的亂謅呢!”
紅菊花是濟南省城數一數二的有名優妓,才藝容貌前回書已經表明,隻是他的年紀卻未曾說過,依說書的老毛病又要請聽書的猜一猜了。現在聽書的列位,正在這裏辦猜紅菊花教黃二麻子叫一聲的交涉,說書的作了許多團團轉轉的揖,甜甜蜜蜜的話,算把這一件交涉案馬虎遞了和約。如何好再起這個風潮,還是直截了當自己說出來,免得聽的人發躁。這紅菊花的芳齡據理想上去,不是二八,便是二九。如要照這理想卻又有點離經,怎麽呢?這紅菊花的妙年依著二八,須要加上一位,依著二九,又要減去一位,乘除加減恰恰一十七歲。黃二麻子連生他都生得出來。列位猜他要叫一聲媽,這就不對了。列位猜叫媽的意思卻有兩層全不能錯。一為紅菊花是夏方伯賞識的人,為臣之事君,為子之事父,為卑職之事大人,當勝子之事父之義,叫一聲媽也是理所當然。再有大補缸上,胡老兒說是先生、兒子、後生、娘是確實考據,人人共知道這個掌故的。但是黃二麻子雖然心中早有如子之父的孝心,若是在深閨密室就是叫奶奶他也未是不可。今日卻在大庭廣眾之中似乎有些難為情,照胡老兒叫‘王大娘’一聲又近乎蔑倫。黃二麻子是做官為官的人,不但不敢做此事,並且不敢存此心。故猜叫媽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小子冒昧的說不是,不是。天下人的親戚、至親莫如郎舅,列位以夏方伯有‘先親後疏’的前言,紅菊花有‘你是我的什麽人’,‘我是你的什麽人’兩句話內猜詳出來,不是叫姊姊,即是稱妹妹,也很有點思想。列位不要聽著後頭忘記前頭,黃二麻子連自家族中的個妹妹都不敢叫,經不得甄觀察三番五次地叫他不要拘著俗例,仍是不敢直叫,勉強改口叫‘姑太太’。甄觀察與夏方伯位分比較高一頂帽子,就是紅菊花是黃二麻子的真姊姊,此時黃二麻子也要改口稱‘憲太太’的,何況紅菊花突如其來呢!愚小子故敢鬥膽又說不對,不對。那些嫂子、妗子是咱濟南的土稱呼,越發驢頭不對馬嘴。官場中自從盤古開天地以來,也沒有這個樣稱呼,愚小子隻好望著列位癟癟嘴罷了。
問題既經解釋,接著應說黃二麻子一張臉直脹得像個爛豬頭,半天哼不出一聲。紅菊花隻是逼著他快叫,夏方伯一把把紅菊花抱到懷裏,兩隻眼睛不住地四下地溜,說:“這孩子越鬧越不成了,你要估住黃老爺叫你什麽?”紅菊花擰著身子過來,咬了一個耳朵,夏方伯哈哈大笑,黃二麻子更莫名其妙,心裏隻怪紅菊花早沒有接頭,弄得此刻僵了舌頭,叫不出口。還是夏方伯爽爽快快地說道:“你叫他一聲姑姑就結了。”黃二麻子乘著這個口風,粗著脖子,紅著臉,在喉嚨裏頭轉了幾轉,糊裏糊塗似乎叫出一個姑姑。紅菊花還要挑剔他嘴裏含著檳榔叫得不明白。夏方伯說:“你不要再鬧了罷。”紅菊花挨著夏方伯的臉,涎肩皮眼地說:“我是沒聽明白,隻要你聽明白是咱的親戚就是了。”夏方伯說:“你的耳朵是教那聾了,還當人家的耳朵同你一樣呢!”紅菊花啐了一口道:“此刻由你說,晚上再同你老不愛臉的算賬。但是君子無戲言,黃家侄兒的差事到底怎麽說?”夏方伯道:“還有什麽說,包在我身上就結了。”紅菊花道:“可不要吃了筍子又來變卦。”手招招黃二麻子:“來來,快謝謝你姑爹。”羞惡之心,人皆有之。黃二麻子此時臉上實在有些下不得台來,幸灌了一肚皮的南酒,借酒裝瘋地離了座位,走近夏方伯麵前,深深請了個安,算把這一篇會親文章完了卷。以後的榮華富貴,平步青雲,隻好暫且在此作個伏線。
如今要演一位負當時大名,七品縣令的曆史。他這曆史,卻是博采旁搜,整整費了兩年工夫得來。其中情節也有耳聞,也有目睹,並不是空中樓閣,憑意結撰,均是按圖可以索驥的。但是南亭亭長著這書的原意,並非要隻毀官場,形容醜態,他的苦心是燭奸借鏡,警惕官邪。無奈讀書的隻看了一麵,當作他處世的金針,為官的秘寶,專心致誌,竭力仿摹,六七年來,成就人才確實不少。所以《官場現形記》竟美其名為“官場高等教科書”,不脛而走,海內風行,洛陽紙貴。南亭亭長雖然發注橫財,曾對白眼說:“我這幾個錢賺得實在有些作孽。我現立定宗旨,要調查幾件循吏清官,德行善政,編纂這後半部書,使這一般披人皮、具獸心的看了,見善而遷,知過必改,或者於社會少有補救,我也可以問心無愧。誰知於此季世,豺狼兼道,狐狸橫行,再也訪不出一位愷悌君子,民之父母的賢長官。”南亭亭長此誌未遂,玉樓赴召。白眼尚存,應該擔任起這樁義務,慰我亡友。於是不遺餘力,逢人訪問,方才得著七品縣令的曆史。若論前半節的為人也不足錄取,卻是後來一念之誠,盡心民事,不惜一身犧牲,烈烈轟轟,可欽!可欽!《四書》上有一句是“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白眼就是體會這兩句聖經,要借他來規勸官場。閑言少敘,言歸正傳。
且說這位七品縣令,姓趙名青雲,乃是安徽安慶府桐城縣人氏。少失父母,虧得他個堂房嬸娘撫著。小的時候也曾替人家放放牛,撿撿柴,跟著嬸娘過窮苦日子。族中有個老貢生伯伯看見趙青雲身材魁梧,眉目清秀,料他後來必有點出息,勸他嬸娘不要耽誤了孩子,街上有的是現成義學,樂得送進去,讀幾年書,得以認得幾個字,將來出去找生意也容易點。他嬸娘深明大義,便依著伯伯說話,把青雲送進了義學攻書。時光易過,不覺已是兩年。那青雲天生聰明,先生也很喜歡,這兩年工夫,公然把一部《四書》讀完,字也寫得有個樣子。這年青雲剛剛十四歲,新年頭上,走到伯伯家中玩耍,伯伯看見青雲彬彬儒雅,儼然像個學生,不是從前那放牛的時候,滿臉野像,十分高興。考考讀的書,也能夠隨口對答。伯伯便起了要栽培他的心思,留青雲吃了夜飯,送他回到家中,便對弟媳婦說道:“青雲這孩子看他不錯,念了兩年書,就有這個樣子,真是難為他。今年我想叫他到店裏去,幫著我弄弄帳,晚上沒有事的時,我還可以教教他的寫算,在你這邊也可省些校過,弟媳婦你說可好?”他嬸娘道:“可憐這孩子從小兒沒了父母,我辛辛苦苦撫養這麽大,總算我的事完了。成器不成器,後來要看他自己。難得伯伯這樣,還有什麽話再說,明日叫他過去就是。”青雲從此便跟著伯伯學寫學算,不覺又是兩年。伯伯看見青雲在店裏不論什麽事都肯用心去學,心想:我這一爿小雜貨店開在鄉鎮上,不過混著日子過去,還能想怎麽樣發達不成。把孩子委屈在這裏,仍然是沒有出頭日子。還得想法子,薦在大地方去,才是道理。自家盤算一回,薦到什麽地方才好呢?思來想去,想起一個老朋友王三太爺在江西吳城鎮做鹽號,他們做鹽務生意,局麵闊綽,自然出息寬裕,不如薦青雲在他號裏去,倒是一個完全的善法。等到過了年,便寫好薦書,備辦些土儀,做了一套新衣,另外給了四塊本洋與青雲做盤川,前往吳城投奔王三太爺。也是趙青雲時來運來,碰著一個好慈善的伯伯,便拜別嬸娘、伯伯,拿著薦書出了城,搭好一隻船,徑往吳城進發。一路順風,不上半個月,也就到了吳城鎮,問明鹽號坐落,自家換了一件新做的藍布長衫,青布馬褂,拿著伯伯的信,親自送到鹽號,交與門口的人,表明來曆。不多一會,門口的人出來說:“請趙相公進去。”青雲便跟著走來,進了石庫門,便是三間大廳,擺設著紫榆桌椅,兩壁盡是掛的名人字畫,甚為華麗,目迷五色,心神為之一快。隨看隨走,轉過大廳,乃是一個小小天井中,中間擺著一隻蘇缸,滿貯清水,缸內養著紅紅綠綠的金魚水草,兩旁配著幾盆梅花山茶。沿著廊簷一字排著蘭花,香氣馥馥,比較伯伯家幾間矮小瓦房,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眼前一進長三間的正屋,窗子上嵌著大玻璃,門垂大紅呢夾板門簾。早有個十五六歲的學徒把門簾揭起,青雲躬身進來,擺設也與大廳上依稀仿佛,不過上麵多一個炕床,鋪著繡花墊子,當中懸了一麵大鏡子。初進門,覺得對麵也來了一人,防備碰頭子,細看才明白是自己的像由這麵大鏡子照出來的。左首門上掛著一幅香色布棉門簾,那個十五六歲的學徒便領著進了這屋子。隻見床沿上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子,雙手抱著一支長水煙袋,青雲心裏想著這老頭子定是王三太爺,趕緊上前趴倒地下,一起一伏,磕了八個大頭。起來舉起兩隻手,上自頭頂下至腳尖作恭恭敬敬一個長揖。王三太爺彎著腰伸著一隻手過來,口裏說著:“請起,請起,不要行大禮,我可不還禮了。”問道:“你令伯可好?大遠的路,還多謝帶許多東西來,真是不敢當得很。”青雲自生下地來,長得這麽大,均是在鄉下過日子,今日忽然見了這個場麵,若是平常鄉下小孩子還不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嗎?偏他福至心靈,雖然暴入富貴場中,卻像經曆過的一樣,並無一毫拘束,隨口答應說:“是家伯叫替三太爺請請安。鄉下沒有什麽稀奇東西,不過幾樣土產,不中看的,要求三太爺收下。”王三太爺又問他多大歲數,讀過幾年書,在家裏學過什麽沒有。青雲一一對答的得體,把個王三太爺喜歡得不了,便說“令伯與我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他的福氣好,守著田園,享清閑之福。像我這麽大年紀,還是奔波勞苦,成年地在外頭,不得一刻清閑。我正少一個貼心的人在身邊招呼,你來得恰好。”青雲道:“侄兒年輕不懂事,初次出來。家伯說過,總要求三太爺當自家的子侄看待,凡事要教訓。”王三太爺問:“你行李搬進來沒有?”青雲說:“早上才到此地,行李還放在船上呢!”王三太爺道:“既沒搬來,你先去把行李搬了來,就在我對麵房子裏歇罷。”回頭叫聲:“財叻,你出去叫個轎夫,跟趙家哥哥同去搬了行李來。”青雲隨著財叻出來,叫了轎夫,去船上搬行李。進了鹽號,就在三太爺的對麵房子裏住下。這趙青雲生來伶俐,跟著王三太爺陶熔了幾年,居然把鹽號的事,幫著王三太爺經理得井井有條。王三太爺也就推心置腹地信用起來。
且說吳城鎮乃是江西四大鎮之一,進江西省第一個水陸大碼頭。地方非常熱鬧,有句俗話說的是“裝不盡的吳城,下不盡的漢口”,其市麵繁華,生意茂盛,據這兩句可想而知了。況且這鹽號往來的都是殷商大賈,揮金如土,就是號裏的夥計、先生以至徒弟出店,近朱者赤,積習相染,吃著,嫖賭著些事情在所難免。王三太爺上了幾歲年紀,日日經營運銷,那裏還來得及管這些閑事,隻要不鬧出事來,也就隨他們去。唯有趙青雲少年老成,雖然雜著一夥,卻拿定主意不來附和他們。有時被同夥的纏得沒法,逢場作戲,偶一應酬應酬,仍然一心一意地幫著王三太爺料理。或是陪伴著王三太爺談談說說,或是在自家房間裏寫寫字,打打算盤,無事從不出門。閑暇的時候,一個人在廊簷下踱踱,或是看看金魚,或是弄弄花草,或是賞玩堂中懸掛的字畫。這堂屋中間大鏡子的兩邊,掛了一副朱紅描金龍鳳楹聯,下款寫著沈葆楨;左邊四輻條屏寫的漢隸,署款王嵩齡;右邊四幀墨筆梅花,畫的來鐵幹撐天,玉枝搖月,暗香疏影,浮動黃昏,真像一樹活的一樣。每幀上都題的詩,隻沒有姓名,單寫著吟香外史幾個字,下麵印著鮮紅兩方圖章,印上篆文卻認識不得。心愛這梅花畫得這樣好,天天辦完了公事,便要站著去領略一番,久而久之,倒像定的功課。起初倒也沒人理會得,後來王三太爺見他日日如此,卻也有些奇怪起來。有日青雲正在望得出神,王三太爺由房裏走出來,站著青雲背後。隻見青雲望著這幾幅梅花,時而搖頭,時而舞手,臉上似乎顯出得意的神氣。王三太爺輕輕地在他肩上一拍,青雲回轉頭來,見是王三太爺,馬上垂手侍立。王三太爺笑著說道:“你幹自是也看這梅花畫得好嗎?”青雲也笑著答道:“侄兒看著梅花真實畫得好,不知怎麽樣虧他畫得出來!侄兒學來學去,總學不到他這個樣子。”王三太爺道:“你幹自要學他的畫嗎?你可知道畫這畫的是個什麽人?”青雲道:“侄兒看堂屋壁上懸的字畫都寫著款,獨有這梅花沒有題款,正想請教三太爺。三太爺事又忙,總沒有這個空當兒來問一問。難得今天要求三太爺把這緣故說給侄兒曉得、曉得。”三太爺道:“你要曉得畫這梅花的人,乃是當今一位大大的名臣,鐵麵無私。人都比方他為宋朝的包文拯,現任長江水師提督彭宮保,官印玉麟,號雪琴,湖南衡陽縣人,與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都是中興名將,正直不阿。自他老人家到了長江提督任上,把這水路上的行業保護得安安靜靜,從沒有鬧出過大搶劫的案子。即或有一兩個毛賊,做出些小案子,被失主告發上去,他老人家總要派人緝捕出來才算。就是營製也定得很嚴,如有違犯了他的軍令,不論是弁、是兵,立刻綁出去正法,一點人情不容。故爾他部下的弁兵個個循規蹈矩,平買平賣,並不敢借營裏一點勢子,強賒硬欠,至於奸淫擄攫更是沒有的事了。所以上下江一帶的商民頂著香盤,祝告他老人家活到一百歲,永遠不要離開,才保得住行旅平安。設或一旦調開去,另外換一位提督,斷斷不能像他老人家這樣,還說不定要縱兵擾民,通匪病商呢。他老人家年年春秋二季出來巡哨,每次到了吳城,閱操完畢,總要在此盤桓二三日,合鎮商家也都要公請他老人家一回,就在湖邊上那座高樓,名叫望湖亭上頭擺宴。他老人家最惡的酒食征逐,凡是官紳們辦下燕菜燒烤,或是唱演堂戲,總是一概辭謝不到。獨有我們商家備的十個大碗,每請必到。官場派頭他老人家一概沒有,馬也不騎,轎也不坐,粗衣布服,隨著兩名戈什,竟自步行而來,盡歡而散。你看他老人家到這個位分一點不驕傲,能夠屈躬下士,不要說現世,就是古來也是少有。如何不叫人敬重?如何不叫人感戴?但他老人家雖然是這樣地剛直,並不為理學所拘,卻最鍾於情。傳說他老人家少年時眷戀著一個西湖名妓梅仙,不幸梅仙早逝,他老人家便從此不再冶遊,凡是遊憩處所,繞屋多種梅花,誓畫梅花十萬株,以誌不忘梅仙之意。這四副梅花掛屏,是前年他老人家巡閱到此,在望湖亭上吃完了酒,高興起來,吩咐戈什回船去拿來筆墨紙硯,對客揮毫,不過一個時候,就畫成功,題好詩,送給我的。那吟香外史就是他老人家的別號。下麵這一方陰文圖章是彭印玉麟,陽文圖章是青宮少保。你真是要他老人家的畫,且等到八九月裏,秋閱到此,我替你去求一幅,大約還可以得呢!”青雲聽說可以替他求一幅梅花,心裏喜歡得不知成個什麽樣兒,這幾年功夫,在號裏跟著三太爺學的無非是加減乘除,分批撥引一些事情之外,沒有談過別的。今日三太爺長篇大套,把彭宮保的事約略說與他聽,真是聞所未聞,說道:“難怪畫得這麽好呢!”又想中間掛的對子,及那幾扇吊屏寫的沈葆楨、王嵩齡,大約也是不凡的人了,率性問個明白,倒可長長我的見識。遂指著那副朱紅描金龍鳳對子,問王三太爺道:“寫對子的沈葆楨是什麽角色?”王三太爺用手撚著白須,用眼望了一望上頭的對子回道:“你問這位沈大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忠臣,是福建人。早先做廣信府知府的時候,正是長毛鬧得厲害,他一個文官,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怎麽個措手?有一位夫人是林文忠公的小姐,林文忠公叫林則徐,就是在廣東燒洋人鴉片煙土的那林製台,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當初若是照林文忠那樣硬著辦下去,不出那一夥賣國奸賊割地求和,我們中國人何至於受這流毒,害得如今疲癃殘瘠到此地步。你想有這一個老子生下的女兒還有差的嗎?那時兵臨城下,沈大人軍書旁午,盡忠保國,內裏全仗林夫人運籌帷幄,出奇製勝,保固全郡的生靈。後來作到兩江總督,病故。賜諡‘文肅’。這副對子還是坐江西撫台時候寫的,現在聽說他幾位少爺都做了道台,忠臣子孫,還怕指日不是督撫嗎?”青雲點頭稱讚,又問王嵩齡是個什麽官?王三太爺說道:“這也是個奇人。聽說本籍是浙江,不知從哪一代流寓在河南,變成了河南人。二十幾歲的時候極其困難,落魄湖北,在黃鶴樓上擺個拆字攤子,帶著賣字度日。偏偏天下大亂,人家逃命尚來不及,還有誰來拆字買字?這個攤子也就擺不成功。想來想去,無路可走,不如去投效軍營,這便是他的運氣來了。碰見曾國藩曾中堂愛才如命,收留他在營中,不過上十年,一個窮拆字的保到了道台,在江西署過好幾次臬台。人常說的英雄不怕出身低,隻要有誌氣向上進。我還記得千家詩上‘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總而言之,做人是要自己去做的。就是你在我號裏年代雖不能算多,能幫著我比多年的夥計都強。我今年越發覺得精神有些不濟事了,你像這樣好好地再幫我個一年半載,我也不想再幹下去。等到年底,東家出來,我保舉你來接手。這號裏出息,每年的薪俸、花紅,統共算起來毛三千串錢。除了用的,很可以積攢幾個,搭著做點生意,還愁以後的日子嗎?不過發了財,成個家,要好好孝順你嬸子、伯伯,不要忘記呢!”這王三太爺真算是有肝膽不負朋友的囑托,一心念得要提拔趙青雲起來。趙青雲受過王三太爺的教訓,也能立誌學好,發奮上進。也是天生成的,要叫他在世界上留一點痕跡。
且說吳城鎮是進江西省的大口岸,五方雜處,士商雲集。因為是要緊地方,設官治理,有個水利分府,一個分防主簿。水師營的參將、都司、千把、外委都有彈壓地方、保護治安的責任。還有督銷局,厘金卡,湊起來文武官員差不多上百。官場中交遊,注意的就是金銀世界,鹽號本是個發財生意,金銀窠子,沒有個聽見不羨慕的。何況這些頂冠束帶的見了一文銅錢,巴巴地要鑽進方孔裏打秋千,見了這個大金窖豈有不生趨附的念頭?鹽商因其每每受船戶小工的要挾,樂得利用他們製伏船戶,故常常拿點小便宜給他,更惹得他們如紅頭蒼蠅攢糞坑一般巴結上門。王三太爺實在懶得同他們周旋,現在有個趙青雲,凡有一切應酬,均打發青雲出去,自己樂得清閑。自此以來,青雲便同這一群官府交接起頭,今日你來,明天我往,眼見的不外腳靴手版,紅頂花翎,耳聞的不外署缺委差,封妻蔭子。人生在世不過為“名利”二字,有名沒有利,猶如行船不得風,有利沒有名,猶如錦衣夜行,名與利是缺一不可的。雖然青雲受王三太爺的一番栽培,心想就是照著所說,把管事位子推讓與我,每年多得幾千串錢,弄到老來,還不是個幫人的傭工。為人總要獨立一樁事業,才不虛生一世,發財不發財還是次一層。整日夜的心中打算盤,總要打出一盤生法來,方不想枉自為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