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鈺不見了一隻襪子,著急得很。幾個丫頭滿炕亂找,打不見。盈盈另拿了一雙交給他穿上,站起身來,覺得褲襠裏有個什麽東西墜著。解開一看,卻是一隻襪子。金荃笑道:"二爺想瞧白小姐,忙了,連襪子都夾著褲子穿了,盡管的叫我們快找,快找。"小鈺笑了一聲就要往外走。紫英道:"二爺還沒洗臉,別叫白小姐瞧了笑話。"小鈺就說:"快拿水來。"慌慌張張梳洗完了,趕到上房,隻見白姑娘正在那裏講話。小鈺一看,隻見他渾身淡素衣裙,一雙風流俏眼,桃花臉上兩個笑窩兒,不笑也像是笑的,真似天上飛仙一般。忙上前作了個揖,他站起身回了一福,問:"這位是誰?"婉淑道:"就是我家二叔叔。"白姑娘說:"原來是千歲爺,該叩見的。"說罷,就跪將下去。小鈺雙手攙住,道:"嫂嫂別太謙,請坐,請坐。"兩人對麵坐下,四隻眼的睛光緊緊注射,都隻著出了神。小鈺定了定心,便問:"嫂嫂貴庚大號?幾時南方動身的?"白姑娘說:"我名璧,號玉卿,今年虛度十五歲了。因春間接了大姑娘的信,知道小翠二姑娘病體痊愈,妖精已蒙王爺斬除,婆婆就叫我來接他同回家去。誰知拙夫去世,守孝百日滿後,天氣炎熱得很,直到八月才動身,昨兒到京的。"小鈺說:"翠妹妹近來又欠安呢,隻好屈嫂嫂暫住幾天,等他健了才好同行。"玉卿一麵說話,一麵俏眼直注著小鈺,魂也銷了。
心中想道:"我隻猜征倭元帥自然凶形惡狀,誰知是這樣一個風流俊品!正好借著小翠有病,住在王府親近親近,或者有些幸遇也未可知。"就說:"翠妹妹在那裏?我要瞧瞧他去。"婉淑道:"我陪你去,二叔請自便罷。"小鈺隻得應道:"大嫂陪了去更好,我失陪了。"假意在上房說了一回閑話,回到園來,吩咐丫頭:"探聽少奶奶回上房去了,白小姐在什麽地方?快來報我。"自己呆呆坐在怡紅院,早飯也不要吃。宮梅笑道:"二爺眼裏瞧飽了,難道肚裏不會餓的?"小鈺道:"我等白小姐來同吃。"飛飛道:"別想這樣好處,他早在上房吃過酒飯的。如今同著少奶奶園裏各處拜望,那裏就會來?別等他罷。"小鈺道:"我實在吃不下飯,燙酒來喝罷。"春苕笑道:"從來酒色是相連的,吃得醉醺醺才好等他來攀談呢。"小鈺說:"我才剛見過了他,他論理也該來拜望我的。"芳荑說:"有什麽不來?我瞧他這兩隻眼睛珠不住的瞧著二爺,隻怕他心裏還比二爺著急些哩。"小鈺拍著桌子叫道:"實在俊俏得可愛。"這一拍,把酒杯兒都打翻了。紅藕說:"心裏盡管愛罷了,何必敲台拍桌的叫喚呢?"眾人都笑個不住。
忽聽見外麵說:"少奶奶同著白小姐過來拜望二爺了。"小鈺飛身跳將出來,迎接進內,坐下便問:"翠妹妹怎樣了?"玉卿道:"他說早晨王太醫診過了脈,還不曾吃藥,躺在炕上蒙矓睡去。見一個豬頭,把兩隻耳朵當了翅膀,撲麵飛來,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這時候更覺沉重些。"小鈺道:"如今園裏請醫生,我總叫太監頭兒朱吉陪進來的,據他說,王太醫說是肝氣鬱滯,心脈虛,帶著沉悶,自然夢裏驚悸。今兒方上用真鬱金、鉤藤鉤加朱砂金箔,吃來該會效驗。我雖惦記他,卻不便進房去陪伴。"婉淑道:"二叔,你把三塔寺的對句送給他,借掛幾天,倒是個辟邪的。"小鈺會意,就叫宮女傳話三殿上的太監,把上方七星劍請下來,交老媽子送到翠姑娘房前掛起來。婉淑道:"我要回上房去了,玉妹妹,你就和翠妹妹同住了,好早晚照看他。"玉卿說:"我同住是不敢的,隻好日裏伴著,晚間須得別處宿。"小鈺道:"淩波垞最幽雅,離扶荔廳也近,嫂嫂住了罷。"婉淑說:"很好。"便叫把他的行李搬了進去。小鈺也同過去,替他張羅了一番,就回怡紅來了。
倩桃說:"二爺,你今兒竟大方得很哎。"馥馥道:"今兒有少奶奶在旁邊,自然大方;將來恐怕免不得要小方呢。"小鈺道:"別胡說。我問你,你是上和瓊枝說的什麽箭賬還該我三兩銀子?"馥馥道:"咱們賭射鼓子,他輸了,賴著不肯還。"小鈺問:"誰的箭射得最好?"翩翩在旁說:"咱們都差不多,總是倭宮女們的箭有準頭,還會射馬箭哩。"小鈺問:"誰教他們的?"回說:"就是倭公主教的。"小鈺喜歡道:"公主會射箭嗎?"香玉道:"豈但射箭,還會跑馬舞劍戟,傻好瞧的。"小鈺道:"明兒我決要請教他騎射一回。"到了第二天,絕早起來,就到波垞內房來,見玉卿坐在鏡台前,旁邊兩個大丫頭站著替他梳發。見了小鈺,忙站起身,說:"千歲爺請坐。"小鈺道:"千歲爺的稱呼太客套了,要求改口才好。"玉卿道:"我聽見眾姐妹都稱你二爺,我往後也鬥膽照樣稱二爺罷。隻是嫂嫂的稱呼,也未免疏而不親。"小鈺說:"很是,竟叫姐姐罷。"坐在旁邊瞧他挽就了髻,站起身來道:"姐姐別動,我替你插帶。"玉卿道:"我有服,不用插帶的。"小鈺說:"兒總要用的。"就把金扁方玉如意替他簪上,說道:"姐姐的頭發又長又多,又黑又香,真正可愛。若在枕上聞了,連魂也要掉呢!"卿笑道:"承廖獎。"小鈺問:"昨晚姐姐睡得安穩麽?"玉卿說:"起先仗著酒意睡了一覺,下半夜竟沒睡著。"小鈺說:"奇怪,我昨晚也睡不著,真是二人同心的了。"玉卿把眼瞧了他一瞧笑笑,不做聲。
外邊丫頭報道:"施媽過來了。"小鈺忙從後房門轉出去,一直竟往小山書屋來。見了纈玖,便道:"我剛才見有個美女梳頭,要做首詩送他,一時做不出來,要煩妹妹代筆。"纈玖明知是要試他的意思,他正想要賣弄自己的文才,便不推卻,回道:"請限體限韻,待我胡謅幾句來求政。"小鈺想著,近體詩女孩子們容易會做,便說:"竟做篇古體長歌,不必限韻罷。"纈玖即刻拿張箋紙寫將起來,小鈺道:"好書法,竟像是舜妹妹的字。"纈玖說:"我向來本臨蘇玉局的帖,瞧見舜姐姐寫的秀雅,就改臨了靈飛經,因此有些相像。"小鈺看他做完了,接來讀道:瑤妃睡起花枝午,簟印紅肌逗春煦。
玉台半啟圓蟾圓,款卸盤龍散香縷。
紫金屈戌雲母窗,羅幬閃灼明殘釭。
宿醉懨懨嬌不語,翠綃袖卷粉腕雙。
晶梳攏掠委蜚,步搖瑟瑟簪珧王必。
抱日癡郎癡若雲,螺黛濃添畫眉筆。
君不見:錦瑟流年太草草,多少朱顏鏡中老!小鈺讚道:"好詩,好詩。蘅香珠豔,可稱個女玉溪了。"纈玖道:"玉溪生則吾豈敢!勉效溫八叉還不能得其萬一,貽笑得很。"小鈺說:"我聞得妹妹還善會騎射,也要求教的。"纈玖道:"這個越發可笑,明擺著三位元帥,如何敢班門弄斧?"小鈺道:"別太謙,將來定要請教。"纈玖點點頭,說:"且等到冬天,馬道上泥幹草枯了,才好跑呢。"小鈺得意洋洋,拿了這首詩,複身到淩波垞來,遞給玉卿瞧,又和他粘纏了多久,才回怡紅院。從此眉來目去,也不止一次。
到得十月初十外,天氣晴和,小鈺發枝令箭,叫把觀德廳簇新收拾一番,連晚把旗鼓箭擋通送了進來。第二天各處邀齊姐妹,隻小翠、瑞香害著病不到,餘人通跟了太太、奶奶,到觀德廳後堂,用過早飯,出到箭廳。王夫人和李紈、寶釵坐在廳內高座上,眾人都在簷前坐下。纈玖換上紫紅縷金繡花軟甲,頭戴雉尾金冠,兩耳旁襯著紫貂昭君套,走下台階。眾姐妹通起身站著瞧他飛身跨上鞍,往西邊放馬下去,轉進旗門。那西首牆跟前,早插著一枝楊柳,馬跑到箭廳將近,離柳枝約有二百多步,才輕輕挽著雕弓,搭上雕翎箭,接連發了三枝,齊齊都插在楊葉中間,隨風飄蕩。鼓聲打得喧天。王夫人帶上眼鏡瞧不很真,問:"中了沒有?"李紈說:"三箭通中的。"馬到台階跟前,就勒住了韁,宮女遞上兩口寶刀,約有六尺來長。
公主就把馬打了個團圈,使動雙刀,連人馬都瞧不見,隻見一團白光,閃閃飛動。舞了好久,收住了。宮女接了刀,又遞上一枝方天畫戟,又舞起來,依舊不見人馬,隻聽見嗖嗖風響。
眾人個個喝彩。舞完了才下了馬,慢慢走上台階來。王夫人說:"你嬌怯怯的一個小女孩兒,竟有這樣好武藝,實也難得。"眾人個人誇獎了一番,他才退進裏邊去挽衣裙。
宮梅忙把令字旗招了兩招,就有一對倭宮女並馬跑進旗門,東西各安上三個箭擋,各人在馬上射了三枝,往西邊收馬。宮梅又招招令旗,又是一對跑上來了,接連跑射了十對,就在馬道中間,跨準一百步,安上個步箭擋子。藹如道:"這東邊跑射的,是用左手開弓,也會箭箭都中,難為他的。"王夫人笑道:"這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呢!"這些倭宮女分了五人一伍,射起步箭來。每射是五枝,間或枝把不中,其餘通是中的。
倭宮女射完了,怡紅院的宮女、丫頭來回王夫人說:"我們不會跑馬,要求射射步箭。"王夫人說:"很好。"各人一般的分了伍,射了一回,大約五枝箭裏好的中三四枝,差的不過中兩三枝。李紈笑道:"這叫弱將手下無強兵了。"彤霞故意說:"淡妹妹是學過武藝的,為什麽不獻獻技呢?"淡如就真個站起身,走下台階射了一個箭,不到半路就掉下地來。妙香說:"這叫做頭名及第。"小鈺說:"你的弓輕,撒手又沒勁兒,自然送不到了。快把那後手略放低些,就會到擋了。"淡如應聲:"知道。"又是一箭,果然到的,卻斜飛到東牆邊去了。小鈺又叫"後手略收進些!"又是一箭,直往西邊飛去,幾乎把個擂鼓的婆子射著。王夫人說:"何苦來?罷了。"淡如臉上下不來,就說:"我在馬上舞回槍給太太瞧罷。"走到西邊撿匹良善些的馬,用條凳子踏了腳,才得爬上鞍去。手裏拿了一枝長槍,不敢加鞭,慢慢從旁道踱將下去。有個快嘴婆兒笑道:"這位姑娘是跑太平馬的,再也不會跌跤兒呢!"淡如不做聲。誰知那馬跑慣的了,進得旗門,不等加鞭就出了縱。
淡如吃了一驚,叫聲"不好!"把槍一撩,雙手忙去扳住鞍子。
偏那槍上的紅纓剛打著了馬的右眼,馬也著了驚,把腦袋一側,直往西邊跑去。這條馬道,比兩旁的地砌高有三尺多,前蹄踹了下去,後蹄還在道上,前低後高。淡如坐不住,合麵撲下地去,馬越發著了慌,混跑。虧了一個倭宮女,忙扯住了韁,才沒踹壞人。淡如爬起身來,滿臉灰泥,頭發也顛散了。自覺害臊,披著發就往外出去了。妙香笑道:"俗語說:’若要會,跟了師父睡’,這話竟未必然呢!"眾人笑了一回,同到後堂用過酒飯,各自散歸。不提。
小鈺又過多日,偶然踱到淩波垞來,隻見玉卿拿了一張詩箋在那裏吟哦,見了小鈺,忙就縮在袖裏。小鈺道:"姐姐佳章,不賜一觀?別吝教罷。"趁勢把手直探進他的懷裏,去胸前亂摸。玉卿說:"別這麽鬧,我給你瞧就是了。"小鈺還把他的粉乳捏了兩把,慢慢退出手來,又在玉臂上亂捏,口裏讚道:"好光滑的肌膚,可愛,可愛。"又說:"懷裏搜不著,隻得到褲襠裏去搜了。"玉卿著了忙,就把詩箋遞上道:"瞧便給你瞧,不許告知別人的。"小鈺接來一看,卻是一首《寡鵠詞·調寄江城子》:南山孤翼獨徊翔,意淒涼,影淒涼,一聲聲裏叫斷九回腸。
記得陶嬰歌最慘,千載後,有餘傷。東風回首對銀塘,惜鴛鴦,羨鴛鴦,桃花水暖兩兩自成雙。翻盡琴心當日譜,凰求鳳,變宮商。
小鈺讀了一遍笑道:"姐姐的心事,今兒我才知道,其實不是鳳不肯求凰,隻因鳳的做作太大,捉摸不定。如今我們來做鳳凰也好,做鴛鴦也好,總不叫姐姐淒涼就是。"口裏說,一麵就要扯他進內房去。玉卿說:"青天白日,窗開戶開,哪有這樣胡鬧法兒?我定要去稟太太的。"小鈺說:"不怕,我有證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