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友紅想到情牽意絆的時候,竟有些拿把不定。恰好小鈺拿了一幅畫來,說:"要求姐姐題首詩兒。"友紅打開一看,卻是一男一女對麵坐著,都是絕俊秀的品貌。便問道:"這兩個不知是夫婦,是閑人?叫我怎的題法?"小鈺歎口氣道:"這女的就是貴同年,不必說他姓名,和這男的是中表兄妹。品貌相同,文才相似,你貪我愛,暗暗有婚姻之約。誰知那女的凝香殿應考,取中了,奉旨配給皇子為妃,現在關防嚴密,二人竟不能再會一麵。男人就畫了這幅小照,央我題詩,我想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人生在世,無才無貌的很多,或則有才無貌,或則有貌無才,幸而才貌兼全,又怕不逢嘉偶。如今兩美既合,偏又有這些阻隔,真是前生缺陷。每提起筆來,便心如亂麻,再也題不成詩。故此要求姐姐代筆。如若閨中筆墨不肯傳示外人,不妨起個稿兒,給我自己謄寫。"友紅聽了,眼圈了通紅了,叫聲:"二爺,我想人世上的缺陷多著哩,豈獨這兩個人?那老天故意的簸弄人,偏要叫你若近若遠,不即不離,其實中間生出個一定的界限,有斷乎不能兩合的情勢。又且生在名門貴族,那花前月下的私期,是萬萬使不得的,隻得鍾乎情,止乎禮義。即如《洛神賦》,即說’願誠素之先達’,又說’申禮防以自持’,惟有個中人才能領會得這些拳拳的深意。我每讀’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二句,似乎決絕的覆他,卻是殷勤的戀他。這一段耿耿幽情,真是口裏說不出來,隻在兩心相印呢。"一麵說,一麵把長指甲彈了幾點眼淚。小鈺忙捏了他的粉腕,叫聲:"姐姐,你也算得個情種,我起先竟瞧不出來。"友紅道:"唐棣翩反,紫荊連理,魚稱比目,鳥號鶼鶼,禽魚草木尚且多情,何況綠衣才子,紅粉佳人,豈有塊然頑冥的?"小鈺說:"天上有兜率宮,地下有相思樹,總是造化。小兒狡獪顛倒,可恨得很。"友紅道:"顛倒由他顛倒,別有個人定勝天的法兒?"小鈺問:"什麽法兒?"友紅道:"隻要兩人的心清若冰霜,堅如金石,任到得海枯石爛,仍然不變不移。縱使不能今世,也可訂個來生。我想你和舜妹妹生成金玉,焉知不是前身的因果!"小鈺便趁著說道:"韋皋再世,玉環來生,雖有前緣,究竟杳渺恍惚。我倒有個無聊極思:那肌膚之愛,固然自好者不為;至於依傍香澤,相近相親,也還無傷名教。"說罷,挨近身去,把一手搭著他的肩,一手扳住他的臉,親了一個嘴。友紅輕輕道:"二爺尊重些,丫頭們瞧見了不雅相。人言可畏,請回去罷。"小鈺沒奈何,隻得站起身,說:"這幅畫兒,我依舊拿了回去,免得放在這裏觸動姐姐的情思。好姐姐,千萬珍重自玉,我暫且回去了!"要知小鈺這時候也有些按捺不住,怕又糾纏出別的事故來,因此就走了。從此兩個人更加情投意合,你憐我愛。但沒有什麽苟且胡鬧的事。
漸漸到八月中秋,上房設了酒席,請眾姐妹和小鈺同去賞月。定更後才回園去,又在怡紅院喝了多時,各人散歸房內。
彤霞叫丫頭搬了些酒菜,到讀畫樓上開著窗子對月獨酌,耳聽那滿樹秋聲,眼瞧著一輪皓魄,心裏暗暗想道:"小鈺這個人,不必說是富貴雙全,才貌兼美,更難得這一副溫和性格,做女孩兒的能嫁得這樣的丈夫,真是萬全無憾。可惜我家父母不富不貴,全仗著他府裏的光彩度日。算來門戶已是不相當的。我雖略有才貌,無奈園裏姐妹強如我的很有,自顧人材也擠不上。
這段姻緣,眼見得是拱手讓人的了。若要像那淡如的行為,我又不肯自輕自賤,幹那無恥的勾當。況且他白白的汙了名節,其實也不了不結,終成畫餅。"想到情濃去處,止不住掉下眼淚來了。春雨在旁邊,揣知他的心事,便說:"夜深了,姑娘請下樓睡覺罷。"彤霞點點頭,下落樓來,坐在房裏長籲短歎了一回,就拿過一張箋紙,提起筆來題了一首絕句:半醉襟懷思不勝,明明圓月映孤燈。
相暌隻在橋南北,橫隔花枝喚不應。
寫完了,讀了幾遍,撩在桌上,無情無緒,隻得上炕去睡。
可怪,那席子竟似芒刺刺的一般,竟成了個秋色惱人眠不得。
聽著更樓上漸漸轉到五更三點,才昏昏睡去。
紅雨走出院門,要去采些桂花來插瓶,剛剛碰見小鈺。小鈺便問:"你姑娘在房裏做些什麽?怎不出來瞧瞧桂花?"紅雨道:"姑娘昨晚對月傷懷,做了一首詩,躺在炕上翻來翻去,直到五更才睡著了。這時候還沒醒哩。"小鈺聽了,就輕輕走到他臥房裏,見桌上果有一張詩箋,拿起來讀了一遍,歎道:"款款柔情,自然流露。"就走近炕邊,揭開羅幔。這時候彤霞已是醒的了,故意閉著眼,裝做睡著的。小鈺見鴛鴦枕上堆著漆黑的香發,雪白的嬌臉,真正十分可愛。悄悄低下頭去臉貼臉,把舌頭吐進他櫻桃小口裏去,聞著陣陣脂香,連把舌頭舐了幾舐。彤霞才把眼一睜,問說:"那個人?來做什麽?"小鈺笑道:"昨晚隔著花枝聽見有人喚我,因此來的。"彤霞啐了一聲,小鈺說:"大晌午了,姐姐起來罷!"雙手捧他坐起身來,把手在他背上拍了一拍,說:"別受了涼。"忙把衣服替他披上,又拿了一條褲子,說:"我替姐姐穿上罷!"彤霞著急道:"小鈺,別胡鬧,討人嫌!"小鈺笑嘻嘻布著耳朵道:"夏天在浴盆裏瞧得明明白白,今兒就再會一麵有什麽使不得?"又臉貼臉兒親了一個嘴,說聲:"我去了,省得討姐姐的嫌。這桌上的詩箋快收好了,別叫人瞧見!"彤霞說:"我會收的,你請罷。"他就一徑回到怡紅院。
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叫燙了酒來。獨自一個拿著杯,慢慢的喝。心裏想道:"難得各位姐妹都有心向我,但是何姐姐說的鍾乎情,止乎禮義,諒來不能把園中眾人一網打盡,通嫁給我的。若有一些舛錯,又是個’始亂之,終棄之。’心裏不安,往後倒要下個強製工夫,才得清白。但是辜負了他們的好意,又覺薄情。"這一番思想,不覺歎口氣,悶悶不樂。英英在旁邊斟酒,便問道:"二爺今兒個想是有什麽心事嗎?"娟娟道:"二爺心事我很知道,如今已經超度了,自會早早投生。
再隔十幾年,依舊好來伺候的,別很想他罷。"宮梅道:"胎也要投得好,才有人憐惜。別像我們,投做了宮女、丫頭,三更半夜的受糟蹋,隻當是分內應該的。"香玉說:"你這話很像淡姑娘的口氣,全是一股醋味兒。難道聽不見倭公主說的’不失禮於死者,況生者首’?"絳萼道:"宮姐姐趕緊死了,或者二爺也會追薦你,惦記你呢。"小鈺也笑起來,扯著絳萼的手問道:"你願死不願?"盈盈道:"他沒有金釵,死了把什麽來留記呢?"眾人都笑做一團。
從此又過多時,小鈺對香玉、盈盈說:"明兒是重陽節,該是我做東,請太太、奶奶們來茱萸閣登高。叫廚房裏備些上好酒菜。"盈盈道:"海味山珍,通吃厭了,想不出什麽新鮮品味來。"香玉說:"今兒鬆江府知府附托八百裏的折差,送了一簍子四腮鱸魚來,倒還新樣。"小鈺道:"很好。"果然第二天邀齊眾人,跟了太太、奶奶到茱萸閣上喝酒行令,十分盡興。王夫人忽然想起,問道:"小翠為什麽不來?"舜華回說:"邀過的,他身子不爽健,沒有來。"王夫人說:"大眾在這裏,何苦叫他獨自一個冷清清的坐著?"就叫嬌紅去:"說我在這裏喚他。"不一會,小翠同了嬌紅慢慢的來到閣上,請了安。坐下。王夫人說:"瞧他一臉病容,明兒傳個太醫來吃帖藥,若要人參,到上房來取。"舜華道:"天天吃藥,不見效驗。他有外感,人參是吃不得的。"說罷,就站起身走過去,在他額角上一搭,說:"火滾的發燒,諒來吃不得酒菜的,太太叫他回去罷。省得在這山頂閣上受了涼。"自己忙脫了一件短夾褂子替他披上。王夫人道:"既身上不舒服,回去息息罷。"舜華就扶了他,到前廳坐上轎椅,還叫兩個老媽送了他回去。
李紈道:"舜華卻事事周到,存心也很厚道。"寶釵說:"我就愛他這些好處。"王夫人說:"孩子家能這個樣,將來自然會享福享壽的。"淑貞道:"舜姐姐說我是沒爹媽的,倭公主是離了父母的,因此照看我們兩個竟像女兒一個樣,實在可感的。"王夫人說:"你兩個本也妥當,既他疼你們,你們就該學他,自然也有好處。"談論了一番,又喝一會,用過飯,回上房去了。
眾人就要散,淡如喝得有八九分酒了,拉著還要喝。小鈺也再三款留眾人再坐坐,大家隻得又坐下。舜華說:"小翠妹妹卻也可憐,自從正月裏鬧了這一番,瞧他自怨自艾,向著人總有些靦腆。"彤霞說:"這叫猶有恥心。"碧簫說:"知恥就會知改,所謂白圭之玷,尚可磨也。"藹如接著道:"人而無恥,是禽獸也。"淡如聽這兩人的話,明是奚落著他,就使起酒性來。嚷道:"近來無恥的人很多,軍營裏一男二女同個帳房,鬧得比禽獸也還不如哩!"碧簫著惱道:"浪蹄子,你瞧見的嗎?可叫太太、奶奶在炕上光身提下來敲嘴巴沒有?"淡如向來怕他兩個力氣大,防他動粗,今日秉著酒意,膽就大了,冷笑道:"這兩個老淫婦,沒有到軍營裏,自然拿不著,由你們無日無夜的幹那醜事呢。"香菱連忙喝道:"你瘋顛了?這樣胡說,快回去罷!"走過去拉他,他把手一推,說:"不用你管。"香菱不提防他推的,身子一歪,跌了一跤。爬起來,惱得很,就把他打了一個嘴巴。淡如就躺在地下亂哭亂罵。藹如說:"撒潑的狗淫婦,我來打你個半死,才知道利害。"碧簫也叫聲"打!"跳起身來。小鈺連忙一手一個,扯了碧、藹二人下落樓去。舜華、友紅、纈玖、淑貞也扯著勸了香菱下去。
彤霞向著二香笑道:"囔昏了,又不肯散,才好裝這些畫意兒。我們走罷!"三人一哄,通下了樓。婆子、丫頭們便齊齊散去。
單剩了淡如跟前的兩個大丫頭,叫道:"眾人都散完了,哭罵給誰聽?回去罷!"淡如聽說,才住了口。醉得爬不起身,便罵道:"濫蹄子,還不抬了我下樓去?"兩個丫頭聽了,沒有好氣,就一個捧著頭反在前走,一個抬腳的在後,故意把他顛倒抬下樓來。這一倒,把肚裏的酒通倒出來了,往著丫頭臉上直噴。丫頭閃身一躲,失腳踹了個空,後麵的丫頭也拖不住,三人通滾了下樓。淡如吐了滿地,嘴裏不知哼些什麽,旁邊看院子的老婆子笑道:"二位姑娘那裏抬得起?瞧他連椅轎也坐不住的,隻好把扇板門抬了回去罷!"兩個丫頭滿身通沾的是肮髒,生氣道:"我們那會抬死屍似的抬他,且撩著,等他酒醒了坐轎罷。"正在說時,恰好小鈺回來,要勸他。瞧見了,就把兩隻手托元寶的一般,托到紅豆莊,放在炕上,回身便走。
走回怡紅,通身也沾的是醃臢,宮女們一麵替他脫換衣服,一麵嘻嘻的笑。憐憐說:"二爺何苦來?出這樣瞎力?"小鈺不答話,各自睡了。
到第二天早晨,倩桃忙忙走進房來,叫道:"二爺快起來,瞧白小姐去,長得要好兒的比翠姑娘還俊多哩。"小鈺問:"那個白小姐?"倩桃說:"是小翠姑娘的嫂嫂,昨兒個到京的,如今在上房和太太、奶奶們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