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夫人和寶釵因為纈玖在園裏住,怕小鈺去招惹他。
次日就喚小鈺、舜華到上房吩咐說:"倭公主是外國人,你是個天朝重臣,觀瞻所屬,千萬別露出那輕狂的相兒。若是引惹了他,我定要告知老爺,斷斷不依的。"又叮囑舜華:"留心防範,隨時來告我們知道。"小鈺應了許多"是。"舜華道:"這倭公主流利之中卻端莊得很,諒來二爺也不敢去輕慢他的。既太太、奶奶囑咐了我,自會留心覺察,隨時進來稟知的。"因此小鈺雖則魂裏夢裏戀著纈玖,卻不便常常過去,反要裝得大方,慢慢的日親日近罷。
這日天氣很和暖,見璧月丫頭走來說道:"稻香塍靠西一帶,通是杏樹,約有三四畝寬,現在花開得很盛。有個管園婆兒閻媽的女兒,今年十四歲了,叫做鶯兒,生得妖妖嬈嬈。他就在旁邊一所樓房,原匾寫的是’杏花村舍’。他便改釘上一塊’杏花村店’的匾,開起一個酒館來。府裏宮女、丫頭、婆兒們通去喝酒賞花,熱鬧不過。文姑娘叫請二爺和各位姑娘去瞧瞧玩兒。"又說:"別成隊去,要三三兩兩,像是各路的遊客才有興呢。"小鈺道:"很好。我就過來。"即便差人把這話傳知各處,自己帶了香玉、盈盈們八個人,騎上九匹小川馬兒,到那店前。
隻見鶯兒坐在酒壚旁邊搽脂抹粉,一雙俏眼,滿臉笑容,身上全是蘇揚打扮,一口蘇州說話,很是個風流女孩子。另有十多個老婆子,提壺托碗,做走堂的。三間店麵,設了四五十的座頭,坐了許多人在那裏豁拳行令。見了小鈺,都站起身說:"二爺來了?"鶯兒連忙說:"二爺樓上請坐,文姑娘也在上麵。"小鈺吩咐眾人:"照舊喝酒說笑,別拘了禮,就沒興了。"來到樓上,見平兒和文鴛同坐一桌。文鴛道:"請坐,殘菜不奉邀了。"小鈺說聲"請便",也就揀個臨窗的座兒坐下。隻見舜華、淑貞坐著椅轎,纈玖騎著一匹倭馬,在前引路。
跟了許多倭宮女、丫頭、婆兒們,嘻嘻哈哈一路說笑。來到月門口下馬出轎,卻不進店,叫丫頭抬張桌子就在杏樹林裏,三人同桌坐下。碧簫、藹如也帶些宮女,通騎著馬,到樹跟前見了舜華,三人就下了馬,也搬桌子對麵坐下。又見妙香、彤霞手挽手,帶了幾個丫頭慢慢的步行到來。舜華道:"你們怎麽竟走了來嗎?"彤霞道:"遊春須要步行才好,一路瞧玩兒。
騎馬、坐轎有什麽趣?"碧簫說:"和你們同桌坐罷。"妙香道:"還有個病鬼在後,五個人太擠了,另桌坐罷。"果然,瑞香坐了一乘暖轎,靠著扶手板。抬到樹邊,丫頭扶他出轎,和彤、妙同坐下了。各人跟的老媽子把錢褡褳放在各個桌邊。
平兒笑道:"好買賣,竟是現會鈔的。"話未說完,隻見店廊下拴的馬有匹兒馬,瞧見了一區騍馬,就要爬上他的背去。騍馬不依,兩個對尥起蹶子來。婆兒忙來吆喝住了,牽了開去。
又聽見鶯兒嚷道:"我要叫你嬸娘的,怎麽搔起我的手掌心來。"眾人就說:"你喝醉了調戲他,咱們旁人不服,綁了送到巡捕廳去。"小鈺正想要到林子裏去親近纈玖,借勢兒就趕下樓來,說:"我替你們和事,別送他,隻罰他拿出一吊京錢來陪禮罷了。"老婆子喝得爛醉,嚷道:"沒有錢,由他們送去!我是沒雞巴的,那會調戲人呢?"眾人就把他裙帶上一搜,搜出了一百大錢。說道:"也罷,也罷。就罰了這二百京錢,撩開手罷。"這婆子還是一路的咕咕噥噥,回後園門去了。小鈺也拿了一錠銀子交給鶯兒,鶯兒伸手來接。小鈺搔了一搔,還捏了一把,鶯兒斜溜了一眼,笑道:"有罰規的,先收下五兩,晚上再到怡紅院和二爺算賬罷。"小鈺也笑著說道:"使得,晚上總算。"說罷,就走到林子裏。先問:"瑞妹妹,尊恙大好了?有高興出來遊玩賞花。"瑞香道:"正是,我每逢冬天病便重些,交了春就漸漸的輕鬆了。"正在說話,有個守二園門的老婆子走來,扯扯小鈺的衣襟,丟個臉色。小鈺有些會意,就同他走將開去。舜華對銀藍說:"你悄悄跟他們去瞧瞧,又有什麽人來?這般鬼頭鬼腦!"銀藍就尾了他二人,去了一會子,回來說:"可憐那瓊蕤竟死了。我方才跟到後園二門邊,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向二爺磕頭,說道:’我是瓊蕤的母親。他自從回到家裏,天天啼哭,茶飯都不肯吃,成了個相思病,日重一日。今早把這枝釵兒交給我,叫我送給千歲爺,說:蒙二爺的恩典,感激不盡。如今早晚就要死了,一切衣服首飾通是二爺賞的,不便留記,惟有這一對金釵,是自幼兒頭上帶的,留一枝帶落棺去,這一枝送交二爺做個日後的紀念。說完了這話,就喘起氣來,眼也合了。’這時候不知怎樣哩。二爺聽了,把腳跌跌說:’我要過去瞧瞧他,又怕外觀不雅。葉媽煩你代我致意,叫他寬心調養。’忙叫盈盈姐去取了兩個大金元寶,兩個大銀元寶,說:’葉媽,你帶去趕著請個好大夫,上緊醫治。’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小孩子跑來說:’瓊姐姐咽了氣了。葉叔叔叫我來催嬸娘快回家去。’二爺滿臉淌淚說道:’你快帶這金銀去替他好好收殮,買塊地安葬他,別草率了。’葉媽接了金銀哭回去了,二爺也抹著眼淚回怡紅院去。諒情未必再來賞花了。"舜華皺著眉道:"何苦造這些孽,害人家的兒女!"碧簫說:"還害著一個人哩!"就問彤霞道:"聽說今兒有大夫來號脈,不知號過沒有?"彤霞道:"早要進園的,聞知眾人要到稻香塍來,怕路上碰見了不敢進來。這時候想必號脈過了,不知大夫怎樣說的?但願不是才好。"旁邊一個老婆子插口道:"有什麽不是?擺著是這個呢!"——原來園中耳目眾多,一些風聲無有不傳遍的,獨有舜華不許丫頭婆子們多管閑事,因此沒人敢到他跟前報新聞。這回聽說了,便問:"那個害病?"藹如道:"還有那個家裏會出這樣替祖宗爭氣的人?"彤霞道:"這倒不關著祖宗,原是個丫頭鬼,你瞧我何曾當他是姐妹的?"舜華會意,恐怕纈玖懂著,有關小鈺的臉,便說:"酒也喝夠了,花也賞過了,回去罷。"眾人都站起身,依舊騎馬、坐轎各自散歸,不提。
且說薛蝌這天同了大夫到園門口,守門婆兒告知眾姑娘要到杏花村賞花,他就坐在門外等了多時。探聽已經過去盡了,才進到紅豆莊來。那大夫就是王太醫的兒子,也在太醫院裏上名當差的。年紀雖輕,脈理很好,隔簾坐下,靜靜診了一會,說道:"恭喜,這是胎氣發動,並沒什麽病。作起嘔來,隻消吃些酸東西。再過十幾天就會好的,不必開方。"薛蝌聽說,吃了一驚,忙道:"恐怕是阻經,還煩細細再診診呢。"王太醫笑道:"阻經受胎迥然不同,那會錯的?何必再診?"說罷,起身出園去了。香菱、淡如都在簾裏聽得明白,香菱抱怨道:"怎麽好?鬧出醜戲來了。將來肚子高大起來,還瞞得人嗎?"淡如也呆了一會,便說:"奶奶,你去問那孽障,怎的主意?"香菱隻得來到怡紅,見了小鈺,自覺害臊,不便直說,隻是吞吞吐吐。小鈺為了瓊蕤心裏煩悶,瞧見他這光景,很不輸服,便道:"你有什麽話便說,怎麽是這樣藏頭露尾的?"香菱沒奈何,隻得布著他耳朵細細告知,要尋個打胎的藥方。小鈺皺皺眉頭道:"也罷,你且回去,待我找了方兒親自送來。"香菱去後,小鈺真個把醫書翻了多久,對盈盈、宮梅道:"奇怪,書上通載的是保胎安胎方,並沒個墮胎方,卻怎麽處?"宮梅笑道:"人家明公正氣娶了親,受了胎自然要保足十個月生兒育女。那裏都是偷偷兒的想要打墮呢?"小鈺悶悶昏昏上了炕,一夜睡不安穩。
次日早早起來梳洗,隻見岫煙走進房來,說聲:"鈺二爺造孽哎,香菱和你商量得怎樣了?"小鈺道:"沒法兒,還求先生和薛二叔想個方法出來圓全這事。"岫煙道:"薛二爺也十分著急,向著走方醫生取了兩丸墮胎藥來,據說立刻見效的。
但這個事咱們旁人不便做主,送給你,該吃不吃憑你自己主張罷。"小鈺接來瞧時,見招子上寫著:"調元消化丸,用熱黃酒調服,一丸立效,每丸價銀四兩。"小鈺道:"多謝先生費心。
自然消了才好,哪有聽他鬧成場的?"慌忙袖了跑到紅豆莊,把一丸交給香菱,自己卻呆呆的坐在中廳聽信。停了一會,香菱出來說:"果然好靈藥,不多一會就下來了。像是魚鰾樣的,也不知是男是女?"小鈺連忙走進房去瞧,瞧見淡如用烏綾包著頭,臉色呆白,坐在炕上,背靠著飛仙椅。叫聲:"沒良心的冤家,害得我好苦呢!"小鈺道:"姐姐別抱怨,這也是合該有事,實不是我來招惹姐姐,姐姐自己發心的。如今幸而消了,往後各自謹慎些罷。我去了,姐姐安心靜養就會好的。"說罷,飛忙走出莊來。
想起小翠不知怎樣?便到扶荔廳,喚了施奶媽到外間,把淡如的事說了一遍。施媽說:"我家小姐也是兩個多月不曾轉身,不知是不是?"小鈺道:"寧可服藥於未病之先。"就把剩的一丸交給施媽拿去調服,自己也坐著等信。不多一會,施媽出來說:"哦,通了。二爺請放心。小姐說求二爺的恩典,以後別再來纏擾了。"小鈺應聲"知道。"就回到怡紅院來。
丫頭送上晚酒,小鈺拿著杯,心裏暗想道:"將來隻可和丫頭、宮女們胡鬧胡鬧,正經姐妹,斷斷動不得的。不但損陰騭,亦且白丟了子孫。"正在一麵喝酒,一麵思想,隻了嬝嬝走進房來,說:"鶯兒昨晚就來過的,回了他去。這會子又來了,二爺見他不見?"小鈺道:"叫他進來。"鶯兒到了房裏,打個足全請了安,笑著說道:"昨兒個聞知二爺有心事,不敢進來驚動。今日二爺寬心了,特來請請安。"小鈺說:"來得正好。"便要扯他坐在膝上,鶯兒道:"眾位姐姐通站在這裏,我哪裏敢坐?隻站著替二爺斟酒罷。"眾人說:"鶯姐姐,煩你在房裏斟斟酒,咱們暫且散一會就來的。"大家一哄都出去了。
鶯兒裝腔作勢賣弄風流,把身子坐在小鈺的膝頭,拿起酒杯先嚐了一口,說聲"正好喝",便送到小鈺口邊,小鈺道:"你會敬皮杯不會?"鶯兒說:"怎樣叫敬皮杯?"小鈺含了一口酒,嘴對嘴吐到他口裏,鶯兒喝了下去,笑道:"這很容易學。"也就含了一口,吐將過來。小鈺道:"你的嘴很香,有趣有趣。"就把他的衣襟解開,一陣香氣撲鼻。摩弄了一會粉乳,又揭起裙子解開褲襠,也是噴香的,便叫道:"好香好香。"正伸手要去摸他那話兒,鶯兒扯住了手道:"二爺還要喝酒吃菜,別摸這髒東西,又得淨手。一會子到炕上去細細的擺弄罷。"小鈺道:"我房裏的丫頭通是雙名的,你就叫了香香罷。"鶯兒道:"我家父親現開著香鋪,將來送些進來,總比買辦買的高些。其實香料是一個樣的,隻在配得好。我家有個秘本,照方製造,與眾不同,從不肯傳授外人的。"二人說說笑笑,喝得醉醺醺,宮女們送上飯來,鶯兒就站在旁邊陪著。
吃了晚飯,小鈺先睡下了,叫鶯兒也上炕來。鶯兒害臊,不肯上去。盈盈把他的腳瞧了一瞧,拿雙睡鞋給他換上,說道:"你脫下裙子,放下炕幔上去,沒人瞧見的。別這麽做作罷!"鶯兒隻得脫了裙,在桶上坐坐,真個鑽進幔去。宮梅笑道:"倒是個老在行呢!"眾人也都睡下。隻聽得喘籲籲,口裏哼哼唧唧,哭一會,笑一會。累得裏外房的丫頭、宮女個個心頭大熱,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又聽見小鈺問道:"你有了婆家沒有?"鶯兒道:"前年定的親,還未過門。男人也是開鋪子的。"小鈺道:"我先騙了他,他知道了恐怕要惱呢!"鶯兒道:"千歲爺替他開生門,很有光彩。知道了隻有喜歡,哪裏敢惱?"小鈺道:"我怕的受了胎,又是個累贅!"鶯兒道:"不妨,我還不曾轉身的,那會受胎呢?"小鈺喜歡道:"既這麽,我就好放心玩兒了。"說了一會,又鬧起來。直鬧到四更盡,才得安靜。
第二天各人通睡到正晌午才起身。小鈺賞了他四個大元寶,叫道:"你且回去,過幾時再來喚你。"鶯兒磕頭謝了,笑嘻嘻歡天喜地的回家去了。
香玉裝著鬼臉兒,問道:"二爺昨晚有興沒興?總共幹了幾次?"小鈺笑道:"咱們幹咱們的事,為什麽要你們不睡覺?今兒我倒要驗驗你們各人的褥子,諒來通是起雲頭花朵的了。"宮梅就去提了小鈺炕上的錦褥下來,道:"請驗,請驗。"盈盈道:"該死,弄了這許多血在上麵,怎不用個帕兒襯襯的?"素琴道:"猴急得很了,還管什麽肮髒?"正在取笑,外麵丫頭報說:"舜姑娘同淑姑娘、倭公主來了!"小鈺一聽,喜得跳將起來,飛跑的迎出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