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妙香見小鈺盡管央求,下不落臉,隻得又題了二首:美人囑隻為情深語自私,香唇呢呢泥胭脂。
曾經月底頻申約,不惜花前再致詞。
密誓要如金石永,春光休遣蝶蜂知。
秦雲楚雨相忘易,珍重叮嚀在此時。
美人去遙指蓬山路幾千,驚鴻回影去翩翩。
事如雲散三湘口,人似春歸四月天。
繡被蘭香仍未歇,翠紗檀點自依然。
緣知宋玉無甚,追賦荊台夢裏仙。
寫完了說道:"題便題了,別再說什麽嘮叨閑話。"小鈺道:"再不敢說了,費心,費心。多謝,多謝。"歡歡喜喜把錦袱依舊包了,交給丫頭。作別了妙香,回到怡紅院來。
隻見有個宅門傳話老媽說:"剛才閣學何大人差家人來說,明兒個他家友紅小姐,要到府裏來會同年。我已回過太太,太太叫來報知二爺,並優、曼二位姑娘呢。"小鈺聽了這話,滿心歡喜,便說:"我久慕何小姐天姿國色,如今自上門來,盡好瞧他一個飽。"便吩咐看園婆子,各處打掃收拾。又叫管廚房的宮女、丫頭,端正上等的酒席款待,各各伺候停當。
第二天早早用了飯,坐在三殿上吩咐守門的:"待何小姐轎到,便大開中門。說我在後殿迎接。切不可下轎,定要抬進殿來的。"不多一會,果然到了。跟來的家人說:"王府頭門內不敢坐轎,小姐要出轎步行進去的。"門上也傳說:"千歲爺吩咐過的,定要從正門抬進去。"兩邊謙讓了一回,才把轎子往東邊長巷內一直抬往裏來。婆子、丫頭們自然是步行隨轎。
小鈺連忙退到榮禧堂前等候。轎子抬到堂前,友紅下了轎,向小鈺叫了聲年伯,福了一福,跪將下去。小鈺忙叫宮女扶住,自己深深一揖,叫聲"姐姐別這樣過謙,不敢當,就請坐上椅轎,往上房去。"見過了太太、奶奶們,用過茶點,又坐了椅轎到征瑞軒。小鈺不便進去,隻叫宮女們隨進伺候。優曇姐妹都在正廳前迎接,留入內廳排開三席盛菜,吃喝一回,才辭出。
來到大門口,正要上轎,隻見小鈺同著眾姐妹,通在前邊鬥草庭前坐等。友紅便過去,一一見了禮。同坐了椅橋,自東至西各景賞玩一番,單是怡紅院不進去,留在末後進內坐席。
友紅愛那東閣梅花盛開,流連了好久。見天上漸漸飛下雪花,越飛越大,竟像漫天的柳絮一般。小鈺幾次催促,才從棠陰院紅藥坪一直落北,由梨雲榭往南,到讀畫樓。大家坐在窗前,靠著欄檻看雪。這時候,山頭上已是白茫茫的了。彤霞就叫丫頭擺了些果菜盤兒,斟上史國公的藥燒來,說:"對了這樣好景,寬坐坐,喝杯淡酒衝衝寒。"友紅道:"恰用得著,隻是一到便來動擾,不當得很。"眾人是備著晚間要鬧酒的,都留著量,不很喝。友紅的酒量本極好的,又在這樣仙宮月殿似的房屋,對著了四山積雪,如玉峰琪樹一般,又見滿天的碎瓊亂璧紛紛飛舞,不覺酒興大豪。小鈺對了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有說有笑,也是心花怒開。兩人一個瞧景,一個瞧人,你一杯我一盞,喝個不了。
宮女幾次來請坐席,才出門坐轎到了怡紅院。小鈺叫把酒席安在二廳樓上,關上窗,放下屜板,四麵都瞧得見外邊雪景。
共擺了十二席,每席安上一個大圍爐,暖烘烘的。便遜友紅首席,友紅道:"除文妹妹是平輩,可以妄僭,餘外通是長行,如何敢僭?"決不肯坐,碧簫道:"這年誼且揭開,咱們隻認姐妹,豈有主人僭客的道理?"讓了多時,友紅才坐了東邊第一席,彤霞對麵,碧、藹二人坐了三四兩席,不讓淡如,淡如也不敢作聲。舜華卻在第六席坐下,淡如坐了五席。妙香姐妹也不讓小翠,坐了七八兩席,淑貞照舜華的樣,自去坐了第十席,小翠遜了一聲,坐了九席。小鈺也坐下來,文鴛坐在末座。
一麵開懷吃喝,一麵瞧那玻璃窗外的雪,綿團一樣的沉沉灑將下來,庭中草木通變成了粉妝玉琢的枝葉。大家越發喝得有興。
上過了二十道菜,四次點心,小鈺叫丫頭推上屜板點起燈來。又叫:"以後的菜,慢慢一樣一樣的上來,不必太急。"便要友紅出令,友紅遜了一回,就喝了一小杯酒,說道:"各位年姑母、年伯跟前放肆了,告罪一杯。我們還是猜枚罷!不興悶雷霹靂,通是暗放。"就用十二個棋子捏在手裏,眾人各各認定。友紅問彤霞:"幾杯?"彤霞說:"十杯。"問碧簫請增,增上十杯。請藹如減,減去十杯。問淡問:"什麽杯?"淡如指著大金杯說:"這個。"又問:"第一杯怎樣喝?"淡如道:"猜著的人捧了酒,不拘飛送那一位,須要叫聲’心肝親娘’,那人須就著他手裏喝幹。若不肯喝,便是梗令。定要罰三大杯。"友紅搖搖頭說:"累贅得很。"又向舜華:"請放儀注。"舜華道:"杯太大了,六杯酒分作十二杯。各人念句古詩,要有十二生肖字樣,不拘左轉右轉,數著的喝。"友紅道:"有了七杯儀注了,請妙香放八九兩杯。"妙香道:"掌拳的和猜著的挑了豁罷。"又問瑞香:"請放第十杯。"瑞香道:"猜著的,講個笑話。沒人笑,自己喝了。"友紅伸開掌,卻是小鈺猜著了。小鈺歡喜得很,叫宮女斟了一大金杯酒,雙手捧著到友紅跟前,叫道:"我那嫡嫡親親的心肝乖娘,敬你一杯,就在我手裏幹了罷。"友紅漲紅了臉,說道:"年伯你放下罷,我不敢喝,情願受罰。"小鈺隻得放在桌上,友紅叫丫頭另斟酒來,喝了兩杯。說道:"算了罷!"淡如還不肯依,舜華道:"這兩大杯約有一壺的酒了,已是加倍罰了,自然該算的。"友紅說:"底下是舜姑娘放的儀注,該那個先念起?"舜華道:"不拘,盡可亂念。"友紅便念道:"’首鼠轅駒俱碌碌’,左轉的。"碧簫就喝了一杯,說道:"我是右轉的,’蝸牛角上爭何事’。"淑貞道:"我是左轉的,’報國危曾捋虎須’。"舜華也是左轉,念了個"盈盈顧兔秋三五。"彤霞念:"’雙龍盤劍殿頭趨’,左轉。"瑞香見友紅連喝了四大杯,便說:"我鬆鬆罷,右轉的,’謀生拙為安蛇足’。"妙香道:"好現成,把’虎’字的對句來灌我呢。"淡如笑道:"瑞妹妹生成是鬆的,要緊也緊不來。"藹如道:"放屁,不許胡說。"小翠道:"’白馬江寒樹影稀’,左轉。"小鈺喝了一杯,念道:"’世途何處不羊腸’,右轉。"藹如道:"’兩岸猿聲啼不住’,左轉。"文鴛道:"何姐姐又連喝了兩杯了。我念個’絳幘雞人報曉籌’,左轉罷。"瑞香喝了一杯,小鈺道:"先前’猴’字念了’猿’字,終究勉強些。如今’狗豬’二字,定要念本字,不許把’犬豚’等字來代。"妙香道:"使得。右轉的,’賣漿屠狗有英雄’。"友紅喝了一杯,說道:"酒很多了,’豬’字再別流到我罷。"淡如道:"不拘左轉右轉,那個喝酒,我隻念個’有緣逢著野豬精’。"小翠聽了,滿臉漲紅,連頸脖耳朵通是紅的。小鈺忙叫斟了一杯酒,把淡如一把扯住便硬硬的灌下口去,灌得急了,喝不及,皮襖上都淋的是酒。淡如道:"何必要你著急,把我的衣服都弄髒了。"友紅隻認是念不上來杜編一句,卻不想到是取笑的話,混過去了。小鈺就和友紅豁拳,友紅輸了,又喝了兩大杯。該是小鈺講笑話,小鈺道:"有個人,做親了一夜,要休那女人。女家不依,告到當官。這官是兩榜出身的通人,問新郎道:’我瞧你女人是好好的,為什麽要休他’新郎道:’他的陰戶偏著長在半邊的,怕將來不能生子,因此不要他。’那官兒就拍桌叫道:’不錯,不錯!這有舊案的,《大學》上說道:是則偏之為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眾人都笑了,隻有舜華不來聽,不笑。眾人便分喝了這杯。
該小鈺過令,小鈺忙伸手去接,友紅怕他捏手,忙把子兒放在桌上,小鈺就拿在手裏請各人認定,問友紅"幾杯?"友紅說:"三杯。"問彤霞:"增減?"彤霞:"不增不減。"問碧簫第一杯,碧簫道:"猜著的講笑話。"問藹如第二杯,藹如道:"猜著的射覆,沒人猜著合席分飲;有人猜著了,自己喝。"問淡如第三杯,淡如說:"酒太少了,須得格外生發就是。我來行一個小令罷。"小鈺伸手道:"文姑娘著了。"文鴛說:"我不會講笑話,常聽見晴月丫頭很喜歡講,叫他代講了罷。"晴月見姑娘委他,不敢推辭,便說道:"我原籍浙江湖州,這湖州河裏都種水菱,名叫菱塘。那菱塘裏麵最怕長了龜蛇,攪得水渾了,菱就不旺。有個鄉裏人種菱的,一日進城來望親戚。親戚問他:’令堂可好?’鄉裏人不懂通文,隻認了問菱塘,回說’有什麽好?聚了許多烏龜,吵鬧不清,如今是稀垃圾的了。’"眾人笑道:"講得太文了便不發笑,這倒也不村不郭。"便把第一杯分開喝了。文鴛說:"第二杯我說個’謝’字射覆。"舜華指著豹胎道:"落去了’胎’字,本該罰的,請幹了罷。"下該淡如行令,淡如道:"我說句世上三般真寶貝,是後搜的。各人請說是那三般?"彤霞道:"天、地、人。"淡如叫"不是,喝一杯。"碧簫說:"日、月、星。""也不著。"藹如說:"土地、人民、政事。"又不著。
舜華道:"你們有的先說,待我想想再說。"妙香道:"景星、慶雲、鳳凰。"淡如道:"景星、鳳凰爭先睹之為快,如何添出個慶雲來?該倍罰的。"妙香隻得喝了兩杯。瑞香道:"這太空得很,也要叫人有處著想才好呢。"淡如道:"也罷,我再說個近取諸身。"友紅道:"是了,必是才、學、識。"淡如道:"不著,請一杯。"舜華道:"知、仁、勇。"也不著。
瑞香說:"忠、孝、節。"淡如道:"落去’義’字,該倍罰。"小翠道:"佳人、才子、名將。"也不著。小鈺道:"好學、力行、知恥。"眾人道:"這就是知仁勇,自然是不著的。"也喝了一杯。淑貞說:"著了。"指指鬢邊道:"金、珠、玉!
可不是寶貝,在身上的?"淡如說:"不著,該喝。"文鴛說:"我喝了一杯,不必說了。請淡姑娘宣令罷。"淡如道:"你們不淵博,這是兩句俗語:’世上三般真寶貝,緊、硬卵、瘦光臀’。"眾人一齊啐了幾聲,舜華隻是吐口涎,淑貞忙把兩手掩了耳朵,瑞香說:"這也是人人共有的,何嚐是寶貝?"淡如道:"寶在上四字,若不緊,不硬、不瘦而且光,便不算寶貝了。"碧簫喝道:"該死,還要細細的講解哩!"文鴛說:"我也有了——禮、義、廉。"藹如道:"很是,近來這’恥’字盡可刪去的了。"文鴛道:"我掌令,請各人認定了。"專問舜華放杯分。舜華定了兩大杯。文鴛問小翠第一杯,小翠道:"我代猜著的講個笑話罷。"問彤霞第二杯,彤霞道:"猜著的飛敬。"文鴛道:"鈺二叔著了,該小翠講笑話。"小翠道:"有個人家請了一位先生,最愛通文的。到館那日,東家備菜請他。第一樣是鹿肉,先生道:’美哉,此呦呦之肉也。’第二碗是鵝,先生道:’美哉,此之肉也。’再上羊肉,又說:’美哉,此咩咩之肉也。’再上雞,又說:’美哉,此膠膠之肉也。’第五樣沒菜了,東家母想著有盤狗肉,放了多日,還不曾吃,便送上席來。誰知那煮的時候忘記放了鹽,隔了多時,已經臭爛。先生嚐了一箸,皺著眉道:’此臭而且爛,全沒味兒的東西,不知何物’諒必淡如之肉也。"眾人笑道:"倒也虧他編得有些意思。"淡如道:"這是舊笑話,不是編的。他還失落了幾句:東家又送上菜,那東家母把肉絲子下鍋去炒,忽然溺急得很,進房去出了小恭。誰知鍋太旺了,肉已炒焦。擺將出來,先生瞧了一瞧,說道:’此黑而且硬,似豬肉而非豬肉,意者其心肝哥哥之肉乎?’"小翠臊得眼淚都掛了出來。友紅起先十分恭謹,此時已經醉了,便也有些放縱,笑問道:"為什麽翠姑娘怕說豬,想是生肖屬豬的嗎?"淡如笑道:"他卻不屬豬,倒是豬觸的。"碧簫指著淡如道:"算盤上的扳不倒,混帳小人!"小鈺怕越說越明白,忙斟了一杯酒,走到友紅跟前,道:"該我來奉敬,並不敢再叫娘了,請幹了罷!"友紅忙站起身來,頭暈得很。一手扳著桌子,說道:"實在喝不得了!"小鈺道:"姐姐不喝,隻得要跪敬了。"一麵說,一麵真個跪將下去。友紅也就跪下,勉強就著杯喝了幾口。酒便湧將上來,連酒帶菜往小鈺臉上直噴,身子也倒過來了。小鈺撩了杯子,雙手扶住他,他接接連連照著小鈺臉上嘴上吐個不了。吐完了,站不起來,小鈺抱他起來。兩個人滿臉滿身通是醃臢。淋將下去,連大紅繡花皮裙上也沾遍了。跟來的丫頭婆子都說:"醉得這個樣,怎麽下樓去呢?"小鈺說:"不妨。"就一手抱著他的身子,一手摟著他的腿,捧在懷裏跑下了樓,一徑到自己臥房。忙叫取了兩件大毛一裹圓來。先替他脫了裙襖,把一件貂一裹圓披上,叫宮女們扶他到炕上坐定。自己也脫去外罩皮衣,洗了一個臉,嗽嗽口,披上一件烏雲豹的一裹圓,走到炕邊,把濕手巾替他臉上嘴邊擦抹了一番,就說:"翩翩,你的腳頂小些,快去拿雙睡鞋來,給何小姐換這髒鞋子。"翩翩忙去拿了一雙桃紅綾的睡鞋,隻有二寸半把。
小鈺就替他換上,略覺寬些。小鈺笑道:"真正像兩隻水紅菱兒,好瞧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