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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彩箋結社 畫冊題詩

  且說小鈺在上房和賈蓉、賈蘭說了多時的話,三更天才回到園中。這晚輪該小翠陪伴,睡在炕上,講起明兒須要安頓眾姐妹,別叫他們真個鬧到上房知道。小翠也竭力攛掇,果然第二天備了極盛的酒席,在怡紅後廳請齊眾人,叫淡如等三人深深福了四福,恭恭敬敬安上杯箸。碧簫說:"難道跪也不跪,行一個常禮便當數嗎?"小鈺忙也作了個揖,說道:"我們家鄉有句俗語:’低頭便是拜’,如今服了禮,就罷了。"彤霞冷笑道:"咱們這篇賦已經補全了,現在詩賦時文都已抄成一個本兒,將來藏之名山,可傳可誦的。"舜華道:"夠了,夠了。我勸眾姐妹們撩開手罷,說來怪臊的。不然我今兒個不過來的,因為有話要問鈺二爺,為什麽發遣三個人,單隻蓉大爺回來?"小鈺歎口氣道:"珍伯伯在配身故,璉伯伯帶病起程,沒在路上。如今蓉大哥扶了兩個靈柩回來。老爺給了他四萬銀子,三千畝田地,叫他依舊在寧府居住。另給了四千銀子,做葬費。大約就要扶靈往江南去的。"眾人聽了,各各歎息了一番,方才喝酒。喝到起更,也就散了。

  隔了幾天,小鈺坐在房裏,見雲藍丫頭拿了一個箋啟說:"舜姑娘叫送來的。"小鈺接來一看,卻是個冷金箋折疊成的副啟。麵寫:"瀟湘詩社啟",裏麵寫著:蜻蛚在堂,星回於次,端居多暇。爰擬小集吟朋,用消寒晷。詩成薄酌,佐以持螯。此品出自大官,可無慮讀《爾雅》不熟也。惠而好我,掃徑以蹊。此啟。

  下寫:"瀟湘主人具。"後麵青壁主人已經打上"知"字,小鈺就在怡紅公子底下寫上個"知"字。雲藍問:"還有淡姑娘、翠姑娘,該到那裏去通知呢?"小鈺道:"你不用去,我自會各處去傳知,明兒一準到齊。"雲藍笑道:"二爺的恩典,免了各處大遠的道兒去跑。"小鈺見他身材窈窕,眉目含情,聲音又嬌細,便問:"你是那裏人?"就說:"原籍是蘇州。"小鈺拉他坐在懷裏,玩笑了一回,才放他回去。一麵就親往各處通報。眾人聽是舜華為頭,再無不來助趣的。隻有瑞香說:"我這幾天舊病發作,不很健旺,辭了罷。"小鈺道:"冬至前後,紅症不免發動。但舜妹妹高興,不可不到。若懶得做詩,我代你編一首就是。"瑞香隻得也打了一個"知"字。

  次日,果然齊集瀟湘館裏,舜華說:"優姑娘昨兒送了幾簍蟹來,極肥極大。聞是娘娘宮裏賞來的,特邀眾位一嚐,做詩是個名色。"便先擺上茶點,眾人用過,問什麽題目?舜華就叫丫頭送上一個雕竹筒兒,內插牙籌一百枝,都是些詠古題目。又開了檀香盒子,鋪開牙牌,每人分了六十張,每張刻一個字在上麵。小鈺道:"七律須要五十六字,隻餘了四字,恐怕太少了。"舜華道:"天寒日短,別耽擱了喝酒的工夫。隻做首七絕罷!"眾人就各抽一題,不消半個時辰,都已譽出。

  先瞧小鈺的詩,是傅說版築,用十灰韻:物色風塵浪擬猜,鹽梅誰複辨美材。

  岩前一帶盈盈月,卻照君王入夢來。

  眾人一齊讚好。次是彤霞的,是張球獻詩:剩束牛腰未敢前,呂公門外榻高懸。

  如何費盡雕龍技,隻博槐廳月俸錢!眾人道:"無窮感慨。"再看淡如的,是曹植賦洛神:八鬥清才迥絕倫,陳思聲望動閨人。

  感甄亦是尋常事,作賦何勞諱洛神?

  藹如看了道:"詩原是各言其誌,推此誌也,蔑倫敗常,無所不至。"碧簫說:"此所謂小人而無忌憚也。"文鴛道:"這議論頭新鮮得很,前人所未道的。"底下再看碧簫的,是薑尚釣渭:賣漿廷冷事紛紜,鍾鼎山林兩不聞。

  解向煙波收拾得,半鉤明月一蓑雲。

  小鈺道:"這題目極大,他卻寫得絕淡,可稱別具手眼。"再看藹如的,是王猛捫虱:豪氣江東合自尊,獨披短褐謁軍門。

  蔌勤捫虱無他語,應為諸公謝處軍。

  眾人道:"勃勃有英氣。"再看舜華的,是韓信乞食:逐鹿中原戰氣昏,飄零國士更誰論。

  虞兮枉為重瞳死,不市王孫一飯恩。

  小鈺道:"這個議論才有識見呢。"眾人都稱讚一番。再看小翠的,是司馬相如四壁:四壁蕭蕭不解愁,行酤且脫鷫鸘裘。

  遠山眉黛芙蓉麵,可免他年怨白頭。

  眾人看了,通不做聲。又看妙香的,是王維獻樂:平陽春宴醉葡萄,一曲琵琶夜漏高。

  戛玉鏘金成底事,乞靈還倩鬱輪袍。

  瑞香的是郭隗喻駿骨:天涯駿骨幾多存,試向王門子細論。

  老盡嘶風紅叱撥,黃金台上為招魂。

  淑貞是杜廣為廄卒:失路傷心百重回,追風攝電費疑猜。

  人間未必無騏驥,劉景何曾入廄來。

  以上三首,眾人都評讚了一回。看文鴛的,是顏回陋巷:春風陋巷雨瀟瀟,車馬何心肯見招。

  不是閑情矜遁跡,人間無處著簞瓢。

  舜華笑道:"這’人間無處著簞瓢’,卻調侃得世人不小。"詩已做完,就入席喝酒。丫頭們送上螃蟹,果然很大,但是沒有鉗腳的。小鈺道:"舜妹妹,蟹的妙處全在兩螯,為什麽通剝掉了?"舜華道:"何曾剝去?通在裏麵呢!"小鈺再一瞧,知是兩上大殼合攏來的。揭開來,連螯連腳邊肉連黃通剝好了,用糟油薑醋和調了,每三個蟹合做一個,十分有味,又不用親手去剝。彤霞道:"這時候已是十一月了,外邊都不很有得賣,怎麽宮裏偏有這樣肥大的"旁邊一個丫頭說:"我問過那邊的宮女,他說九、十月裏撿那頂壯大的,用個壇子鋪一層稻穀,鋪一層蟹,逐層鋪滿了,就把壇口緊緊封好。估量稻子吃完的時候,才取出來,比那初裝時,更加肥大。"眾人道:"得了這個法兒,明年定要試一試的。"蟹吃過了,又上了許多別的菜。

  喝到上燈後,瑞香坐不住,就要回去。眾人也說酒夠了,便散了席。舜華囑托小鈺:"送了瑞妹妹回到賞心亭去。明兒須請個高明的大夫來醫治醫治才是。"小鈺一一應了,以後果然天天請醫生開方吃藥,卻也不見什麽效驗。

  漸漸到了十二月初頭,小鈺走到蘅蕪院來,妙香讓他坐下,問:"丫頭手裏拿的什麽東西?"小鈺道:"昨兒有人送我十本畫冊。說揚州有個女姑娘,姓巫名夢雲,專會畫著色工致人物,春宮圖尤其擅長。有幾冊太粗的,不便送給妹妹瞧。這一冊卻畫得文雅,特來請妹妹每幅上題著首詩兒。"便把錦袱打開,見紫檀冊畫上刻著"暗藏春色"四個字,揭開第一幅,題著"美人來"三字,畫的竹籬茅舍,柴門跟前停一輛油壁香車。

  有個小丫頭,扶著個絕豔麗的姑娘才下車來,旁邊一個俊秀書生,深深打拱迎接。小鈺道:"這是才來的時候。"第二幅是"美人笑",二人對麵坐了,各帶笑容,指手畫腳的講話。小鈺道:"既來了,自然談笑些相思情況了。"第三幅是"美人醉",二人並肩坐了,桌上杯盤狼藉。美人玉顏半酡,星眼蒙矓,靠在書生的懷裏。小鈺道:"這是喝酒醉了,沉沉欲睡的時候。"第四幅題的是"美人顫",並不畫人,隻有一張床,床上掛著方空紅紗帳子。細細瞧進去,錦被繡褥,被中蓋著兩人。隻露一個女人的臉仰睡在珊瑚枕上;又是個男人的臉,覆在上麵,兩嘴相含。紗帳蹙起皺紋,帳鉤有搖曳的光景。窗外一個丫環呆呆站著,側了耳朵在那裏聽。小鈺笑道:"這幅畫得最好。"妙香搖搖頭道:"不好,不好。我不愛瞧他。"揭開第五幅是"美人囑"。兩個在花下挽著手,似乎說話的模樣。小鈺道:"要去了,自然要囑咐一番。"第六幅是"美人去"。畫的女人坐上了車,書生在旁邊揖送。小鈺道:"妹妹,你瞧這六幅,一男一女是一個樣兒到底的,並無絲毫小異,真是名手!可惜不在京裏,不然請他來畫幅小照,連園中各位姐妹通畫在一塊兒才好瞧呢。你如今快替我題六首詩,寫在上麵。"妙香道:"我不題,你叫淡如題罷。"小鈺說:"他出語太粗,題得不蘊藉,不便給外人瞧。"妙香道:"旁邊添了一個男人,怎樣好題?若是光是個女人,我便題了。園裏能詩的人多著哩,何必找我?我是不題的!"小鈺道:"我想過的,彤姐姐詩本差些,字也不很工。碧、藹、淑三個姐妹,先前還和通些,近來聽信了這位林夫子的話,迂腐騰騰,決不肯題的。隻有央著好妹妹費費心,你隻說那女的,別管這男的就是,快快題一題罷。"妙香被他纏不過,隻得題了三幅:美人來底用妝成寶鏡催,六輔車子此間回。

  相如宅畔燈初暗,韓壽齋頭戶半開。

  機杼已通烏鵲者,笙簫直接鳳凰台。

  月明林下春光好,不識春從何處來。

  美人笑不耐閑愁不耐嗔,拈花曾是蕊珠人。

  裂繒宮裏千金價,射雉場邊一麵春。

  掩扇依稀分皓齒,搴帷隱約綻朱唇。

  獨憐相對難消受,傾國傾城擬未真。

  美人醉墜珥遺鈿宴已終,溫柔鄉在醉鄉中。

  胸痕半露春酥白,臉暈微生夜玉紅。

  索茗幾回聲宛轉,添香一霎思蒙矓。

  聽郎軟語偎郎坐,猶記深杯百罰空。

  看到四幅便放下筆,說:"這一幅我斷不題的。二哥哥你瞧瞧,兩個臉兒疊疊起,什麽相兒?"小鈺道:"你依先隻說女人,別管這上邊的人兒就是。"妙香道:"我不懂,好好的睡覺,為什麽發起顫來?"小鈺笑道:"妹妹別說,有什麽不懂,這就是’氣籲籲其欲斷,語嚅嚅而不揚’,就是’款款擺腰,便便摩腹’的時候呢。"妙香漲紅了臉,道:"這是瑞妹妹做的,你去找他罷!"小鈺道:"我先往賞心亭去了來的,可憐他病得麵色蠟黃,沒精打采,怎好勞動他?"妙香隻得又題:美人顫細犀牙蕩柳腰,錦衾抖亂霧中綃。

  藍橋水溢魂難定,繡枕春濃語未調。

  疾疾流蘇千縷嫋,絲絲香鬢兩行。

  憑誰愛惜憑誰護,風裏花枝不忍描。

  小鈺拍手讚道:"好詩,好詩。我說你有什麽懂不得?這第四句不言顫,而深得顫的神情。妹妹竟像是曾經顫過來的。"妙香聽了這話,便紅了臉,把筆往地下一撩,生氣道:"二爺,你別來欺侮人,怎麽拿這個樣的話來糟蹋我!我明兒就搬了家去,永遠不見你的麵了。"小鈺慌忙作揖賠罪,道:"好妹妹,開開恩。饒恕我一時說得冒失了,別生氣。你寧可打我幾下,別氣壞了身子。"連個揖亂作。妙香見他這個光景,心上有些過不去,隻得說道:"二哥哥,你別怪我,你本說得太過分了。"小鈺見妙香的生氣是半真半假的,便趁勢拉著他的手,說道:"心肝,好妹妹,別太傲性了。我這樣的小心賠罪,便說錯了一言半語,有什麽十惡不是的?況且這話就是前番批語的意思。

  怎麽今兒就這樣的著惱呢?"妙香道:"前兒做賦加批,是當著眾人,原是玩笑,倒還使得。今兒私下兩個人說起來,明是有心調戲了。"小鈺道:"我有名叫做賈老實,從不知道什麽叫做調戲。妹妹,你別多心罷。"妙香道:"不錯,不錯。你最老實,連調戲也不知道的,怎麽會引上三個人同眠共宿呢?"小鈺道:"好妹妹,別去拉扯別人,好好的做完了這兩首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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