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問:"你家姑娘幾歲了?怎樣遇的妖?妖怪是怎麽樣的?"老媽說:"這位姑娘就是我乳大來的,今年才十二歲,生得長成標致。誰知被妖怪看中了,自從上年冬天,忽然掩了房門,梳妝打扮了,就像和人講話,鬧了一晚,天曉才清白了。
從此每日過了午後就作起怪來,徹夜才歇。若是有人進房去伴他,登時頭疼發熱,跑得快的,還留了性命,倘若或熬著疼要強在房裏,就心痛倒地,口吐鮮血,即時送命。我們悄悄在窗縫裏張他,並不見妖怪,隻見姑娘的相兒難看得很,這聲音更聽不得。"淡如忙問:"怎樣的相兒?聲音怎樣的?"老媽道:"小姐們跟前那裏講得的!"寶釵就喝了他一聲,說:"單隻你多管閑事!"才不敢開口了。王夫人就吩咐家人們快去接了來,一麵對李紈說:"安頓他在那裏呢?"李紈說:"要近著小鈺處才好拿妖,自然該在園裏。隻是怡紅是不便住的,女孩子又不便同住。"寶釵道:"他嫂嫂尚且要避開,何況別人!我剛才起岸時瞧見一所小小的房屋,門前匾上寫著"紅蓼花香"四字的,到好住。"小鈺接口道:"就在這旁邊,大家同去瞧瞧罷。"便步行出門來,不多遠,就到了。卻是三間正屋,三間後軒,還有些零碎小房。王夫人說:"盡夠了,省得住大景致的去處,空落落,越發招妖惹怪。"就走出門來大夥兒在門前的坐檻上坐下。靠著欄幹,正對著溪,溪灘上通是紅蓼花兒。
小鈺道:"這叫蓼花灘,對岸通種的白蘋,就叫蘋花灘。"正在閑談,隻見管家婆領了這位姑娘來,果然十二分俊麗,但隻臉色黃黃的,帶著病容。和眾人都行了禮,坐下。王夫人問他"閨名叫什麽?對親沒有?"他回說:"乳名叫小翠。"底下就住了口。奶奶在旁代答道:"自幼對給白巡按家少爺,我家少爺就娶的白小姐。是嫡親兄妹換門親。老爺在日就聯的姻,還未過門呢。"坐了一回,就在這紅蓼花香的地方用了酒飯,安頓在東軒房住下。小鈺道:"明兒我和眾姐妹搬了出來,園裏就熱鬧了。今兒翠姐姐獨自住下,恐防冷清,我晚上在聽秋軒過宿罷。"王夫人說:"很好。"替另又派了幾個壯健老媽、幾名粗夯丫頭伴著他。各人都回上房去了。
小鈺笑嘻嘻的問小翠道:"姐姐,這妖怪長的怎麽樣?有多大年紀?恁般打扮?和你恩愛不恩愛?"小翠紅了臉,低著頭不作聲。小鈺道:"你要我降妖,又不肯實說,這就辦不成了。"施媽在旁邊道:"要說不難,隻是王爺別見笑。這妖怪穿鐵盔鐵甲的,黑臉孔,尖嘴大耳朵,渾身通生的硬毛。幹起事來,總要我家小姐百般哀求他,他才快快的完事。若不肯叫他、求他,他就鬧個不了,真要弄得死去活來呢。"小鈺連忙拉著小翠的手,道:"他要怎麽樣叫,怎麽樣求,快說來我聽。"施媽道:"將來如若來了,自然聽得見的,如今夜深了,王爺請出去罷。"小鈺無奈,隻得回到聽秋後軒去睡下,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待到天明,忙忙過去問信,眾人說:"安靜得很,想是王園貴地,妖精不敢來纏了。"裏邊太太奶奶們也打發丫頭婆子來問,知道一夜平安,大家都放了心。
早飯後,眾姐妹通搬了出來,香菱也和淡如同住。園中添上幾百個人,十分熱鬧。小鈺先去指點收拾怡紅院,完了又來替舜華調排瀟湘館。晌午過後,太太帶了兩位奶奶並少奶奶,出園來擺席大觀樓下。一則替小翠洗塵,二則替眾人,饣而大新居。又去請了岫煙、寶琴、紋、綺、湘雲來,大夥兒喝了多時的酒。正交起更時候,小翠忽然站起身,像是有人拉著的模樣,趕忙回房去了。他家跟來的婆子、丫頭們有些懂得,通跟著了就走。
沒一會,施媽來報道:"尋來了,尋來了,房門關上了。"我們在窗外聽這妖怪說道:"妹妹好狠心,昨日我跟了你的轎子到府門口,正想要進門,隻見兩個門神拿著刀槍來趕殺我。我飛忙的跑,漸漸將要近身,著了急,見路邊有個大糞窖,就跳下窖去,把糞亂撥。這門神當不得臭氣,掩著鼻子才退了回去。我害怕得很,躲在坑底下不敢出頭。誰知到五更天,有個人到坑上拉屎,把我腦袋上撒了許多糞,我著了惱,把頭在他臀上一頂,翻身落在窖裏。我便跳起來,渾身醃臢得受不得。剛好路旁有條河溝,我忙忙跳下河去細細洗刷,那兩隻耳朵裏的臭屎,不知扒出了多少!又聽見岸上有人說:"這水就通著賈府花園的。我就從水裏一路尋來,果見有石條柵欄,並沒門神看守。我鑽進柵來,見是個大花園。東尋西找,找你不著。才剛聽得劃拳談笑,內中有你的聲音。果然找著了你,累我吃了這個大虧,快快脫去衣服,狠狠的奉承我一回才罷,不然今晚定要擺弄你個死。"王夫人道:"哪有這事?我不信。"便叫兩個媳婦"隨我去瞧瞧。"忙便上轎去了。小鈺踱到樓外,待要召請神兵,又想:"這小事別去褻瀆天神,且先和這妖精戰他一陣,瞧他的本事何如,再作道理。"正在心中盤算,隻見一個老媽子飛奔的來,口裏嚷道:"太太請二爺快去。"小鈺忙便跑過去,隻見太太、奶奶都坐在聽秋軒後門口,指著紅蓼花香,道:"作怪得很,你快去聽聽。"小鈺忙趕過去,見老媽、丫頭們都呆呆的站在窗外聽。小鈺用指頭把窗上紅紗撕去一塊,往裏一望,隻見兩枝蠟燭,照得明明白白,小翠脫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雪白的身子躺在炕上,兩條粉腿高高舉起,一對大紅繡花睡鞋長不及三寸。口中叫道:"好哥哥,親爺爺,開開恩饒了我罷!實在疼得受不住,再一會連小腸子也戮斷了。"小鈺隻一瞧,太陽裏的火都冒了出來。掉轉身趕出園來,叫太監把三殿上掛的禦賜七星寶劍請下來。擎在手內,飛風的跑進來。
還聽見哀哀哭聲,在那裏哥哥心肝的求告。小鈺走到門口,把腳一踢,房門倒了。正待進房,忽然一陣怪風,似乎有個人衝門出來。小鈺忙把劍一揮,聽見一聲大叫,倒在地下。卻是一隻大野豬,攔腰劈做兩段,流了滿地的血。
小鈺就進到房裏,小翠還是赤身躺著,見了小鈺要去拉被蓋,沒有力氣。小鈺道:"姐姐,辛苦了。我替你蓋罷。"就扯床夾被替他蓋著身子。瞧瞧臉兒,竟像黃蠟一般。眼中含著淚,口裏還呼呼的喘氣。小鈺布著他的嘴,說道:"姐姐放心,妖怪已經砍死了。"正待和他溫存調戲一回,聽見外麵嚷道:"太太、奶奶們都來瞧妖怪呢。"小鈺慌忙迎將出去,見王夫人們通往後亂退,口中說道:"可怕,可怕,別瞧罷。"不多一會子,園中姐妹除了優、曼、舜華不來,餘人通趕來看豬精,遠遠站著,不敢近前。外麵賈政、賈蘭都來瞧瞧,吩咐太監說:"快把這孽畜抬了出去,瞧了害怕得很。"太監們答應一聲,就用繩杠抬出去了。
小鈺送了賈政、賈蘭去後,就回王夫人道:"翠姐姐,這個地方住不得了。須要移到我內房去才好。不然野豬鬼來尋他報冤還了得嗎?"李紈說:"很是,但隻是要恭恭敬敬的,別和他混鬧呢。"小鈺應道:"不的,我是有名叫做賈老實。"岫煙笑道:"可知老實是假的。"王夫人就叫:"丫頭們,快去扶了翠姑娘到怡紅院去罷。"有個快嘴丫頭回說:"姑娘的下身受了重傷,光著身躺在被窩裏,連被褥上通是醃臢濕透了,移不來的。"小鈺說:"不用你管,我自會張羅。"他過去就跑進房來,把被連頭連腳和身一包,雙手捧了出門,一徑往怡紅院裏。放在炕上,先用麻油替他下身搽上,摻些人參八寶散,用輕絹包好。又濃煎了一碗人參湯吃下去,到第二天就好了些。
從此天天人參燕窩調養,不到半月,竟已精神如舊。臉上白裏泛出紅來,色如桃花,比初到時更加俊俏。這日小翠早晨對鏡梳頭,小鈺坐在旁邊細細的瞧他,忽然笑道:"姐姐,你近來越發標致可愛得很。隻可恨晚上不肯叫我心肝好哥哥,到底還有些見外的意思呢。"小翠啐了一聲,小鈺還待要和他調笑。
隻見看後園二門的家人媳婦來回說:"外邊逃了一個大姑娘來,要求王爺救命的。"小鈺聽了"姑娘"二字,心花都開了,忙問:"生得俊不俊?"媳婦回說:"生得很俊,大模兒像淡姑娘,還要好瞧些。"小鈺便站起身迎將出去,叫聲"快引他進來!"不多一會,果然有個姑娘,窈窕身材,鵝蛋臉,散發披頭,一路的哭進來。媳婦子指著小鈺向他說:"這位就是我家千歲爺了。"姑娘聽說,便雙膝跪下磕著頭,隻叫"千歲爺救命!"小鈺慌忙抱他起來,就在樹底太糊石凳上坐下,把他放在膝頭上,兩手替他揩淚,挽發。口中問說:"你為什麽事這般著急?有我做主,盡管為說與我聽。"那姑娘才說道:"我家父親叫葉正茂,就住在這園西邊。向來開鋪麵做生理的,因為折了本,今年改就個蒙館教書度日。我名叫瓊蕤,今年十三歲了。早晨在門前和新中秀才的藍相公說笑了幾句話,誰知父親回家來吃飯碰見了,罵開了藍相公,把我打了許多嘴巴,還拿條麻繩要勒死我。剛好門外叫道:’葉先生,快到館去!你家兩個學生在那裏捅刀子哩。’父親就把我交給母親看管,等回來定要處死的,自己忙忙的上館去了。母親怕父親的性氣暴躁,真個要送我的命,才叫我逃進園來求恩救命的。"小鈺笑道:"這有什麽大事?容易,容易。"就抱了到他怡紅院內房,叫宮女舀了香湯給他洗澡,又叫取些新裙襖好首飾替他更衣梳頭。
又傳了管家婆來,叫"吩咐女巡捕官,拿我個名帖,告知後園西鄰教讀的葉相公,說他家姑娘逃在我園裏,老太太瞧見了很喜歡他,留他逛幾天就送回家去,別難為了這小孩子。我們王爺還要照看他,給他對一頭好親,連丈人丈母通有好處的。"婆子答應了,即刻傳話出去。不多一會,來回說:"說過了,這葉先生感激得很,現在府大門外碰頭謝恩。"小鈺說:"罷了,先賞他兩個元寶,叫他回去。遲幾天我處自會打轎送回去的,不用惦記。"管家婆又忙答應,出去了。
小鈺才進房來,恰好小翠坐在外間冷冷兒的說道:"二爺恭喜,來了一位絕色佳人,真正是天落饅頭,造化造化。"小鈺忙陪著小心笑說:"那裏跟得上你,你才是絕色呢。"就拉了小翠的手進內房來。見瓊蕤已經洗過了澡,換上新衣,正在那裏梳妝,忙站起來和小翠見禮,十分恭敬。小翠總有些不輸服,怔怔的坐著,口也不開。小鈺看他梳完了頭,便叫快些擺菜斟酒,替他壓驚。就拉小翠同坐,小翠道:"我不愛喝酒,失陪了。讓你們兩位新人好細細的敘情……."正在拉扯,隻聽見宮女報道;"各位姑娘們來了。"小鈺看時,隻見眾姐妹一擁的進來,都說:"要見見大王帳下新收的美人。"小鈺就叫瓊蕤一一打足全請安,藹如笑道:"很像一個人。"彤霞笑道:"我說像一隻狗。"淡如罵道:"放屁,像一位仙人!"舜華道:"第一是眼睛相像,但他的太露了,恐防壽數差些……."話未說完,有個老婆子來說:"太太、奶奶們聽見園中逃了一位姑娘來,要叫去瞧瞧。"小鈺沒奈何,隻得帶他到上房來。磕過了頭,各位太太、奶奶都說他人物俊俏,禮數周到,說話對答也甚伶俐。很喜歡,各賞了他些釵環綢緞,叫小鈺派個婆子送他回家去,別叫他母親惦記。小鈺應了一聲,同著出園來,眾人各已散了。
小鈺就和他並坐喝酒,又差丫頭去請小翠。丫頭來回說:"翠姑娘躺在炕上哭,不肯過來。"小鈺隻得親身過去安慰了一番,又輕輕說道:"今晚暫且失陪,明晚就來相伴。以後一人一夜,決不冷落你的。切莫煩惱。"小翠啐了一聲,道:"我惦記母親,心上煩悶,何曾有什麽別的意思?二爺別多心,快去伺候新人罷!"小鈺笑笑,回到臥房,扯著瓊蕤同衾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