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年是癸醜年。正月元旦,賈政、賈蘭同去朝賀過後,回到宗祠祭了祖,才到府裏,同王夫人在榮禧堂上受了眾人拜賀。
一應女眷們分兩行在西邊坐下,東邊隻有蘭哥兒坐在底下。賈政叫他把恩詔念與太太聽,蘭哥便走到王夫人跟前,說道:"恩旨很多呢,第一道就是封我們三帥的事,去年見了底稿,稟知太太的了。第二道是冊立皇長子為皇太子,移居東宮。封皇次子為恭孝親王。其餘皇庶子概封王爵。還有覃恩詔旨一道,大略是普蠲錢糧,大赦罪囚,及遣官分祭嶽瀆並曆代陵寢,又如開恩科、賞耆民、大酺天下十日,各官統加二級等事,共三十六條,都是從來罕有的曠典。另有一道敕各省省城內特建東嶽、關聖、呂祖廟,賜名三聖祠,從京城先建起。另有一道是個大喜信,"就細細念道:朕聞《詩》首《關雎》,《書》傳禧降,淑女之求,古帝王所亟。今皇太子及恭孝王並係正宮其皇後一乳所出,今年俱一十一歲。雖在衝齡,而天性孝恭,見事明決,嫻貫經史,通達治體,洵可稱為佳兒,尚兒配有佳婦。特此頒諭在京及各直省一切王公大臣,簪纓詩禮舊家:所有親生嫡女,自十一歲以上,十五歲以下,果能博通詞翰,曉暢古今,又兼體貌端莊,性情和順者,即將姓名年貌呈報本省督撫,給谘驛送禮部。該部以七月初一日為始,陸續注冊填卷,截至二十七日查數具奏。
候朕於八月初一日,在凝香殿命題考試。選居第一名者,冊為皇太子正妃;第二名配為恭孝王正妃;餘各按年齒,配給眾皇庶子為妃;若尚有餘名,酌給各親王子弟為配;並非朕自選嬪嬙也。其或雖有才學,而賦相不揚,或夙嬰疾病者,勿遣。
王夫人聽了,十分歡喜,笑道:"我們家運正通,封王之後或者又出個青宮正妃也未可定。"賈政道:"白雲山算小鈺十二歲封王,一些不錯。還算優曇姐妹十一歲冊妃,不知準不準?"寶釵接口道:"若講考試,隻怕總是舜華第一呢!"王夫人道:"去年為了我惦記小鈺,大家日日到上房請安問候,整整荒了一年的工夫,如今還得央求先生狠狠的訓誨他們要緊。"岫煙便說:"若論學問,如今他們個個強似我,那裏訓誨得來?隻好早晚督率他們各自用工,這還做得來的!"賈政道:"這話未免太謙,但是嚴嚴督率也就可感了。"賈蘭道:"過了燈節就要開館才好。"李紈道:"何必燈節?今年五日得辛,這初五是辛卯日,日行黃道,又值奎星,更兼紅鸞天喜,天恩月德催官,種種吉星臨照,竟是這日上學為妙。"王夫人道:"很好,就定了罷。"說了一會,各自散去,小姐妹也仍回園內。
轉眼已是初五,王夫人同兒媳、孫婦來到園中,帶齊了眾姐妹,向岫煙說:"他們都已拜過先生,隻行常禮。這淑貞是初上學,要拜的。"淑貞就端端整整拜了四拜,香菱也帶了淡如進來拜,從了先生。那各家的奶奶聞知女兒上學,齊集賈府:一則道喜,二則拜年,三則囑托岫煙逼他們的工課。這日都在大觀樓下開懷暢飲。
到第二日,寶琴是事外的人,便說家中有事,先辭去了。
眾奶奶們又住了多日,那班小姐妹各自翻書弄本,十分用心。
惟有舜華不很在意。湘雲隻認是他自恃才高,不肯臨陣磨槍的意思。臨行,還諄諄囑他:"加緊用功,這是終身福澤所關,不可大意。"李紋等也各把女兒吩咐一番,才各歸家去了。這是京裏的話。
且說小鈺見了恩旨,十分感激,便寫上折子謝恩。又奏:現在搶回倭賊劫去的銀約有四千萬兩,米也有八九百萬,足夠安撫歸流之用。但在東人員不敷差遣,求詔諭吏部速照向時文武員缺,趕緊銓選;並另挑大小官三四百員,分發來東,以便分頭委用。又奏倭寇騷擾已久,各省奸民乘機搶劫,所在俱有,地方官不能剿撫,又不敢奏聞,致添睿慮。如今劇賊盡殲,小醜自然畏懼,但仇怨已多,鄉裏斷難存身,隻得逃竄外省,正宜趁此恩赦之際,免究既往,善為安插。現在東省竟有別省亡命之徒,冒稱回籍。其實並非東民,臣佯為不知,一體安撫,實非失察。緣此種匪徒,若無業可安,勢必又滋事故,免不得大加殺戮。第念倭賊之變,死亡動以千萬計,倘再加斫喪,非培養國脈之道。要求皇上明降諭旨,以安反側,臣便宜行事。
已先將此意檄諭各省大吏,等語。聖上覽奏,大加誇獎,均如所請,速行。
隔不多日,又是一折,奏稱東省辦理撫綏人員內,察出侵蝕肥己數人,業經正法梟示。刑雖過重,但此時災民失業,撫綏吃緊之際,正需幹員實心為公,庶皇恩得以遮及。若似此貪員,僅照成例辦理,難以儆眾,是以刑一懲百,亦辟以止辟之意。係屬權宜通變,不著為令。皇上看了,諭閣部大臣說;"賈小鈺不但是個將材,竟能深達政體,不愧相度。現在太師一缺久虛,即日降旨授為太師之職,用端百揆。"旨意報到賈府,眾人又歡喜慶賀了一番。不提。
且說碧簫見了考選閨女的聖旨,便對藹如說:"舜華考試,十有八九是取中的。我二人就好無分,正側同歸小鈺了。萬一不考,或考而不取,我們卻怎樣?"藹如道:"我們男和女雜,久涉嫌疑,斷無他適之理。舜華本有金玉天緣,兼且性情和厚,度量寬宏,讓他占個先也使得。況我們已封公爵,不怕人家小看了。又蒙聖恩,庶子俱有十世的公爵,襲封子孫也不致落薄。"碧簫不待說完,便道:"你我既有同心,竟是定了主意,不必遲疑了。"正在商議,隻見小鈺拿了正張府圖,說:"是工部畫來的,我們酌量改定,好叫他開工。"二人接來一瞧,見地址分在三處,碧簫說:"我們三家隻在一處居住,何必分開呢?"小鈺笑道:"姐姐錯了,此時年紀小,自然好同居的。將來男婚女嫁,難道仍好同居麽?"兩人齊聲道:"鈺兄弟,好忍心,竟想要撇開我們了。"小鈺又道:"不是忍心,其中有許多阻礙,又不好屈抑了二位姐姐,因此有這個話。"碧簫會意,便答道:"我很舍得你,單舍不得有情有義的舜妹妹,定要和他一世同居的。"藹如接著說:"舜妹妹這樣的一個人,誰不敬服他?就叫我們做他女兒也願意,那肯舍開他分住的。"小鈺聽了,滿麵笑容說:"難得二位姐姐這樣關切,倒是我多心開罪了,還求原宥!"忙把紙筆畫個圖出來:中是王府,左右是公府,各有小花園。王府後是大花園,園後牆隔一條街便是賈氏宗祠,那梅、薛宗祠另建他處。酌量停當,專差送京,先呈賈政閱後,才交給工部照圖趕辦。不用絮說。
此時遍天下已接奉恩詔,臣民共慶;且各督撫奉元帥檄諭,凡已往罪惡,不必追究,一體安戢,那此奸民就個個懷德畏威,改惡從善。至於東省各屬城垣、衙署、民房俱經修整齊全,一切承辦官員見小鈺賞罰公明,寬嚴並用,也各自竭力盡心,民沾實惠。雖久經兵燹,卻依舊民蕃物阜起來。更兼各省田禾豐茂,足有十分的收成,真是君明臣良,天庥滋至,萬民樂業,四海升平,賊盜不興,幹戈永息。變亂之後,經此一番整頓,實在景象一新。
那小鈺的功勞確也不小,但是他見了考選王妃的旨意,原想待到班師回京之後,麵奏聖上,免了舜華的考。誰知連接廣東督撫詳文,說使臣船隻兩次遭風,打回海口。守了多時,才於四月盡邊,重複開放去了。小鈺一算等待使回,總得秋天。
班師之期尚早,若舜華考取了,又費一場周折。隻是這事止好麵陳,不便形諸章奏。因此想個主意,瞞著兩個姐姐,寫封家書,求母親回明老爺、太太,預先確定了舜華,叫他不必與考的話,即日差官送京。
那寶釵接到了便去稟知賈政、王夫人,賈政道:"事不宜遲,快去與史姑娘商妥,就好行聘。"王夫人就帶了寶釵去求這頭親事,料是一說就成的。那知湘雲早已想到,和公婆商酌道:"賈家姻事何嚐不好?若比到太子親王到底差些,不如待考過了,若或不取,再對未遲。"這日聽見王夫人等到他家裏,早知來意。果然他兩個提起這話,便推道:"我是寡居,不便做主,須得請公婆的示下。"寶釵說:"這個自然該請示的,快去說明,好選日過禮。"湘雲假意去了一會,回來說:"公婆說聯姻賈府,極光彩的,有什麽不願?但是降旨在先,若此時趕著對親,竟是有心規避,一經查出,還了得麽?須待考過之後才好議婚。"王夫人道:"考取了,就要冊立。那裏還能議婚?"湘雲假意進出了幾回,隻說:"公婆執意要等考後才定。"寶釵還要懇求,王夫人生氣道:"不必說了,諒來不能仰攀的。"就站起身,叫打轎回去。湘雲再三挽留吃飯去。王夫人說:"我們不為著要吃飯來的,別費心罷。"湘雲雖則心裏過不去,因為是女兒大事,隻得由他們回去了。
王夫人氣匆匆到家告知賈政,賈政說:"這也怪他不得,誰不愛揀高枝兒飛?隻是小鈺現在辦理災賑,若得了這個信兒,恐怕沒心沒緒了。不如回他個信,說現在商量辦理,且安了他的心。待到七月盡邊,才告他實信,那時他知道考期已近,也無可如何了。"寶釵聽了,隻得依著這話,寫書交來差帶回。
小鈺得書心中安穩,其時撫恤事宜辦有章程,不必親身查察,便挑了幾十員實心明幹人員,往來各處監督。自己卻同了二位姐姐,回到濟南省城,在帥府往下,日日玩笑,十分得意。
其時正當炎夏,天氣熱得很。小鈺吃過了午飯,叫兩個清秀小宮女舀了香湯,關上房門,替他擦背洗澡。有一個老實些的,隻管擦背,口也不開。那一個名叫宮梅,年紀十三歲了,生得妖妖嬈嬈,偏替他擦腿,把小鈺引得動起興來。宮梅就笑著說道:"怪不得元帥爺要封王的,肚子底下比咱們多了一個指頭兒呢。"小鈺也笑道:"你沒有指頭兒,卻多了一張嘴,自然該做宮娥的了。"宮梅說:"我的嘴專會咬指頭兒的,王爺敢給我咬麽?"正在調笑,隻聽見門外碧簫的聲音,喊道:"鈺兄弟,快來瞧瞧,薛妹妹要不好了。"小鈺連忙應道:"我就來。"便急急的揩抹了身,穿上衣褲,趕將過去。
隻見宮女們都被碧簫支使開去了,自己呆呆的坐在旁邊看著,又見藹如坐在椅上,靠著桌子在那裏哭。小鈺忙問道:"姐姐為什麽?"藹如搖搖手道:"別大驚小怪的,叫人聽了笑話。"小鈺便輕輕的問道:"究竟是怎麽樣?"碧簫道:"他好端端便起血來了,又多得很呢。"小鈺呆著想了一想,問:"是大便是小便?"碧簫說:"是小便!"小鈺道:"快給我瞧一瞧,才好醫治。"藹如說:"放屁,這個地方那許人瞧的?"小鈺道:"不許瞧,就沒法了。"碧簫說:"你診診脈,開個方兒就是了。那有瞧的道理?"小鈺說:"姐姐,我何曾會診脈開方?不過照著天書上畫道符。但這符有幾種,須要對症畫的。或是心血,或是肺肝上的血,或是小腸的血,種種不同。總在顏色的淺深上分辨。倘畫錯了便不靈驗,白送了藹姐姐性命。"碧簫、藹如聽了這話,很有些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