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鈺走到前廳,先和老爺、哥哥請了安,又和相士作了一揖。那白相士劈麵一見便說:"好貴相,今年幾歲了?"賈政說:"慢著,你且相完了一個,再相一個。"白雲山說:"這位大哥兒不用細相,顯露得很。包管狀元詞林,位至從一品,壽數也長。隻是運行得遲些,總須三十歲以外才交大運呢。那位小哥兒生得極奇,目秀而威,光仰點漆;鼻準豐隆,梁透頂骨。《麻衣相經》上名為伏犀貫頂。又且雙眉入鬢,兩耳貼腮,唇紅齒白,語音清亮,虎背龍腰,兩手過膝。五官、四肢、身材,色色相配,貴不可言。請教內五行合一合,錯不錯?"賈政說:"今年六歲了,正月十五寅時生的。"白雲山說:"一些不錯,壬寅年壬寅月壬寅日壬寅時,這叫做人騎虎背,雖還是個人臣,已經貴極了。若是四個’壬辰’,就叫人騎龍背,竟是九五至尊了。這八個字,實在隻有一幹一支。《果老經》說的幹支不雜,位掌朝綱,日元壬,水誕於春初,是年正月十四日亥時立春,十五日還算得冬水旺相之時,而且幹上四重水,生著支上四重木,正合著《元經》上說的承雨露之恩,成棟梁之器。這個人將來文武全才,出將入相,還要裂士封王,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更有奇處,別人想中三元,他卻中的四元呢。我算了幾十年的命,這個八字算是第一了。"說完,賈蘭又把自己的八字告知。白雲山點點頭,說:"不錯,也是與相相合的。穩穩當當,富貴福澤的人就是了。"小鈺便把眾姐妹的年庚八字單送上,說:"先生瞧瞧,通是右命。"白雲山便順著次把彤霞的八字一推,說:"這個命是極富貴,極安樂的。隻怕時辰記得不準。"小鈺道:"準的。他自己開的。
他母親也瞧著開的,那裏得錯?"白先生笑道:"既不錯,可惜這麽一位有福的姑娘,卻要做偏房的。"賈政道:"難道賣做妾嗎?"白先生說:"賣也未必賣,總之不是正室就是。"又把碧簫的一看,說:"這八字決有錯誤,不然沒這個理。那有姑娘們會得了戰功裂士封公的?已經是不像的了。又且也要做偏房的,你想,既是封做了公,還肯嫁做側室嗎?"小鈺道:"這卻是代開的,或者時辰錯了也不定。"白雲山說:"這就是了,且撩開。"又看看淡如的,道:"我們算命的最忌算死人八字,怎麽小哥你把個死過的人開上混我?"小鈺道:"現在活的,那裏會死?"賈政就問:"是那個人的?"小鈺說:"是淡如的。"蘭哥說:"先生且說怎麽該死?"白雲山道:"辛醜年甲午月辛巳日甲午時,日元辛,為柔脆之金。生於夏令,本身已弱,又是兩重午火克他,萬無生理。況且端午日生的,大概不很好。除了孟嚐君以外,便如王鎮惡也到底不獲令終。看來這個人兩歲上逢著寅年午月戌時,叫做寅午戌會成火局,再不能逃生的了。"蘭哥笑道:"先生真正如何,果然第二年端午日戌時死的。隔了一夜,有個遊魂借屍還了魂,就活了。"白先生也笑道:"我倒從沒算過這樣古怪的八字,如今就把還魂這年月日時排做八字,不知是初六的什麽時辰活轉來的?"蘭哥說:"午時。"雲山道:"這個八字死倒不會死,但是輕狂得很。桃花會了鹹池,又在沐浴之鄉。經雲:女命若坐桃花星,花前月下定偷情。查五星盤桃花落在相貌宮中,該長得十分俊麗呢。"小鈺點點頭。白雲山又道:"所以古人說的’治容誨淫’是不錯的。"接著底下是舜華的八字,雲山道:"奇得很,也是個人騎虎背,幹支不雜。自然是位王爺的正妃了。"便向著賈政道:"大人快去求了這位姑娘來,配給這個小哥兒,真是天生一對呢,不要錯過了。"說完又看看妙香的,說:"是個三品淑人,有子有女,壽過花甲。"又看瑞香的,皺皺眉道:"癸卯年丙辰月乙末日庚辰時,乙為日元,乙祿到卯祿前一位為羊刃,辰月辰時,兩重羊刃,若非寡居,定要短命。大概十五歲上交到戊運,有些難過了。"往下看著優曇的,是"癸卯乙卯癸卯乙卯"八個字。叫道:"好大八字,但不知是什麽刻數?"賈蘭道:"初一刻。"雲山把舌頭一伸,說道:"竟是一位正宮娘娘呢。卯為癸貴,現在四重卯兔,名為四貴格。又且雙幹一支名為獨柱擎天。四柱之妙,已不待言,五星太陰升殿,正照命宮。又且命主眾星各歸本垣,真是母儀天下之兆,斷乎不爽的。"賈蘭道:"還有一個同時孿生的,難道有兩個正宮麽?"雲山道:"所以要問刻數,若交到卯正三刻,便差了一度。雖還是升殿,卻不正對,略略遜些。看來也是個皇子正妃呢。"賈政問:"應在幾時幾歲上?"雲山道:"這壬寅左命,是二歲行運,交到’卯’字末,就上了運。一交’甲’字,便大發了。"賈政問:"幾歲交’甲’字?"雲山道:"十二歲。"又說:"這癸卯右命,一歲至十歲’丙辰’兩字平平。十一歲交上’丁’字,便了不得。十六歲交了’巳’字,就要入宮冊立了。"賈政搖搖頭,王夫人等在屏後聽了,也是疑而未信。賈蘭道:"三女同胎,還有一個是辰初三刻的。"雲山道:"這就差多了。丙辰時雖是財宮,幹支雜了,不在奇格,但可許三品夫人之命。"小鈺又忙把授缽的八字給他瞧。他側著頭笑道:"這是個尼姑的命,卻又不守清規,胡鬧得很。不必細算他。"賈政誤是惜春,便問:"誰的八字?"小鈺道:"妙玉的丫頭授缽的。"賈政便不則聲。賈蘭就向懷裏取一封謝儀,送過去。白雲山搖搖手道:"據理直談,未必果準。這十一歲的姑娘選定妃後,十六冊立也還有的事,那十二歲的小哥兒封王,連我也不很信,且待將來應了再來領謝罷。"說畢,起身就走。留也留他不住。賈蘭隻得送了他出去。
王夫人便轉出屏來說道:"這先生倒也說得直截,並沒一些江湖上的兩騎牆的話頭。"賈政道:"理他做什麽,那裏一家子就生了這許多大富大貴的奇命!"王夫人笑道:"白聽著,往後瞧罷。"各人散了。獨岫煙心裏想道:"小鈺這個人自然有些異樣。隻是他若準了,各人都會準。難道真個我的女兒要做偏房的?"愁了一會,也沒法,隻得且丟開了。從此無事。
倏忽到了第二年秋天,小鈺七歲了。賈政曾經吩咐蘭哥兒趁下衙門的空兒,給他講究應試製藝的工夫。這一日偶然閑著,便打發小廝傳知老媽,去叫小鈺到紅藥院來。這院子就是賈政新收拾出來的三間書房,因庭前栽的許多芍藥,就起這個院名。
不一會,小鈺到來,請了安,站在旁邊。賈政問:"你做時藝怎麽樣了?"小鈺回道:"也做過幾十篇,通是蘭哥哥批改的。"就忙忙的取來送上,賈政大略看了一看,說道:"我也荒疏了,大概瞧來還使得。隻是蘭兒讚的太過了些。"又道:"俗語說’四書熟,秀才足。’那些存蒙淺達固應旁參,這朱注尤宜玩味。勘題既確,行文自然真切。但其中亦有不必過泥的,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該怎麽講?"小鈺道:"這是朱子讀了別字,以致解得牽強了。那’有’字原有兩音兩義,一雲九切,音友。《玉篇》釋為’無’字之反。如《易經》’大有’、’富有’,《詩》’奮有’,《春秋》’有年’之類。所以這’有半’二字,與’三分有二’的’有’字一個樣,言就一身而僅有其半,即今之貼身短衫子,才好穿了睡覺的。一音尤救切,與’又’通。如《書經》’三百有六’,’旬有六日’,《詩》’不日有曀’,《春秋》’十有三年’之類。朱子誤為長一身而又加半,隻得說個’其半蓋以覆足’,其實斷沒有這樣衣服的。"賈政點點頭道:"’吾豈匏瓜’,二句注得怎樣?"小鈺道:"《正字通》引陸佃《埤雅》雲:長而瘦上曰匏,短頸大腹曰瓠。瓠甘,匏苦。苦不可食。故《詩》稱’匏有苦葉’,《左傳》叔向曰:’苦匏不材’,莊子雲:’瓠落無所容’,後人遂合匏瓠為一字。當日夫子明說,吾豈如苦匏之僅可係而不可食?詞義顯然。朱注當說匏瓜係於一處而不可食,就明白了。他偏錯下了個’能’字,又添上了個’飲’字。竟說成匏瓜不能飲食,難道別的瓜兒都會飲食的?可笑得很。又如’雖疏食菜羹瓜祭’是一句一讀。’必齊如也’一句,明明白白。何必把’瓜’字改作’必’字,倒成武斷了。"賈政笑笑,又問:"《易經》’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又’俯以察於地理’;《左傳》’先王疆理天下’;《中庸》’文理密察’,《樂記》’理發諸外而民莫不承順’,《內則》’薄切之,必絕其理’,《孟子》’大不理於口’,《月令》’命理瞻傷察創視折’,《左傳》’行理之命’,《周語》’行理以節逆之’,那些’理’字怎麽樣分別呢?"小鈺道:"’天下之理’是義理之理。俯察地理,是言地之脈絡。《左傳》疆理的’理’字,作’正’字解。《中庸》的’理’字作條理解。
《樂記》的’理’字,謂容貌之進止。《內則》的’理’字,謂膚肉之湊理。《孟子》的’理’字作’賴’字解。《月令》的’理’字,注雲:理,治獄官也。《左傳》的’行理’應通作’李’字,又注作使人。《周語》的’行理’,是指司賓客之官,各有分別的。"正在說時,隻見門上走來回道:"包勇被人家打壞了,傷重得很,請老爺示下。"賈政問:"誰打他的?"門上說:"這也是他自作的,當年有個柳湘蓮,曾經打過薛大爺的。"賈政道:"聞他出家去了哎。"門上說:"是他做了道士,今年春間回來,住在玉皇閣。夏天就在大殿前搭了一座擂台和人家比力。包勇今兒見他連打倒了三個人,心裏不服,便和他耍起拳來。先寫定了:各人情願,打死不論。誰知腰裏著了一腳,胸口著了一拳,跌下台來,又碰傷了臉額。
現今躺在炕上,不住的哼。"賈政道:"這狗才,自己討死。如今不過請個外科醫醫罷了。醫不好也隻由他呢。"門上應了幾聲"是",退出去了。
賈政依舊問小鈺道:"《曲禮》’剛日柔日’怎麽解的?"小鈺道:"甲、丙、戊、庚、壬五奇為剛,乙、丁、己、辛、癸五偶為柔。"賈政說:"不錯。"又問:"’由’字底下加個’’字,是什麽字?出在那一經上?"小鈺道:"’若顛木之有由繃枿’,出在古文《尚書》,謂已倒之木,更生孫枝。今文《尚書》作由蘖,音義亦同。"賈政說:"《詩經》’町疃鹿場’,毛萇訓町疃為鹿跡,《通雅》譏以為泛,究竟該怎麽解?"小鈺道:"該依朱注’舍旁隙地’為是。"祖孫正在講得高興,忽見王夫人帶了李紈來到書房,說道:"老爺大喜,婉淑生了一個男孩子。"賈政說:"什麽時辰?"王夫人道:"剛才落地。"瞧表是酉初一刻。賈政喜歡道:"很好。你快去陪著他罷。"王夫人道:"老爺給他取個名兒罷。"賈政道:"現在早桂盛開,就叫桂哥兒罷。"王夫人便笑嘻嘻的進去了。
賈政又向小鈺道:"天色晚了,你也回園去罷。"小鈺答應了就回到園來,隻見眾姐妹在那裏投壺。小鈺問:"先生呢?"眾人說:"還在婉姐姐房裏,我們先出來了。"小鈺問:"你們投的壺,那一位投得最好?"眾人說:"自然要讓彤姐姐第一。"小鈺道:"賭什麽?"眾人說:"賭打手掌。"小鈺立著看了一回,說道:"太近得很,讓我來投個遠的。"便一手拿了壺,走到對麵山子上放下。複身回來抽了五枝箭,說道:"若有一枝中在耳內的,就算我輸。哪個敢來和我賭?"舜華道:"我不來賭。"彤霞說:"我來。"小鈺就提起箭接連擲去,五枝箭卻端端整整插在壺正中口裏。彤霞說聲"不好",忙要跑開。被小鈺一把拉住,把他手掌挖開,輕輕打了五個。優曇說:"彤姑娘原不該和他賭的,他天天在那裏射箭拋彈,練熟的了。"瑞香道:"我也來試試。"便使勁兒擲了兩枝,都送不到半路就掉下來了。小鈺也挖他手掌來打了兩下。大家笑做一堆。隻見老媽走來,說道:"天已黑了,還在這裏鬧什麽?先生等著吃飯呢。"眾人聽了隻得回到館裏,同吃了晚飯,小鈺便進到上房,叫丫頭傳話到蘭哥甄氏跟前道喜,還要看看小孩兒。賈蘭果然抱到房門口給他看了一會。小鈺才回到園來,隻見舜華皺著眉在那裏叫疼。小鈺問:"為什麽?"舜華道:"我今兒個高興,多投了一會子的壺,使了勁兒。這時候胳膊上疼得很。"彤霞笑道:"你不得訣竅,這投壺倒別使勁的。"小鈺道:"妹妹這樣嬌弱的嫩腕,原不該十分使勁的。"連忙就坐到他身邊扯了他的臂膊,放在自己膝上輕輕的揉一會、捏一會,又敲一會。舜華道:"好些了,各人睡罷。"三人安息下去。
小鈺想起包勇,向日打刀槍、辦弓箭很出力。如今叫道士打壞了,該替他報報仇才好。隻是說明了,老爺、太太、奶奶必不許去,就是眾姐妹也要攔阻。翻來覆去想得了一個詭計,才放心睡去。
第二日一黑早,便起來梳洗了。跑到上房,見賈政正在王夫人房裏吃點心,端整要上衙門。小鈺請了安,王夫人說:"今兒又不是朔望,來做什麽?"小鈺道:"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東嶽帝君,說我受了仙書沒去謝謝,不知道理。今兒回過老爺、太太,要出門去拜拜嶽帝。"王夫人道:"很該的,我卻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