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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燕語鶯聲創興家塾 紅香綠豔齊起閨名

  話說眾女孩兒各各跟著母親,在王夫人房裏說話,隻聽得老媽們嚷道:"小鈺怎麽鬧到這個樣,怎得下來呢?"寶釵連忙出來一看,隻見小鈺高高站在牆頭瓦上,還在那裏麻雀兒似的亂跳。寶釵隻喊了一聲"不好了,還了得!"王夫人忙趕出來,看見便問:"這樣二丈多高的牆,怎麽的上去了?"老媽們回說:"他身子又輕,力氣又大,先在地下跳了幾跳,就跳上牆去了。"王夫人道:"快叫家人們拿梯子來,抱他下來才好呢。"小鈺道:"不用梯子。"隻聽見撲的一聲,便跳下來。王夫人就問他:"怎麽這樣胡鬧起來?"他回道:"我看見各位姐姐妹妹都是天仙一個樣,集了這一大群,實在樂得很,不知不覺的雀躍起來。"寶釵恨得很,就接連打了他幾個腦搭兒,拉了他回到自己房去。李紈笑著道:"小鈺這叫做’樂極生悲’了。"王夫人也就笑起來,依然同進房坐了一回。大家吃了晚飯,就在上房後軒安歇。

  到了次早,各人梳洗打扮已完,王夫人帶領著往大觀園來。

  半路碰見李紈、寶釵、岫煙、甄氏,也都帶了孩子們來。李紈道:"怡紅院的正廳寬敞明亮,就擺了椅桌在那裏讀書。裏麵的房間也多,現今分在四處安了床帳,作為臥房。又派個老媽在下房伺候著,太太去瞧瞧。"王夫人點點頭,到了怡紅院各處看了一回,回到前廳,鋪下紅毯。

  先是王夫人拜托一番,再是史湘雲、李家三姐妹、薛家兩姐妹又拜托一番,甄氏也跟在後麵行禮。然後叫了眾姐妹,先敘一敘齒:邢岫煙的女兒名喚碧霞,四歲了,是辛醜年正月十八日生的,最長;寶琴的女兒碧簫,也是四歲,七月初七生的,為次;小鈺和湘雲的女兒都是三歲,年月日時皆同,隻小鈺先了幾刻,就算第三;林姑娘第四;以下都隻有二歲,李紋的女兒是癸卯正月初三生的,李綺的女兒是二月廿二生的,排了第五、第六。優曇三姐妹本晚了一輩,又都是二月十五花朝日生的,算來最小,便站在下一層毯上。一齊拜了先生,各就書案坐下。

  王夫人便問岫煙道:"四書是他們念過的了,也都會解說。

  如今叫他們念那一經好?"岫煙道:"《易》理深微,怕他們不很懂;《尚書》字句聱牙,且帝王的道統治法,與女孩子們不甚相關;《春秋》三傳專講的會盟殺伐,也不與閨閣相關;《詩經》化起房中,恰與他們相宜,隻是鄭、衛詩篇不好講些,隻好依了小序講解罷;《禮記》最好,《曲禮》、《內則》諸篇尤為合宜得很。"李紈道:"依我想來,竟叫兩個四歲的讀《易》,兩個三歲的讀《禮》,三個最小的讀《詩》。講一經時,大家大夥兒同聽何如?"王夫人道:"很好,就是這麽罷。"小鈺道:"我最愛的是行兵征伐,我單讀《春秋》罷。"碧簫道:"我也愛這個,就和你同習《春秋》。"優曇道:"《書經》既是講帝王治法,最有大關係的了,為什麽倒不讀呢?我習《書經》。"曼殊道:"我也這麽想,就跟了姐姐同習罷。"寶釵點點頭,向著王夫人合岫煙道:"各從其誌也使得,隻是五經並講,難為先生辛苦些。"岫煙道:"這倒不妨,隻要每經少講幾頁,是一個樣的。"王夫人便道:"替他們上首書,寫幅字應應好日,便到那邊喝酒去。我們暫時失陪,別在這裏妨工。"說罷,就同李紈諸人走了。岫煙送到門口,回來給各人上了生書。大家咿咿唔唔讀將起來,真是嬌婉清脆,好聽得很。小鈺側著耳聽一回,又東瞧西瞧瞧一回,又嘻嘻笑一回,像似傻了的一般。岫煙喝道:"小鈺,你為什麽不讀?"小鈺說道:"我聽出神了,活像許多黃鶯兒、畫眉兒、百靈兒在樹上賭叫,樂得我的心花都開了,哪有閑情讀書哎!"岫煙就沉下臉來吆喝道:"放屁,你拜了我做先生,我就打得你。你敢在書館裏胡說亂道,我請了太太來,把你這小手掌打爛了,即刻攆出去,不要你做學生了。"小鈺聽見著了忙,便站起來道:"不敢了,不敢了,先生恕我初次罷。"岫煙又哼了一聲,道:"快讀!"小鈺把兩個指頭塞了耳朵,低著頭就念起書來。碧簫把一個指頭在臉上撓著羞他,碧霞抿了嘴笑他,他也不來看,隻是低了頭發狠的念。不一會,大家都來背了書,各人拿出仿本來寫字。沒多時,也都完了。岫煙批了一回字,又將上的新書都講過了。

  這邊,王夫人打發老媽來請坐席,岫煙同了學生們出來,見大觀樓底下設了五席。王夫人送了中間一席正麵的酒,讓岫煙坐。便說:"我坐不住,少陪了。你們各自散蕩些。"說罷,就進去了。

  李紈又叫老媽去請了香菱母女來同飲。大家便挨次的坐下:湘雲、李紈、李紋、李綺、寶釵、寶琴、香菱坐了四桌正麵。

  其餘小輩子,自甄氏以下,各人依齒鑲橫坐下,香菱的女兒也是四歲,端午生的,坐在碧霞的下首、碧簫的上首。酒過幾巡,湘雲開口道:"我這女兒還未起名,今日就求先生取個名罷。"岫煙道:"也得大家商量,要不雅不俗才好。我這女兒叫做’碧霞’。"李紈道:"這個不該。現在泰山娘娘封碧霞元君,天後娘娘也稱碧霞元君,應該避諱才是。"香菱便接口道:"’餘霞散成綺’,何不改了’綺霞’呢?"岫煙道:"不好,不好,犯了李嬸娘的諱。"寶琴道:"我說’彤霞’倒還文雅。"岫煙點頭道:"很好。"寶釵道:"眾小姐妹中,這林姑娘尤為出色,我想著《詩經》上這句’顏如舜華’倒也還切貼。"湘雲道:"好極!隻是太誇了他些。"寶琴笑道:"可惜史姐姐寡居不再生了,不然第二個就叫’舜英’了!"大家笑起來。李紋、李綺同說,也要替女兒起個名。岫煙道:"’心清聞妙香’,竟是’妙香’二字罷。"李紋道:"好。"岫煙道:"二姑娘就叫’幽香’何如?"寶釵搖搖頭道:"’幽’字的字義不很好。"李紋道:"溫香何如?"李紈道:"越發不好,聲音難聽。"小鈺就嚷道:"不好了,我們大家要病了!"寶釵喝道:"胡說,為什麽好端端的都要病呢?"小鈺道:"瘟鬼都跑出來,還不病?"眾人都笑起來。岫煙就哼了幾句,小鈺不敢響了。寶琴道:"’含香、瑞香’都使得。"岫煙道:"’瑞’字好,竟定了叫’瑞香’罷。"香菱道:"我家的菊兒太俗得很,也煩各位替他改個。"寶釵道:"他是五月五生的,怎麽叫起菊兒來?"香菱道:"生下來的時候,房中瓶裏供了些野菊花,薛大爺就取了這個名兒。"寶琴道:"人淡如菊,竟改做’淡如’二字,又雅致,又不失菊字原名的意思。"眾人都說:"好極,好極。"李紈指著甄氏道:"他本名’掌珠’,犯了公公的諱,我還沒有改得,就煩各位想想,替他改個名兒。"寶釵:"甄姑娘又婉娩又淑慎,竟叫了’婉淑’罷。"李紈說:"很好。如今說了多時的話,到底也行個令,喝杯酒,才好呢。"岫煙道:"舊令行厭了,要翻得新樣些才有趣。隻不知他們小姐妹肚裏也讀些詩了沒有?"眾人說:"先讀《千家詩》,餘外七箍八雜也還念過些。"岫煙道:"既這麽,各人念一句《千家詩》,下接一句俗語,定要有個虛字的。念一句,合席順數,數著實字眼便喝一杯;隻數著虛字的別喝。"便吃了一杯令杯,先念道:"’清風明月無人管’,下接俗語是’聽其自然’。"通席都飲,隻彤霞數著"其"字,碧簫數著"然"字,二人免喝。接著湘雲念了個"’添得黃鸝四五聲’,’極其好聽’。"數到淡如是"其"字,免喝。大家遜李紈念,李紈道:"’春風送暖入屠蘇’,’自然而來’。"數著"然而"兩個虛字的免喝。李紋道:"’鄉村四月閑人少’,’其忙無比’。"隻"其"字一個虛的,免了一家,各家都喝。李綺道:"’十扣柴扉九不開’,’大失所望’。"李紈搖了一搖頭,也不說什麽。依舊數了喝酒,隻免一家。寶釵笑道:"我要套雲妹妹的墨卷了,’萬紫千紅總是春’,’極其好看’。"寶琴說:"’無邊光景一時新’,’熱鬧之至’。"輪該香菱了。香菱把眉頭一蹙,說道:"’杜鵑枝上月三更’,’淒涼之極’。"李紈道:"怎麽說這樣……."便住了口,不住下說了。湘雲忙把話岔開,道:"’熱鬧之至’,’淒涼之極’,倒對得很工呢。往下就該小輩子念了。"婉淑道:"’勝日尋芳泗水濱’,’其樂無窮’。"彤霞說:"’思大風雲變態中’,’想之不已’。"眾人道:"隻’之’字是虛字,’已’字要作’止’字解,算不得虛字。隻免了一家。"淡如道:"’癲狂柳絮隨風舞’,’無所不至’。"李紈又搖搖頭,小鈺嚷道:"不好,不好,都念完了。讓我先念罷:’大將南征膽氣豪’,’毅然且任’。"碧簫笑笑,接著說:"’穴中螻蟻豈能逃’,’有何難哉’。"眾人道:"’豈何哉’三字,都算得虛字。"免了三家,舜華道:"’一曲升平人盡樂’,’坐享其福’。"妙香道:"’赤日行天午不知’,’忘其所以’。"大家說道:"倒有三個虛字,便宜了三家不喝酒。"瑞香說:"’門外無人問落花’,’豈不可惜’。"李紈"哎"了一聲,也不說什麽。優曇說道:"’一朵紅雲捧玉皇’,’其尊無對’。"寶釵點頭道:"好!"曼殊說:"’欲把杭州作汴州’,’差也不多’。"寶釵說:"也好!"香菱會錯了意,便道:"’也’字自然算得虛字的。"眾人都不則聲。文鴛便說:"’出門俱是看花人’,’不約而同’。"喝過了酒,令就完了。李紈、寶釵道:"時候還早,再行個令兒玩玩。"岫煙道:"這個令倒替主人消了好些酒。此刻也不早了,酒也夠了,用飯罷。"李紈又叫小丫頭斟了兩回酒。用了飯,喝過茶,香菱帶了淡如先回去了。

  大家又到怡紅院,隻見廳後第一進三間屋子中間,放了十六把交椅,下麵放些杌凳,作為坐起閑談及吃飯的地方。東間兩個炕,李紈道:"這是伺候先生的。"岫煙道:"很好。"就和彤霞在這個房裏安了鋪蓋箱籠。西間是空的,安了梳頭奩鏡。走進第二進,一排三間,房中間兩炕,妙香姐妹就占了。

  小鈺拉著舜華、碧簫,同在左邊間裏三個炕上開了鋪。優曇姐妹在右邊房裏三炕安鋪。分派已定,一眾上輩姐妹同甄氏都出園進裏邊安歇去了。

  次日各人要回去,王夫人又留下住了一兩天。湘雲等辭了王夫人,同到園中囑托岫煙:"不要姑息,須得排定工課。隻是孩子們年紀還輕,飲食寒暖要求照應。"岫煙道:"盡管放心!學生和兒女一個樣,自然會當心照應的。"說了一會,便出了園,各自回家去了。

  從此眾學生各各埋頭讀書。岫煙的教法也勤,各人的資質也好,又肯當心。真是日長月進,忽忽過了一年,又是第二年的三月了。

  這日王夫人慪了史氏的氣,叫了環兒來。狠狠的罵上一頓。

  環兒便拱著嘴,氣忿忿的回房去了。王夫人餘怒未息,因想起園裏花卉,雖沒人葺理,但當此深春,自然也還有些開放的。

  看看也好遣悶。便同了兩媳並孫婦來到園中,就便看看岫煙。

  岫煙迎著請了安,一齊坐下。問起學生工課,岫煙道:"說也奇事,他們的資質竟是天生成的。每日念四五十頁書,隻消五六遍,便背上來了。內中這舜丫頭更作怪,自己的書三遍就背上來了。坐著聽別人念,待到別人背了,他也會背。如今獨有他是五經都爛熟的了,餘人也有四經的、三經的。新書都不用講得,各人自會看注解。晚上燈下的工夫,也讀了古賦、時賦幾百篇,晉魏以下曆朝的古今體詩,也念有幾千首,對也會對,詩賦也會做,隻不曾學得八股時文,其餘雜作都也涉獵些了。"李紈道:"這都是先生的時雨之化,可感可感。"寶釵道:"恐怕獨有小鈺淘氣些,不肯用功。"岫煙笑道:"我跟前,他是不敢淘氣的。回了房去我也防他,誰知他最怕的是舜姑娘,說一依一,再不敢倔強,因此倒也安靜。"王夫人笑道:"這也應該怕的。"李紈抿著嘴瞧著:小鈺嘻嘻的笑,舜華臊得通紅了臉。王夫人便向寶釵道:"既這麽,你就出個對兒試試他們。"寶釵站起身應了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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