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賈蘭同著賈璉趕到賈政這裏來,說道:"不知為著什麽,又要抄了!"賈政道:"我是問心無愧。"向著賈蘭道:"你卻我信得過,不會鬧事的。大模是阿環了。"又向著賈璉道:"不然是你也保不定。"正說著,見尤氏一臉眼淚,同著惜春並兩個妾,帶了好些丫頭婆子走進書房,向賈政道:"有許多官員來抄我們的家,把我們趕了出來,珍侄兒、蓉侄孫都管押起來了。"賈政道:"諒來我們這裏也不免的,你們且到你叔婆那邊去坐著聽信罷。"尤氏聽了就往王夫人房裏來,大家聚在一處猜疑不定。
停了三四個時辰,一群官兒都進榮府來了,喧喧嘩嘩坐了滿廳。賈政跑出廳來,見是九門提督領著本衙門的屬員並巡城禦史司坊各官,共有十七八個人,階前站的番子手,約有百把個。見了賈政也不站起來。賈政見這光景,便立住了腳。賈蘭走上去拱一拱道:"諸位大人到舍,不知有什麽事?"眾人身也不抬,手也不舉,佯佯的說道:"自然有些事的……."話未說完,北靖王的轎子進來了。賈政帶了璉、蘭迎到轎前等著,北靖王出了轎,各人打個足全,王爺拉著賈政的手,說道:"老世長,沒有你的事,令侄是有分的。"走進廳來坐下,叫賈政也坐著。賈政見各官都掛著手立在兩邊,不便坐,隻得也立在下麵。
忽見小鈺忙忙的從裏麵跑出來,向著王爺打足全請安。王爺問:"這孩子是誰?"賈政忙答道:"是世職的小孫兒。"便喝道:"你出來做什麽!該打!還不快進去!"小鈺道:"我要回王爺的話。"北靖王就問:"有什麽話?"小鈺道:"我家祖父和哥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王爺為什麽來抄起家來?況且我家祖宗是有功勞的,這宅第還是禦賜的,那花園是奉旨省親蓋造的,隻怕都抄不得呢。"賈政大聲喝道:"畜生,不許胡說,快進去!"北靖王笑道:"說得很有道理。"便站起身來說:"現奉聖旨,這宅子是功臣賜第,花園是貴妃娘娘歸省的園,都不必封。這賈政不在案內,所有貲財都不用查,隻抄賈珍、賈璉的家私就是了。"賈政和璉、蘭並那小鈺都跪著聽他口傳旨意,直待傳畢,賈政磕了九個頭,謝了恩,才站起來。
王爺依舊坐下向眾官道:"你們聽見了嗎"眾官說:"聽見了。"王爺就叫押了賈璉去,"把他的貲財什物盡數搬出廳來,逐細造冊。那政老這邊別去驚動。"又說:"你們隻進去五六個人查,交番子手搬出來,其餘的就在外麵檢查登記,便不耽延工夫了。"眾人應聲"是"。九門提督帶了五員官兒八十名番子手,押著賈璉進內去了。
王爺又喚過小鈺問道:"哥兒,你幾歲了?取有名字沒有?"小鈺道:"今年二歲零六個月了,名叫小鈺,是金玉二字合成的。"王爺說:"你認得字麽?"答說"略認得些"。又問:"誰教你的?難道已經上學了麽?"小鈺道:"沒有上學,是母親教的,我每日的功課要認二百個字,寫一張字,對一個對。"王爺笑道:"這也實在聰明得很。對的幾字對?"小鈺道:"不過一個兩個字,多的對不上來。"王爺說:"我封的是北靖王,就把這’北’字對對瞧瞧。"小鈺道:"東、西、南都好對得。"又問道:"加上個’靖’字呢?"小鈺想了想道:"可就是’溫凊’的’凊’字麽?"王爺說:"不是,是立邊加個’青’字的。"小鈺道:"是什麽講解?"王爺道:"是平定的意思。"小鈺道:"對個’南安’可使得?"王爺說:"好,你再把’抄家’二字對一對。"鈺道:"’家’字該對個’國’字,竟對了’定國’罷。"王爺回轉頭來向賈政道:"這是個英物,未足三歲便這般倜儻,論不定竟要做個甘羅呢。"賈政道:"他是遺腹的孤子,不忍十分拘束他,縱得膽大了,竟敢在王爺跟前放肆,那裏當得起王爺的褒獎!"小鈺道:"甘羅十二為丞相,倒聽見母親說過。隻是他寡仗著些舌辯,實在也不曾有什麽戰功政績,還算不得上等的人物。"北靖王把舌頭一伸,道:"甘羅還不是他的意思呢。"賈政道:"你孩子家,別仗著王爺的恩待,盡管胡說起來。進去罷!"小鈺隻得又向王爺打了個足全,往內去了。王爺道:"尊府的祖功宗德厚,才有這樣的好兒孫,可賀可賀。"賈政打了一足全,連稱幾個"不敢"。
這說話的工夫,賈璉那邊的箱籠什物已經擺了滿廳滿院,連兩廊都放滿了。有幾個官兒在照廳上查點登記,隻見一員官從裏麵走出廳來,回王爺道:"據賈璉說,衣貲什物,兩房各自分開,這田房契券是賈政收藏的,須得叫他取出來分作兩股,一股入官,一股給還才是。"王爺點點頭道:"該是這麽辦。"賈政道:"田產契券原是大房收著的,因前番抄了家,一概入官。後來蒙聖上的天恩,念世職無罪,把這些田產賜給的。如今也隻剩得二千多畝了,市房越發不多。"就向賈蘭道:"你去拿了出來。"北靖王道:"既是皇上恩賜,便不是公產,不必拿了,我替你轉奏罷。"賈政忙又謝了王爺的恩。這官兒就進去回複了九門提督。一會子裏麵的官都出來了,派了一員官,帶了四個番子手,把賈璉上了刑具,押解刑部收禁去了。
北靖王道:"這些登冊過的,加了封條陸續送交戶部去罷。我等不得,先走了。失陪,失陪。"又向賈政道:"改日我還要請你家小令孫去談談。"回頭向九門說:"可惜,剛才大人沒有聽見這位小哥兒對對,真正出人頭地,將來是不可限量的。"九門道:"聽他這番說話,也就不凡。"說罷,王爺起身便走,賈政送上了轎,賈蘭直送出大門才轉回廳來。那些官兒,直弄到起更過後才得完畢,各各散去。
賈政進到王夫人房裏,見全家的親人都擠在一房,見了慌忙站起,賈政坐下,賈蘭也進來了。邢夫人哭道:"璉兒自鳳姐死後就把平兒扶正,怎奈一無所出,隻剩了一個巧姐,並沒孫男,如今犯的不知什麽罪,是死是活都不可定,將來我們大房是要絕了。我這未亡的人靠著誰過活!"尤氏也哭著道:"我那邊隻有一個蓉兒,兩娶媳婦都病沒了,連孫女都沒一個,如今抄得精光,怎麽過得日子?"賈政道:"且寬心,明兒打發蘭兒去打聽打聽,到底為什麽事?剛才璉哥兒竟上了鐐銬收監,諒來不是個輕罪,至輕也隻怕是個軍流。幸喜我不曾抄,還好費些錢上下打點打點,又好幫幫你們兩處,將來好度日子。"蘭哥兒道:"今兒得免抄封,我倒沒什麽喜歡得很,倒喜得鈺弟弟這樣有膽有識,將來比我不知要高幾百倍呢!"賈政就向著寶釵道:"這個孩子實在出色,不比那寶玉,隻管夾在姐妹們伴裏,一些世事也不懂。也虧了你肯派定工課教導他,我竟不知道。今兒才見他寫的字,還不曾瞧得完,就鬧起事故來了。以後越發要當心的教他,隻別放他出去。恐怕太精靈了肯會鬧事。"寶釵站起身連應了幾個"是"。王夫人接口說:"小鈺,爺爺吩咐你可聽見了沒有?"小鈺道:"鬧事是不敢的,我隻想要習習武呢。"王夫人道:"放屁!文不習,倒習武?"小鈺道:"文也要習,武也要習,才叫做全才。若是寡捧著幾個書本兒,到底有些腐氣。"邢岫煙道:"這也說得是,你們府上原是個將門,不要專攻文事,反失了祖風。"小鈺聽得入港,拍著手道:"是哎,我前兒聽見奶奶講什麽班超說的大丈夫萬裏封侯,我便一夜睡不著。"王夫人問:"為什麽睡不著?"小鈺說:"我隻想快些大起來,好學武藝。"賈政道:"這又胡說了,是人總要一年一年慢慢的大起來,那裏快得來的?"這時候,邢夫人和尤氏聽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熱鬧,也都不哭了。邢夫人便向賈政說道:"瞧他這點子小人兒,誌氣倒大著呢!"小鈺越發得了意,便忘其所以,叫道:"大太太,待我立了功,封了侯,上一本,便是伯伯、哥哥充了軍去,也會赦回來的。"寶釵見他越說越狂妄了,隻是公婆在麵前不好喝罵,隻得哼了一聲。小鈺聽了,也自覺太大言了,便低著頭不敢作聲。靜了一靜,聽見遠遠的更樓上打四鼓了,賈政道:"夜深了,各人都去睡睡罷。"又向蘭哥兒說:"明兒早些吃了飯,到刑部去探聽探聽,回來稟我。"蘭哥兒應了個"是",就散了。
到了次日,賈蘭一早就走到刑部衙門前細細打聽。才知是薛蟠挑哆了尤二姐的原夫張姓,在提督府裏告賈璉匿著國喪家孝,強娶他已聘的妻子尤二姐為妾。賈珍先已通奸,又硬做主婚。賈蓉也有奸情,主謀強娶。賈珍、賈璉又想強奸尤三姐,以致自刎身亡。又稱賈王氏懷妒,陰謀藥死尤二姐,並添上許多賈家恃勢橫行欺淩平民的話。九門提督轉奏了,奉旨抄家拿問的。連忙花了些錢,進至監內。隻見他三個都上了鬼次簫,像猴兒捧桃的一般蹲在地下,連一條板凳也沒有,十分淒慘。
賈蘭便向牢頭禁卒道:"煩你好好照應照應,少不得有個薄意送來的。"禁卒道:"這裏的規矩是人錢同到的,如今已是遲了一日了。再若延挨,請他們到押床上去受用受用。"賈蘭道:"自然就送來的。"走出來去見司獄廳,再三囑托。司獄道:"我自然會關照的。隻是舊規向例也須趁早送來,才免得叨騰。"賈蘭連忙回到家中,把那些話一一回明賈政。賈政道:"沒有別法,隻好再賣田了。"就喚了周瑞來,叫他去賣了三百畝田,收了六千價銀。把四千兩交蘭兒去上下打點,又叫家人們到花園裏搬了些床桌什物,到邢夫人這邊去。那東府裏也搬了些去。正在忙忙碌碌,又見王夫人出來說:"昨夜他兩處的人都擠在珠兒媳婦那邊,直啼哭到天明。今日兩個都病了,擾得珠兒媳婦也頭疼發熱起來,怎麽樣好?"賈政忙交了六百兩銀子給王夫人,道:"你分給他兩個去使用,就送他們仍歸原處去罷!"王夫人拿了進去,各人給了三百。用轎抬了他們回去。不提。
且說賈珍等三個,先在刑部審了兩堂,次日又到提督府聽審。雖則夾打了幾次,幸喜先有使費囑托,受刑還不很重;又虧了北靖王各處請情,才得從輕問了個邊遠充軍。
賈蘭天天出去打聽,這一日去了,到二鼓時候還不回來。
家中個個著急,差了家人各處去找尋,都找不著。賈政隻得坐在王夫人房裏呆呆的等,直等到五更。隻聽得老媽說:"外麵敲門了。"賈政就自己提著燈趕出來看,卻不是蘭兒,是寧府裏兩個老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