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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晴雯婢借屍還魂 鴛鴦姐投胎作女

  老媽去不多時,回來說:"姨太太歸天去了!"李紈向王夫人道:"薛蝌在那裏,我不便去,隻好打發個老媽送送紙錠兒去罷。"王夫人道:"我過去拜拜他。"說著就走,也不帶個人跟,獨自一個趕到園裏,黑魆魆的倒有些害怕,隻得硬著膽子走到門口。隻聽得裏麵哭聲號咷,好不淒慘,也就一路哭進門去。薛蝌、岫煙、寶琴都來磕頭,王夫人就在炕前拜了幾拜。

  薛蝌又跪著道:"我這裏一兩銀子也搜淨的了,要求姨媽暫借幾百兩銀,將來回去設法弄來歸還罷。"王夫人道:"什麽歸還,你約要用得多少?"薛蝌道:"如今那裏還講得體麵,好看,有得二百兩就將就著用過去了。"王夫人道:"現銀實在沒有,倒有一兩人參,原用五百兩紋銀買的,預備寶釵產裏用,因為產得很快,竟不曾用。我去取來,你拿去變了價,趕著好辦事。"就拉著香菱說:"你跟我去拿。"又向岫煙道:"我心口痛悶,心又暈,要去躺躺,不再過來了。你們好好守著,待等落材的時候,我掙紮得起,一定過來送的。"說著就走。

  不一會,香菱拿了人參回來,說:"姨太太走進房門,一個頭暈,跌了一跤,把額角也磕破了。"眾人聽了十分過意不去。

  那邊薛家料理喪事,不必細講。

  且說賈府的喜筵隻上過了三四道菜,各人心照,便托故散了席。賈政送出大門,回到房中見王夫人躺在炕上,額角也跌破了,渾身發熱,像火燒的一般,隻叫心痛得很。賈政就坐在炕沿上把話安慰他。隻見賈蘭也走了進來,問:"太太怎麽樣?"賈政說:"他心痛呢!"蘭哥兒就扒在炕上,雙手替著揉。

  王夫人道:"你回房去罷,不必在這裏了。"蘭哥兒道:"今夜總不睡的,坐在房裏也悶得慌,不如在這裏說說話好。"王夫人問賈政道:"這宗賭債到底怎麽開發?不要再受這些小人的氣,不犯著……."賈政道:"說不得,隻有廢產了,還有什麽別法。咱們祖遺田地本不很多,東西兩府各置得一萬畝田。

  我在元春麵上花得大了,又造這座花園,又且別人做官有錢賺的,我做官是賠錢的,陸續賣去了六千畝,隻剩著四千畝。每年租息算來已是不夠動用,如今隻得再去掉兩千畝了。"賈蘭道:"這田值得多少一畝?"賈政道:"原價二十兩一畝。"賈蘭道:"賣也費氣,不如抵給他罷。"賈政道:"使得,你明兒叫了夏太監來,我撿出一千八百畝的田契抵給他。我也不犯見這太監了。還有零數四百兩,他肯讓讓了,不肯讓,向太太這裏撿些衣飾抵清了罷。"蘭哥兒應道:"是。我明兒就辦。"王夫人歎口氣道:"四千畝租息還不夠使,如今剩了二千二百畝的租息,怎麽度日子?"賈蘭道:"太太現今身子不好,不要再想著這些懊惱的事。難道這些一畝田也沒有的人家不吃飯了?且寬心混過去再處罷。"三人說了一會,聽見遠遠雞叫,賈政便往周姨娘那邊去了。

  賈蘭直坐到天亮,見王夫人病勢越重,忙去請了王太醫診脈開方,準準病了二十多天,才得起來。

  那邊甄家自從應嘉死了,早要扶柩回南,隻為掌珠姻事延了半年。這日三朝上門,就算辭行。說隻留寶玉、李綺在京,餘人都定於本月二十外就要長行,不再來辭了。寶琴聽了這話,就和薛蝌、岫煙商量,待過了頭七,薛蝌便扶了媽媽的靈柩,搭幫兒同行去了。

  王夫人病得昏天黑地,一些也不知道。如今好了,李紈一一告知,才得知道,不免又傷感了一回。又向李紈說:"你的媳婦十分孝順。我病的時候他還是個新婦,不曾滿月的,卻頃刻不離的陪著我。隻可笑那環兒媳婦,連影兒也沒有來現一現,可是個人!"李紈道:"這糊塗人,太太隻不理他就是了。"那曉得這二十多天不知鬧了多少饑荒,李紈隻是瞞著,免得王夫人生氣。

  過了幾日,寶釵滿了月,便出房來。才知道婆婆病了多時,媽媽已經死了,靈柩也回去了。就像腦瓜上澆了一盆冷水,哭了一場,連忙來請婆婆的安。王夫人道:"你如今可太好了?這小孩子可好?"寶釵道:"我早可以出得房的,一向不見太太,問了幾回,想要出來請請安。大姆姆怕我產後憂愁、辛苦,又怕知道了媽媽的事,悲傷成病。隻說太太為了蘭哥兒完姻的事忙得很,連姨太太都在那裏幫忙,不得來瞧你。吩咐你不曾滿月不許出房。我竟真信了,誰知有這許多顛顛倒倒的事!"說著,掉下淚來。王夫人也含著淚道:"我病得七死八活,人事不懂,連送也沒去送送他。如今你過去靈前拜拜去。"寶釵應了,出來先到李紈房裏,謝了他一向的照管,便往花園走,到家裏一見靈座,一跤跌倒在地下,號天的哭起來。岫煙、香菱忙攏來扶起了,寶釵又跪下去磕了許多頭,哀哀的哭個不住。

  岫煙再三勸解,又說:"你住了哭,我有要事和你商量。"寶釵聽說,才住了哭,問:"什麽要事?"岫煙說:"你蝌兄弟扶柩回南去了,蟠伯伯在家也不管我是個小嬸子,胡言亂語,不成腔派。我想要搬到我家嬸娘那邊暫住幾個月,他又推說大老爺不時要進來不方便。我向紈大姐姐商量,他倒肯的。隻是不曾稟過太太,不敢就做主。如今太太好了,原想要去求求他,不知可使得麽?"寶釵道:"我的哥哥是一隻禽獸,你在這裏自然不便的。那邢太太隻曉得算小省事,那有什麽親情麵目的!我家太太最好,一說必定肯的。就同我一房住更好。"二人別了香菱,一徑同來。見了李紈,說起這事,李紈道:"很好,我們同去見了太太商量。"三人就往王夫人房裏來,閑話了一會,寶釵就稟明這事。王夫人道:"這有什麽使不得?粗茶淡飯,別嫌待慢就是了。"岫煙起身道了個謝,王夫人便翻翻憲書,說道:"今日大好日子,就搬了來罷。"寶釵答應了,三個人就同到那邊收拾一番,抱著小女兒搬了過來。不提。

  且說薛蟠和賈環,在賭場上會見,就各告訴說些窮苦光景。

  賈環道:"我倒替你想了一個方法兒,隻不知你願不願?你房裏有兩個通房丫頭,不如賣了一個,倒有幾百兩銀子做賭本呢。"薛蟠道:"夏家那個贈嫁丫頭,自從他姑娘死後就回夏家去了。隻剩了一個香菱。如今也說不得了,賣了他罷。"說畢回家,也不提起,各自睡了。

  第二日正是端陽佳節,王夫人知道薛家十分窮苦,一早就送了一大瓶燒酒、一盤粽子、一塊肉、一個魚,給他們過節。

  香菱忙忙收拾起來。薛蟠等不得,先拿了幾個粽子,配著冷燒酒吃得已經半醉,待到魚肉煮好,又吃完了這半瓶酒。醺醺大醉,便跑到賭場上,正值他們吃酒過午,就遜薛蟠又吃了一大壺,越發醉到十分。又見眾人吃完了就攏起場來擲色子,心裏怪癢癢的。但恨沒有本錢,沒人肯和他賭。想起賈環昨日的話,就回到家裏,天已傍晚了,坐下便對香菱道:"我想你跟著我也沒什麽好處,況且我也養活你不起,不如賣到個富貴人家做小去。你也受用,我也得幾兩身價使使,這叫做兩便。"香菱回道:"大爺,你真正人貧誌短了!別說扶過正的小老婆不忍得賣;就忍得賣,你臉上可過得去嗎?"薛蟠睜著眼道:"什麽小老婆,臭丫頭罷了。"香菱接口說道:"便是丫頭好賣得的!你瞧瞧這點女孩子,難道丟了他去,還是帶了他去呢?"薛蟠聽了,也不開口,走近身,在香菱手裏把孩子接過來,使力往階外一甩,哇的一聲就不響了。香菱驚得魂也飛掉,連忙趕去抱起來,已經嗚呼的了。抱到房裏,停在炕上,放聲大哭起來。

  薛蟠趕來接連幾個嘴巴,打得香菱吞著聲,不敢哭了。薛蟠就燈也不拿,黑古影裏摸出門去了。

  香菱晚飯也不吃,哀哀的哭了一夜。到得天明,肚子餓了,煮了些小米子稀飯吃了兩碗。此時他家裏向日那些家人婆子都散盡的了,隻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小廝伺候香菱。就叫他看守女屍,自己走過賈府這邊來。進得園內,隻見邢岫煙坐在池邊石上洗衣服。香菱掛著眼淚,叫聲:"二奶奶,救救我罷。"岫煙抬頭一看,倒吃了一大驚,問:"為什麽事妝這模樣?"香菱便細細的告訴了一遍。岫煙聽了,跺著腳道:"真是奇聞少見的事,偏是他做得出來。"忙便領了他來見王夫人,又從頭告說了一遍。那時李紈、寶釵、甄氏都在太太房裏,聽了這話,個個叫說"怪事!怪事!"王夫人道:"這畜生問了軍倒幹淨,姨媽不該花了錢弄他回來,鬧這許多故事。"香菱又說:"要求太太的恩典,賞借一吊大錢,好去收拾孩子。"王夫人就叫李紈給了他四吊小錢,說道:"天已晌午,熱得很,快去收拾罷。"香菱磕頭謝了。正要走,隻見老媽跑來說:"你家小廝嚇得鬼也似的,說小姑娘坐起來了,叫你快過去呢。"王夫人道:"想是貓兒跳過了,走了屍了。快去把笤帚打倒他!"香菱聽說,便跑過去,隻看見女兒果然坐在炕上。一見香菱,便叫:"香菱姐姐,一向不見你,如今我來做你的女兒了。"香菱說:"你是什麽鬼?不要來嚇唬人罷。"女孩子答道:"我是晴雯,因為氣死了,去見閻王,閻王說我陽壽未盡,不肯收留。

  我出來碰見了尤二姐,他說寶玉又投到賈家去了。我想到琴姑娘那邊去投胎,做他的女兒,將來好對親。誰知到了梅家,他屋上紅光閃閃,不敢進去,又到賈家,那紅光越發利害,隻得順路到你這裏來,恰好你的女兒屍首躺著,我就附在他的身上活了,你別害怕。"香菱聽了半信半疑,隻得抱他起來喂喂乳,一麵打發小廝過去通知王夫人。王夫人就叫家人尋了薛蟠來,狠狠的罵了一頓,說:"你若賣了香菱,我叫你活不成,你提防著罷。"薛蟠隻得答應說:"不敢了。"說著,跑了出去。

  從此略得安靜。隻有史氏哭鬧了幾回,沒人去理他,也就罷了。

  倏忽又是次年二月十四日了,這夜賈蘭在燈下做文章,甄氏坐在旁邊繡花。賈蘭說:"你已是足十個月了,不要太辛苦了,先去睡罷。"甄氏聽說,就和衣去躺在炕上。夢見一個女子手中拿了兩朵花兒,說道:"這是菩薩賜你的。"甄氏接來看時,一朵像是蓮花,青顏色又略帶些淡紅色,香得可愛;一朵像是牡丹,又像芙蓉,五色花瓣,另是一種幽香。甄氏喜歡問道:"姑娘,你是誰?"那女子道:"我就是這府裏的鴛鴦丫頭。"甄氏道:"你回去替我謝謝菩薩。"鴛鴦說:"菩薩叫我就在府裏住著,不用回去了。"甄氏便跪下道:"多謝菩薩賞賜。"賈蘭聽見就問道:"你怎麽說起夢話來了?那有什麽菩薩?"一聲叫,把甄氏叫醒了。甄氏就把剛才的夢說了一遍。賈蘭道:"菩薩賜的自然是好的了,隻是這丫頭是吊死的,在府裏做什麽?恐怕有些不祥。"話未說完,隻聽得烏鴉在庭外呱呱的叫,賈蘭道:"奇怪,才得四更,怎麽老鴉就出窠了?"甄氏坐起來一看,說:"那裏是四更,天明了,你瞧太陽照得窗子紅紅的。"賈蘭便開出門去,看時,隻見紅光繚繞,滿屋烏鴉對了亂飛亂叫。甄氏也走出來看了一看,兩人複身進房。

  甄氏道:"這會子果然肚疼起來,想必這兩朵花兒要出世了!"賈蘭聽說,忙到外間叫起老媽來陪伴著。自己走到母親房前,隔窗叫道:"奶奶,媳婦要生產了!"李紈聽見,應說:"我就來,你打發人叫穩婆去。"賈蘭出到前廳來,隻見眾家人指著屋上說說笑笑,便吩咐道:"你們快去喚了收生婆來。"眾人道:"何如?咱們正說紅光發了,隻怕又要生哥兒了。"賈蘭道:"別說閑話,快快去叫。"說罷,回身進內,不敢去驚動王夫人,仍回自己房來。那知王夫人已經聽見開門響,便起來了,那邊玉釵、岫煙也過來了,就叫老媽端正湯水。收生婆已經喚到,進房來一一打千,請了安。看了甄氏一看,說道:"還有一會子呢,肚子高得很,好像是雙生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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