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狂飆陡起,黑雲如墨壓山頂,雷電激射,勢極可怖。祖師惶遽,呼二十餘女,並裸露環抱其身,如肉屏風。火光入室者數次,皆一掣即返。俄一龍爪大如箕,於人叢中攫祖師去。霹靂一聲,山穀震動,天地晦冥。覺昏瞀如睡夢,稍醒,則已臥道旁。詢問居人,知去家僅數百裏,乃以臂釧易敝衣遮體,乞食得歸也。忻州人尚有及見此婦者,麵色枯槁,不久患瘵而卒。
蓋精血為道士采盡矣。據其所言,蓋即燒金禦女之士,其術靈幻如是,尚不免於天誅;況不得其傳,徒受人之蠱惑,而冀得神仙,不亦顛哉!
江南吳孝廉
江南吳孝廉,朱石君之門生也。美才夭逝,其婦誓以身殉,而屢縊不能死。忽燈下孝廉形見,曰:“易彩服則死矣。”從其言,果絕。
孝廉鄉人錄其事征詩,作者甚眾。餘亦為題二律。而石君為作墓誌,於孝廉之坎坷、烈婦之慷慨,皆深致悼惜,而此事一字不及。或疑某鄉人之粉飾,餘曰:“非也。文章流別,各有體裁。郭璞注《山海經》、《穆天子傳》,於西王母事鋪敘綦詳。其注《爾雅·釋地》,於‘西至西王母’句,不過曰‘西方昏荒之國’而已,不更益一語也。蓋注經之體裁,當如是耳。金石之文,與史傳相表裏,不可與稗官雜記比,亦不可與詞賦比。石君博極群書,深知著作之流別,其不著此事於墓誌,古文法也,豈以其偽而削之哉!”
餘老多遺忘,記孝廉名承紱,烈婦之姓氏,竟不能憶。姑存其略於此,俟扈蹕回鑾,當更求其事狀,詳著之焉。
老仆施祥
老仆施祥,嚐乘馬夜行至張白。四野空曠,黑暗中有數人擲沙泥,馬驚嘶不進。祥知是鬼,叱之曰:“我不至爾墟墓間,何為犯我?”群鬼揶揄曰:“自作劇耳,誰與爾論理。”祥怒曰:“既不論理,是尋鬥也。”即下馬,以鞭橫擊之。喧哄良久,力且不敵;馬又跳踉掣其肘。意方窟急,忽遙見一鬼狂奔來,厲聲呼曰:“此吾好友,爾等毋造次!”群鬼遂散。祥上馬馳歸,亦不及問其為誰。
次日,攜酒於昨處奠之,祈示靈響,寂然不應矣。祥之所友,不過廝養屠沽耳。而九泉之下,故人之情乃如是。
如願小傳
門人吳鍾僑,嚐作《如願小傳》,寓言滑稽,以文為戲也。後作蜀中一令,值金川之役,以監運火藥歿於路。詩文皆散佚,惟此篇偶得於故紙中,附錄於此。
其詞曰:
如願者,水府之女神,昔彭澤請洪君以贈廬陵歐明者是也。以事事能給人之求,故有是名。水府在在皆有之,其遇與不遇,則係人之祿命耳。有四人同訪道,涉曆江海,遇龍神召之,曰:“鑒汝等精進,今各賜如願一。”即有四女子隨行。其一人求無不獲,意極適,不數月病且死,女子曰:“今世之所享,皆前生之所積;君夙生所積,今數月銷盡矣。請歸報名。”是人果不起。又一人求無不獲,竟猶未已。至冬月,求鮮荔巨如瓜者。女子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饜,非神道所能給。”亦辭去,又一人所求有獲有不獲,以咎女子。女子曰:“神道之力,亦有差等,吾有能致不能致也。然日中必昃,月盈必虧。有所不足,正君之福,不見彼先逝者乎?”是人惕然,女子遂隨之不去。又一人雖得如願,未嚐有求。如願時為自致之,亦蹙然不自安。女子曰:“君道高矣,君福厚矣,天地鑒之,鬼神佑之。無求之獲,十倍有求,可待乎我;我惟陰左右之而已矣。”他日相遇,各道其事,或喜或悵。曰:“惜哉!逝者之不聞也。”此鍾僑棄筆狡獪之文,偶一為之,以資懲勸,亦無所不可;如累牘連篇,動成卷帙,則非著書之體矣。
有巨室使女而男淫
郭石洲言:河南一巨室,宦成歸裏,年六十餘矣,強健如少壯,恒蓄幼妾三四人;至二十歲,則治奩具而嫁之,皆宛然完璧。娶者陰頌其德,人亦多樂以女鬻之。
然在其家時,枕衾狎昵,與常人同。或以為但取紅鉛供藥餌,或以為徒悅耳目,實老不能男,莫知其審也。後其婢媼私泄之,實使女而男淫耳。有老友密叩虛實,殊不自諱,曰:“吾血氣尚盛,不能絕嗜欲。禦女猶可以生子,實懼為身後累;欲漁男色,又懼艾豭之事,為子孫羞。是以出此間道也。”此事奇創,古所未聞。
夫閨房之內,何所不有?床第事可勿深論。惟歲歲轉易,使良家女得再嫁名,似於人有損;而不稽其婚期,不損其貞體,又似於人有恩。此種公案,竟無以斷其是非。戈芥舟前輩曰:“是不難斷,直恃其多財,法外縱淫耳。昔竇二東之行動,必留其禦寒之衣衾,還鄉之資斧,自以為德。此老之有恩,亦若是而已矣。”
矯捷多力丁一士
裏有丁一士者,矯捷多力,兼習技擊、超距之術。兩三丈之高,可翩然上;兩三丈之闊,可翩然越也。餘幼時猶及見之,嚐求睹其技。使餘立一過廳中,餘麵向前門,則立前門外麵相對;餘轉麵後門,則立後門外相對。如是者七八度,蓋一躍即飛過屋脊耳。後過杜林鎮,遇一友,邀飲橋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應聲聳身過。友招使還,應聲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將圮,近水陡立處開裂有紋。一士未見,誤踏其上,岸崩二尺許。遂隨之墜河,順流而去。素不習水,但從波心踴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墜水中。如是數四,力盡,竟溺焉。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有所恃。恃財者終以財敗,恃勢者終以勢敗,恃智者終以智敗,恃力者終以力敗。有所恃,則敢於蹈險故也。田侯鬆岩於灤陽買一勞山杖,自題詩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當坦處亦防傾。敢因恃爾心無慮,便向崎嶇步不平!”斯真閱曆之言,可貫而佩者矣。
滄州老尼景城僧
滄州憩水井有老尼,曰慧師父,不知其為名為號,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雲爾。餘幼時,嚐見其出入外祖張公家。戒律謹嚴,並糖不食,曰:“糖亦豬脂所點成也。”不衣裘,曰:“寢皮與食肉同也。”不衣綢絹,曰:“一尺之帛,千蠶之命也。”供佛麵筋必自製,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潔也。”清齋一食,取足自給,不營營募化。外祖家一仆婦,以一布為施。尼熟視識之,曰:“布施須用己財,方為功德。宅中為失此布,笞小婢數人,佛豈受如此物耶?”婦以情告曰:“初謂布有數十疋,未必一一細檢,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捶楚,日相詛咒,心實不安。故布施求懺罪耳。”尼擲還之曰:“然則何不密送原處,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
後婦死數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乾隆甲戌、乙亥間,年已七八十矣,忽過餘家,雲將詣潭柘寺禮佛,為小尼受戒。餘偶話前事,搖首曰:“實無此事,小妖尼饒舌耳。”相與歎其忠厚。臨行,索餘題佛殿一額。餘屬趙春澗代書。合掌曰:“誰書即乞題誰名,佛前勿作誑語。”為易趙名,乃持去,後不再來。近問滄州人,無識之者矣。
又景城天齊廟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無不稱曰三師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頗不肖,多散而托缽四方。惟此僧不墜宗風,無大刹知客市井氣,亦無法座禪師驕貴氣;戒律精苦,雖千裏亦打包徒步,從不乘車馬。先兄晴湖嚐遇之中途,苦邀同車,終不肯也。官吏至廟,待之禮無加;田夫、野老至廟,待之禮不減。多布施、少布施、無布施,待之禮如一。禪誦之餘,惟端坐一室,入其廟如無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然裏之男婦,無不曰三師父道行清高。及問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則茫然不能應。其所以感動人心,正不知何故矣。嚐以問姚安公,公曰:“據爾所見,有不清不高處耶?無不清不高,即清高矣。爾必欲錫飛、杯渡,乃為善知識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獨行者矣(三師父涅槃不久,其名當有人知,俟見鄉試諸孫輩,使歸而詢之廟中)。
有中年失偶者
九州之大,奸盜事無地無之,亦無日無之均為不異也。至盜而稍別於盜,而不能不謂之盜;奸而稍別於奸,究不能不謂之奸,斯為異矣。盜而人許遂其盜,奸而人許遂其奸,斯更異矣。乃又相觸立發,相牽立息,發如鼎沸,息如電掣,不尤異之異乎!
舅氏安公五章言:有中年失偶者,已有子矣,複買一有夫之婦。幸控製有術,猶可相安。既而是人死,平日私蓄,悉在此婦手。其子微聞而索之,事無佐證,婦弗承也。後偵知其藏貯處,乃夜中穴壁入室。方開篋攜出,婦覺,大號有賊,家眾驚起,各持械入。其子倉皇從穴出。迎擊之,立踣。即從穴入搜餘盜,聞床下喘息有聲,群呼尚有一賊,共曳出縶縛。比燈至審視,則破額昏仆者其子,床下乃其故夫也。其子蘇後,與婦各執一詞:子雲“子取父財,不為盜”。婦雲“妻歸前夫,不為奸”。子雲“前夫可再合,而不可私會”。婦雲“父財可索取,而不可穿窬”。互相詬誶,勢不相下。
次日,族黨密議,謂涉訟兩敗,徒玷門風。乃陰為調停,使盡留金與其子,而聽婦自歸故夫,其難乃平。然已“鼓鍾於宮,聲聞於外”矣。先叔儀南公曰:“此事巧於相值,天也;所以致有此事,則人也。不納此有夫之婦,子何由而盜,婦何由而奸哉?彼所恃者,力能駕馭耳。不知能駕馭於生前,不能駕馭於身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