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近光曰:“似不應疑及織女,誣蔑仙靈。”餘曰:“‘已矣哉,織女別黃故,一年一度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元微之詩也。‘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罷織一相聞。隻應不憚牽牛妒,故把支機石贈君。’李義山詩也。微之之意,在於雙文;義山之意,在於令狐。文士掉弄筆墨,借為比喻,初與織女無涉。鐵蟾此語,亦猶雲、李之誌雲爾,未為誣蔑仙靈也。至於純純構虛詞,宛如實事;指其時地,撰以姓名,《靈怪集》所載郭翰遇織女事(《靈怪集》今佚。此條見《太平廣記》六十八),則悖妄之甚矣。夫詞人引用,漁獵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實,然過於誣罔,亦不可不知。蓋自莊、列寓言,借以抒意,戰國諸子,雜說彌多,讖緯稗官,遞相祖述,遂有肆無忌憚之時。如李冘《獨異誌》誣伏羲兄妹為夫婦,已屬喪心;張華《博物誌》更誣及尼山,尤為狂吠(按:張華不應悖妄至此,殆後人依托)。如是者不一而足。今尚流傳,可為痛恨。又有依傍史文,穿鑿鍛煉。如《漢書·賈誼傳》,有太守吳公愛幸之之語,《駢語雕龍》(此書明人所撰,陳枚刻之,不著作者姓名)遂列長沙於孌童類中。注曰:‘大儒為龍陽。’《史記·高帝本紀》稱母媼在大澤中,太公往視,見有蛟龍其上。晁以道詩遂有‘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查冥’句,以高帝乃龍交所生,非太公子。《左傳》有成風私事季友,敬嬴私事襄仲之文。私事雲者,密相交結,以謀立其子而已。後儒拘泥“私”字,雖朱子亦有‘卻是大惡’之言。如是者亦不一而足。學者當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執為談柄也。”
二少年夜覓狐跡
從叔梅庵公言:族中有二少年(此餘小時聞公所說,忘其字號;大概是伯叔行也),聞某墓中有狐跡,夜攜銃往,共伏草中伺之,以背相倚而睡。醒則二人之發交結為一,貫穿鐐繞,猝不可解;互相牽掣,不能行,亦不能立;稍稍轉動,即彼此呼痛。膠擾徹曉,望見行路者,始呼至,斷以佩刀,狼狽而返。憤欲往報,父老曰:“彼無形聲,非力所勝,且無故而侵彼,理亦不直。侮實自召,又何仇焉?仇必敗滋甚。”二人乃止。
此狐小虐之使警,不深創之以激其必報,亦可謂善自全矣。然小虐亦足以激怒,不如斂戢勿動,使伺之無跡彌善也。
太和門下石匱
太和門丹墀下有石匱,莫知何名,亦莫知所貯何物。德慎齋前輩(慎齋名德保,與定圃前輩同名。乾隆壬戌進士,官至翰林院侍讀。故當時以大德保小德保別之雲)雲:圖裕齋之先德,昔督理殿工時,曾開視之。以問裕齋,曰:“信然。其中皆黃色細屑,僅半匱不能滿,凝結如土坯。諦審似是米穀歲久所化也。”
餘謂丹墀左之石闕,既貯嘉種,則此為五穀,於理較近。且大駕鹵部中,象背寶瓶,亦貯五穀。蓋稼穡維寶,古訓相傳;八政首食,見於《洪範》。定製之意,誠淵乎遠矣。
五火神墓
宣武門子城內,如培/者五,砌之以磚,土人雲:五火神墓。明成祖北征時,用火仁、火義、火智、火信製飛炮,破元兵於亂柴溝。後以其術太精,恐或為變,殺而葬於是。立五竿於麗譙側,歲時祭之,使鬼有所歸,不為厲焉。後成祖轉生為莊烈帝,五人轉生李自成、張獻忠諸賊,乃複仇也。此齊東之語,非惟正史無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說,充棟汗牛,亦從未言及斯人斯事也。
戊子秋,餘見漢軍步校董某,言聞之京營舊卒雲:“此水平也。京城地勢,惟宣武門最低,衢巷之水,遇雨皆匯於子城。每夜雨太驟,守卒即起,視此培,水將及頂,則呼開門以泄之;沒頂則門扉為水所壅,不能啟矣。今日久漸忘,故或有時阻礙也。其城上五竿,則與白塔信炮相表裏。設聞信炮,則晝懸旗、夜懸燈耳。與五火神何與哉!”此言似近乎理,當有所受之。
科場撥卷
科場撥卷,受撥者意多不愜,此亦人情。然亦視其卷何如耳。壬午順天鄉試,餘充同考官(時閱卷尚不回避本省)。得一合字卷,文甚工而詩不佳。因甫改試詩之製,可以恕論,遂呈薦主考梁文莊公,已取中矣。臨填草榜,梁公病其“何不改乎此度”句侵下文“改”字(題為“始吾於人也”四字),駁落。別撥一合字備卷與餘。先視其詩,第六聯曰:“素娥寒對影,顧兔夜眠香。”(題為《月中桂》)巳喜其秀逸。及觀其第七聯曰:“倚樹思吳質,吟詩憶許棠。”遂躍然曰:“吳剛字質,故李賀《李憑箜篌引》曰:‘吳質不眠倚佳樹,露腳斜飛濕寒兔。’此詩選本皆不錄,非曾見《昌穀集》者不知也。華州試《月中桂》詩,舉許棠為第一人。棠詩今不傳,非曾見王定保《摭言》、計敏夫《唐詩紀事》者不知也。中彼卷之‘開花臨上界,持斧有仙朗’,何如中此詩乎!微公撥入,亦自願易之。”即朱子穎也。
放榜後,時已九月,貧無絮衣。蔣心餘素與唱和,借衣與之。乃來見,以所作詩為贄。餘丙子扈從古北口時,車馬壅塞,就旅舍小憩。見壁上一詩,剝殘過半,惟三四句可辨。最愛其“一水漲暄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二語,以為“雲中路繞巴山色,樹裏河流漢水聲”不是過也,惜不得姓名。及展其卷,此詩在焉。乃知針芥契合,已在六七年前,相與歎息者久之。子穎待餘最盡禮,歿後,其二子承父之誌;見餘尚依依有情。翰墨因緣,良非偶爾,何嚐以撥房為親疏哉(餘嚴江舟中詩曰:“山色空蒙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斜陽流水推篷坐,處處隨人欲上船。”實從“萬山”句奪胎。嚐以語子穎曰:“人言青出藍,今日乃藍出於青。”子穎雖遜謝,意似默可。此亦詩壇之佳話,並附錄於此)。
凶兆
先師介野園先生,官禮部侍郎。扈從南巡,卒於路。卒前一夕,有星隕於舟前。卒後,京師尚未知,施夫人夢公乘馬至門前,騎從甚多,然佇立不肯入。但遣入傳語曰:“家中好自料理,吾去矣。”匆匆竟過。夢中以為時方扈從,疑或有急差遣,故不暇入。覺後,乃驚怛。比凶問至,即公卒之夜也。
公屢掌文柄,凡四主會試,四主鄉試,其他雜試殆不可縷數。嚐有恩榮宴詩曰:“鸚鵡新班宴禦園(按:“鸚鵡新班”不知出典,當時擬問公,竟因循忘之),摧頹老鶴也乘軒。龍津橋上黃金榜,四見門生作狀元。”丁醜年作也。於文襄公亦贈以聯曰:“天下文章同軌轍,門牆桃李半公卿。”可謂儒者之至榮。然日者推公之命雲:“終於一品武階,他日或以將軍出鎮耶!”公笑曰:“信如君言,則將軍不好武矣。”及公卒,聖心悼惜,特贈都統。蓋公雖官禮曹,而兼攝副都統。其扈從也,以副都統班行,故即武秩進一階。日者之術,亦可雲有驗矣。
乩仙亦有小驗
乩仙多偽托古人,然亦時有小驗。溫鐵山前輩(名溫敏,乙醜進士,官至盛京侍郎)嚐遇扶乩者,問壽幾何。乩判曰:“甲子年華有二秋。”以為當六十二。後二年卒,乃知二秋為二年。蓋靈鬼時亦能前知也。
又聞山東巡撫國公,扶乩問壽。乩判曰:“不知。”問:“仙人豈有所不知?”判曰:“他人可知,公則不可知。修短有數,常人盡其所稟而已。若封疆重鎮,操生殺予奪之權,一政善,則千百萬人受其福,壽可以增;一政不善,則千百萬人受其禍,壽亦可以減。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預為注定,何況於吾?豈不聞蘇頲誤殺二人,減二年壽;婁師德亦誤殺二人,減十年壽耶?然則年命之事,公當自問,不必問吾也。”此言乃鑿然中理,恐所遇竟真仙矣。
黠者以狐召狐
族叔育萬言:張歌橋之北,有人見黑狐醉臥場屋中(場中守視穀麥小屋,俗謂之場屋)。初欲擒捕,既而念狐能致財,乃覆以衣而坐守之。狐睡醒,伸縮數四,即成人形。甚感其護視,遂相與為友。狐亦時有所饋贈。
一日,問狐曰:“設有人匿君家,君能隱蔽弗露乎?”曰:“能。”又問:“君能憑附人身狂走乎?”曰:“亦能。”此人即懇乞曰:“吾家酷貧,君所惠不足以贍,而又愧於數瀆君。今裏中某甲甚富,而甚畏訟。頃聞覓一婦司庖,吾欲使婦往應。居數日,伺隙逃出,藏君家;而吾以失婦,陽欲訟。婦尚粗有資首,可誣以蜚語,脅多金。得金之後,公憑附使奔至某甲別墅中,然後使人覓得,則承惠多矣。”狐如所言,果得多金,覓婦返後,某甲以在其別墅,亦不敢複問。然此婦狂疾竟不愈,恒自妝飾,夜似與人共嬉笑,而禁其夫勿使前。急往問孤,狐言無是理,試往偵之。
俄歸而頓足曰:“敗矣!是某甲家樓上狐,悅君婦之色,乘吾出而彼入也。此狐非我所能敵,無如何矣!”此人固懇不已。狐正色曰:“譬如君裏中某,暴橫如虎,使彼強據人婦,君能代爭乎?”後其婦顛癇日甚,且具發其夫之陰謀。針灸刻治皆無效,卒以瘵死。裏人皆曰:“此人狡黠如鬼,而又濟以狐之幻,宜無患矣。不虞以狐召狐,如螳螂黃雀之相伺也。古詩曰:‘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賊。’信矣!”
忻州以貧鬻婦者
門人王廷紹言:忻州有以貧鬻婦者,去幾二載。忽自歸,雲初被買時,引至一人家。旋有一道士至,攜之入山,意甚疑懼。然業已賣與,無如何。道士令閉目,即聞兩耳風颼颼。俄令開目,已在一高峰上。室廬華潔,有婦女二十餘人,共來問訊,雲此是仙府,無苦也。因問:“到此何事?”曰:“更番侍祖師寢耳。此間金銀如山積,珠翠錦繡、嘉肴珍果,皆役使鬼神,隨呼立至。服食日用,皆比擬五侯。惟每月一回小痛楚,亦不害耳。”因指曰:“此處倉庫,此處庖廚,此我輩居處,此祖師居處。”指最高處兩室曰:“此祖師拜月拜鬥處,此祖師煉銀處。”亦有給使之人,然無一男子也。自是每白晝則呼入薦枕席,至夜則祖師升壇禮拜,始各歸寢。惟月信落紅後,則淨褫內外衣,以紅絨為巨綆,縛大木上,手足不能絲毫動;並以綿丸窒口,喑不能聲。祖師持金管如箸,尋視脈穴,刺入兩臂兩股肉內,吮吸其血,頗為酷毒。吮吸後,以藥末糝創孔,即不覺痛,頃刻結痂。次日,痂落如初矣。其地極高,俯視雲雨皆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