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鉉耳先生家,一夕覓一婢不見,意其逋逃。
次日,乃醉臥宅後積薪下。空房鎖閉,不知其何從入也。沃發漬麵,至午乃蘇。言昨晚聞後院嬉笑聲,稔知狐魅,習慣不懼,竊從門隙窺之。見酒炙羅列,數少年方聚飲。俄為所覺,遽躍起擁我逾牆入。恍惚間如睡如夢,噤不能言,遂被逼入坐。陳釀醇醲,加以苛罰,遂至沉酣,不記幾時眠,亦不知其幾時去也。鉉耳先生素剛正,自往數之曰:“相處多年,除日日取柴外,兩無幹犯。何突然越禮,以良家婢子作倡女侑觴?子弟猖狂,父兄安在?為家長者寧不愧乎?”
至夜半,窗外語曰:“兒輩冶蕩,業已笞之。然其間有一線乞原者:此婢先探手入門,作謔詞乞肉,非出強牽。且其月下花前,采蘭贈芍,閱人非一,碎壁多年,故兒輩敢通款曲。不然,則某婢某婢色豈不佳,何終不敢犯乎?防範之疏,仆與先生似當兩分其過,惟俯察之。”先生曰:“君既笞兒,此婢吾亦當痛笞。”狐哂曰:“過摽梅之年,而不為之擇配偶,鬱而橫決,罪豈獨在此婢乎?”先生默然。
次日,呼媒媼至,凡年長數婢盡嫁之。
西商杜奎
邱縣丞天錦言:西商有杜奎者,不知其鄉貫,其語似澤、潞人也。剛勁有膽,不畏鬼神,空宅荒祠,所至恒襆被獨宿,亦無所見聞。偶行經六盤山麓,日已曛黑,遂投止。廢堡破屋,荒煙蔓草,四無人蹤。度萬萬無寇盜,解裝絆馬,拾枯枝爇火禦寒,竟展衾安臥。方欲睡間,聞有哭聲。諦聽之,似在屋後,似出地下。時榾柮方燃,室明如晝,因側眠握刀以待之。俄聲漸近,已在窗外黑處,嗚嗚不已;然終不露形。杜叱問曰:“平生未曾見爾輩。是何鬼物?可出麵言。”暗中有應者曰:“身是女子,裸無寸縷,愧難相見。如不見棄,許入被中,則有物蔽形,可以對語。”杜知其欲相媚惑,亦不懼之,微哂曰:“欲入即入。”陰風颯然,已一好女共枕矣。羞容靦覥,掩麵泣曰:“一語才通,遽相偎倚。人雖冶蕩,何至於斯?緣有苦情,迫於陳訴,雖嫌造次,勿訝淫奔。此堡故群盜所居,妾偶獨行,為其所劫,盡褫衣裳簪珥,縛棄澗中。夏浸寒泉,冬埋積雪,沉陰冱凍,萬苦難名。後惡黨伏誅,廢為墟莽。無人可告,茹痛至今。幸空穀足音,得見君子,機緣難再,千載一時。故忍恥相投,不辭自獻,擬以一宵之愛,乞市薄槥,移骨平原。庶地氣少溫,得安營魄。倘更作佛事,超拔轉輪,則再造之恩,誓世世長執巾櫛。”語訖拭淚,縱體入懷。
杜慨然曰:“本謂爾為妖,乃沉冤如是!吾雖耽花柳,然乘入窘急,挾製求歡,則落落丈夫,義不出此。汝既畏冷,無妨就我取溫;如講幽期,則不如徑去。”女伏枕叩額,亦不再言。杜擁之酣眠,帖然就抱。天曉,已失所在。乃留數日,為營葬營齋。
越數載歸裏,有鄰家小女,見杜輒戀戀相隨。後老而無子,求為側室。父母不肯。女自請相從,竟得一男。
知其事者,皆疑為此鬼後身也。
珊瑚鉤
《宋書·符瑞誌》曰:珊瑚鉤,王者恭信則見。然不言其形狀,蓋自然之寶也。杜工部詩曰:“飄飄青瑣郎,文采珊瑚鉤。”似即指此。蕭詮詩曰:“珠簾半上珊瑚鉤。”則以珊瑚為鉤耳。
餘見故大學士楊公一帶鉤,長約四寸餘,圍約一寸六七分。其鉤就倒垂椏杈,截去附枝,作一螭頭。其係絛繯柱,亦就一橫出之癭瘤,作一芝草。其幹天然彎曲,脈理分明,無一毫斧鑿跡,色亦純作櫻桃紅,殆為奇絕。其掛鉤之環,則以交柯連理之枝,去其外歧,而存其周圍相屬者,亦似天成。然珊瑚連理者多,佩環似此者亦多,不為異也。雲以千四百金得諸洋舶。此在壬午、癸未間,其時珊瑚易致,價尚未昂雲。
大學士溫公之玉
又餘在烏魯木齊時,見故大學士溫公有玉一片,如掌大,可作臂閣。質理瑩白,麵有紅斑四點,皆大如指頂,鮮活如花片,非血浸,非油煉,非琥珀燙,深入腠理,而暈腳四散,漸遠漸淡,以至於無,蓋天成也。公恒以自隨。木果木之戰,公埋輪縶馬,慷慨捐生。
此物想流落蠻煙瘴雨間矣。
五寸玉簪
又嚐見賈人持一玉簪,長五寸餘,圓如畫筆之管,上半純白,下半瑩澈如琥珀,為目所未睹。有酬以九百金者,堅不肯售。餘終疑為藥煉也。
董文恪公之玉蟹
五十年前,見董文恪公一玉蟹,質不甚巨,而純白無點瑕。獨視之亦常玉,以他白玉相比,則非隱青即隱黃隱赭,無一正白者,乃知其可貴。頃與柘林司農話及,司農曰:“公在日,偶值匱乏,以六百金轉售之矣。”
益都有書生
益都有書生,才氣飆發,頗為雋上。一日,晚涼散步,與村女目成。密遣仆婦通詞,約某夕虛掩後門待。生潛蹤匿影,方暗中捫壁竊行,突火光一掣,朗若月明,見一厲鬼當戶立。狼狽奔回,幾失魂魄。
次日登塾,塾師忽端坐大言曰:“吾辛苦積得小陰騭,當有一孫登第。何逾牆鑽穴,自敗成功?幸我變形阻之,未至削籍,然亦殿兩舉矣。爾受人修脯,教人子弟,何無約束至此耶?”自批其頰十餘,昏然仆地。方灌治間,宅內仆婦亦自批其頰曰:“爾我家三世奴,豈朝秦暮楚者耶?幼主妄行當勸戒,不從則當告主人。乃獻媚希賞,幾誤其終身,豈非負心耶?後再不悛,且褫爾魄!”語訖,亦昏仆。並久之,乃蘇。門人李南澗曾親見之。
蓋祖父之積累如是其難,子孫其敗壞如是其易也,祖父之於子孫如是,其死尚不忘也,人可不深長思乎!然南澗言此生終身不第,顑頷以終。殆流蕩不返,其祖亦無如何歟?抑或附形於塾師,附形於仆婦,而不附形於其孫,亦不附形於其子,猶有溺愛者存,故終不知懲歟?
羅生求狐
狐魅,人之所畏也,而有羅生者,讀小說雜記,稔聞狐女之姣麗,恨不一遇。近郊古塚,人雲有狐,又雲時或有人與狎昵。乃詣其窟穴,具贄幣牲醴,投書求婚姻,且雲或香閨嬌女,並已乘龍,或鄙充樗材,不堪倚玉,則乞賜一豔婢,用充貴媵,銜感亦均。再拜置之而返,數日寂然。
一夕,獨坐凝思,忽有好女出燈下,嫣然笑曰:“主人感君盛意,卜今吉日,遣小婢三秀來充下陳,幸見收錄。”因叩謁如禮,凝眸側立,妖媚橫生。生大欣慰,即於是夜定情。自以為彩鸞甲帳,不是過也。婢善隱形,人不能見;雖遠行別宿,亦複相隨,益愜生所願。惟性饕餮,家中食物,多被竊。食物不足,則盜衣裳器具,鬻錢以買,亦不知誰為料理,意有徒黨同來也。以是稍譙責之,然媚態柔情,搖魂動魄,低眉一盼,亦複回嗔。又冶蕩殊常,蠱惑萬狀,卜夜卜晝,靡有已時,尚嗛嗛不足。以是家為之凋,體亦為之敝。久而疲於奔命,怨詈時聞,漸起釁端,遂成仇隙。呼朋引炎,妖祟大興,日不聊生。
延正一真人劾治,婢現形抗辯曰:“始緣祈請,本異私奔;繼奉主命,不為苟合。手劄具存,非無故為魅也。至於盜竊淫佚,狐之本性,振古如是,彼豈不知?既以耽色之故,舍人而求狐;乃又責狐以人理,毋乃悖歟?即以人理而論,圖聲色之娛者,不能惜蓄養之費。即充妾媵,即當仰食於主人;所給不敷,即不免私有所取,家庭之內,似此者多。較攘竊他人,終為有間。若夫閨房燕昵,何所不有?聖人製禮,亦不能立以程限;帝王定律,亦不能設以科條。在嫡配尚屬常情,在姬侍尤其本分。錄以為罪,竊有未甘。”真人曰:“糾眾肆擾,又何理乎?”曰:“嫁女與人,意圖求取。不滿所欲,聚黨喧哄者,不知凡幾,未聞有人科其罪,乃科罪於狐歟?”真人俯思良久,顧羅生笑曰:“君所謂求仁得仁,亦複何怨。老夫耄矣,不能驅役鬼神,預人家兒女事。”
後羅生家貧如洗、竟以瘵終。
奴子吳士俊
從侄秀山言:奴子吳士俊嚐與人鬥,不勝,恚而求自盡,欲於村外覓僻地,甫出柵,即有二鬼邀之。一鬼言投井佳,一鬼言自縊更佳,左右牽掣,莫知所適。
俄有舊識丁文奎者從北來,揮拳擊二鬼遁去,而自送士俊歸。士俊惘惘如夢醒,自盡之心頓息。文奎亦先以縊死者,蓋二人同役於叔父栗甫公家。文奎歿後,其母攖疾困臥。士俊嚐助以錢五百,故以是報之。
此餘家近歲事,與《新齊諧》所記針工遇鬼略相似,信鑿然有之。而文奎之求代而來,報恩而去,尤足以激薄俗矣。
有禦婢殘忍者
周景垣前輩言:有巨室眷屬,連艫之任,晚泊大江中。俄一大艦來同泊,門燈檣幟,亦官舫也。日欲沒時,艙中二十餘人露刃躍過,盡驅婦女出艙外。有靚妝女子隔窗指一少婦曰:“此即是矣。”群盜應聲曳之去。一盜大呼曰:“我即爾家某婢父,爾女酷虐我女,鞭捶炮烙無人理。幸逃出遇我。爾追捕未獲。銜冤次骨,今來複仇也。”
言訖,竟揚帆順流去,斯須滅影。緝尋無跡,女竟不知其所終,然情狀可想矣。
夫貧至鬻女,豈複有所能為?則不慮其能為盜也。婢受慘毒,豈複能報?而不慮其父能為盜也。此所謂蜂蠆有毒歟!
又李受公言:有禦婢殘忍者,偶以小過閉空房,凍餓死,然無傷痕。其父訟不得直,反受笞。冤憤莫釋,夜逾垣入,並其母女手刃之。緝捕多年,竟終漏網,是不為盜亦能報矣。又言京師某家火,夫婦子女並焚,亦群婢怨毒之所為,事無顯證,遂無可追求。是不必有父亦自能報矣。餘有親串,鞭笞婢妾,嬉笑如兒戲,間有死者。一夕,有黑氣如車輪,自簷墮下,旋轉如風,啾啾然有聲,直入內室而隱。次日,疽發於項如粟顆,漸以四潰,首斷如斬。是人所不能報,鬼亦報之矣。
人之愛子,誰不如我?其強者銜冤茹痛,鬱結莫申,一決橫流,勢所必至。其弱者橫遭荼毒,齎恨黃泉,哀感三靈,豈無神理!不有人禍,必有天刑,固亦理之自然耳。
西域之梅
世謂古玉皆昆吾刀刻,不盡然也。魏文帝《典論》已不信世有昆吾刀,是漢時已無此器。李義山詩:“玉集胡沙割”是唐已沙碾矣。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為第一,其地即佛經之印度、《漢書》之身毒。精是技者,相傳猶漢武時玉工之裔,故所雕物象,頗有中國花草,非西域所有者,沿舊譜也。又雲別有奇藥能軟玉,故細入毫芒,曲折如意。
餘嚐見瑪少宰興阿自西域買來梅花一枝,虯幹夭矯,殆可以插瓶;而開之則上蓋下底成一盒,雖細條碎瓣亦皆空中。又嚐見一缽,內外兩重,可以轉而不可出,中間隙縫,僅如一發。搖之無聲,斷無容刀之理;刀亦斷無屈曲三折,透至缽底之理。疑其又有粘合無跡之藥,不但能軟也。
此在前代,偶然一見,謂之鬼工。今則納賮輸琛,有如域內,亦尋常視之矣。
閩女詐死
閩人有女未嫁卒,已葬矣。閱歲餘,有親串見之別縣。初疑貌相似,然聲音體態,無相似至此者。出其不意,從後試呼其小名。女忽回顧。知不謬,又疑為鬼。歸告其父母,開塚驗視,果空棺。共往蹤跡。初陽不相識。父母舉其胸脅瘢痣,呼鄰婦密視,乃俱伏。覓其夫,則已遁矣。蓋閩中茉莉花根,以酒磨汁飲之,一寸可屍蹶一日,服至六寸尚可蘇,至七寸乃真死。女已有婿,而私與鄰子狎,故磨此根使詐死,待其葬而發墓共逃也。婿家鳴官,捕得鄰子,供詞與女同。時吳林塘官閩縣,親鞫是獄。欲引開棺見屍律,則人實未死,事異圖財;欲引藥迷子女例,則女本同謀,情殊掠賣。無正條可以擬罪,乃仍以奸拐本律斷。
人情變幻,亦何所不有乎!
唐宋人最重通犀
唐宋人最重通犀,所雲種種人物,形至奇巧者。唐武後之簡,作雙龍對立狀。宋孝宗之帶,作南極老人扶杖像。見於諸書者不一,當非妄語。今惟有黑白二色,未聞有肖人物形者,此何以故歟?惟大理石往往似畫,至今尚然。
嚐見梁少司馬鐵幢家一插屏,作一鷹立老樹斜柯上,嘴距翼尾,一一酷似;側身旁睨,似欲下搏,神氣亦極生動。朱運使子穎,嚐以大理石鎮紙贈亡兒汝佶,長約二寸,廣約一寸,厚約五六分。一麵懸崖對峙,中有二人乘一舟順流下;一麵作雙鬆欹立,針鬣分明,下有水紋,一月在鬆梢,一月在水。宛然兩水墨小幅。上有刻字,一題曰“輕舟出峽”,一題曰“鬆溪印月”,左側題“十嶽山人”。字皆八分書。蓋明王寅故物也。汝佶以獻餘,餘於器玩不甚留意,後為人取去。煙雲過眼矣,偶然憶及,因並記之。舊蓄北宋苑畫八幅,不題名氏,絹絲如布,箋墨沉著,工密中有渾渾穆穆之氣,疑為真跡。所畫皆故事,而中有三幅不可考。一幅下作甲仗隱現狀,上作一月銜樹杪,一女子衣帶飄舞,翩如飛鳥,似禦風而行。一幅作曠野之中,一中使背詔立;一人衣巾襤褸自右來,二小兒迎拜於左,其人作引手援之狀。中使若不見三人,三人亦若不見中使。一幅作一堂甚華敞,階下列酒罌五,左側作豔女數人,靚妝彩服,若貴家姬;右側作媼婢攜抱小兒女,皆侍立甚肅。中一人常服據榻坐,自抱一酒罌,持鑽鑽之。後前一幅辨為紅線,後二幅則終不知為誰。姑記於此,俟博雅者考之。
張石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