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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鬼神憒憒(1)

  姑妄聽之(二)

  (54則)

  鬼神憒憒

  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時而互妨。裏有姑虐其養媳者,慘酷無人理,遁歸母家。母憐而匿別所,詭言未見,因涉訟。姑以朱老與比鄰,當見其來往,引為證。朱私念言女已歸,則驅人就死;言女未歸,則助人離婚。疑不能決,乞簽於神。舉筒屢搖,簽不出。奮力再搖,簽乃全出。是神亦不能決也。辛彤甫先生聞之曰:“神殊憒憒!十歲幼女,而日日加炮烙,恩義絕矣。聽其逃死不為過。”

  奇夢詠梅佳句

  戈孝廉仲坊,丁酉鄉試後,夢至一處,見屏上書絕句數首。醒而記其兩句曰:“知是蓬萊第一仙,因何清淺幾多年?”壬子春,在河間見景州李生,偶話其事。李駭曰:“此餘族弟屏上近人題梅花作也。句殊不工,不知何以入君夢?前無因緣,後無征驗,《周官》六夢,竟何所屬乎?”

  雄雞卵

  《新齊諧》(即《子不語》之改名)載雄雞卵事,今乃知竟實有之。其大如指形,頂似閩中落花生,不能正圓,外有斑點,向日映之,其中深紅如琥珀,以點目眚,甚效。德少司空成,汪副憲承霈皆嚐以是物合藥。然不易德,一枚可以值十金。阿少司農迪斯曰:“是雖罕睹,實亦人力所為。”以肥壯雄雞閉籠中,縱群雌繞籠外,使相近而不能相接。久而精氣摶結,自能成卵。此亦理所宜然。然雞秉巽風之氣,故食之發瘡毒。其卵以盛陽不泄,鬱積而成,自必蘊熱,不知何以反明目。又《本草》之所不載,醫經之所未言,何以知其能明目?此則莫明其故矣。汪副憲曰:“有以蛇卵售欺者,但映日不紅,即為偽托。亦不可不知也。”

  雞償盜錢

  沈媼言:裏有趙三者,與母俱傭於郭氏。母歿後年餘,一夕,似夢非夢,聞母語曰:“明日大雪,牆頭當凍死一雞,主人必與爾。爾慎勿食。我嚐盜主人三百錢,冥司判為雞以償。今生卵足數而去也。”

  次日,果如所言。趙三不肯食,泣而埋之。反複窮詰,始吐其實。此數年內事也。然則世之供車騎受刲煮者,必有前因焉,人不知耳。此數之狡黠攘竊者,亦必有後果焉,人不思耳。

  千裏求父骨

  餘十一二歲時,聞從叔燦若公言:裏有齊某者,以罪戍黑龍江,歿數年矣。其子稍長,欲歸其骨,而貧不能往,恒蹙然如抱深憂。

  一日,偶得豆數升,乃屑以為末,水摶成丸;衣以赭土,詐為賣藥者以往,姑以紿取數文錢供口食耳。乃沿途買其藥者,雖危證亦立愈。轉相告語,頗得善價,竟藉是達戍所,得父骨,以篋負歸。歸途於窩集遇三盜,急棄其資斧,負篋奔。盜追及,開篋見骨,怪問其故。涕泣陳述。共憫而釋之,轉贈以金。方拜謝間,一盜忽擗踴大慟曰:“此人孱弱如是,尚數千裏外求父骨。我堂堂丈夫,自命豪傑,顧乃不能耶?諸君好住,吾今往肅州矣。”語訖,揮手西行。其徒呼使別妻子,終不反顧,蓋所感者深矣。惜人往風微,無傳於世。餘作《灤陽消夏錄》諸書,亦竟忘之。癸醜三月三日,宿海澱直廬,偶然憶及,因錄以補誌乘之遺。倘亦潛德未彰,幽靈不泯,有以默啟餘衷乎!

  狐媚老叟

  李蟠木言:其鄉有灌園叟,年六十餘矣。與客作數人同屋寢,忽聞其啞啞作顫聲,又呢呢作媚語,呼之不應。

  一夕,燈未盡,見其布衾蠕蠕掀簸,如有人交接者,問之亦不言。既而白晝或忽趨僻處,或無故閉門。怪而覘之,輒有瓦石飛擊。人方知其為魅所據。久之不能自諱,言初見一少年至園中,似曾相識,而不能記憶;邀之坐,問所自來,少年言:“有一事告君,祈君勿拒。君四世前與我為密友,後忽藉胥魁勢豪奪我田。我訴官,反遭笞。鬱結以死,訴於冥官。主者以契交隙末,當以歡喜解冤。判君為我婦二十年。不意我以業重,遽墮狐身,尚有四年未了。比我煉形成道,君已再入輪回,轉生今世。前因雖昧,舊債難消;夙命牽纏。遇於此地。業緣湊合,不能待君再墮女身,便乞相償,完此因果。”我方駭怪,彼遽噓我以氣,惘惘然如醉如夢,已受其汙。自是日必一兩至,去後亦自悔恨,然來時又帖然意肯,竟自忘為老翁,不知其何以故也。

  一夜,初聞狎昵聲,漸聞呻吟聲,漸聞悄悄乞緩聲,漸聞切切求免聲;至雞鳴後,乃噭然失聲。突梁上大笑曰:“此足抵笞三十矣。”自是遂不至。後葺治草屋,見梁上皆白粉所畫圈,十圈為一行。數之,得一千四百四十,正合四年之日數。乃知為所記淫籌。計其來去,不滿四年,殆以一度抵一日矣。或曰:“是狐欲媚此叟,故造斯言。”然狐之媚人,悅其色,攝其精耳。雞皮鶴發,有何色之可悅?有何精之可攝?其非相媚也明甚。且以扶杖之年,講分桃之好,逆來順受,亦太不情。其為身異性存,夙根未泯,自然相就,如磁引針,亦明甚。狐之所雲,殆非虛語。然則怨毒糾結,變端百出,至三生之後而未已,其亦慎勿造因哉!

  少年山行

  文水李秀升言:其鄉有少年山行,遇少婦獨騎一驢,紅裙藍帔,貌頗嫻雅,屢以目側睨。少年故謹厚,慮或招嫌,恒在其後數十步,俯首未嚐一視。至林穀深處,婦忽按轡不行,待其追及,語之曰:“君秉心端正,大不易得。我不欲害君,此非往某處路,君誤隨行。可於某樹下繞向某方,斜行三四裏即得路矣。”語訖,自驢背一躍,直上木杪,其身漸漸長丈餘,俄風起葉飛,瞥然已逝。再視其驢,乃一狐也。少年悸幾失魂。殆飛天夜叉之類歟?使稍與狎昵,不知作何變怪矣。

  舉子號舍遇鬼

  癸醜會試,陝西一舉子於號舍遇鬼,驟發狂疾。眾掖出歸寓,鬼亦隨出,自以首觸壁,皮骨皆破。避至外城,鬼又隨至,卒以刃自刺死。未死間,手書片紙付其友,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字。雖不知所為何事,其為冤報則鑿鑿矣。

  克己之狐

  南皮郝子明言:有士人讀書僧寺,偶便旋於空院,忽有飛瓦擊其背。俄聞屋中語曰:“汝輩能見人,人則不能見汝輩。不自引避,反嗔人耶?”方駭愕間,屋內又語曰:“小婢無禮,當即笞之,先生勿介意。然空屋多我輩所居,先生凡遇此等處,宜麵牆便旋,勿對門窗,則兩無觸忤矣。”此狐可謂能克己。

  餘嚐謂僮仆吏役與人爭角而不勝,其長恒引以為辱,世態類然。夫天下至可恥者,莫過於悖理。不問理之曲直,而務求我所隸屬,人不能犯以為榮,果足為榮也耶?昔有屬官私其胥魁,百計袒護。餘戲語之曰:“吾儕身後,當各有碑誌一篇,使蓋棺論定,撰文者奮筆書曰:‘公秉正不阿,於所屬吏役,犯法者一無假借。’人必以為榮,諒君亦以為榮也。又或奮筆書曰:‘公平生喜庇吏役,雖受賕骫法,亦一一曲為諱匿。’人必以為辱,諒君亦以為辱也。何此時乃以辱為榮,以榮為辱耶?”先師董文恪曰:“凡事不可載入行狀,即斷斷不可為。”斯言諒矣。

  狐戲富賈

  侍鷺川言(侍氏未詳所出,疑本侍其氏,明洪武中,凡複姓皆令去一字,因為侍氏也):有賈於淮上者,偶行曲巷,見一女姿色明豔,殆類天人。私訪其近鄰。曰:“新來未匝月,隻老母攜婢數人同居,未知為何許人也。”賈因賂媒媼覘之。其母言:“杭州金姓,同一子一女往依其婿。不幸子遘疾,卒於舟;二仆又乘隙竊資逃。煢煢孤嫠,懼遭強暴,不得已稅屋權住此,待親屬來迎。尚未知其肯來否?”語訖,泣下。媒舔以既無所歸,又無地主,將來作何究竟,有女如是,何不於此地求佳婿,暮年亦有所依。母言:“甚善,我亦不求多聘幣。但弱女嬌養久,亦不欲草草。有能製衣飾奩具約值千金者,我即許之。所辦仍是渠家物,我惟至彼一閱視,不取纖芥歸也。”媒以告賈,賈私計良得。旬日內,趣辦金珠錦繡,殫極華美;一切器用,亦事事精好。先親迎一日,邀母來觀,意甚愜足。次日,簫鼓至門,乃堅閉不啟。候至數刻,呼亦不應。詢問鄰居,又未見其移居。不得已逾牆入視,則闃無一人。偏索諸室,惟破床堆髑髏數具,乃知其非人。回視家中,一物不失,然無所用之,重鬻僅能得半價。懊喪不出者數月,竟莫測此魅何所取。或曰:“魅本無意惑賈。賈妄生窺伺,反往覘魅,魅故因而戲弄之。”是於理當然。或又曰:“賈富而慳,心計可以析秋毫。犯鬼神之忌,故魅以美色顛倒之。”

  是亦理所宜有也。

  癰中飛雉

  《宣室誌》載隴西李生左乳患癰,一日癰潰,有雉自乳飛出,不知所之。《聞奇錄》載崔堯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剖之有黃雀鳴噪而去。其事者皆不可以理解。劄閣學郎阿親見其親串家小婢項上生瘡,瘡中出一白蝙蝠。知唐人記二事非虛。豈但“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哉?

  醉鍾馗圖

  曹慕堂宗丞有乩仙所畫《醉鍾馗圖》,餘題以二絕句曰:“一夢荒唐事有無,吳生粉本幾臨摹;紛紛畫手多新樣,又道先生是酒徒。”“午日家家蒲酒香,終南進士亦壺觴;太平時節無妖厲,任爾閑遊到醉鄉。”畫者題者,均弄筆狡獪而已。

  一日,午睡初醒,聽窗外婢媼悄語說鬼:有王媼家在西山,言曾月夕守瓜田,遙見雙燈自林外冉冉來,人語嘈雜,乃一大鬼醉欲倒,諸小鬼掖之踉蹌行。安知非醉鍾馗乎?天地之大,無所不有。隨意畫一人,往往遇一人與之肖;隨意命一名,往往有一人與之同。無心暗合,是即化工之自然也。

  某狐之習儒者

  相傳魏環極先生嚐讀書山寺,凡筆墨幾榻之類,不待拂拭,自然無塵。初不為意,後稍稍怪之。

  一日晚歸,門尚未啟,聞室中窸窣有聲;從隙竊覘,見一人方整飭書案。驟入掩之,其人瞥穿後窗去。急呼令近,其人遂拱立窗外,意甚恭謹。問:“汝何怪?”磬折對曰:“某狐之習儒者也。以公正人,不敢近,然私敬公,故日日竊執仆隸役。幸公勿訝。”先生隔窗與語,甚有理致。自是雖不敢入室,然遇先生不甚避,先生亦時時與言。

  一日,偶問:“汝視我能作聖賢乎?”曰:“公所講者道學,與聖賢各一事也。聖賢依乎中庸,以實心勵實行,以實學求實用。道學則務語精微,先理氣,後彝倫,尊性命,薄事功,其用意已稍別。聖賢之於心,有是非心,無彼我心;有誘導心,無苛刻心。道學則各立門戶,不能不爭,既已相爭,不能不巧詆以求勝。以是意見,生種種作用,遂不盡可令孔孟見矣,公剛大之氣,正直之情,實可質鬼神而不愧,所以敬公者在此。公率其本性,為聖為賢亦在此。若公所講,則固各自一事,非下愚之所知也。”公默然遣之。後以語門人曰:“是蓋因明季黨禍,有激而言,非篤論也。然其抉摘情偽。固可警世之講學者。”

  河中石獸

  滄州南一寺臨河幹,山門圮於河,二石獸並沉焉。閱十餘歲,僧募金重修,求二石獸於水中,竟不可得,以為順流下矣。棹數小舟,曳鐵鈀,尋十餘裏無跡。

  一講學家設帳寺中,聞之笑曰:“爾輩不能究物理。是非木柿,豈能為暴漲攜之去?乃石性堅重,沙性鬆浮,湮於沙上,漸沉漸深耳。沿河術之,不亦顛乎?”眾服為確論。

  一老河兵聞之,又笑曰:“凡河中失石,當求之於上流。蓋石性堅重,沙性鬆浮,水不能衝石,其反激之力,必於石下迎水處齧沙為坎穴。漸激漸深,至石之半,石必倒擲坎穴中。如是再齧,石又再轉。轉轉不已,遂反溯流逆上矣。求之下流,固顛;求之地中,不更顛乎?”如其言,果得於數裏外。然則天下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者多矣,可據理臆斷歟!

  輕佻農家子

  交河及友聲言:有農家子,頗輕佻。路逢鄰村一婦,佇目睨視。方微笑挑之,適有饁者同行,遂各散去。閱日,又遇諸途,婦騎一烏牸牛,似相顧盼。農家子大喜,隨之。時霖雨之後,野水縱橫,牛行沮洳中甚速。沾體濡足,顛躓者屢,比至其門,氣殆不屬。及婦下牛,覺形忽不類;諦視之,乃一老翁。恍惚驚疑,有如夢寐。翁訝其癡立,問:“到此何為?”無可置詞,詭以迷路對,踉蹌而歸。

  次日,門前老柳削去木皮三尺餘,大書其上曰:“私窺貞婦,罰行泥濘十裏。”乃知為魅所戲也。鄰裏怪問,不能自掩,為其父捶幾殆。自是愧悔,竟以改行。此魅雖惡作劇,即謂之善知識可矣。

  友聲又言:一人見狐睡樹下,以片瓦擲之。不中,瓦碎有聲,狐驚躍去。歸甫入門,突見其婦縊樹上,大駭呼救。其婦狂奔而出,樹上縊者已不見。但聞簷際大笑曰:“亦還汝一驚。”此亦足為佻達者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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