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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姑妄聽之(4)

  家有園亭,一日立兩室間,呼紫桃。則兩室各一紫桃出。乃大駭。紫桃謝曰:“妾分形也。”偶春日策杖郊外,逢道士與語,甚有理致。情頗洽,問所自來。曰:“為公來。公本謫仙,限滿當歸三島。今金丹已為狐所盜,不可複歸。再不治,慮壽限亦減。仆公舊侶,故來視公。”趙公心知紫桃事,邀同歸。道士踞坐廳事,索筆書一符,曼聲長嘯。邸中紛紛擾擾,有數十紫桃,容色衣飾,無毫發差,跪庭院皆滿。道士呼真紫桃出。眾相顧曰:“無真也。”又呼最先紫桃出。一女叩額曰:“婢子是。”道士叱曰:“爾盜趙公丹已非,又呼朋引類,務敗其道,何也?”女對曰:“是有二故:趙公前生,煉精四五百年,元關堅固,非更番迭取不能得。然趙公非碌碌者,見眾美遝進,必覺為蠱惑,斷不肯納。故終始共幻一形,匿其跡也。今事已露,願散去。”道士揮手令出,顧趙公太息曰:“小人獻媚旅進,君子弗受也。一小人伺君子之隙,投其所尚,眾小人從而陰佐之,則君子弗覺矣。《易·姤卦》之初六,一陰始生,其象為係於金柅。柅以止車,示當止也。不止則履霜之初,即堅冰之漸。浸假而《剝卦》六五至矣。今日之事,是之謂乎?然苟無其隙,雖小人不能伺;苟無所好,雖小人不能投。千金之堤,潰於蟻漏,有罅故也。公先誤涉旁門,欲講容成之術;既而耽玩豔冶,失其初心。嗜欲日深,故妖物乘之而麇集。釁因自起,於彼何尤?此始此終,固亦其理。驅之而不譴,蓋以是耳。吾來稍晚,於公事已無益。然從此攝心清靜,猶不失作九十翁。”再三珍重,瞥然而去。趙公後果壽八十餘。

  深山孤狐

  哈密屯軍,多牧馬西北深山中。屯弁或往考牧,中途恒憩一民家。主翁或具瓜果,意甚恭謹。久漸款洽,然竊怪其無鄰無裏,不圃不農,寂曆空山,作何生計。

  一日,偶詰其故。翁無詞自解,雲實蛻形之狐。問:“狐喜近人,何以僻處?狐多聚族,何以獨居?”曰:“修道必世外幽棲,始精神堅定。如往來城市,則嗜欲日生,難以煉形服氣,不免於媚人采補,攝取外丹。倘所害過多,終幹天律。至往來墟墓,種類太繁,則蹤跡彰明,易招弋獵,尤非遠害之方。故均不為也。”屯弁喜其樸誠,亦不猜懼,約為兄弟。翁亦欣然。因出便旋,循牆環視。翁笑曰:“凡變形之狐,其室皆幻;蛻形之狐,其室皆真。老夫屍解以來,久歸人道,此並葺茅伐木,手自經營,公毋疑如海市也。”他日再往,屯軍告月明之夕,不睹人形,而右壁時現二人影,高並丈餘,疑為鬼物,欲改牧廠。屯弁以問,此翁曰:“此所謂木石之怪夔魍魎也。山川精氣,翕合而生,其始如泡露,久而漸如煙霧,久而凝聚成形,尚空虛無質,故月下惟見其影;再百餘年,則氣足而有質矣。二物吾亦嚐見之,不為人害,無庸避也。”後屯弁泄其事,狐遂徙去。惟二影今尚存焉。此哈密徐守備所說。徐雲久擬同屯弁往觀,以往返須數日,尚未暇也。

  神能驅馬

  烏魯木齊牧廠一夕大風雨,馬驚逸者數十匹,追尋無跡。七八日後,乃自哈密山中出。知為烏魯木齊馬者,馬有火印故也。是地距哈密二十餘程,何以不十日即至?知穹穀幽岩,人跡未到之處,別有捷徑矣。大學士溫公,遣台軍數輩,裹糧往探。皆糧盡空返,終不得路。或曰:“台軍憚路遠,在近山逗留旬日,詭雲已往。”或曰:“台軍憚伐山開路勞,又憚移台搬運費,故諱不言。”或曰:“自哈密辟展至迪化(即烏魯木齊之城名,今因為州名),人煙相接,村落市廛,郵傳館舍如內地,又沙平如掌。改而山行,則路既險礙,地亦荒涼,事事皆不適。故不願。”或曰:“道途即減大半,則台軍之額,驛馬之數,以及一切轉運之費,皆應減大半,於官吏頗有損。故陰掣肘。”是皆不可知。然七八日得馬之事,終不可解。或又為之說曰:“失馬譴重,司牧者以牢醴禱山神。神驅之故馬速出,非別有路也。”然神能驅之行,何不驅之返乎?

  羊神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幼時家在衛河側,一日晨起,聞兩岸呼噪聲。時水暴漲,疑河決,踉蹌出視,則河中一羊頭昂出水上,巨如五鬥栲栳,急如激箭,順流向北去。皆曰羊神過。餘謂此蛟螭之類,首似羊也。《埤雅》載龍九似,亦稱首似牛雲。

  棒椎魚決堤

  居衛河側者言:河之將決,中流之水必凸起,高於兩岸;然不知其在何處也。至棒椎魚集於一處,則所集之處不一兩日潰矣。父老相傳,驗之百不失一。棒椎魚者,象其形而名,平時不知在何所,網釣亦未見得之者,至河暴漲乃麇至。護堤者見其以首觸岸,如萬杵齊築,則決在斯須間矣,豈非數哉!然唐堯洪水,天數也;神禹隨刊,則人事也。惟聖人能知天,惟聖人不委過於天,先事而綢繆,後事而補救,雖不能消弭,亦必有所挽回。

  醉鬼

  先曾祖母王太夫人八旬時,賓客滿堂,奴子李榮司茶酒,竊滄酒半罌,匿房內。夜歸將寢,聞罌中有鼾聲,怪而撼之。罌中忽語曰:“我醉欲眠,爾勿擾。”知為狐魅,怒而極撼之。鼾益甚。探手引之,則一人首出罌口,漸巨如鬥,漸巨如栲栳。榮批其頰,則掉首一搖。連罌旋轉,砰然有聲,觸甕而碎,已涓滴不遺矣。榮頓足極罵,聞梁上語曰:“長孫無禮(長孫,榮之小名也),許爾盜不許我盜耶?爾既惜酒,我亦不勝酒。今還爾。”據其項而嘔。自頂至踵,淋漓殆遍。此與餘所記西城狐事相似而更惡作劇。然小人貪冒,無一事不作奸,稍料理之,未為過也。

  狐爭牙牌

  安州陳大宗伯,宅在孫公園(其後廢墟即孫退穀之別業)。後有樓貯雜物,雲有狐居,然不甚露形聲也。一日,聞似相詬誶;忽亂擲牙牌於樓下,柅琤琤如雹。數之,得三十一扇,惟闕二四一扇耳。二四幺二,牌家謂之至尊(以合為九數故也),得者為大捷。疑其爭此二扇,怒而拋棄歟?餘兒時曾親見之。杜工部大呼五白,韓昌黎博塞爭財,李習之作《五木經》,楊大年喜葉子戲,偶然寄興,借此消閑,名士風流,往往不免。乃至“元邱校尉”亦複沿坡,餘性迂疏,終以為非雅戲也。

  攝召婦人之術

  蔣心餘言:有客赴人遊湖約,至則畫船簫鼓,紅裙而侑酒者,諦視乃其婦也。去家二千裏,不知何流落至此,懼為辱,噤不敢言。婦乃若不相識,無恐怖意,亦無慚愧意,調絲度曲,引袖飛觴,恬如也。惟聲音不相似。又婦笑好掩口,此妓不然,亦不相似。而右腕紅痣如粟顆,乃複宛然。大惑不解,草草終筵,將治裝為婦計。俄得家書。婦半載前死矣。疑為見鬼,亦不複深求。所親見其意態殊常,密詰再三,始知其故,鹹以為貌偶同也。後聞一遊士來往吳越間,不事幹謁,不通交遊,亦無所經營貿易,惟攜姬媵數輩閉門居;或時出一二人,屬媒媼賣之而已。以為販鬻婦女者,無與人事,莫或過問也。

  一日,意甚匆遽,急買舟欲赴天目山,求高行僧作道場。僧以其疏語掩抑支離,不知何事;又有“本是佛傳,當求佛佑,仰藉慈雲之庇,庶寬雷部之刑”語,疑有別故,還其襯旋,謝遣之。至中途,果殞於雷,後從者微泄其事,曰:“此人從一紅衣番僧受異術,能持咒攝取新斂女子屍,又攝取妖狐淫鬼,附其屍以生,即以自侍。再有新者,即以舊者轉售人,獲利無算。因夢神責以惡貫將滿,當伏天誅,故懺悔以求免,竟不能也。”疑此容之婦,即為此人所攝矣。理藩院尚書留公亦言紅教喇嘛有攝召婦女術,故黃教斥以為魔雲。

  盜墓珠者

  外祖安公,前母安太夫人父也。歿時,家尚盛,諸舅多以金寶殉。或陳“璠璵”之戒,不省。又築室墓垣外,以數壯夫邏守,柝聲鈴聲,徹夜相答。或曰:“是樹幟招盜也。”亦不省。既而果被發。蓋盜乘守者晝寢,衣青蓑,逾垣伏草間,故未覺其入。至夜,以椎鑿破棺。柝二擊則亦二椎,柝三擊則亦三椎,故轉以鈴柝不聞聲。伏至天欲曉,鈴柝皆息,乃逾垣遁,故未覺其出。一含珠巨如龍眼核,亦裂頦取去。先聞之也,告官。大索未得間,諸舅同夢外祖曰:“吾夙生負此三人財,今取償,捕亦不獲。惟我未嚐屠割彼,而橫見酷虐,刃劙斷我頤,是當受報,吾得直於冥司矣。”後月餘,獲一盜,果取珠者。珠為屍氣所蝕,已青黯不值一錢。其二盜灼知姓名,而千金購捕不能得,則夢語不誣矣。

  某甲買一妾

  表叔三月阡言:近村某甲買一妾,兩月餘,逃去。其父反以妒殺焚屍訟。會縣官在京需次時,逃妾構訟,事與此類,觸其舊憤,窮治得誣狀。計不得逞,然堅不承轉鬻。蓋無透逃實證,難於究詰,妾卒無蹤。某甲婦弟住隔縣。婦歸寧,聞弟新納妾,欲見之。妾閉戶不肯出,其弟自曳之來。一見即投地叩額,稱死罪,正所失妾也。婦弟以某甲舊妾,不肯納。某甲以曾侍婦弟,亦不肯納,鞭之百,以配老奴,竟以爨婢終焉。夫富室構訟,詞連帷薄,此不能旦夕結也,而適值是縣官。女子轉鬻,深匿閨幃,此不易物色求也,而適值其婦弟。機械百端,可雲至巧,烏知造物更巧哉!

  虎倀行騙

  門人葛觀察正華,吉州人。言其鄉有數商,驅騾綱行山間。見樵徑上立一道士,青袍棕笠,以麈尾招其中一人曰:“爾何姓名?”具以對。又問籍何縣,曰:“是爾矣,爾本謫仙,今限滿當歸紫府。吾是爾本師,故來導爾。爾宜隨我行。”此人私念平生不能識一字,魯鈍如是,不應為仙人轉生;且父母年已高,亦無棄之求仙理,堅謝不往。道士太息,又招眾人曰:“彼既墮落,當有一人補其位。諸君相遇,即是有緣,有能隨我行者乎?千載一遇,不可失也。”眾亦疑駭無應者,道士咈然去。眾至逆旅,以此事告人。或雲仙人接引,不去可惜。或雲恐或妖物,不去是。

  有好事者,次日循樵徑探之,甫登一嶺,見草間殘骸狼藉,乃新被虎食者也。惶遽而返。此道士殆虎倀歟?故無故而致非常之福,貪冒者所喜,明哲者所懼也。無故而作非分之想,僥幸者其偶,顛越者其常也。謂此人之魯鈍,正此人之聰明矣。

  魂投蟹胎

  宋人詠蟹詩曰:“水清詎免雙鼇黑,秋老難逃一背紅。”借寓朱勔之貪婪必敗也。然他物供庖廚,一死焉而已。惟蟹則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至速亦逾數刻,其楚毒有求死不得者。意非夙業深重,不墮是中。

  相傳趙公宏燮官直隸巡撫時(時直隸尚未設總督),一夜夢家中已死僮仆媼婢數十人,環跪階下,皆叩額乞命,曰:“奴輩生受豢養恩,而互結朋黨,蒙蔽主人,久而枝蔓牽纏,根柢膠固,成牢不可破之局。即稍有敗露,亦眾口一音,巧為解結,使心知之而無如何。又久而陰相掣肘,使不如眾人之意,則不能行一事。坐是罪惡,墮入水族,使世世罹湯鑊之苦。明日主人供膳蟹,即奴輩後身,乞見赫宥。”公故仁慈,天曙,以夢告司庖,飭舉蟹投水,且為禮懺作功德。時霜蟹肥美,使宅所供,尤精選膏腴。奴輩皆竊笑曰:“老翁狡獪,造此語怖人耶!吾輩豈受汝紿者。”竟效校人之烹,而以已放告;又幹沒其功德錢,而以佛事已畢告。趙公竟終不知也。此輩作奸,固其常態;要亦此數十僮仆婢媼者,留此錮習,適以自戕。請君入甕,此之謂歟!

  魂遊夢外

  魂與魄交而成夢,究不能明其所以然。先兄睛湖,嚐詠高唐神女事曰:“他人夢見我,我固不得知;我夢見他人,人又烏知之?孱王自幻想,神女寧幽期?如何巫山上,雲雨今猶疑。”足為瑤姬雪謗。然實有見人之夢者。

  奴子李星,嚐月夜村外納涼,遙見鄰家少婦掩映棗林間,以為守圃防盜,恐其翁姑及夫或同在,不敢呼與語。俄見其循塍西行半裏許,入秫叢中。疑其有所期會,益不敢近,僅遠望之。俄見穿秫叢出行數步,阻水而返,癡立良久,又循水北行百餘步,阻泥濘而返,折而東北入豆田。詰屈行,顛躓者再。知其迷路,乃遙呼曰:“幾嫂深夜往何處?迤北更無路,且陷淖中矣。”婦回顧應曰:“我不能出,幾郎可領我還。”急赴之,已無睹矣。知為遇鬼,心驚骨栗,狂奔歸家。乃見婦與其母坐門外牆下,言適紡倦睡去,夢至林野中,迷不能出,聞幾郎在後喚我,乃霍然醒。與星所見,一一相符。蓋疲困之極,神不守舍,真陽飛越,遂至離魂。魄與形離,是即鬼類,與神識起滅自生幻象者不同,故人或得而見之。獨狐生之夢遊,正此類耳。

  民喧貪吏冥報

  有州牧以貪橫伏誅。既死之後,州民喧傳其種種冥報,至不可殫書。餘謂此怨毒未平,造作訛言耳。先兄睛湖則曰:“天地無心,視聽在民;民言如是,是亦可危也已。”

  裏媼以灰治滯食者

  裏媼遇飯食凝滯者,即以其物燒灰存性,調水服之。餘初斥其妄,然亦往往驗。審思其故,此皆油膩凝滯者也。蓋油膩先凝,物稍過多,則遇之必滯。凡藥物入胃,必湊其同氣。故某物之灰,能自到某物凝滯處。凡油膩得灰即解散,故灰到其處,滯者自行,猶之以灰浣垢而已。若脾弱之凝滯,胃滿之凝滯,氣鬱之凝滯,血瘀痰結之凝滯,則非灰所能除矣。

  妖獸幻形誘人啖

  烏魯木齊軍校王福言:曩在西寧,與同隊數人入山射生。遙見山腰一番婦獨行,有四狼隨其後。以為狼將搏噬,番婦未見也,共相呼噪。番婦如不聞。一人引滿射狼,乃誤中番婦,倒擲墮山下。眾方驚悔,視之,亦一狼也。四狼則已逸去矣。蓋妖獸幻形,誘人而啖,不幸遭殪也。豈惡貫已盈,若或使之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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