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有所畏,不若使人有所愧。蓋有所愧,則不忍欺;而有所畏,則不敢欺。人之情迫於畏而不敢欺者,不得已也。得已則複自若也。且法令以格其前,刑罰以督其後。此人君之所可畏也。然法令有時而窮,刑罰有時而不及。天下於其所窮、所不及之處要當保其無窮耶!故夫人君所恃以革天下者,惟曰愧其心可也。閭巷少年終日袒裼而奮呼,過衣冠揖遜之君子,則未有不逡巡而卻退;獵夫之勇,彎弧挾矢以馳騁於山林,過浮屠老子之宮,敗斂衽肅容而委蛇於其側。孰謂士大夫風俗之弊,而獨無愧之之術平!
[譯文] 使人懼怕,不如使人感到慚愧。使人感到慚愧,別人就不忍心欺騙你;使人懼怕,別人就不敢欺騙你。人的感情為畏懼所迫而不敢欺騙別人的原因,是出於不得已。倘若出於得已,便又我行我素。先用法令規範人們的行為,然後再用刑罰進行監督。這是君王使人感到畏懼的原因所在。然而法令有不完備的時候,刑罰也有用不到的時候。國家在法令不完備、刑罰用不到的時候,還要應該保證它的長期存在和發展。因此,君主變革天下風俗所依賴的,隻是使百姓有羞恥之心就可以了。民間少年整天在街市上袒胸露體、奮力疾呼,當他在衣冠整潔、彬彬有禮的君子麵前走過時,不能不遲疑徘徊、退卻而行;獵手勇悍,拉弓持箭,在山林中馳騁,當他路過佛主、老子寺觀時,便提起衣襟,神態端莊而舉止謙虛地在寺觀側麵而行。誰說士大夫階層風氣的弊病,唯獨沒有使人感到羞恥的方法呢?
●今天下之所甚病者,在於士大夫大奔競而官吏之貪墨也。吾以謂奔競不必抑,要先於獎恬退;貪墨不必懲,要先於崇廉恥。夫仁義之性著在人心,末流之弊生於人欲。彼方冒昧乎利達之塗,顛冥平富貴之境,而吾惟恬退之是獎、廉恥之是崇。追巢許於上古,追夷齊於中古,則端靜之餘聲、峻潔之末觀皆足以激頹風而警流俗。豈必日抑之懲之而後可革平!入遜畔遜路之境,而虞芮之爭以息。聞餓於首陽之風,而頑夫之貪以廉。名義之足以愧人心也如此。
[譯文] 當今天下人比較憂慮的,在於士大夫追名逐利和官吏貪贓受賄。我認為士大夫追名逐利不必強行抑製,要先對淡泊名利、安於退讓的人進行獎勵;對貪贓受賄的官吏不必著眼於懲罰,要先崇尚廉潔知恥之風。仁義的本性附著在人的心裏,沒落時期的不良習俗產生在人的欲望中。當一些士大夫和官吏輕率地踏入追名逐利的歧途、或為富貴的環境迷惑心竅時,而我卻獎勵淡泊名利、安於退讓的人,並崇尚廉潔知恥的風氣。緬懷上古時代的巢父、許由,追念中古時代的伯夷、叔齊,那麽,上古時代和中古時代的端直閑雅的餘緒、峻峭清白的遺風都可以激蕩當今頹敗的社會風氣和警惕流行的習俗。難道一定要天天去抑製士大夫的追名逐利的行為和懲罰貪贓受賄的官吏然後才可以革新國家政治嗎?虞芮二國國君進入耕者讓田界、行者讓路的周境後,二國爭田的行為很快停止。聽到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的高風亮節,貪婪的人也會變得清正廉潔。高名大義足以使人產生羞恥之心,作用竟如此之大。
●古之治天下者,有使其人不忍欺,有不敢欺,而又有不能欺。若漢之文帝是不忍欺者也,武帝不敢欺者也,宣帝不能欺者也。然不忍者,出於其誠,而不敢欺者與夫不能欺者,特其威與察而已。威與察之用,有時而窮,則不欺之心亦與之為有窮。誠之用,無時而盡,則不欺之心亦與之為無盡。
[譯文] 古代治理天下的君主,有的能使別人不忍心欺騙他,有的能使別人不敢欺騙他,而有的能使別人不能欺騙他。象漢文帝這樣的君主,是屬於別人不忍心欺騙的;象漢武帝這樣的君主,是屬於別人不敢騙的;象漢宣帝這樣的君主,是屬於別人不能欺騙的。然而別人不忍心欺騙的,是出於誠意,而別人不敢欺騙和那別人不能欺騙的,僅僅是由於懼怕權威和擔心考核而已。叔勢和考核的效用,有中斷的時候,那麽,人們的不敢欺騙和不能欺騙之心也不能有始有終。誠意的效用是沒有窮盡的,那麽,人們的不忍欺騙之心也是沒有窮盡的。
●吾觀文帝天資長者,允恭淵默,見於躬行之際;不明不德,形於詔旨之辭。其所以尚忠厚、崇名義者,如護元氣,如保赤子,卒能激流俗而起愧心。吏不深刻,俗不告訐,自愛重而惡犯法,務寬厚而恥過失。廉平醇謹之吏,彬彬然盛於當時。非其至誠不息,不忍欺之明效大驗歟!
[譯文] 我看漢文帝是天性寬厚的人,他為人誠信恭敬、深沉不語,這在他日常的立身行事中可以體現出來;他不顯示自己的英明和品德,這在他所頒發的詔書和旨意中可以表現出來。他所以崇尚忠厚和名譽道義,以至於象保護人身的真氣和嬰兒一樣,是因為忠厚之風和名譽道義終究能蕩滌不良的社會習俗而使人們萌生羞恥之心。官吏治事不嚴峻刻薄,民間無揭人陰私之風,人們都自愛自重而厭惡犯法,行寬厚之風而以過錯為恥。廉潔、公平、厚重、謹慎的官吏,文質彬彬,遍於當時朝野上下。這難道不是由於文帝以最誠摯的感情待人,以至於產生了臣下不忍欺騙他的效果的最好驗證嗎?
●若夫武宣則不然。殺戮非不慘,明察非不至,然宮闈之嚴,或者逆節猶露;宗廟之敬,或者包藏禍心。此非臣子之所忍為而為之,況其他乎!威有所不至,察有所不及,彼其欺者未嚐不自若也。嗚呼!武帝刑政滿天下,而不能禁惡逆於廟堂之上。文帝至誠在方寸,而樸厚忠實之風,形見於一時之久。治天下者,亦何貴夫斯人之不敢欺與不能欺耶!
[譯文] 至於漢武帝和漢宣帝就不是這樣了。他們對犯法者的懲罰不是不嚴厲,對官吏的精確考核不是沒有做到,然而後妃宮中盡管控製的很嚴密,有的後妃不守節操的醜聞仍泄露出來;在祭祀宗廟的時候,盡管皇親大臣表現的很恭敬,有的人仍包藏禍心。這不是臣下所忍心做的,而他偏要這樣做,何況其他人呢?權威有達不到的地方,考核有間斷的時候,那些心懷欺詐的官吏未嚐不安然自得。唉!漢武帝的刑法和政令充斥天下,然而不能在朝廷內杜絕叛逆行為。漢文帝的真情實意存在於心中,而樸實忠厚的風氣卻在社會上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如此看來,治理天下的,何必看重此人是否不敢欺騙自己和不能欺騙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