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在兮若冰雪,夫人去兮仙跡滅。
可怪如今學道人,羅裙帶上同心結。
當日江西臨川地方,有座仙觀,名曰“魏壇”,是女仙魏夫人經遊之地。這座觀裏,聚集著許多女道姑。世上有得幾個真正修行的女人?終日焚香擊磬, 踏罡禮鬥,沒有滋味。又道是古來仙女定成雙,遂漸漸生起塵凡之念,不免風前月下,遇著後生男兒,風流羽客,少年才子,“無欲以觀其妙,有欲以觀其竅”,像石道姑說韶陽小道姑道:“你昨日遊到柳秀才房兒裏去,是竅是妙?”他既有了這“竅妙”二字,還說什麽星冠羽衣、東嶽夫人、南鬥真妃。那魏壇觀中這些女道姑要尋人配對坎離、抽添水火,傳幾個仙種在於世上,誰肯寂寂寞寞守在這觀中?比如那梅花觀中石道姑,自說水清石見,無半點暇疵,唯其石的,所以能如此,若是水的,斷難免矣。所以宋朝陳虛中為臨川太守,親見這些女道姑不長進,往往要做那“竅妙”二字,因作此詩以譏誚之。又有宋朝一個得道的洪覺範禪師,見一個女道姑年紀後生,心性不大老實,不守那道家三清規矩,遂做首詞兒取笑他道:十指嫩抽春筍,纖纖玉軟紅柔。人前欲展強嬌羞,微露雲衣霓袖。
最好洞天春晚,《黃庭》卷罷清幽。無心無計奈閑愁,試撚花枝頻嗅。
話說唐朝鹹通年間,西京有個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原是補闕官李億的姬妾,極其得意。後來李億死了,遂出家於鹹宜觀中。雖然如此,那時隻得三十餘歲,原是風流生性,俗語道:“寧可沒了有,不可有了沒。”免不得舊性發作,況且熟讀《道德經》那句“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要在那玄牝門裏做工夫,不住的一出一入,用之不勤,方才合那“竅妙”二字。因是詩才高俊,不肯與那一種帶道冠兒的騷道士往來,專一與文人才子私通,把一座鹹宜觀竟改做了高唐雲雨之觀。不念那《黃庭》、《道德》之經,隻念的是陰陽交媾、文武抽添、按摩導引、開關通竅之經。所以在觀裏做的詩句,都是風月之詞,做得甚妙:
綺陌春望遠,遙徽秋興多。
殷懃不得語,紅淚一雙流。
雲情自鬱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
蕙蘭銷歇歸春圃,楊柳東西絆客舟。
那詩句之妙,果是清俊。他身邊有個女童,名為綠翹,頗有幾分顏色。一日,魚玄機在施主人家做法事祈禱,有個秀才來相訪。那秀才是與魚玄機極相好之人,綠翹因魚玄機不在,回複了去。魚玄機法事畢了回來,疑心那秀才與綠翹偷情,做了替身,甚是吃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將星冠除下,羽衣脫去,拿了一條鞭子,把綠翹剝得赤條條的,渾身上下打了數百皮鞭而死,埋在後園樹木之下。後來事發,監禁獄中,還做首《相思》詩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那日常裏與他做“竅妙”之人,都來替他說人情,要出脫他。爭奈京兆尹溫璋執法不容,將魚玄機償了綠翹性命。
看官,你道這魚玄機既出了家,做了女道士,卻又凡心不斷,吃醋拈酸,爭風殺人,這樣出家的,可不與出家人打嘴頭子麽?這一回是說尼姑作孽之事,奉勸世上男子將自己妻子好好放在家間,做個清清白白、端端正正的閨門,有何不好?何苦縱容他到尼庵去,不幹不淨。說話的好笑,世上有好有歹,難道尼庵都是不好的麽?其中盡有修行學道之人,不可一概而論。說便是這樣說,畢竟不好的多如好的。況且那不守戒行的誰肯說自己不好?假至誠假老實,甜言蜜語,哄騙婦人。更兼他直入內房深處,毫無回避,不唯“竅”己之“竅”、“妙”己之“妙”還要“竅”人之“竅”、“妙”人之“妙”。那些婦人女子心粗,誤信了他至誠老實,終日到於尼庵燒香念佛,往往著了道兒。還有的男貪女色、女愛男情,幽期密約,不得到手,走去尼庵私赴了月下佳期,男子漢癡呆懵懂,一毫不知。所以道三姑六婆不可進門,何況親自下降,終日往於尼庵,怎生得不做出事來?何如安坐家間,免了這個臭名為妙。大抵婦女好入尼庵,定有奸淫之事,世人不可不察,莫怪小子多口。總之要世上男子婦人做個清白的好人,不要踹在這個渾水裏。倘得挽回世風,就罵我小子口孽造罪,我也情願受了,不獨小子,古人曾有詩痛戒道:
尼庵不可進,進之多失身。
盡有奸淫子,借此媾婚姻。
其中置窟宅,黑暗深隱淪,或伏淫僧輩,或伏少年人。
待爾沉酣後,凶暴來相親,恣意極淫毒,名節等飛塵。
傳語世上婦,何苦喪其真,莫怪我多口,請君細谘詢。
且說兩個故事,都在尼庵裏做出事來,說與看官們知道。當時有個阮三官,是個少年之人,精於音律,吹得好簫。因是元宵佳節,別人看燈散了,他獨在月下吹簫一曲,早驚動了斜對門陳太尉的一位小姐。那小姐正在及時之年,一連聽了數日,便起無恥之心,思量要與阮三官結巫山雲雨之好,除下手上一個金鑲寶石的戒指兒來,叫丫鬟送與阮三官,以為表記。喚阮三官進來,以目送情。正要開口說話,忽然陳太尉喝道而回,阮三官驚慌而出,從此短歎長籲,害了相思病症。他兩個相好的朋友見他手上帶著這個金戒指兒,細細審問來曆。這兩個朋友要救阮三官性命,遂把阮三官這個戒指兒除去,思量要在這戒指上做針線。兩個走到陳太尉門首探聽,見有一個王尼姑出入其門,因而走入尼庵,與他兩錠銀子,懇告王尼姑,要他成就此段姻緣。尼姑見了大銀,即便應允。假以望太尉奶奶為名,乘便走入小姐臥房內解手,伸手去取粗紙之時,故意露出這個戒指兒來。小姐驚問,尼姑說阮三官害病之故,要小姐來庵中燒香,假以要睡為名,私相會合。兩邊約得端正,先將阮三官藏於庵中窩凹之處。陳奶奶與小姐同來,彼此成就了此事。不意阮三官久病之人,雲雨方濃,脫陽而死。小姐驚慌無措,急忙把阮三官屍首推落於裏壁而去。誰知一度雲雨之後,小姐便懷了身孕,肚兒日漸高大起來。父母驚異,審出來曆,懊悔到尼庵去做出醜事,然已無可奈何矣。列位看官,就這件事看將起來,你道這尼庵該去也不該去?
還有一個狄氏,是貴家宅眷,生得美貌無比,名動京師。一個滕生,見狄氏這般美貌,魂飛天外,思量要貪圖狄氏。訪得狄氏與個尼姑慧澄相好,滕生乘狄氏丈夫不在家之時,遂費了若幹金銀布施慧澄,因而與慧澄計較,要奸騙這狄氏。適值狄氏托慧澄要買好珠,滕生取了一串好珠付與慧澄,故意減少些價錢,以取狄氏之歡,遂設計在慧澄庵中,吃滕生騙上了手,兩個成就了奸淫之事。後狄氏丈夫回家,訪知風聲,禁住了狄氏,不容他到慧澄庵中去。狄氏心心念念,記掛著滕生,遂鬱鬱而死。列位看官,再將這件故事看將起來,你道尼庵該去也不該去?有詩為證:阮三喪命在尼庵,滕狄奸淫藉佛龕。
好笑世上癡男子,縱容妻子去喃喃。
話說杭州三天竺飛來峰之下,有一座集福講寺,當時弘麗,兩山無比,曾有三池九井、月桂亭、金波池,還有宋理宗禦容一軸、燕遊圖一軸。怎見得妙處?曾有詩為證:
半生三宿此招提,眼底交遊更有誰?
顧愷謾留金粟影,杜陵忍賦《玉華》詩。
旋烹紫筍猶含籜,自摘青茶未展旗。
聽徹洞簫清不寐,月明正照古鬆枝。
看官,你道這座集福講寺是何代建造?話說宋朝自高宗南渡以來,曆傳光宗、孝宗、寧宗,傳到理宗皇帝,共是五代。這理宗坐了四十一年天下,改了八個年號:寶慶 紹定 端平 嘉熙 淳佑 寶佑 開慶 景定這理宗起於側微,始初因史彌遠有擁立之功,百務都聽史彌遠處分,後來史彌遠死了,方親理朝事。端平初年,勵精為治,聽信儒者真德秀、魏了翁之言,時號“小元佑”。後來在位日久,嬖寵日盛,倡優傀儡皆入禁中,內裏寵著一位閻貴妃,外有佞臣丁大全、馬天驥,表裏為奸,時有無名子題八字於朝門之上道:閻馬丁當,國勢將亡。
理宗大怒,著京兆尹遍處緝訪,不得其人。
看官,你道這閻貴妃是何處人?他是鄞縣人,生得體態輕盈,明豔絕倫,真是西子複生、楊妃再出,三宮六院,為之奪寵。淳佑十一年,閻貴妃遂建造這座集福講寺為功德院,那寺額都是理宗禦書,巧麗冠於諸剎。 敕建之日,內司分買材木,凡是郡縣,無不受累。內司奉了理宗旨意,生事作惡,無所不為,望見樹木的影兒,都去斲伐。不論樹大樹小,斲伐一空,誰敢道一個“不”字,鞭笞追逮,竟至雞犬不寧。不要說是庶民百姓,就是勳臣元輔之墓,都不能保全;子孫無可奈何,隻得對墳墓慟哭而已。有人作詩譏諷道:
合抱長林臥壑深,於今唯恨不空林。
誰知廣廈千斤斧,斲盡人間孝子心。
後來閻貴妃之恩寵日甚一日,奉行之人其惡越凶,就是禦前五山亦所不逮。凡是淨慈、靈隱、天竺等處,若有一顆大樹,隻當是一顆禍祟一般,左右之家都受其累,定要拆屋壞牆,破家蕩產,方才罷休。內司監督甚是利害,一日,忽於法堂鼓上得大字一聯道:淨慈靈隱三天竺,不及閻妃好麵皮。
內司稟了理宗,理宗大怒,行下天府緝捕其人,竟不可得。那時服役的工匠若少緩時刻,便枷鎖責罰,受累不淺。整整的造了三年,方得完工。
內中有個張漆匠,是天台人,終日在於寺中,灰麻油漆,膠礬顏料,日日辛苦不了。偶於春夜出外洗浴回來,肩上搭了一條浴巾,那時將近黃昏時候,星月昏暗,忽然撞著一個老嫗。那老嫗問這張漆匠道:“你是何等樣之人?到何處去?”張漆匠道:“我就是集福寺做工之人,今晚洗了浴回來。”老嫗道:“我有一件事要勞動你,有錢重重相謝。”那張漆匠喜的是個錢字,便道:“老人家有什麽事要勞動我?我是個漆匠,隻會得油漆門戶家火什物等件,其餘不會。”老嫗道:“我家裏 有些家火要油漆,你來得正好。”張漆匠道:“我沒有得閑工夫,內司牢子日日在此監督,好生利害,若遲了時刻,便要責罰,誰敢怠慢?如何得有閑工夫與你油漆家火?”老嫗道:“不要你目下來做,隻要你如今同我走到家裏看一看家火,要買多少顏料膠礬,估價定了,待你有工夫的時節接你來做就是。工錢比他人加厚便是,不必推辭。”張漆匠連忙接應道:“這個說得有理,我隻恐內司催督,不是我不要趁錢。”說罷,跟著老嫗便走,走了幾個轉彎,老嫗拖了張漆匠的手,走進一個小門之中,並無一點燈光,黑魆魆的。張漆匠跟了老嫗而走,把手摸著兩邊,但覺都是布幃遮護,腳高步低,張漆匠有些疑心,問這老嫗道:“這是什麽所在?要我到此。”老嫗道:“休得多言,自有好處。”張漆匠越發疑心道:“有何好處?”老嫗道:“不要隻管絮絮叨叨,包你定有好處,若沒有好處,我也不領你進來了。”一邊說,一邊腳下摸摸索索,已不知走過了多少彎彎曲曲之處。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話說這張漆匠跟了老嫗走入黑暗地獄之中,不知東西南北,轉彎抹角走了好一會,方才走到一間室中。老嫗道:“你在此坐著,略等一等不妨。”老嫗進去,不見出來。張漆匠黑天摸地,心下慌張道:“不知是恁緣故,叫我到此?又不知此處是什麽所在?”委決不下。少頃,見暗中隱隱一點燈光射來,從遠而近,漸漸走至麵前。張漆匠打一看時,但見:頭上戴一頂青布搭頭,身上穿一件緇色道袍,腳下僧鞋僧襪,俗名師姑,經上道是“優婆夷”。隻道他是佛門弟子,誰知是壞法的祖師。
話說點著燈火出來的不是別人,卻是一個半老年紀的尼姑,手裏拿著一個燭台。方才照見室中都用青布遮護,遮得不通風,還有或青或赤之衣四圍遮蔽,竟不知是何地。張漆匠心下慌張,問這尼姑道:“師父,這是什麽所在,叫我進來?”尼姑把一隻手搖著道:“莫要做聲,自有好處。”張漆匠便不敢開口,卻似丈二長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尼姑拿著燭台先走,叫張漆匠隨後進來。轉彎抹角又走了數處,方才走到一間密室之中。張漆匠四圍打一看時,但見:酒筵羅列,肴膳交陳。酒筵羅列,擺著器皿金銀;肴膳交陳,烹成芬芳魚肉。雖不能烹龍炮鳳,請得過勝客嘉賓。
話說那張漆匠一見桌上擺列酒筵,非常齊整,兼之金銀酒器,室中陳設之物,都不是中等以下人家所有。張漆匠甚是心驚,一喜一懼:喜的是生平做了一世漆匠,眼睛裏並不曾見此富貴之景;懼的是我是何等樣人,今日驟然到於此地,不知做出什麽事來,恐不免有些幹係,卻又不敢問這尼姑是什麽緣故。那尼姑卻叫這張漆匠:“你且坐地。”尼姑吩咐了這張漆匠,自持燭而去。去了一會,領出一個婦人來。張漆匠打一看時,但見:朱唇一點紅,翠眉二道綠。三寸窄金蓮,四體俱不俗。身材是五長,心性縱六欲。七情乃嗜淫,八字生何毒。尋夫到九街,十度還嫌促。
話說張漆匠見這婦人出來,生得容貌非常,美如天仙一般,隻是不帶冠兒,不十分妝飾,就如平常一樣打扮,走來坐於酒席之上。張漆匠見了這個美人,甚是吃驚,不敢近前。尼姑再三叫這張漆匠坐於酒席之上,與美人對麵而坐。那張漆匠依尼姑所說,也隻得坐了。尼姑坐於美人之下,又叫那老嫗也來坐於桌橫,卻是老嫗斟酒。張漆匠雖然與美人對麵而坐,自知貴賤不敵,不敢十分多看那個美人,美人卻又再不言語。張漆匠酒量甚好,酒到便一飲而盡,一連大杯飲過二十餘杯。老嫗卻不多斟,恐怕誤了大事,要留著他全副精神用在那件事上。老嫗進內裏不住搬出肴饌來,共飲了半日。尼姑道:“這時候將近二鼓矣,娘娘請睡了罷。”美人不則聲。張漆匠暗暗自忖道:“我身邊並無一文錢,這個光景,明明是要我在這裏宿歇的意思了。明日清早起來,倘要我的錢鈔,怎生是好?事不三思,必有後悔。”遂悄悄對這尼姑道:“我是個貧窮之人,身邊並無一文錢,怎生好在此地?”尼姑“咄”的一聲喝道:“你人也不識,誰是要你錢的人?明日反有得錢與你。”張漆匠方才放下了心,便膽大起來。老嫗拿湯水出來與張漆匠淨手腳,張漆匠道:“適才已洗過浴了。”老嫗道:“與花枝般貴人同睡,必須再三潔淨,休得粗糙!”張漆匠隻得又淨了一番手腳,又取麵湯來潔淨了口齒。尼姑方領張漆匠到於內室牀邊,揭起羅帳,那被褥華麗,都是綾錦,異香撲鼻。尼姑笑嘻嘻地對張漆匠道:“你好造化,不知前世怎生念佛修行,今日得遇這位美人受用。”張漆匠不敢則聲。尼姑推這位美人上牀,又笑嘻嘻地拿了燈出外,反鎖上了門而去。那張漆匠似做夢的一般,暗暗的道聲:“怪異!怎生今日有這樣造化之事?”鑽入被內,那被異常之香,遂問這美人道:“娘娘是何等樣人?怎生好與小人同睡?”那美人隻是不言不語。張漆匠見美人不應,也不敢再加細問,伸手去那美人身上一摸,其光滑如玉一般,隻覺得自己皮肉粗糙。也管不得,遂騰身上去,極盡雲雨之樂。怎見得妙處?
一個是閨閣佳人,一個是天台漆匠。閨閣佳人,肌香體細,如玉又如綿;天台漆匠,皮粗肉糙,又蠢又極笨。那佳人是能征慣戰之將,好像扈三娘馬上雙飛刀;這漆匠是後生足力之人,宛然唐尉遲軍前三奪搠。那佳人吞吐有法,這漆匠鹵莽多能。雖然人品不相當,一番鏖戰也堪敵。
話說那張漆匠不費一文錢鈔,無故而遇著這個美人,好生僥幸,放出平生之力,就像油漆家火的一般,打了又磨,磨了又打,粗做了又細做,膠礬顏料,塗了又刷,刷了又畫,如扳主顧的相似。不住的手忙腳亂,真個是舍命陪君子上落,一夜不曾放空,一夜不曾合眼。那美人也頗頗容受得起,並不推辭,手到奉承,上下兩處俱開口而受之,整整的弄了一夜。果然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不覺已是五更天氣,集福寺鍾聲發動。張漆匠還要再興雲雨,隻聽得門外有人走來開鎖,推進門來,不拿燈燭,仍舊是昨晚尼姑之聲,走到牀邊,急急喚張漆匠走起。張漆匠隻得穿了衣服起身,那尼姑黑暗之中遞兩貫錢與張漆匠道:“拿去買酒吃,可速速出去。”仍舊叫昨晚老嫗領出。張漆匠跟了老嫗,也摸著布壁而行,彎彎曲曲行了幾處,送出一門,又不是昨晚進來的門戶。老嫗道:“從此到街上數裏之路,可到工作之處。”說罷,老嫗便轉身閉門進去。張漆匠黑暗之中認不得仔細,一步步摸將出來,摸了半日,走了數裏之路,漸漸天明。仔細想那出來之路,已如夢寐一般,一毫都記不出。漸漸走到街上,到集福講寺還有二裏之路,遂拿了這兩貫錢隨步回寺。監工的因張漆匠來遲,要加責罰,張漆匠隻得細細稟以晚間之事。監工的叫人在數裏內外遍處蹤跡,竟不得入門出門之路。
此時傳滿了寺中,眾人三五成群聚說。有的說道是妖怪鬼魅,有的說道是神仙下降。中間一個老成有見識的道:“據我看將起來,也不是什麽神仙,也不是什麽妖怪鬼魅,定是人家無廉恥的婦人,或是人家姬妾,因丈夫出外,淫心動蕩,難以消遣;或是無子,要借種生子,不論高低貴賤,扯拽將來湊數。不過是這兩樣,若不是無恥好淫的婦人,就是為固寵之計,思量借種生子。這個既是尼姑來做馬泊六,這定是尼庵之中。恐人認得道路出,所以都將布幃四圍遮蔽,把人認不出。況且這婦人一夜並不言不語,難道是啞子?若說出言語,恐人聽得,所以一夜竟不言語。況且晚間是尼姑拿燈照引進去,關門上鎖,五鼓又是尼姑開鎖來喚,不是尼庵是什麽去處?這婦人在自己家中耳目眾多,難以偷閑養漢,假以燒香念佛看經為名,住於尼庵之中,做這般勾當,或是自己香火院亦未可知。隻要有錢,通同了尼姑,瞞過了家中丈夫、眾多耳目,卻不是件最隱秀最方便的事麽?”說罷,眾人都拍掌大笑道:“此事千真萬真。”
隻見門坎上坐著一個賣鹽之人,聽了此語,笑起來道:“此事果然千真萬真。”眾人都道:“怎見得便是千真萬真?”那賣鹽的道:“我是五年前經過之事。”眾人聽了都道:“怎生是你經過之事?”那賣鹽的立起身來,對眾人指指點點,一五一十的說道:“我五年前挑鹽販賣,一日遇著一個尼姑,有五十餘歲,問我買鹽道:”我庵裏正要鹽用,你可隨我到庵中,我要買你這一擔鹽醃菜。‘說罷,我便隨了他去。到於庵中,稱了斤數,他分外又多加我幾分銀子,又道我路遠,留我酒飯,甚是齊整。庵中又走出幾位少年的尼姑來,都是二十餘歲之人,且是生得標致,青的是發,白的是肉,光頭滑麵,衣上都熏得鬆子、沉速之香。遂留我在庵中權宿一宵。我見他意思有些古怪,料得自己頗有精神,也頗頗對付得過,不愁怎的,遂大膽宿於庵中。吃了酒飯,先是老尼與我同睡,事完之後,少年尼姑輪流而來,共是五個,一夜輪流上下,並不曾歇。獨有老尼姑更為利害,真是色中餓鬼,就如餓虎攢羊的一般,不住把身子湊將上來。次日早起,安排酒飯,請我吃了,又與我數兩銀子做本錢,叫我可時時擔鹽到庵中來,又叫我切莫到外邊傳說。吩咐已了,送我下山。誰知弄了一夜,精神枯竭,挑了空鹽籮下山,頭暈眼花,不住的身子要打(足龍)踵。勉強的挨到家裏,跌到牀上,再動不得。從此整整病了三個月,把這數兩銀子贖藥調理完了,方才走得起。至今望見尼姑影兒,魂夢也怕,若再走這條路,便性命斷送在他手裏了。“這正是:雲遊道士青山去,日出師姑白水來。
話說這賣鹽的說罷,一個人問道:“這庵在什麽所在?”賣鹽的道:“我對你說了,隻恐你這兩根骨頭,不夠埋在他那眼孔兒裏!留你這條性命,再吃碗薄粥飯罷。休去尋死!”說罷,內中一個人道:“這尼姑果不可去惹他,真個利害。曾有一個遊方和尚,慣會彩陰補陽,養得這龜兒都成活的一般,會得吹燈吸酒,自以為舉世無敵。後來遇著一個尼姑,那尼姑卻慣會彩陽補陰。兩個撞著了,卻不道棋逢敵手,將遇良才,兩個都要爭雄比試。先是和尚試起,拿一大盆火酒,把陽物取出來,七八寸之長,如薛敖曹剝兔之形,龜眼如圓眼核大,放陽物於大盆之內,如飲酒的一般,漸漸吸盡。隨後尼姑取一個洗浴盆,傾火酒於內,滿滿一盆,然後脫得赤條條的坐於盆內。那陰物竟如藥碾之形,吐開一張血盆大口,骨都都的將這一大盆火酒一吞一吐,一氣吸盡,麵上並無一點之紅。和尚見了,驚得魂不附體,不敢與尼姑比試,抱頭鼠竄而逃,真強中又有強中手也。”眾人都拍掌大笑道:“利害利害,不知怎生學得這般方法?”其中一個老成人知因識果的,不住歎息道:“甚麽彩陰補陽,彩陽補陰!佛門弟子不守三皈五戒,破壞佛法,做了佛門的魔頭。你不見佛經上道:”袈裟誤袈裟,永劫墮阿鼻‘,獨有此罪,高過於須彌山,隨你怎麽樣懺悔,這罪孽可也再懺不去。兩個造了這阿鼻之業,永劫不得翻身。佛菩薩在那裏痛哭流涕,金剛韋馱在那裏摩拳擦杵,他還全然不醒,說甚麽強中又有強中手!“眾人聞此言,都合掌當胸,向佛作禮,道聲”罪過“,遂一哄而散。此事傳滿了杭州,人人都當新聞傳說。所以當時饒州有個少年尼姑,不守清規,與一個士人姓張的私偷,竟嫁了他。鄉士戴宗吉作首詩嘲笑道:
短發蓬鬆綠未勻,袈裟脫卻著紅裙。
於今嫁與張郎去,贏得僧敲月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