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修竹如雲,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須半剪,鳳膺微漲,玉肌勻繞。木落淮南,雨晴雲夢,月明風嫋。自中郎不見,桓伊去後,知辜負、秋多少?聞道嶺南太守,後堂深、綠珠嬌小。綺窗學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征含宮,泛商流羽,一聲雲杪。為君洗盡,蠻風障雨,作《霜天曉》。
這一隻詞兒調寄《水龍吟》,是蘇東坡先生詠笛之作。昔軒轅黃帝使伶倫伐竹於昆溪,作笛吹之,似鳳鳴,因謂之“鳳簫”。又因秦弄玉吹簫引得鳳凰來,遂此取名。這一尺四寸之中,可通天地鬼神。
話說唐時有個賈客呂筠卿,性好吹笛,出入攜帶,夜靜月明之際,便取出隨身的這管笛吹將起來,真有穿雲裂石之聲,頗自得意。曾於仲春夜,泊舟於君山之側,時水天一色,星鬥交輝,呂筠卿三杯兩盞,飲酒舒懷,吹笛數曲。忽然一老父須眉皓白,神骨清奇,從水上蕩一小舟而來,傍在呂筠卿船側,就於懷中取出三管笛來,一管大如合拱,一管就如常人所吹之笛,一管絕小如細筆管。呂筠卿吃驚道:“怎生有如此大笛,老父幸吹一曲,以教小子。”老父道:“笛有三樣,各自不同,第一管大者,是諸天所奏之樂,非人間所可吹之器;次者對洞府諸仙合樂而吹;其小者是老夫與朋友互奏之曲。試為郎君一吹,不知可終得一曲否?”道罷,便取這一小管吹將起來,方才上口吹得三聲,湖上風動,波濤洶湧,魚龍噴跳,五聲六聲,君山上鳥獸叫噪,月色昏暗,陰雲陡起;七聲八聲,湖水掀天揭地,龍王、水卒、蝦兵、鬼怪,如風湧到船邊,那船便要翻將轉來。滿船中人驚得心膽都碎,大叫:“莫吹!莫吹!”一陣黑風過處,麵前早已不見了老父並小舟,人人驚異,頃刻間仍舊天清月白,不知是何等神鬼。自此呂筠卿出外再不敢吹笛。正是:弄玉吹簫引鳳凰,筠卿吹簫引鬼怪。
再說一個吹簫引得仙女來的故事。是我朝弘治年間的人,姓徐名鏊,字朝楫,長洲人,家住東城下,雖不讀書,卻也有些士君子氣。豐姿俊秀,最善音律,年方十九,未有妻房。母舅張鎮是個富戶,開個解庫,無人料理,卻教徐鏊照管,就住在東堂小廂房中。七夕,月明如晝,徐鏊吹簫適意,直吹到二鼓,方才就寢。還未睡熟,忽然異香酷烈,廂房二扇門齊齊自開,有一隻大犬突然走將進來,項綴金鈴,繞室中巡行一遍而去。徐鏊甚以為怪,又聞得庭中切切有人私語,正疑心是盜賊之輩,倏見許多女郎,都手執梅花燈沿階而上。徐鏊一一看得明白,共分兩行,凡十六人,末後走進一個美人來,年可十八九,非常豔麗,瑤冠鳳履,文犀帶,著方錦紗袍,袖廣二尺,就像世上圖畫宮妝之狀,麵貌玉色,與月一般爭光彩,真天神也。餘外女郎服飾略同,形製微小,那美貌也不是等閑之輩。進得門,各女郎都把籠中紅燭插放銀台之上,一室如同白晝。室中原是小小一間屋,到此時倍覺寬大。徐鏊甚是慌張,一句也做聲不得。美人徐步就榻前,伸手入於衾中,撫摩徐鏊殆遍,良久轉身走出,不交一言。眾女郎簇擁而去,香燭一時都滅,仍舊是小小屋宇。徐鏊精神恍惚,老大疑惑,如何有此怪異之事。過得三日,月色愈明,徐鏊將寢,又覺香氣非常,暗暗道:“莫不是前日美人又來乎?”頃刻間,眾女郎又簇擁美人而來。室中羅列酒肴,其桌椅之類,又不見有人搬移,種種畢備。美人南向而坐,使女郎來喚徐鏊。徐鏊暗暗的道:“就是妖怪,畢竟躲他不過,落得親近他,看他怎麽。”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還禮,使坐右首。女郎喚鏊捧玉杯進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潔,竟不知是何物。美人方才輕開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驚疑!與卿有宿緣,應得諧合,雖不能大有所補益,亦能令卿資用無乏。珍羞百味,錦繡繒素,凡世間可欲之物,卿要即不難致,但憂卿福薄耳。”又親自酌酒以勸徐鏊,促坐歡笑,言詞婉媚,口體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聽得簫聲,知卿興致非淺,妾亦薄曉絲竹,願一聞之。”遂教女郎取簫遞與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調清徹,高過於徐鏊。夜深酒闌,眾女郎鋪茵褥於榻上,報道:“夜深也,請夫人睡罷。”美人低麵微笑,良久,乃相攜登榻,帳幃衾褥,窮極華麗,不是徐鏊向時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獨著紅綃裹肚一事,相與就枕,交會之際,宛然處女,宛轉於衾褥之間,大是難勝。徐鏊此時情誌飛蕩,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將明,美人先起揭帳,侍女十餘人奉湯水妝梳。妝梳已完,美人將別,對徐鏊道:“數百年前結下之緣,實非容易。自今以後,夜夜歡好無間。卿若舉一念,妾身即來,但憂卿此心容易翻覆。妾與君相處,斷不欲與世間凡夫俗子得知。切須秘密,勿與他人說可也!”言訖,美人與侍女一齊都去。徐鏊恍然自失,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異常之香,人甚疑心。從此每每舉念,便有香氣;香氣盛,則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攜來歡宴。又頻頻對鏊說天上神仙諸變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聞。徐鏊每要問他居止名姓,見麵之時卻又不能言語,遂寫在一幅紙上,要美人對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適意已足,更何須窮究。”又道:“妾從九江來,聞蘇、杭名郡最多勝景,所以暫遊。此世間處處是吾家裏。”美人生性極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極嚴,眾女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伏事徐鏊如伏事自己一樣,一女侍奉湯略不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謝而後已。徐鏊心中若要何物,隨心而至。一日出行,見柑子甚美,意頗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數百顆來與徐鏊吃。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數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沒處尋覓。美人說在某處,一尋即有。解庫中失去金首飾幾件,美人道:“當於城西黃牛坊錢肆中尋之,盜者已易錢若幹去矣。”次日往尋,物果然在,徑取以歸,主人俱目瞪口呆而已。徐嚐與人爭鬥不勝,那人回去或無故僵仆,或因他事受辱。美人道:“奴輩無禮,已為郎君出氣報複之矣。”如此往還數月,徐鏊口嘴不謹,好與人說。人疑心為妖怪,勸徐鏊不要親近。美人已知,說道:“癡奴妄言,世寧有妖怪如我者乎?”徐鏊有事他出,微有疾病,美人就來於邸中,坐在徐鏊身旁,時時會合如常,雖甚多人,人亦不覺也。常常對徐鏊道:“斷不可與人說,恐不為卿福。”當不得徐鏊隻管好說,傳聞開去,三三兩兩,漸至多人都來探覷,竟無虛日。美人不樂。徐鏊母親聞知此事,便與徐鏊定了一頭親,不日之間便要做親,以杜絕此事。徐鏊不敢違拗母親之意。美人遂怒道:“妾本與卿共圖百年之計,有益無損。郎既有外心,妾不敢赧顏相從。”遂飄然而去,再不複來。徐鏊雖時時思念,竟如石沉海底一般。正是:恩義既已斷,覆水豈能收?
話說徐鏊自美人去後,至十一月十五夜,夢見四個鬼卒來喚,徐鏊跟著鬼卒走到蕭家巷土地祠。兩個鬼卒管著徐鏊,兩個鬼卒走入祠喚出土地。那土地方巾白袍,走將出來同行,道:“夫人召,不可怠慢。”即出胥門,漸漸走到一個大第宅,牆裏外喬木參天,遮蔽天日。走過二重門,門上都是朱漆獸環、龍鳳金釘,儼似帝王之宮,數百人守門。進到堂下,堂高八九丈,兩邊階級數十重,丹墀有鶴、鹿數隻。彩繡朱碧,光彩炫耀。前番女侍遙見徐鏊,即忙奔入報道:“薄情郎來了。”堂內女人,有捧香的,調鸚鵡的,弄琵琶的,歌的舞的,不計其數。見徐鏊來,都口中怒罵。霎時間,堂門環佩丁冬,香煙如雲,堂內遞相報道:“夫人來。”土地牽徐鏊使跪在地下,簾中有大金地爐,中燒獸炭,美人擁爐而坐,自提火箸簇火,時時長歎道:“我曾道渠無福,今果不錯。”頃刻間呼:“卷簾!”美人見鏊,麵紅發責道:“卿太負心,我怎生叮嚀,卿全不信我言語。今日相見,有何顏麵?”美人掩袂欷歔泣下道:“與卿本期始終,豈意棄我至此。”兩旁侍女都道:“夫人不必自苦。這薄幸兒郎便當殺卻,何須再說。”便叫鬼卒以大杖擊鏊。擊至八十,徐鏊大叫道:“夫人,吾誠負心,但蒙昔日夫人顧盼,情分不薄。彼洞簫猶在,何得無情如此!”美人因喚停杖,道:“本欲殺卿,感念昔日,今赦卿死。”兩旁女侍大罵不止。徐鏊遂匍匐拜謝而出,土地仍舊送還,登橋失足而醒,兩股甚是疼痛,竟走不起。臥病五六日,複見美人來責道:“卿自負心,非關我事。”連聲恨恨而去。美人去後,疼痛便消。後到胥門外訪尋蹤跡,絕無影響,竟不知是何等仙女。遂有《洞簫記》傳於世。有詩為證: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
隻因多開口,贏得棒來敲。
如今小子說西湖上也因一曲洞簫成就了一對好夫妻,不比那徐郎薄幸,幹吃大棒,打得叫苦叫屈。話說宋高宗南渡以來,傳到理宗,那時西湖之上,無景不妙,若到燈節,更覺繁華,天街酒肆,羅列非常,三橋等處,客邸最盛,燈火簫鼓,日盛一日。婦女羅綺如雲,都帶珠翠鬧娥,玉梅雪柳,菩提葉燈球,銷金合,蟬貂袖項帕,衣都尚白,蓋燈月所宜也。又有邸第好事者,如清河張府、蔣禦藥家,開設雅戲煙火,花邊水際,燈燭燦然。遊人士女縱觀,則相迎酌酒而去。貴家都以珍羞、金盤、鈿合、簇釘相遺,名為“市食合兒”。夜闌燈罷,有小燈照路拾遺者,謂之“掃街”,往往拾得遺棄簪珥,可謂奢之極矣,亦東都遺風也。
話說嘉熙丁酉年間,一人姓潘名用中,是閩中人,隨父親來於臨安候差。到了臨安,走到六部橋,尋個客店歇下。宋時六部衙門都在於此,因謂之“六部橋”,即今之雲錦橋也。潘用中父親自去衙門參見,理會正事,自不必說。那時正值元宵佳節,理宗皇帝廣放花燈,任民遊賞,於宣德門紮起鼇山燈數座,五色錦繡,四圍張掛。鼇山燈高數丈,人物精巧,機關轉動,就如活的一般。香煙燈花熏照天地,中以五色玉珊簇成“皇帝萬歲”四大字。伶官奏樂,百戲呈巧。小黃門都巾裹翠蛾,宣放煙火百餘架,到三鼓盡始絕。其燈景之盛,殆無與比。潘用中夜間看燈而回,見景致繁華,月色如銀一般明朗,他生平最愛的是吹簫一事,遂取出隨身的那管簫來,嗚嗚咽咽,好不吹得好聽。一連吹了幾日,感動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詩為證:誰家橫笛弄輕清,喚起離人枕上情。
自是斷腸聽不得,非關吹出斷腸聲。
你道這一位千金小姐是誰?這小姐姓黃,小名杏春。自小聰明伶俐,幼讀書史,長於翰墨,若論針指女工,這也是等閑之事,不足為奇。那年隻得十七歲。未曾許聘誰家。係是宗室之親,從汴京扈駕而來,住於六部橋,人都稱為黃府。廣有家財,父母愛惜,如同掌上之珍、心頭之肉。十歲之時,曾請一個姓晏的老儒教讀,讀到十三歲,杏春詩詞歌賦落筆而成,不減曹大家、謝道韞之才。杏春小姐會得了文詞,便不出來讀書。一個兄弟,長成十歲,就請老晏儒的兒子晏仲舉在家教讀。真個無巧不成話,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簫,是個女教師教成的。月明夜靜之時,悠悠揚揚吹將起來,真個有穿雲裂石之聲。因此小姐住的樓上就取名為“鳳簫樓”,雖然引不得鳳凰,卻引了個簫史。
那杏春小姐之樓,可可的與潘用中店樓相對,不過相隔數丈。小姐日常裏因與店樓相對,來往人繁雜,恐有窺覷之人,外觀不雅,把樓窗緊緊閉著,再也不開。數日來一連聽得店樓上簫聲悠雅,與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讀書之人。小姐往往夜靜吹簫以適意,今聞得對樓有簫聲,恐是勾引之人,卻不敢吹響,暗暗將簫放於朱唇之上,按著宮商律呂,一一與樓外簫聲相和而作,卻沒有一毫差錯之處。聲韻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連聽了數夜,甚是可愛,暗暗的道:“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讀書之人賣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妝已畢,便將樓窗輕輕推開一縫。那窗子卻是裏麵雕花,外用木板遮護,外麵卻全瞧不見內裏。小姐略略推開一縫瞧時,見潘用中是個美少年,還未冠巾,不過十六七歲光景,與自己年歲相當,豐姿俊秀,儀度端雅,手裏執著一本書在那裏看。杏春小姐便動了個愛才之念,瞧了半會,仍舊悄悄將窗閉上。在樓上無事,過了一晌,不免又推開一縫窗子瞧視。過了數日,漸漸把窗子開得大了,又開得頻了。
潘用中始初見對麵樓上,畫閣朱樓,好生齊整,終日凝望。日來見漸漸推開窗子,又開得頻數,微微見玉容花貌之人,隱隱躍躍於朱簾之內,也便有心探望,把那隻俊眼兒一直送到朱簾之內。那小姐見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來開了,朱簾半揭,卻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麵。花容綽約,姿態妍媚,宛然月宮仙子。略略一見,卻又閃身進去,隨把窗子閉上。潘用中心性欲狂,隨即下樓問店中婦人吳二娘道:“對樓是誰?”吳二娘道:“此是黃府,原是宗室之親,從汴京而來,久居於此。”潘用中道:“這標致女子是誰?”吳二娘道:“是黃府小姐,今年隻得十七歲,尚未曾吃茶。這小姐聰明伶俐,性好吹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簫聲。今因我們客店人家來往人雜,恐人窺覷,再不開窗。今日暫時開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卻自要尊重,不可伸頭伸腦,頻去窺伺,恐惹出事端,連累不細。我客店家怎敢與黃府爭執。”潘用中喏喏連聲道:“不惹事,不惹事!”說罷,暗暗道:“原來這小姐也好吹簫,怪得要啟窗而視哩。”正是:律呂中女伯牙,鳳簫樓鍾子期。
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蕩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開窗而望。如此幾日,漸漸相熟,彼此凝望,眉來眼去,好不熱鬧。連那窗子也像發熱的一般,不時開閉。潘用中恨不得生兩片翼翅,將身飛到小姐樓上,與他說幾句知心話兒,結為夫妻。果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如此一月餘,彼此都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潘用中無計可施,不免虛空摸擬,手勢指尖兒事發。一日,一個朋友來訪,是彭上舍在店中閑談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鬱悶無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遊玩散心。那時正值三月豔陽天氣,好生熱鬧。但見:青山似畫,綠水如藍。豔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錦繡;柔枝嬌蕊,香馥馥釀就氤氳。黃鶯睍睆,紫燕呢喃,柳枝頭,湖草岸,奏數部管弦;粉蝶低徊,遊蜂飛舞,綠子畔,紅花梢,呈滿目生意。紫騮馬被銀鞍寶轡,馱著白麵郎君,向萬樹叢中,沫月嘶風,不覺光生綺陌;飛魚軒映繡幃珠箔,駕著紅顏少婦,走千花影裏,搖珠簇彩,自然雲繞《霓裳》。挾錦瑟瑤箏,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長安遊冶子;擎金卮玉液,飲的飲著,歌的歌,盡屬西湖逐勝人。彩蓮舟,彩蒓舟,百花舟,百寶舟,載許多名妓,幽幽雅雅,魚鱗般繞著湖心,尋芳樓,尋月樓,兩宜樓,兩勝樓,列數個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樣泊在兩岸。挨挨擠擠,白公堤直鬧到蘇公堤,若男若女,若長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慶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忖或俏,聯袂而走。三百六十曆日,人人靠桃花市趁萬貫錢;四百五十經商,個個向杏林村飲三杯酒去。又見那走索的,金雞獨立,鷂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虛頭;跑馬的,四女呈妖,二仙傳道,超騰倏忽裝神怪。齊雲社翻踢鬥巧,角抵社跌撲爭奇,雄辯社喊叫喳呼,雲機社搬弄躲閃。又有那酬神許願之輩,口口聲聲叫大慈大悲大觀音;化米乞錢之流,蹼蹼鏘鏘求善人善女善長者。
話說那潘用中同彭上舍兩個,在西湖蘇堤上遊玩多時,忽然有十數乘女轎簇擁而來,甚是華麗。那時遊人如蟻,轎子一時挨擠不開,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黃府寶眷。看到第五乘轎子來時,正是樓上這位知音識趣的小姐。兩個各各會心,四目相視,不遠尺餘。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詩道:誰教窄路恰相逢,脈脈靈犀一點通。
最恨無情芳草路,匿蘭含蕙各西東。
那時正值前後左右都是俗人,沒有斯文士子在側,所以潘用中得縱其吟詠,豈不是天使其便。吟罷,小姐在轎中微微一笑,那轎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緊跟一程,卻是不上,隻得轉來,與彭上舍同行,踽踽涼涼,如有所失。閑步了半日,向綠楊深處沽飲三杯,心心念念係著小姐,連別個婦人也再無心觀看,急急同彭上舍回來,彭上舍自分路作別而去。潘用中急急到於樓上,等那知音識趣的小姐。時月色如晝,潘用中取出那管簫吹將起來,便向空禱祝道:“願這一管簫做個媒人,等我定得這一頭好親事,我便生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若得僥幸成就了此親,花燭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禱祝了又吹,吹了又禱祝,果然簫聲有靈,一陣順風吹到小姐玲瓏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朵內。那時小姐還在樓下與母親諸眷閑談白話,雖然如此,卻一心記掛著轎前吟詩之人,心心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樓,無奈眾女眷都在麵前,不好拋撇竟自上樓,隻得勉強掙挫。忽聞簫聲聒耳,心中熱癢,假托日間辛苦,要上樓去睡。怎當得一個不湊趣的姨娘,那姨娘年方二十三歲,極是一個風流之人,出嫁牛氏,稱為牛十四娘,偏要上樓與外甥女閑耍,杏春小姐無可奈何,隻得與牛十四娘閑耍了一會。幸而牛十四娘下樓去了,小姐輕輕推開了窗,潘用中見小姐開了窗,就住了簫。那時月光射在小姐麵上,與月一同光彩,真如月裏嫦娥一般。潘用中朗吟轎前所吟之詩,不住的吟了數遍。小姐映著月光點頭微笑,兩個恨不得飛做一團、扭做一塊。彼此正在得意之際,不期潘用中的父親回來,彼此急急將窗閉上。潘用中隻得去睡了。是夜翻來覆去,好生難睡。這是:隻有心情思神女,更無佳夢到黃粱。
話說黃府館賓晏仲舉是建寧人,原與潘用中是相識,聞得用中在對門,遂到店中樓上拜望。潘用中遂留住晏仲舉在於樓上飲酒,極其酣暢。潘用中隻做不知,故意指對麵高樓問道:“前麵這高樓誰家宅子?”晏仲舉道:“就是吾之館所。”潘用中道:“此樓窗終日不開,卻是何故?”晏仲舉道:“此樓係主 翁杏春小姐在上,因與這裏客店對門,恐有人窺伺,外觀不雅,所以不開。杏春小姐即吾父所教讀書者也。聰明豔麗,工於詩詞。父母鍾愛之極,不欲嫁與俗人,願歸士子。今年方十七歲,正欲托吾父選一佳婿,甚難其人。”潘用中笑道:“不知弟可充得此選否?”晏仲舉道:“如吾兄足當此選,真佳人才子也。惜吾兄為外方人耳。”潘用中大笑道:“若得成親,定住於臨安,斷不回去矣。”晏仲舉道:“恐不可必。”遂作別而去。潘用中愈覺神魂飛動,凴欄凝望。小姐微微開窗,揭起朱簾,露出半麵。潘用中乘著一時酒興,心癢難熬,取胡桃一枚擲去,小姐接得。停了一會,小姐用羅帕一方,裹了這一枚胡桃仍舊擲來。潘用中打開來一看,羅帕上有詩一首,筆墨淋漓。詩上道:闌幹閑倚日偏長,短笛無情苦斷腸。
安得身輕如燕子,隨風容易到君旁。
潘用中看了這首詩,喜躍欲狂,笑得眼睛都沒縫,方曉得晏仲舉說小姐工於詩詞之言不差。又見小姐屬意深切,感謝不盡,也用羅帕一方裹了胡桃擲去。小姐接得在手,解開來一看,也有一首詩道:一曲臨風值萬金,奈何難買玉人心。
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
那小姐讀完了詩,停了一會,又換一方羅帕照舊裹了胡桃擲來,不意纖纖玉手,力微擲輕,撲的一聲,墜於簷下,卻被店婦吳二娘拾得。那吳二娘年登四十餘歲,是個在行之人,正在櫃身子裏,見對樓拋下汗巾一條,知是私情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於袖中。潘用中見羅帕墜於樓下,恐旁人拾去,為禍不淺,急急跑到樓下,在地下打一看時,早已不見羅帕下落,心下慌張,四圍詳視,並無一人。料得是吳二娘拾得,就問吳二娘道:“可曾見我一條羅帕墜下來麽?”吳二娘含笑說道:“並不曾見什麽羅帕。”潘用中見吳二娘帶笑而言,明知是吳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吳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千萬還我,在你身邊,終無用處。常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吳二娘故意“咄”的一聲道:“潘相公說的是恁話,我老人家要人方便恁的?還是你們後生要我方便哩。”潘用中曉得吳二娘是個在行之人,料道瞞他不得,便實對他說道:“適才這一方羅帕,實是對樓小姐擲來之物,其中還有詩句在上,千萬還我,不敢忘你好處。”說罷,吳二娘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的說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別人拾去,可不利害!”潘用中千恩萬謝,解開羅帕來看,上有詩一首道:自從聞笛苦匆匆,魄散魂飛似夢中。
最恨粉牆高幾許,蓬萊弱水隔千重。
潘用中看了詩句,方知小姐情意深重,以身相許之意。隻得與吳二娘細細計較道:“蒙小姐十分垂念,始初見我吹簫,啟窗而視。前日在西湖上,正值小姐出來遊山,我在轎前相遇,吟詩一首,多蒙小姐在轎中微笑。晚間回來,又蒙小姐顧盼。今日他家先生晏相公來拜我,我問他家細的,方知小姐小名杏春,會做詩詞,我就托晏相公為媒,晏相公說我是外方人,恐黃府不肯。我適才用胡桃一枚擲去,不意小姐用羅帕一方寫一詩擲將過來,我也做一詩擲去,小姐又寫一詩擲來。多蒙小姐如此厚意,誓不相舍。萬乞吳二娘怎生做個方便,到黃府親見小姐詢其下落,做個穿針引線之人。事成之日,多將媒禮奉謝何如?”吳二娘點頭應允。
次日,潘用中走到黃府回拜晏仲舉,書館中看見小姐的兄弟,亦甚生得俊秀,暗暗道:“與他結為郎舅,誠佳事也。”書館中小廝進去取茶,小姐見了問道:“兀誰在館中要茶?”小廝答應道:“是對門潘相公來回拜晏相公,要茶。”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我夫主上門也。”一男一女,兩兩各有會心之處。這都是不說出的意思。潘用中在書館中盤桓了半日,吃了茶,作別而回。遂懇請吳二娘到黃府去。那吳二娘原與黃府對門對戶,時常進見小姐,穿房入戶之人。又且吳二娘生性軟款溫柔,口舌便利,黃府一門都喜。這一日踱將進去,假以探望為名,見景生情,乘機走到小姐樓上,袖中取出小姐所題羅帕之詩,並潘相公央浼晏相公做媒,說若得成親,定住於臨安之意,絮絮叨叨說了一會。小姐遂厚贈了吳二娘,再三叮囑切勿漏泄。吳二娘回來,與潘用中說了。潘用中甚是手舞足蹈起來。
怎當得好事多磨,姻緣難就,潘用中父親定要遷去,與一個鄉裏同住於觀橋。潘用中聞知,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不肯搬移。怎當得父親吩咐小廝實時移動,用中有力無處用,隻得白著一雙眼睛瞧視,敢怒而不敢言,胸中不住叫苦叫屈。正是:啞子謾嚐黃柏味,苦在心頭隻自知。
漸漸行李搬完,將次起身。潘用中隻瞧著對麵樓上,隻指望小姐在窗口一見,以目送別。那小姐事出於不意,怎生得知?潘用中不見小姐,好生苦惱。又因父親在麵前,不好與吳二娘一說,隻得懷恨,隨了父親出門,眼巴巴還望著樓上,含淚而去。果是: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
話說這潘用中恨恨的跟了父親離了這條六部橋,有一步,沒一步,連腳也拖不動,搭搭撒撒,就像折翅的老鴉一般,沒奈何來到觀橋飯店之中。恨殺這個鄉裏,一天好事,正要成就,好端端的被這天殺的鄉裏牽累將來,杏春小姐麵也不曾見得一見,連吳二娘要他傳消寄息的話,也不曾與他說得一句,好生煩惱。有董解元《弦索西廂》曲為證: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
隻把小姐的詩句終日吟詠觀玩,從此飲食少進,竟夜無眠,漸漸的害下一場相思病症。
當日“觀燈十五”,看遍了“寒雀爭梅”。幸遇“一枝花”的小姐,可惜隔著“巫山十二峰”。紗窗內隱隱露出《梅梢月》,懊恨這“格子眼”遮著“錦屏風”。終日相對似“桃紅柳綠”,羅帕上詩句傳情;竟如“二士入桃源”,漸漸“櫻桃九熟”。怎生得“踏梯望月”,做個“紫燕穿簾”,遇了這“金菊對芙蓉”。輕輕的除下“八珠環”,解去“錦裙欄”,一時間“五嶽朝天”,合著“油瓶蓋”,放著這“賓鴻中彈”,少不得要“劈破蓮蓬”。不住的“雙蝶戲梅”,好一似“魚遊春水”,“鰍入菱窠”,緊急處活像“火煉丹”,但願“春分晝夜停”,軟款款“楚漢爭鋒”。畢竟到“落花紅滿地”,做個“鍾馗抹額”,好道也勝如“將軍掛印”。
怎當得不湊趣的“天地人和”,挨過了幾個“天念三”,隻是恨“點不到”,枉負了這小姐“一點孤紅”。苦得我“斷麽絕六”,到如今弄做了“一錠墨”,竟化作“雪消春水”;陡然間“蘇秦背劍”而回,抱著這一團“二十四氣”,單單的剩得“霞天一隻雁”;這兩日心頭直似“火燒梅”,夜間做了個“禿爪龍”。不覺揉碎“梅花紙帳”,難道直待“臨老入花叢”?少不得要斷送“五星三命”,這真是“貪花不滿三十”。
話說潘用中害了這相思病症,日輕夜重,漸漸麵黃肌瘦,一夜咳嗽至於天明,涎痰滿地。父親不知是甚病症,接了幾個醫人醫治。那些醫人都是隔壁猜枚之人,那知病原?有的說是感冒了,風寒入於腠理,一時不能驅遣,就撮了些柴胡、黃芩之藥,一味發表;有的說是氣逆作痰之故,總是人身精氣順則為津液,逆則為痰涎,若調理得氣順,自然痰涎消除。遂撮了些蘇子、半夏、桔梗之藥;又有一個道:“這是少年不老成之病,要大補元氣方好。”一味用那人參、黃芪之藥。正是人人有藥,個個會醫,一連鬼混了幾時,一毫也沒相幹。從來道:醫雜症有方術,治相思無藥餌。
潘用中一日病重一日,父親無法可治。一日,彭上舍來,問他道:“汝怎生一病,郎當至此?莫不是胸中有隱微之事,可細細與我說知。”潘用中道:“實不瞞吾兄說,吾病實非藥石之所能愈。”遂把樓上小姐之事,前緣後故,一一說明。又道:“即吾與兄西湖堤上轎中所見之美人是也。不意吾父驟然搬移來此,遂有此病。”彭上舍遂將此話一一與他父親說知。父親跌足歎息道:“就是仍舊移去,也是枉然。況他家怎肯與外方人結親?就是這小姐心中肯了,他父母怎生便肯?”彭上舍道:“前日曾央店婦吳二娘進去探問小姐心事,那小姐慨然應允,情願配為夫妻,又贈吳二娘首飾,囑他切勿漏泄。如今去見吳二娘,便好再作計較。”說罷,二人正欲出門,抬起頭來猛然間見吳二娘踱將進來,二人喜從天降。
看官,你道吳二娘為甚踱進門來?原來當日潘用中搬來之後,小姐推窗而看,絕不見潘用中蹤跡,又見動用之物,盡數俱無,情知搬移而去,卻如腦門上打了一個霹靂一般。又恨潘用中薄幸,怎生別都不曾一別,連一些消息也不知,竟自搬移而去,好生懊恨。也有董解元《弦索西廂》曲為證:譬如對燈悶悶的坐,把似和衣強強的眠。心頭暗發著願,願薄幸的冤家夢中見。爭奈按不下九回腸,合不定一雙業眼。
悶上心來,一刻也蹲坐不牢。這一腔愁緒,卻與誰說知!真如萬箭攢心的一般。從此不茶不飯,這相思病症比潘用中更害得快,比潘用中更害得凶。
這小姐生得麵如“紅花”,眉如“青黛”,並不用“皂角”擦洗、“天花粉”傅麵,黑簇簇的雲鬢“何首烏”,狹窄窄的金蓮“香白芷”,輕盈盈的一撚“三棱”腰。頭上戴幾朵顫巍的“金銀花”,衣上係一條“大黃”“紫苑”的鴛鴦縧。 “滑石”作肌,“沉香”作體,還有那“荳蔻”含胎,“朱砂表色”,正是十七歲“當歸”之年。怎奈得這一位“使君子”,聰明的“遠誌”,隔窗詩句酬和,撥動了一點“桃仁”之念,禁不住“羌活”起來。隻恐怕“知母”防閑,特央請吳二娘這枝“甘草”,做個“木通”,說與這花“木瓜”。怎知這秀才心性“芡實”,便就一味“麥門冬”,急切裏做了“王不留行”,過了“百部”。懊恨得胸中懷著“酸棗仁”,口裏吃著“黃連”,喉嚨頭塞著“桔梗”。看了那寫詩句的“槁本”,心心念念的“相思子”,好一似“蒺藜”刺體,“全蠍”鉤身。漸漸的病得“川芎”,隻得“貝”著“母”親,暗地裏吞“烏藥”丸子。總之,醫相思“沒藥”,誰人肯傳與“檳榔”,做得個“大茴香”,挽回著“車前子”,駕了“連翹”,瞞了“防風”,鴛鴦被底,漫漫“肉蓯蓉”。搓摩那一對小“乳香”,漸漸做了“蟾酥”,真個是一腔“仙靈脾”。
話說這杏春小姐害了這相思病症,弄得一絲兩氣,十生九死,父母好生著急,遍覓醫人醫治。還又請和尚誦經,石道姑釵符解禳,道士祈星禮鬥,歌師茶筵保佑。牛十四娘聞知外甥女兒患病,特來探望,看見這病患得有些尷尬,早已猜夠了八分,隻是不好啟口細問。一日,坐在杏春牀頭,看見枕底下有羅帕一方,隱隱露出字跡,心裏有些疑心,將手去扯將出來。杏春看見姨娘來扯,心性慌張,急忙伸手來奪。姨娘一發疑心,將羅帕著實一扯,扯將出來一看,見上麵有情詩一首。杏春見姨娘念出情詩,一發滿臉通紅。姨娘遂細細盤問此詩何來,何人所贈。杏春料道隱瞞不得,又且身體患病,隻得老老實實、一五一十細細說與姨娘知道。姨娘遂將此事說與他母親知道。母親聞知此事,恐怕錯斷送了女兒,遂與丈夫計較,情願招潘用中為婿,因此就要吳二娘做媒,來到觀橋店中,說與潘小官並他父親得知,誰知這邊潘小官也患此病,正在危急之間,恰好吳二娘進得門來,備細說了小姐患病之故,今黃府情願招贅為婿之意說了一遍。那潘小官病中聞知此事,喜的非常,相思病便減了一半,從牀上直坐將起來,真心病還將心藥醫也。父親與彭上舍都大喜。
正喜得個滿懷,又值黃府先生晏仲舉來望,也是為小姐親事之故,恐吳二娘女媒傳言不穩,像《琵琶記》上道:“腳長尺二,這般說謊沒巴臂。”所以特特又挽出晏仲舉的父親原舊先生來為男媒,故此先著晏仲舉來通個消息,隨後便是晏仲舉的父親來望,約定了日期,招贅為婿。一個男媒,一個女媒,議定了這頭親事,擇日行禮。黃府倒賠妝奩,大張花燭,廣延親友,迎接潘用中入贅,洞房花燭,成就了一對年少夫妻,拜謝了男女二位媒人,上了那鳳簫樓,說不盡那繁華富麗之景、古董玩器之珍。夫妻二人合巹之後,取出那幾方羅帕,並小姐日常裏壁上所吹之簫,擺列在桌上道:“若不虧此一曲鳳簫,怎生成就得一對夫妻?”遂雙雙拜謝。因此風流之名播滿臨安,人人稱為“簫媒”,連理宗皇帝都知此事,遂盛傳於宮中,嘖嘖稱歎。那時夫妻都隻得十七歲。後來潘用中登了甲科,夫榮妻貴,偕老百年。至今西湖上名為“鳳簫佳會”者,此也。有詩為證:
鳳簫一曲締良緣,兩地相思眼欲穿。
佳會風流那可再?餘將度曲付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