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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滇遊日記四

  戊寅(公元1638年)

  十月初一月淩晨起,晴爽殊甚。

  從三家村啜粥啟行,即西由峽中,已乃與溪別。

  複西逾嶺,共三裏,人報恩寺。仍轉東,二裏,過鬆花壩橋。又循五龍山而南三十裏,循省城東北隅南行。已乃轉西度大橋,則大溪之水自橋而南,經演武場而出火燒鋪橋,下南壩矣。從橋西入省城東門,飯於肆。出南門,抵向所居停處,則吳方生方出遊歸化寺未返,餘坐待之。抵暮握手,喜可知也。

  見有晉寧歌童王可程,以就醫隨吳來,始知方生在唐守處過中秋,甚洽也。

  初二日餘欲西行,往期阮仁吾所倩擔夫,遇其侄阮玉灣、阮穆聲,詢候甚篤。下午,阮仁吾至寓,以擔夫楊秀雇約至。餘期以五日後再往晉寧,還即啟行。仁吾贐以番帨shuì國外來的佩巾香扇。

  初三日餘欲往晉寧,與唐元鶴州守、大來隱君作別。

  方生言:“二君日日念君。今日按君還省,二君必至省謁見,毋中途相左也。盍少待之?”乃人叩玉灣,並叩楊勝寰,知麗江守相望已久。

  既而玉灣來顧寓中,知按君調兵欲征阿迷,然兵未發而路人皆知之,賊黨益猖狂於江川、澂江之境矣。玉灣謂餘:“海口有石城妙高,相近有別墅,已買山欲營構為勝地。請備車馬,同行一觀。”餘辭以晉寧之行不容遲,因在迤西羈停留久也。

  又雲:“緬甸不可不一遊。請以騰越莊人為導。”餘頷之。

  初四日餘束裝欲早往晉寧,主人言薄暮舟乃發,不若再飯而行。已而阮玉灣饋榼酒,與吳君分餉之。下午,由羊市直南六裏,抵南壩,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鬥風,舟行三十裏,至海夾口泊。三鼓乃發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觀音山之東南瀕海處。其涯有溫泉焉。舟人有登浴者,餘畏風寒,不及沐也。於是掛帆向東南行,二十裏至安江村,梳櫛於飯肆。仍南四裏,過一小橋,即西村四通橋分注之水,為歸化、晉寧分界處。又南四裏,入晉寧州北門,皆昔來暗中所行道也,至是始見田疇廣辟,城樓雄壯焉。入門,門禁過往者不得入城,蓋防阿迷不靖也。既見大來,各道相思甚急。飯而入叩州尊,如慰饑渴,遂留歡晏。夜寢於下道,供帳極鮮整。

  初五至初七日日日手談下棋內署,候張調治。黃從月、黃沂水禹甸與唐君大來,更次相陪,夜宴必盡醉乃已。

  初八日飲後,與黃沂水出西門,稍北過陽城堡,即所謂古土城也。其西北為明惠夫人廟,廟祀晉寧州刺史李毅女。夫人功見《一統誌》。有元碑,首句雲:“夫人姓楊氏,名秀娘,李毅之女也。”既曰“李女”,又曰“姓楊”,何謬之甚耶?豈夫人之夫乃姓楊耶?然辭不達甚矣。人傳其內猶存肉身,外加髤xiē赤黑色漆焉,故大倍於人。餘不信。沂水雲:“昔年鼠傷其足,露骨焉。不妄也。”是日,州幕傅良友來拜,且饋榼醴。傅,江西德化人。

  初九日餘病嗽,欲發汗,遂臥下道。

  初十日嗽不止,仍臥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諸友來看,極殷綣情意深長。

  十一日餘起,複入內署。蓋州治無事,自清晨邀以入,深暮而出,複如前焉。是日,傅幕複送禮。餘受其雞肉,轉寄大來處。下午,傅幕之親薑廷材來拜。薑,金溪人。

  十二日唐州尊饋新製長褶棉被。餘入謝,並往拜薑於傅署,遇學師趙,相見藹藹ǎi人數眾多。及往拜趙於學齋,遇楊學師,交相拜焉。

  詢趙師:“陸涼有何君巢阿否?”趙,陸涼人,故詢之。

  趙言:“陸涼無之。當是浪穹人。然同宦於浙中,相善。”趙君升任於此,過池州,問六安何州君,已丁艱父母死為丁艱去矣。四月初至鎮遠,其所主居停之家,即何所先主者,是其歸已的。但餘前聞一僧言,貴州水發時,城中被難者,有一浙江鹽官,扛二十餘,俱遭漂沒,但不知其姓。以趙君先主鎮遠期計之,似當其時,心甚惴惴,無可質問也。

  從陳木叔集中,轉得二知己,為吳太史淡人及何六安巢阿,俱不及麵。豈淡人為火斃於長安,今又有此水阨?若果爾,何遇之奇也!

  十三日州尊赴楊貢生酌。

  張調治以騎邀遊金沙寺,以有莊田在其西麓也。出西門,見門內有新潤之房頗麗,問之,即調治之兄也。

  名,以鄉薦任常州判,甫自今春抵家。

  以讒與調治不睦。

  出西門,直西行田塍中,路甚坦。其塢即南自河澗鋪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開洋,北極於滇池焉。

  西界山東突瀕塢者,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為望鶴山,其北走之餘脈為天城;又西為金沙,則散而瀕海者也。東界山西突而屏誠南者,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為盤龍山;其環北之正脊,為羅藏山,則結頂而中峙者也。州治倚東界之麓。大堡、河澗合流於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橋,分為兩流:一直北下滇海;一東繞州北入歸化界,由安江村人滇海。經塢西行三裏,上溪堤,有大石梁跨溪上,是為四通橋。由橋西直上坡,為昆陽道。西北由岐一裏半,為天女城,上有天城門遺址,古石兩疊,如雕刻亭簷狀。昔李毅之女秀,代父領鎮時,築城於此,故名。

  城阜斷而複起,西北瀕湖者,其山長繞。為黃洞山;西南並天城而圓聳夾峙者,為金沙山。此皆土山斷續,南附於大山者也。

  金沙之西,則滇海南漱而入,直逼大山;金沙之南,則望鶴山高擁而北瞰,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其西則將軍山聳崖突立,與望鶴駢峙而出,第望鶴則北臨金沙,天城、將軍則北臨滇海耳。黃洞山之西,有洲西橫海中,居廬環集其上,是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蝸居也;今已無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猶泊焉。其處正西與昆陽對,截湖西渡,止二十裏;陸從將軍山繞湖之南,其路倍之。由天女城盤金沙山北夾,又一裏半而入金沙寺。寺門北向,盤龍蓮峰師所建也,寺頗寂寞。由寺後拾級而上,為玉皇閣,又上為真武殿,俱軒敞,而北向瞻湖,得海天空闊之勢。山之西麓,則連村倚曲,民居聚焉。

  入調治山樓,飯而登出,憑眺寺中。

  下步田畦水曲,觀調治家人築場收穀。戴月入城,皎潔如晝,而寒悄逼人。還飯下道,不候唐君而臥。唐君夜半乃歸,使人相問,餘已在夢魂中矣。

  十四日在署中。

  十五日在州署。夜酌而散,複出訪黃沂水。其家寂然,花陰曆亂,惟聞犬聲。還步街中,恰遇黃,黃乃呼酒踞下道門,當月而酌。中夜乃散。

  十六日餘欲別而行,唐君謂:“連日因歌童就醫未歸,不能暢飲。

  使人往省召之,為君送別,必少待之。“餘不能卻。

  十七、十八日皆在州署。

  十九日在州署。夜月皎而早陰霾。

  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州署。兩日皆倏雨倏霽忽雨忽晴。

  二十二日唐君為餘作《瘞yì掩埋靜聞骨記》,三易稿而後成。已乃具酌演優演出效舞,並候楊、趙二學師及唐大來、黃沂水昆仲,為同宴以餞。

  二十三日唐君又饋棉襖、夾褲,具厚贐焉。唐大來為餘作書文甚多,且寄閃次公書,亦以青蚨fū表蚨即錢之意贐。

  乃人謝唐君,為明日早行計。

  晉寧乃滇池南一塢稍開,其界西至金沙山,沿將軍山抵三尖村,與昆陽界,不過二十裏;東至盤龍山頂,與澂江界,不過十裏;北至分水河橋,與歸化界,不過五裏;南入山塢,與澂江界,不過十裏。總計南北不過十五裏,東西不過三十裏,不及諸蠻酋山徼一曲也。

  晉寧之水,惟四通橋為大。其內有二溪,俱會於牧羊山下石壁村。一為大壩河,即河澗鋪之流,出自關索嶺者,餘昔往江川由之;一為大甫河,出自鐵爐關者,與新興分水之嶺界。二水合而出四通橋,又分其半,東灌州北之田。至州東北,又有盤龍山澗之水,自州城東南隅,循城北流,引為城濠,而下合於四通東灌之水,遂北為歸化縣分界,而出安江村。其河乃唐公新浚者。

  晉寧二屬邑俱在州東北境,亦鎮海東南之餘塢也。歸化在州北二十裏,呈貢又在歸化北四十裏。

  呈貢北即昆明縣界,東北即板橋路,東即宜良界,東南即羅藏山,陽宗界。歸化北五裏有蓮花洞山,一名龍洞,有水出其間。羅藏山在歸化東十裏,盤龍山東北之主峰也,東南距澂江府四十裏。其山高聳,總挈眾山,與邵甸之梁王山對,亦謂之梁王山,以元梁王結寨其上也。

  西北麓為滇池,東南麓為明湖、撫仙湖。

  水之兩分其歸者,以此山為界;水之三匯其壑者,亦以此山為環。然則比邵甸梁王,此更磅礡矣。其脈自鐵爐關東度為關索嶺,又東為江川北屈顙巔山,遂北走為此山;又東至宜良縣西境,又北度楊林西嶺,又北過兔兒關,又北結為邵甸梁王山,而為果馬、月狐之脊焉。

  晉寧四門,昔皆傾記。唐元鶴蒞任,即修城建樓,極其壯麗。

  晉寧東至澂江六十裏,西至昆陽四十裏,南至江川七十裏,北至省會一百裏,東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裏,東北至宜良一百六十裏,西南至新興州一百二十裏,西北至安寧州一百二十裏。

  唐晉寧初授陝西三水令,以禦流寇功,即升本州知州,以憂歸,補任於此。乃郎年十五歲,文學甚優,落筆有驚人語。

  餘三子俱幼。

  唐大來名泰選貢,以養母繳引辭不受選,詩畫書俱得董玄宰即董其昌三昧。餘在家時,陳眉公即先寄以書雲:“良友徐霞客,足跡遍天下,今來訪雞足並大來先生。此無求於平原君者,幸善視之。”比至滇,餘囊已罄,道路不前,初不知有唐大來可告語也。

  忽一日遇張石夫謂餘曰:“此間名士唐大來,不可不一晤。”餘遊高嶢時,聞其在傅玄獻別墅,往覓之,不值。

  還省,忽有揖餘者曰:“君豈徐霞客耶?唐君待先生久矣!”其人即周恭先也。周與張石夫善,與張先晤唐,唐即以眉公書誦之,周又為餘誦之。始知眉公用情周摯,非世誼所及矣。

  大來雖貧,能不負眉公厚意,因友及友。餘之窮而獲濟,出於望外如此。

  唐大來,其先浙之淳安籍,國初從戎於此。曾祖金,嘉靖戊子鄉薦,任邵武同知,從祀名宦。祖堯官,嘉靖辛酉(公元1561年)解元。父懋德,辛卯(公元1591年)鄉薦,臨洮同知。

  皆有集,唐君合刻之,名《紹箕堂集》,李本寧先生為作序,甚佳。

  大來言曆數先世,皆一仕一隱,數傳不更,故其祖雖發解,竟不仕而年甚長。今大來雖未發解,而詩翰為滇南一人,真不忝不愧厥祖也。但其胤嗣yìnsì後代未耀,二女俱寡,而又旁無昆季,後之顯者,將何待乎?

  大來之嶽為黃麟趾,字伯仁,以鄉薦任山東嘉祥令,轉四川順慶府縣令,卒於任,即黃沂水禹甸之父、從月之兄也。其祖名明良,嘉靖乙酉(公元1525年)鄉薦,仕至畢節兵憲,有《牧羊山人集》。

  大來昔從廣南出粵西,抵吾地,亦以粵西山水之勝也。

  為餘言:“廣南府東半日多程,有寶月關甚奇。從廣南東望,崇山橫障,翠截遙空,忽山間一孔高懸,直透中扃,光明如滿月綴雲端,真是天門中開。路由其下盤臍而入,大若三四城門。其下旁又一竅,潛通滇粵之水。”予按黃麟趾昭陽關詩注雲:“關口天成一石虎頭,耽耽可畏。”詩曰:“何代鑿鴻濛?巒山窈窕(yǎotiǎo)通,五丁輸地力。一竅自天工。域畛華彝界,關當虎豹雄。棄繻愁日暮,驅策亂流中。”按昭陽即此洞也,唐君謂之寶月者,又其別名耳。此路東去即歸順,餘去冬為交彝所梗,不能從此。盤龍山蓮峰祖師,名崇照,元至正間以八月十八日涅槃。

  作偈唱詞曰:“三界與三塗,何佛祖不由,不破則便有,能破則便無。老僧有吞吐不下,門徒不肯用心修,切忌切忌。”師素不立文字,臨去乃為此,與遺蛻俱存。至今以此日為“盤龍會”雲。

  邵真人以正,初名璿,晉寧人。其父名仁,叔名忠,俱由蘇州徙遷移。閣老劉逸挽忠詩有曰:“三郎足下風雲達,忠子玘,領鄉薦。

  小阮壺中日月長。

  即真人。“末句又曰:”悵望蘇州是故鄉。“見《州誌》。晉時,晉寧之地曰寧州,南蠻校尉李毅持節鎮此,討平叛酋五十八部。惠帝時,李雄亂,毅死之,女秀有父風,眾推領州事,竟破賊保境,比卒,群酋為之立廟。是時寧州所轄之境雖廣,而駐節之地,實在於此。至唐武德中,以其為晉時寧州統會之地,置晉寧縣。此州名之所由始也。州名宦向有李毅及王遜、姚嶽等。迨萬曆間吳郡許伯衡修《州誌》,謂今晉寧州地已非昔時五十八部之廣,以一隅而僭通部之祀,非諸侯祭封內山川義,遂一並撤去之,並《誌傳》亦削去,隻自我朝始。

  遂令千載英靈,空存肹xīxiāng神靈感應,一方故實,竟作塵灰,可歎也!然毅雖削,而其女有廟在古城,嶽雖去,而嶽亦有廟在州西,有功斯土,非豎儒無見識之文人所能以意滅者也。許伯衡謂昔時寧州地廣,今地狹,李毅雖嫡祖,晉寧不得而祀之,猶支子之不得承祧祀大宗即長房也。餘謂晉寧乃嫡塚正妻所生長子,非支子比,毅所轄五十八部雖廣,皆統於晉寧,今雖支分五十八部,皆其支庶,而晉寧實承祧之主。若晉寧以地狹不祀,將委之五十八部乎?

  五十八部複以支分,非所宜祀,是猶嫡塚以支庶眾多,互相推委,而虛大宗之祀也。

  然則李毅乃一方宗主,將無若敖之恫即無子嗣之憂患乎?故餘謂唐晉寧、唐大來,首以複祀李毅為正。

  二十四日街鼓未絕,唐君令人至,言早起觀天色,見陰雲釀雨,風寒襲人,乞再遲一日,候稍霽乃行。餘謝之曰:“行不容遲,雖雨不為阻也,”及起,風雨淒其,令人有黯然魂消意。令庖人速作飯,餘出別唐大來。時餘欲從海口、安寧返省,完省西南隅諸勝,從西北富民觀螳螂川下流,而取道武定,以往雞足,乃以行李之重者,托大來令人另齎往省,而餘得輕具西行焉。方抵大來宅,報晉寧公已至下道,亟同大來及黃氏昆玉還道中。晉寧公複具酌於道,秣馬於門。時天色複朗,遂舉大觥gòng酒器,登騎就道。

  從西門三裏,度四通橋。

  從大道直西行,半裏,上坡,從其西峽轉而西南上,一裏半,直躡望鶴嶺西坳。又西下涉一澗,稍北,即瀕滇池之涯。共五裏,循南山北麓而西,有石聳起峰頭,北向指滇池,有操戈介胄之狀,是為石將軍,亦石峰之特為巉峭者。其西有廟北向,是為石魚廟。其西南又有山西突起,亞於將軍者,即石魚山也。又西二裏,海水中石突叢叢,是為牛戀石。涯上村與鄉,俱以牛戀名。

  謂昔有眾牛飲於海子,戀而不去,遂成石雲。

  於是又循峽而南,二裏,逾平坡南下,有水一塘,直浸南山之足,是為三尖塘。塘南山巒高列,塘北度脊平衍,脊之北,即滇池牛戀。塘水不北泄而東破山腋,始知望鶴之脈自西來,不自南來也。從塘北西向溯塢入,其塢自西而東,即塘水之上流也。三裏,塢西盡處,有三峰排列其南:最高者即南山之再起者也;其中一峰,則自南峰之西繞峽而北,峙為中峰焉;北峰則瀕滇池,而東度為石將軍、望鶴山之脈矣。

  中峰之東,有村落當塢,是為三尖村,晉寧村落止此。西沿中峰而上,一裏,與南峰對峽之中,複阻水為塘,不能如東塘之大,而地則高矣。又平上而西,一裏,逾中峰之脊。從脊上西南直行,為新興道;逾脊西北下,即濱池南涯,是為昆陽道;而晉寧、昆陽以是脊為界焉。於是昆陽新舊州治,俱在一望。直下半裏,沿滇池南山隴半西行,二裏餘,有村在北崖之下,滇池之水環其前,是曰赤峒裏,亦池濱聚落之大者,而田則不能成壑焉。

  又西由村後逾嶺南上,即西下,三裏,有村倚南山北麓。盤其嘴而西,於是西峽中開,自南而北,與西界山對夾成塢。其脊南自新興界分支北下,西一支直走而為新舊州治,而北盡於舊寨村;東一支即赤峒裏之後山,濱池而止。東界短,西界長,中開平塢為田,一小水貫其中,亦自南而北入滇池,即《誌》所稱渠濫川也。

  按《隋書》,史萬歲為行軍總管,自蜻蛉川至渠濫川,破三十餘部,當即指此。由東嘴截塢而西,正與新城相對,而大道必折而南,盤東界之嘴以入,三裏始西涉塢。徑塢三裏,又隨西界之麓北出,一裏半,是為昆陽新城,又北一裏半,為昆陽舊城,於是當滇池西南轉折處矣。舊城有街衢闤堵而無城郭,新城有樓櫓雉堞而無民廬,乃三四年前,舊治經寇,故卜築新邑,而市舍猶仍舊貫也。舊治街自南而北,西倚山坡,東瞰湖涘。至已日西昃日偏西,亟飯於市。此州有天酒泉、普照寺,以無奇不及停屐,遂北行。

  四裏,稍上,逾一東突之坳。其山自西界橫突而出,東懸滇海中。路逾其坳中北下,其北滇海複嵌塢西入。其突出之峰,遠眺若中浮水麵,而其西實連綴於西界者也。乃西轉涉一塢,共四裏,又北向循滇池西崖山麓行。五裏,又有小峰傍麓東突,南北皆湖山環抱之,數十家倚峰而居,是為舊寨村。由村北過一塢,其塢始自西而東;塢北有山一派,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北二裏,抵山下。直躡山北上,一裏餘,從崩崖始轉東向山半行。又裏餘,從東嶺盤而北,其嶺南北東三麵,俱懸滇海中,正東與羅藏隔湖相對。此地杳僻隔絕,行者為畏途焉。嶺北又有山一支,從水涯之北,亦自西而東,直瞰滇海中,與此嶺南北遙對成峽,滇海驅納其中,外若環窩,中駢束戶,是為海口南嶺。北下之處,峻削殊甚,餘慮日暮,驅馬直下。二裏,複循塢西入,二裏,西逾一坳。山坳西下,山塢環開,中為平疇,滇池之流,出海就峽,中貫成河,是為螳螂川焉。二裏,有村傍塢中南山下,過之。行平疇間,西北四裏,直抵川上。有聚落成衢街道,濱川之南,是曰茶埠墩,即所謂海口街也,有公館正焉,監察禦史案臨,必躬詣其地,為一省水利所係耳。先是唐晉寧謂餘,海口無宿處,可往柴廠莫土官鹽肆中宿;蓋唐以候代巡,常宿其家也。餘問其處尚相去六七裏,而日色已暮,且所謂海門龍王廟者,已反在其東二裏,又聞阮玉灣言,有石城之勝,亦在斯地,將留訪焉,遂不複前,覓逆旅投宿。

  二十五日令二騎返晉寧。餘飯而躡屩juē草鞋北抵川上,望川北石崖矗空,川流直齧其下。問所謂石城者,土人皆莫之知,惟東指龍王堂在盈盈一水間。乃溯川南岸,東向從之。二裏,南岸山亦突而臨川,水反舍北而逼南,南岸崩嵌盤遝,而北崖則開繞而受民舍焉,是為海門村。與南崖相隔一水,不半裏,中有洲浮其吭間,東向滇海,極吞吐之勢;峙其上者,為龍王堂。時渡舟在村北岸,呼之莫應。餘攀南岸水窟,與水石相為容與,忘其身之所如也。久之,北崖村人以舟至,遂渡登龍王堂。堂當川流之中,東臨海麵,時有賽祭祀神者浮舟而至,而中無廟祝;後有重樓,則阮祥吾所構也。廟中碑頗多,皆化、治以後,撫按相度水利、開濬jùnn同“浚”,疏通海口免於泛濫,以成瀕海諸良田者,故巡方者以此為首務雲。

  出廟渡北岸,居廬頗集。其北向所倚之山有二重。第一重橫突而西,多石,而西垂最高,即矗削而瀕於川之北岸者;第二重橫突而東,多土,而東繞最遠,即錯出而盡為池之北圩者。二重層疊於村後,蓋北自觀音山盤礴而盡於此。村氓俱阮氏莊佃。餘向詢阮玉灣新置石城之勝,土人莫解,謂阮氏有墳在東岸,誤指至此,村人始有言石城在裏仁村。其村乃儸儸寨,正與茶埠墩對,從此有小徑,向山後峽中西行,三裏可至。餘乃不東向阮墳,而西覓裏仁焉。即由村後北逾第一重石峰之脊,北向下,路旁多錯立之石,北亦開塢,而中無細流。一裏,隨塢西轉,已在川北岸矗削石峰之後;蓋峰南漱逼川流,故取道於峰北耳。

  其內桃樹萬株,被隴連壑,想其蒸霞煥彩時,令人笑武陵、天台為爝火jué小火把。此句意即桃樹繁盛,桃花開放之時,武陵人尋覓到的桃花源與之相比太微不足道了矣。西一裏,過桃林,則西塢大開,始見田疇交塍,溪流霍霍,村落西懸北山之下,知其即為裏仁村矣。

  蓋其塢正南矗立石山,西盡於此,塢瀕於川,亦有一村臨之,是為海口村,與茶埠墩隔川相對,有渡舟焉。

  其塢之東北逾坡,塢之西北循峽,皆有路,凡六十裏而抵省會。而裏仁村當塢中北山下,半裏抵村之東,見流泉交道,山崖間樹木叢蔭,上有神宇,蓋龍泉出其下也,東塢以無泉,故皆成旱地;西塢以有泉,故廣辟良疇。由村西盤山而北,西塢甚深,其塢自北峽而出,直南而抵海口村焉。村西所循之山,其上多蹲突之石,下多崆峒之崖,有一竅二門西向而出者。餘覺其異,詢之土人,石城尚在塢西嶺上,其下亦有龍泉,可遵之而上。

  共北半裏,乃西下截塢而度,有一溪亦自北而南,中乾無流。涉溪西上,共半裏,聞水聲虢虢guó水流聲,則龍泉溢西山樹根下,瀦為小潭,分瀉東南去。由潭西上嶺,半裏,則嶺頭峰石湧起,有若卓錐者,有若夾門者,有若芝擎而為台,有若雲臥而成郭者。

  於是循石之隙,盤坡而上,墜壑而下。

  其頂中窪,石皆環成外郭,東麵者巑岏森透,西麵者穹覆壁立,南向則餘之逾脊而下者,北麵則有石窟曲折,若離若合間,一石墜空當關,下覆成門,而出入由之,圍壑之中,底平而無水,可以結廬,是所謂石城也。透北門而出,其石更分枝簇萼、石皆青質黑章花紋,廉利棱削,與他山迥異。有牧童二人,引餘循崖東轉,複入一石隊中,又得圍崖一區,惟東麵受客如門,其中有趺座之龕,架板之床,皆天成者。出門稍南,回顧門側,有洞岈然,亟轉身披之。其峒透空而入,複出於圍崖之內,始覺由門入,不若由洞入更奇也。計圍崖之後,即由石城中望所謂東麵巑岏處矣。出洞,仰眺洞上石峰層遝,高聳無比,複有一老儸儸披獸皮前來,引餘相與攀躋。

  其上如眾台錯立,環中窪而峙其東,東眺海門,明鏡漾空,西俯窪底,翠瓣可數,而隔崖西峰穹覆之上,攢擁尤高。乃下峰,複度南脊,轉造西峰,則穹覆上崖,複有後層分列,其中開峽,東墜危坑而下,其後則土山高擁,負扆於上,聳立之石,或上覆平板,或中剖斜欞。崖脅有二小穴如鼻孔,群蜂出入其中,蜜漬淋漓其下,乃崖蜂所巢也。兩牧童言:“三月前土人以火熏蜂而取蜜,蜂已久去,今乃複成巢矣。”童子競以草塞孔,蜂輒嗡嗡然作銅鼓聲。憑覽久之,乃循墜坑之北,東向懸崖而下。

  經東石門之外,猶令人一步一回首也。

  先是從裏仁村望此山,峰頂聳石一叢,不及晉寧將軍峰之偉傑,及抵其處而闔辟曲折,層遝玲瓏,幻化莫測,鍾秀獨異,信乎靈境之不可以外象求也。

  蓋是峰西倚大山,此其一支東竄,峰頂中坳,石骨內露,不比他山之以表暴見奇者;第其上無飛流涵瑩之波,中鮮剪棘梯崖之道,不免為兔狐所窟耳。老儸儸言:“此石隙土最宜茶,茶味迥出他處。

  今阢氏已買得之,將造庵結廬,招淨侶以開勝壤。豈君即其人耶?“餘不應去。

  信乎買山而居,無過此者。

  下山,仍過塢東,一裏,經裏仁村。東南一裏,抵螳螂川之北,西望海口,有渡可往茶埠,而東眺瀕川,石崖聳削。

  先從茶埠隔川北望,於巑岏嵌突中,見白垣一方,若有新茅架其上者;今雖崖石掩映,不露其影,而水石交錯,高深嵌空,其中當有奇勝,遂東向從之。抵崖下,崖根插水,亂石瀠洄,遂攀躋水石間。沿崖南再東,忽見石上有痕,躡崖直上,勢甚峻,掛石懸崖之跡,俱倒影水中。方下見為奇,又忽聞謦咳qǐng咳嗽聲落頭上,雖仰望不可見,知新茅所建不遠矣。

  再穿下覆之石,則白垣正在其上。

  一道者方鑿崖填路,迎餘人坐茅中。其茅僅逾方丈,明窗淨壁,中無供像,亦無爂具,蓋初落成而猶未棲息其間者。道人吳姓,即西村海口人,向以賈遊於外,今歸而結淨於此,可謂得所托矣。

  坐茅中,上下左右,皆危崖綴影,而澄川漾碧於前,遠峰環翠於外;隔川茶埠,村廬繚繞,煙樹堤花,若獻影鏡中;而川中鳧舫賈帆,魚罾zēng即罾網渡艇,出沒波紋間,棹影躍浮嵐,櫓聲搖半壁,恍然如坐畫屏之上也。

  既下,仍西半裏,問渡於海口村。南度茶埠街,入飯於主家,已過午矣。茶埠有舟,隨流十裏,往柴廠載鹽渡滇池。

  餘不能待,遂從村西遵川堤而行。其堤自茶埠西達平定,隨川南涯而築之。

  蓋川水北依北岸大山而西,其南岸山勢層疊,中多小塢,故築堤障川。堤之南,屢有小水自南峽出,亦隨堤下注。從堤上西行,川形漸狹,川流漸迅。七裏,有村廬倚堤,北下臨川,堤間有亭有碑,即所謂柴廠也;按舊碑謂之漢廠,莫土官鹽肆在焉。至此川迅石多,漸不容舟,川漸隨山西北轉矣,堤隨之。又西北七裏,水北向逼山入峽,路西向度塢登坡。又二裏,數家踞坡上,曰平定哨。時日色尚高,以土人言前途無宿店,遂止。

  二十六日雞再鳴,飯而出店,即北向循西山行。三裏,曙色漸啟。見有岐自西南來者,有岐自東北來者,而中道則直北逾坳。蓋西界老山至此度脈而東,特起一峰,當關中突,障扼川流,東曲而盤之,流為所扼,稍東遜之,遂破峽北西向,墜級爭趨,所謂石龍壩也。此山名為九子山,實海口下流當關之鍵,平定哨在其南,大營莊在其東,石龍壩在其北。

  山不甚高大,圓阜特立,正當水口,故自為雄耳。

  山巔有石九枚,其高逾於人,駢立峰頭,土人為建九子母廟,以石為九子,故以山為九子母也。餘時心知正道在中,疑東北之岐為便道,且可一瞰川流,遂從之。一裏抵大營莊,則川流轟轟在下,舟不能從水,陸不能從峽,必仍還大路,逾坳乃得;於是返轍,從峰西逾嶺北下。共二裏,有小水自西南峽來,渡之。複西上逾坡,則坡北峽中,螳川之水,自九子母山之東破峽北出,轉而西,繞山北而墜峽,峽中石又橫岨而層閡之,水橫衝直搗,或跨石之頂,或竄石之脅,湧過一層,複騰躍一層,半裏之間,連墜五六級,此石龍壩也。此水之不能通舟,皆以此石為梗。昔治水者多燔fán焚燒石鑿級,不能成功,土人言鑿而輒長,未必然也。

  石級既盡,峽亦北轉。路從峽西山上,隨之北行。下瞰級盡處,峽中有水一方,獨清瀦,土人指為青魚塘,言塘中青魚大且多。按《誌》,昆陽平定鄉小山下有三洞,泉出匯而為潭,中有青魚白魚,俗呼隨龍魚,豈即此耶?北二裏,峽稍開,有村在其下,為青魚塘村。北二裏,西北躡一嶺,此嶺最高,始東見觀音山與羅漢寺碧雞山,兩峰東峙。又北見遙山一重,橫亙眾山之北,西盡處特聳一峰最高,為筆架山;其西又另起一峰,與之駢立,則老龍之龍山也;東盡處分峙雙岫,亦最高,為進耳山,其南坳稍伏而豁,則大道之碧雞關也。兩最高之間,有尖峰獨銳,透穎於橫脊之南,是為龍馬山,其下則沙河之水所自來也。惟西向諸山稍伏而豁,大道之往迤西者從之,而老脊反自伏處南度。

  老龍之脊,西北自麗江、鶴慶東,南下至楚雄府南,又東北至祿豐、羅次北境,又東至安寧州西北境,東突為龍山;遂南從安寧州之西,又南度三泊縣之東,又南向繞昆陽州之西南,乃折而東經新興州北,為鐵爐關;又東經江川縣北,為關索嶺。

  又東峙為屈顙巔山,乃折而東北,為羅藏山,則滇池、撫仙湖之界脊也。

  始西一裏,逾其巔。又西北下一裏,則螳川之水,自嶺之北麓環而西,又轉而南。嶺西有村,瀕川而居,置渡川上,是曰武趣河,昆陽西界止此,過渡即為安寧州界。武趣之河,繞村南曲,複轉西峽去;路渡河即西北上坡。連越土壟二重,共五裏,北下,有水一塘在東塢中。又北二裏,有水一塘在西塢中。又北一裏半,有村在路東。又北一裏半,坡乃北盡,坡北始開東西大塢。乃下坡西向行塢中,二裏,有水東北自北界橫亙中尖峰下來,是為沙河。其流頗大,石梁東西跨之。

  河從梁下南去,螳川之水,自武趣西峽轉而北來,二水合於梁南,半裏,遂西北至安寧州城之南,於是北向經城東而北下焉。過沙河橋,又西北一裏,則省中大道自東北來,螳大川自城南來,俱會於城東,有巨石梁東西跨川上,勢甚雄壯。

  過梁即為安寧城。

  入其東門,闤闠頗集,乃沽飲於市,為溫泉浴計。飲畢,忽風雨交至。始持傘從南街西行,已而知道祿裱大道,乃返而至東門內,從東街北行。半裏,過州前,從其東複轉北半裏,有廟門東向,額曰“靈泉”,餘以為三潮聖水也,入之。有巨井在門左,其上累木橫架為梁,欄上置轆轤以汲取水,乃鹽井也。

  其水鹹苦而渾濁殊甚,有監者,一日兩汲而煎焉。

  安寧一州,每日夜煎鹽千五百斤。城內鹽井四,城外鹽井二十四。每井大者煎六十斤,小者煎四十斤,皆以桶擔汲而煎於家。

  又西轉過城隍廟而北,半裏,出北門。風雨淒淒,路無行人,餘興不為止,冒雨直前。

  隨螳川西岸而北,三裏半,有村在西山麓,其後廟宇東向臨之,餘不入。又北二裏半,大路盤山西北轉;有岐下坡,隨川直北行。餘乃下從岐,一裏半,有舟子艤舟渡,上川東岸,雨乃止。複循東麓而北,抵北嶺下,川為嶺扼,西向盤壑去,路乃北向陟嶺。

  嶺頗峻,一裏逾嶺北,又一裏,下其北塢,有小水自東北來,西注於川,橫木橋度之。共一裏,又西北上坡,有村當坡之北,路從其側,一裏,逾坡而北。再下再上,共三裏,西瞰螳川之流,已在崖下。崖端有亭,忽從足底湧起,俯瞰而異之。亟舍路西向下,入亭中,見亭後石骨片片,如青芙蓉湧出。其此複有一亭,下乃架木而成者。瞰其下,則中空如井,有懸級在井中,可以宛轉下墜。餘時心知溫泉道尚當從上北行,而此奇不可失,遂從級墜井下。其級或鑿石、或嵌木,或累梯,共三轉,每轉約二十級,共六十級而至井底。井孔中僅圍四尺,其深下垂及底約四五丈。井底平拓,旁裂多門,西向臨螳川者為正門,南向者為旁門。

  旁門有屏斜障,屏間裂竅四五,若窗欞戶牖,交透疊印,土人因號之曰“七竅通天”。

  “七竅”者,謂其下之多門:“通天”者,謂其上之獨貫也。旁門之南,崖壁巉削,屏列川上;其下洞門,另辟駢開,凡三四處,皆不甚深透,然川漱於前,崖屏於上,而洞門累累,益助北洞之勝。再南,崖石轉突處,有一巨石下墜崖側,迎流界道,有題其為“醒石”者,為冷然筆。

  冷然,學道楊師孔號。楊係貴州人。石北危崖之上,有大書“虛明洞”三大字者,高不能矚其為何人筆。其上南崖,有石橫斜作垂手狀,其下亦有洞西向,頗大而中拓,然無嵌空透漏之妙。

  “虛明”二字,非此洞不足以當之。

  “虛明”大書之下,又有刻“聽泉”二字者,字甚古拙,為燕泉筆。

  燕泉,都憲何孟春號。何,郴州人,又自敘為吾邑人。又其側,有“此處不可不飲”,為升庵筆,升庵,楊太史慎號。而刻不佳,不若中洞。門右有“此處不可不醉”,為冷然筆,刻法精妙,遂覺後來者居上。又“聽泉”二字上,刻醒石詩一絕,標曰“薑思睿”,而醒石上亦刻之,標曰“譜明”。譜明不知何人,一詩二標,豈譜明即薑之字耶?

  此處泉石幽倩,洞壑玲瓏,真考槃賢者隱居深穀之勝地,惜無一人棲止。

  大洞之左,穹崖南盡,複有一洞,見煙自中出,亟入之。其洞狹而深,洞門一柱中懸,界為二竅,有儸儸囚發赤身,織草履於中,煙即其所炊也。洞南崖盡,即前南來之塢,下而再上處也。

  時顧仆留待北洞,餘複循崖沿眺而北。北洞之右,崖複北盡,遂躡坡東上,仍出崖端南來大道。半裏,有庵當路左,下瞰西崖下,廬舍駢集,即溫泉在是矣。庵北又有一亭,高綴東峰之半,其額曰“冷然”。當溫泉之上,標以禦風之名,楊君可謂冷暖自知矣。由亭前躡石西下,石骨棱厲。餘愛其石,攀之下墜,則溫池在焉。池匯於石崖下,東倚崖石,西去螳川數十步。

  池之南,有室三楹,北臨池上。

  池分內外,外固清瑩,內更澄澈,而浴者多就外池。內池中有石,高下不一,俱沉水中,其色如綠玉,映水光豔燁然。

  餘所見溫泉,滇南最多,此水實為第一。池室後,當東崖之上,有佛閣三楹,額曰“暖照”,南坡之上,有官宇三楹,額曰“振衣千仞”。皆為土人鎖鑰,不得入。

  餘浴既,散步西街,見賣漿及柿者,以浴熱買柿啖之。

  因問知虛明之南,尚有雲濤洞,川之西岸,曹溪寺旁,有聖水,相去三裏,皆反在其南,可溯螳川而遊也。蓋溫池之西濱螳川東岸,夾廬成衢,隨之麵北,百裏而達富民。川東岸山最高者為筆架峰,即在溫池東北,《誌》所謂岱晟山也;川西岸山最高者為龍山,曹溪在其東隴之半,《誌》所謂蔥山也。二山夾螳川而北流,而蔥山則老脊之東盤者矣。

  餘時抵川上,欲先覓曹溪聖水,而渡舟在川西岸,候之不至,遂南半裏,過虛明諸洞下。南抵崖處,坡曲為塢,宜仍循川岸而南,以無路,遂上昔來大路隅,由小岐盤西崖而南。亦再下再上,一裏半,有一村在坡南,是為沈家莊。老婦指雲濤洞尚在南坡外。又南涉塢,半裏登坡,路絕而不知洞所在。

  西望隔川,有居甚稠,其上有寺,當即曹溪。有村童拾薪川邊,遙呼而問所謂雲濤洞者,其童口傳手指,以川隔皆不能辨。望見南坡之下,有石崖一叢,漫趨之。至其下,仰視石隙,叢竹娟娟,上有朱扉不掩。

  登之,則磴道逶迤,軒亭幽寂,餘花殘墨,狼藉蹊間,雲牖石床,離披洞口。軒後有洞門下嵌,上有層樓橫跨,皆西向。

  先登其樓,樓中供大士諸仙像,香幾燈案,皆以樹根為之,多有奇古者。其南有臥室一楹,米盎即米缸書簏書箱,猶宛然其內,而苔衣蘿網,封埋已久,寂無徑行,不辨其何人所構,何因而廢也。下樓入洞,初入若室一楹,側有一窞dàn,下陷窈黑。其北又裂一門,透裂入,有小竅斜通於外,見竹影竄入,即墮黑而下。南下杳不知其所底,北眺亦有一牖上透,第透處甚微,光不能深燭,以手捫隘,以足投空,時時兩無所著,又時時兩有所礙。既至其底,忽望西南有光燁然,轉一隘,始見其光自西北頂隙透入,其處底亦平,而上複穹焉高盤。

  倏然有影掠隙光而過,心異之,呼顧仆,聞應聲正在透光之隙,其所過影即其影也。複轉入暗底,隙隘崖懸,無由著足,然而機關指內部結構漸熟,升躋似易,覺明處之魂悸害怕,不若暗中之膽壯也。再上一層,則上牖微光,亦漸定中生朗,其旁原有細級,宛轉崖間,或頹或整,但初不能見耳。

  出洞,仍由前軒出扉外,見右崖有石刻一方,外為棘刺結成窠網,遙不能見。餘計不能去,竟踐而入之,巾履俱為鉤卸,又以布縛頭護網,始得讀之。乃知是庵為天啟丙寅(公元1626年)州人朱化孚所構。

  朱,壬辰進士。

  其樓閣軒亭,俱有名額匾,住山僧亦有名有詩,未久而成空穀,遺構徒存,隻增慨耳!

  既下至川岸,若一航渡之,即西上曹溪。時不得舟,仍北三裏至溫泉,就舟而渡,登西岸,溯川南行。望川東虛明崖洞,若即若離,杳然在落花流水之外。南一裏,又見川東一崖,排突陣列突出亦如虛明,其下亦有多洞迸裂,門俱西向,有大書其上為“青龍洞”、為“九曲龍宮”者,隔川望之,不覺神往。土人言此二洞甚深,篝火以入,可四五裏,但中黑無透明處。此洞即在沈家莊北,餘前從虛明沿川岸來,即可得之,誤從其上,行崖端而不知,深為悵悵遺憾而不快;然南之雲濤,北之虛明,既已兩窮遊遍,此洞已去而複得之對涯,亦未為無緣也。又南一裏,抵川西村聚。從其後西上山,轉而南,又西上,共一裏,遂入曹溪寺。寺門東向,古刹也。餘初欲入寺覓聖泉,見殿東西各有巨碑,為楊太史升庵所著,乃拂碑讀之,知寺中有優曇花樹諸勝,因覓紙錄碑,遂不及問水。是晚,炊於僧寮,宿於殿右。

  二十七日晨起,寒甚。餘先晚止錄一碑,乃殿左者,錄未竟,僧為具餐,乃飯而竟之。有寺中讀書二生,以此碑不能句即斷句,來相問,餘為解示。

  二生:一姓孫,安寧州人;一姓黨,三泊縣人。黨生因引餘觀優曇樹。其樹在殿前東北隅二門外坡間,今已築之牆版中,其高三丈餘,大一人抱,而葉甚大,下有嫩枝旁叢。聞開花當六月伏中,其色白而淡黃,大如蓮麵瓣長,其香甚烈而無實果實。餘摘數葉置囊中。遂同黨生由香積北下坡,循坳而北,一裏半,觀聖泉。泉從山坡大樹根下南向而出,前以石環為月池,大丈餘,瀦水深五六寸餘,波淙淙由東南坡間瀉去。

  餘至當上午,早潮已過,午潮未至,此正當縮時,而其流亦不絕,第潮時更湧而大耳。黨生言,穴中時有二蟾蜍蛤蟆出入,茲未潮,故不之見,即碑所雲“金崷quū”,號曰“神泉”者矣。月池南有亭新構,扁曰“問潮亭”,前巡方使關中張鳳翮為之記。黨生又引餘由泉西上坡,西北緣嶺上,半裏,登水月庵。庵東北向,乃蔥山之東北坳中矣。

  庵潔而幽,為鄉紳王姓者所建。庭中水一方,大僅逾尺,乃建庵後劚zhú挖掘地而出者。

  庵前有深池,泉不能蓄也。

  既複下至聖泉,還至曹溪北坡坳,黨生別餘上寺,餘乃從岐下山。

  一裏,抵昨村後上山處。由村後南行半裏,複東望川東回曲中,石崖半懸,飛樓臨丹,即雲濤洞也。川水已從東盤曲,路猶循西山南向下,因其山塢自南而轉也。一裏餘,始循南山而東。

  二裏,則其川自塢北曲而南,與路遇,既過,路又循東山溯溪轉而北,一裏,乃東向陟南山之北,一裏乃轉東南行。一裏,南陟一西來之峽,又南上坡。一裏,與前來溫泉渡西大道合,始純南行。六裏,入北城門。見有二女郎,辮發雙垂肩後,此間幼童女,辮發一條垂腦後。女郎及男之長者,辮發兩條垂左右耳旁。

  女仍用包髻,男仍用巾帽冠其上。

  若儸儸則辮發一條,周環於腦額,若箍其首者。又有男子未冠者,從後腦下另挽一小鬏(dí)若螺,綴於後焉。手執紈wán扇(用細絹做的扇),嫣然在前,後有一老婦隨之,攜牲盒紙錠,將掃墓郊外。

  此間重十月朝祭掃。

  家貧不及者,至月終亦不免也。

  南中所見婦女,纖足姣好,無逾此者。入城一裏半,飯於東關,乃出,逾巨石梁,遵大道東北行。

  半裏,有小溪自東塢來,溯之行。從橋南東去,三裏半,上坡。又一裏,逾東安哨嶺。嶺不甚峻,東北從橫亙大山分隴西南下,為安寧東第一護城之砂亦即障礙的意思者也。

  過嶺東下,始見沙河之水,自東北來。

  隨其塢東入,過站摩村,共十五裏,為始甸鋪。又四裏,過龍馬山,屼屼北透,橫亙大山之南。

  路繞其前而東,又四裏,始與沙河上流之溪遇。有三鞏石梁東跨其上,是曰大橋。其水自東北進耳二尖峰西、棋盤山南峽來,西南至安寧城東,南入於螳川者也。又半裏,東上坡,宿於高梘橋村。

  二十八日平明,東行一裏半,上坡,為安寧東界,由此即為昆明地。

  陂陀高低不平高下,以漸升陟而上,八裏,其塢自雙尖後進耳山來,路遂由南隴上。又二裏,山坳間有聚廬當尖,是為碧雞關。蓋進耳之山峙於北,羅漢之頂峙於南,此其中間度脊之處,南北又各起一峰夾峙,以在碧雞山之北,故名碧雞關,東西與金馬即金馬關遙對者也。關之東,向東南下為高嶢,乃草海西岸山水交集處,渡海者從之;向西北下為赤家鼻,官道之由海堤者從之。餘時欲遊進耳,遂西北下坡半裏,循西山北行。二裏,有村在西山之麓,是為赤家鼻。大道由其前北去,乃西折而入村。村倚山而廬建房。有池瀦坡側,大不逾五尺,村人皆仰汲焉。中複有魚,有垂釣其上者,亦龍潭之淺者也。

  由池南上坡,嶺道甚峻。

  半裏,登岡上,稍北而曲,有坊當道,則進耳山門外坊也,其寺尚隔一坑。由坊西望,見寺後大山環於上,此岡繞於前,內夾深坑,旋轉而入,若耳內之孔,寺臨孔上盤朵邊,以“進耳”取名之義,非身履此岡,不見其親切貼切也。

  進坊,西向沿坑入,半裏,有岐西逾大山之坳;而入寺之路,則沿坑南轉。盤崖半裏,西上入寺中。寺門東向,登其殿,頗軒爽,似額端,不似耳中也。

  方丈在殿北,有樓三楹在殿南。

  其樓下臨環坑,遙覽滇海,頗如太華之一碧萬頃,而此深遠矣。入方丈,有辛貢士伯敏者叫辛伯敏的貢士,迎款殷勤。僧寶印欲具餐,辛揮去,令其徒陳履、陳履溫二陳乃甲戌進士履忠弟。及其弟出見,且為供葷食。複引餘登殿南眺海樓,坐談久之。餘欲趨棋盤山,問道於寶印。

  寶印曰:“由坊東下山,自赤鼻山寶珠寺上為正道,路且三十裏。由此寺北,西逾大山之坳,其路半之,但空山多岐,路無從覓耳。”乃同辛君導餘從殿後出,遂北至坳下東來岐路,始別去。餘乃西上,半裏逾坳,半裏西北稍下,一裏涉中窪。

  窪西複有大山,南北橫峙,與東界進耳後雙尖,並坳北之巔,東西夾成中窪。由窪西複循西山之東北行,一裏,循嶺北轉而西,稍下一裏,度峽西上。其西複有大山,南北橫峙,遂西向橫躡之,一裏半,登其岡。

  見西南隨塢有路,上逾其脊,將趨之。有負芻者背草的人來,曰:“棋盤路在北,不在西也。”乃循西山之東,又北行,其路甚微,若斷若續。二裏半,從西山北坳透脊西出,始望見三家村在西塢中,村西盤峙一峰,自北而南,如屏高擁,即棋盤山也。其脈北自妙離寺三華山西南來,複聳此峰。分支西度,為溫泉之筆架山;分支南下,為始甸後之龍馬山;南環東亙,即為所逾之脊;而南度為進耳、碧雞者也。脊北山複橫列東北,至寶珠、赤鼻而止,為三家村東界護山。餘昔來自金馬以東,即遙望西界山橫如屏,其頂複有中懸如覆釜倒覆的鍋,高出其上者,即此棋盤峰也,而不知尚在重壑之內,外更有斯峰護之,洵實在是西峰之領袖矣。從坳西轉,循東山北崖半裏,乃西向下。一裏,行壑中,有水北流,西涉之。又半裏抵三家村,其村倚棋盤東麓。

  路當從村北西上,乃誤由村南度脊處循峽西南上,竟不得路。攀躡峽中三裏,登一岡,有庵三楹踞坪間,後倚絕頂,其前東瞰滇中,乃發僧玄禪與僧裕庵新建者。玄禪有內功,夜坐峰頭,曉露濕衣,無所退怖退縮害怕;庵中四壁未就,不以為意也。日已西昃,迎餘瀹即煮茗煮粥,抵暮乃別。

  西上躋峰,一裏,陟其巔。又西向平行頂上一裏,有寺東北向,則棋盤寺也。時已昏黑,遂啜茗喝茶而就榻。

  二十九日淩晨起,僧為餘炊,餘乃獨躡寺後絕頂。

  時曉露甚重,衣履沾透。頂間無高鬆巨木,即叢草亦不甚深茂,蓋高寒之故也。頂頗平迥。其西南皆石崖矗突,其性平直而中實,可劈為板,省中取石,皆於此遙負之,然其上反不能見,以坳於內也因為藏於山坳中。西北塢中,有大壑回環,下有水二方,村廬踞其上,即《誌》所載勒甸村龍泉也,其水分青、白色。西南峽中水,則循龍馬山東而去,當即沙河之源矣。

  東南即三家之流。

  是頂亦三麵分水之處,第一入滇池,兩入螳川,皆一派耳。由頂遠眺,則東北見堯林山尖聳,與邵甸梁王山並列;東南見羅藏山,環峙海外;直南見觀音山屼岦光禿而高聳,為碧雞絕頂掩映,半浮半隱;直西則溫泉筆架山連翩而去;惟西北崇山稍豁,則螳川之所向也。

  下飯於寺。

  乃同寺僧出寺門東行三十步,觀棋盤石。石一方橫臥嶺頭,中界棋盤紋,縱橫各十九道。

  其北臥石上,楷書“玉案晴嵐”四大字,乃碧潭陳賢所題。南有二石平庋置放,中夾為穴,下墜甚深,僧指為仙洞,昔有牧子墜羊其中,遂以石填塞之。

  僧言此山之腹皆崆峒,但不得其門而入耳。

  穴側亦有陳賢詩碑,已剝斑剝脫落不可讀。乃還寺,錄昆明令汪從龍詩碑。仍令幼僧導往峰西南,觀鑿石之崖。其崖上下兩層,鑿成大窟如廈屋。其石色青綠者,則膩而實;黃白者,則粗而剛堅硬。其崖間中嵌青綠色者兩層,如帶圍,各高丈餘,故鑿者依而穴之。

  其板即取出的石板有方有長,方者大徑五六尺,長者長徑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鋸,無纖毫凹凸,真良材也。還從寺前東向下,一裏,過新庵之左。

  直下者一裏半,過三家村左,渡澗。又一裏半,東逾石山之坳。其山乃東界北走之脈,至此複突一峰,遂北盡焉。從坳東墜崖而下,複漸成一坑,隨之行三裏,為寶珠寺。未至寺,其西墜峽處,坑水潰破堤而出而為瀑,懸崖三級下,深可十五六丈,但水細如絡絲,不如疋練也。寶珠寺東向,倚山之半,亦幽亦敞。由其前墜坡直下,五裏抵山麓,為石鼻山,聚落甚盛,蓋當草海之西,碧雞關大道即出其下也。由村轉北一裏半,東北與大道合,於是東向湖堤。二裏半,有村當堤之衝,曰夏家窯。過此,遂遵堤行湖中。

  堤南北皆水窪當時水位較高,故堤兩邊皆水,現已幹涸而成田地,堤界其間,與西子蘇堤無異和杭州西湖蘇堤一樣。蓋其窪即草海之餘,南連於滇池,北抵於黃土坡,西瀕赤鼻山之麓,東抵會城,其中支條錯繞,或斷或續,或出或沒,其瀕北者,《誌》又謂之西湖,其實即草海也。

  昔大道迂回北坡,從黃土坡入會城,傅玄獻為侍禦時,填窪支條,連為大堤,東自沐府魚塘,西接夏家窯,橫貫湖中,較北坡之迂,省其半焉。東行堤上一裏半,複有岡有橋,有棲舍介水中央。半裏,複遵堤上東行湖中,遙顧四圍山色,掩映重波間,青蒲偃水,高柳瀠堤,天然絕勝;但堤有柳而無花,橋有一二而無二六,不免令人轉憶西陵耳。又東二裏,湖堤既盡,乃隨港堤東北二裏,為沐府魚池在今昆明醫學院附近。又一裏半,抵小西門,飯於肆。東過閘橋,濱濠南而東一裏,入城南舊寓。問吳方生,則已隔晚向晉寧矣。已而見唐大來寄來行李書畫,俱以隔晚先至,獨方生則我來彼去,為之悵悵。乃計複為作書,令顧仆往晉寧謝唐君,別方生,並向大來索陶不退書。陶諱挺,有詩翰聲,向官於浙。前大來欲為作書,聞其已敵,乃止。適寓中有高土官從姚安來,知其猶在,皆虛傳如眉公也,故複索書往見之。

  十一月初一日晨起,餘先作書令顧仆往投阮玉灣,索其導遊緬甸書,並謝向之酒盒。餘在寓作晉寧諸柬,須其反命,即令往南壩候渡。

  下午,顧仆去,餘欲入城拜阮仁吾,令其促所定負擔人,為西行計。適阮穆聲來顧,已而玉灣以書來,期約定明日晤其齋中,遂不及入城。

  初二日晨起,餘欲自仁吾處,次第拜穆聲,後至玉灣所,忽玉灣來邀甚急,餘遂從其使先過玉灣。則穆聲已先在座,延於內齋,款洽殊甚。既午,曰:“今日總府宴撫按,當入內一看即出,故特延穆聲奉陪。”並令二幼子出侍客飲。

  果去而即返,洗盞更酌。已而報撫按已至,玉灣複去,囑穆聲必款餘多飲,須其出而別必須等到他從總府出來後再辭別。餘不能待,薄暮,托穆聲代別而返。

  初三日晨往阮仁吾處,令促負擔人。即從其北宅拜穆聲。留晨餐,引入內亭,觀所得奇石。其亭名竹在,餘詢其故,曰:“父沒時,宅為他人所有,後複業,惟竹在耳。”亭前紅梅盛開。此中梅俱葉而花,全非吾鄉本色,惟一株傍亭簷,摘去其葉,始露麵目,猶故人之免胄脫去外殼相見也。石在亭前池中,高八尺,闊半之即四尺,玲瓏透漏,不瘦不肥,前後俱無斧鑿痕,太湖之絕品也。

  雲三年前從螺山絕頂覓得,以八十餘人舁yú抬至。

  其石浮臥頂上,不經摧鑿而下,真神物之有待者。餘昔以避雨山頂,遍臥石隙,烏沒有睹有此類哉!下午,過周恭先,遇於南門內,正挽一友來顧。知金公趾為餘作《送靜聞骨詩》,相與同往叩之,則金在其莊,不相值。金公趾名初麟,字頗肖董宗伯,風流公子也。善歌,知音律,家有歌童聲伎。其祖乃甲科。父偉,鄉薦,任江西萬安令。公趾昔好客,某奏劾錢士晉軍門,名在疏中,黜其青衿焉。其友遂留至其家,割雞為餉,肴多烹牛雜脯而出,甚精潔。其家乃教門在某教派中,可能是回教,舉家用牛,不用豕豬也。其友姓馬,字雲客,名上捷,號閬仙。尋甸府人。

  父以鄉科任沅州守,當安酋困黔省時,以轉餉功擢zhuó提拔常德太守,軍興旁午諸事紛繁,獨運援黔之餉,久而無匱,以勞卒於任。雲客其長子也,文雅蘊藉,有幽人墨士之風。是晚篝燈論文,雲客出所著《拾芥軒集》相訂,遂把盞深夜。恭先別去,餘遂留宿其齋中。窗外有紅梅一株盛放,此間皆紅梅,白者不植。中夜獨起相對,恍似羅浮魂夢間,然葉滿枝頭,轉覺翠羽太多多耳。

  初四日馬君留晨餐。恭先複至,對弈兩局。以留飯。

  過午乃出城,以為顧仆將返也。及抵寓,顧仆不見,而方生已儼然形容莊重而整肅在樓。問:“何以來?”曰:“昨從晉寧得君書,即騎而來送君。騎尚在,當遲一日複往晉寧。”問:“昔何以往?”曰:“往新興,便道晉寧看君耳。”問:“顧仆何在?”

  曰:“尚留晉寧候渡。”始知方生往新興,以許郡尊考滿,求雷太史左右之於巡方使君之側也。雷名躍龍,以禮侍丁憂於家。巡方使為倪於義,係四川人。

  初五日方生為餘作永昌潘氏父子書,父名嗣魁,號蓮峰,丙子科第十名。子名世澄,號未波,丙子轎解元。騰抄寫越潘秀才書;名一桂。又為餘求許郡尊轉作書通李永昌,永昌太守李還素,昔自雲南別駕升,與許同僚。又為餘求範複蘇醫士,江西人。轉作書通楊賓川。

  賓川守楊大賓,黔人,號君山。原籍宜興人,以建平教中於南場,與又生鄉同年也。前又生有書來,然但知其家於黔,而不知其宦於賓。書為盜失,並不知其家之所在,但憶昔年與其弟宜興總練同會於又生坐。

  今不知其弟尚在宜興否。

  憐餘無資,其展轉為餘謀,勝餘自為謀也。下午,顧仆自晉寧返,並得唐大來與陶不退書。阮仁吾所促負擔人亦至。

  初六日餘晨造別阮玉灣、穆聲,索其所作《送靜聞骨詩》。阮欲再留款,餘以行李已出辭。乃出叩任君。任君,大來妹婿。大來母夫人在其家,並往起居之。任固留飯,餘乃趨別馬雲客,不值,留詩而還。過土主廟,入其中觀菩提樹。樹在正殿陛庭間甬道之西,其大四五抱,幹上聳而枝盤覆,葉長二三寸,似枇杷而光。土人言,其花亦白而帶淡黃色,瓣如蓮,長亦二三寸,每朵十二瓣,遇閏歲則添一瓣。

  以一花之微,而按天行之數,不但泉之能應刻,州勾漏泉,刻百沸。

  而物之能測象如此,亦奇矣。土人每以社日祭神之日,群至樹下,灼艾代灸,言灸樹即同灸身,病應灸而解。

  此固誕妄,而樹膚為之瘢靨即斑痕凹陷無餘焉。出廟,飯於任,返寓。周恭先以金公趾所書詩並贐至,又以馬雲客詩扇至。阮玉灣以詩冊並贐至,其弟鏳亦使人饋贐焉。迨暮,金公趾自莊還,來晤,知餘欲從筇qióng竹往,曰:“餘輩明晨當以筇竹為柳亭。”餘謝之曰:“君萬萬毋作是念。明晨君在溫柔夢寐中,餘已飛屐峰頭矣,不能待也。”是晚,許郡尊亦以李永昌書至,惟範複蘇書未至也。

  初七日餘晨起索飯欲行,範君至,即為作楊賓川書。

  餘遂與吳方生作別。循城南濠西行二裏,過小西門。又西北沿城行一裏,轉而半裏,是為大西門,外有文昌宮桂香閣峙其右,頗壯。又西半裏,出外隘門,有岐向西北者,為富民正道;向正西者,為筇竹寺道。餘乃從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裏,其坡西盡,村聚駢集,是為黃土坡;坡西則大塢自北而南,以達滇海者也。西行塢塍中二裏;有溪自西北注而南,石梁橫其上,是即海源寺側穴湧而出之水,遂為省西之第一流雲。又西一裏半,有小山自西山橫突而出,反自南環北;路從其北嘴上一裏半,西達山下。

  有峽東向,循之西上,是為筇竹;由峽內越澗西南上,是為圓照;由峽外循山嘴北行,是為海源。先有一婦騎而前,一男子隨而行者,雲亦欲往筇竹。隨之,誤越澗南上圓照,至而後知其非筇竹也。圓照寺門東向,層台高敞,殿宇亦宏,而闃qù寂寂靜無人。還下峽,仍逾澗北,令行李往候於海源,餘從峽內入。一裏半,澗分兩道來,一自南峽,一自北峽,二流交會處,有坡中懸其西。於是渡南峽之澗,即躡坡西北上,漸轉而西,一裏半,入筇竹寺。

  其寺高懸於玉案山之北陲邊緣,寺門東向,斜倚所踞之坪,不甚端稱,而群峰環拱,林壑瀠遝,亦幽邃之境也。入寺,見殿左庖膾喧雜,腥膻交陳,前騎來婦亦在其間。餘即入其後,登藏經閣。望閣後有靜室三楹,頗幽潔,四麵皆環牆回隔,不見所入門,因徘徊閣下。忽一人迎而問曰:“先生豈霞客耶?”問何以知之?

  曰:“前從吳方生案征其所作詩,詩題中見之,知與豐標形象風采不異也。”問其為誰,則嚴姓,名似祖,號築居,嚴塚宰清之孫也。為人沉毅有骨,澹泊明誌,與其侄讀書於此,所望牆圍中靜室,即其棲托之所。因留餘入其中,懇停一宿。餘感其意,命題仆往海源安置行李,餘乃同嚴君入殿左方丈。問所謂禾木亭者,主僧不在,鎖鑰甚固。複遇一段君,亦識餘,言在晉寧相會,亦忘其誰何矣。

  段言為金公趾期會於此,金當即至。三人因同步殿右。循階坡而西北,則寺後上崖,複有坪一方,其北崖環抱,與南環相稱,此舊筇竹開山之址也,不知何時徙遷移而下。其處後為僧塋墓,有三塔皆元時者,三塔各有碑,猶可讀。讀罷還寺,公趾又與友兩三輩至,相見甚歡。窺其意,即前騎來婦備酒邀眾客,以筇竹為金氏護施之所,公趾又以夙與餘約,故期備於此,而實非公趾作主人也。時嚴君謂餘,其侄作飯於內已熟,拉往餐之。頃之,住持僧體空至。其僧敦厚篤摯,有道行者,為餘言:“當事者委往東寺監工修造,久駐於彼,今適到山,聞有遠客,亦一緣也。必多留寺中,毋即去。”餘辭以雞山願切:“此一宵為嚴君強留者,必不能再也。”體空謂:“今日諸酒肉漢混聒喧鬧寺中。明晨當齋潔以請。”遂出。餘欲往方丈答體空,嚴君以諸飲者在,退而不出。餘見公趾輩同前騎婦坐正殿東廂,始知其婦為伎歌伎而稱觴者敬酒之人,相當於現今公關小姐。

  餘乃迂從殿南二門側,曲向方丈。

  體空方出迎,而公趾輩自上望見,趨而至曰:“薄醴已備,可不必參禪。”遂拉之去。抵殿東廂,則築居亦為拉出矣。遂就燕飲。其婦所備肴饌甚腆。公趾與諸坐客,各歌而稱觴,然後此婦歌,歌不及公趾也。既而段君去,餘與築居亦別而入息陰軒。迨暮,公趾與客複攜酒盒就飲軒中,此婦亦至,複飛斝jiǎ酒器征歌,二鼓乃別去。餘就寢。寢以紙為帳,即嚴發君之榻也。另一榻亦紙帳,是其侄者,嚴君攜被袱就焉。既寢,嚴君猶秉燭獨坐,觀餘《石齋詩帖》,並諸公手書。餘魂夢間,聞其哦即吟哦,輕聲朗誦三詩贈餘,餘寢熟不能辨也。

  初八日與嚴君同至方丈叩體空。由方丈南側門入幽徑,遊禾木亭。亭當坡間,林巒環映,東對峽隙,滇池一杯,浮白於前,境甚疏窅yǎo深遠,有雲林筆意,亭以茅覆,窗欞潔淨。中有蘭二本二叢或二株,各大叢合抱,一為春蘭,止透二挺;一為冬蘭,花發十穗,穗長二尺,一穗二十餘花。花大如萱,乃赭斑之色,而形則與蘭無異。

  葉比建蘭闊而柔,磅礴四垂。穗長出葉上,而花大枝重,亦交垂於旁。其香盈滿亭中,開亭而入,如到眾香國中也。

  三人者,各當窗一隙,踞窗檻坐。侍者進茶,乃太華之精者。茶冽而蘭幽,一時清供,得未曾有。禾木者,山中特產之木,形不甚大,而獨此山有之,故取以為名,相仍已久,而體空新整之,然目前亦未睹其木也。體空懇留曰:“此亭幽曠,可供披覽;側有小軒,可以下榻;閣有藏經,可以簡閱有選擇地閱讀。君留此過歲,亦空山勝事。

  雖澹泊,知君不以膻shān此處指世俗之光,非羊肉味來,三人卒歲之供,貧僧猶不乏也。“餘謝:”師意甚善。但淹留一日。

  餘心增歉一日。

  此清淨界反成罪戾lì罪過場矣。“坐久之,嚴君曰:”所炊當熟,乞還餐之。“出方丈,別體空,公趾輩複來,拉就殿東廂,共餐鼎肉湯麵,複入息陰軒飯。嚴君書所哦三詩贈餘,餘亦作一詩為別。出正殿,別公趾,則行李前去,為體空邀轉不容行。餘往懇之,執袖不舍。公趾、築居前為致辭曰:”唐晉寧日演劇集賓,欲留名賢,君不為止。

  若可止,餘輩亦先之矣。“師曰:”君寧澹不膻,不為晉寧留,此老僧所以敢留也。“餘曰:”師意既如此,餘當從雞山回,為師停數日。“蓋餘初意欲從金沙江往雅州四川雅安,參峨眉。

  滇中人皆謂此路久塞,不可行,必仍歸省,假道於黔而出遵義,餘不信。及瀕行,與吳方生別,方生執裾衣前襟黯然曰:“君去矣,餘歸何日?

  後會何日?

  何不由黔入蜀,再圖一良晤?“餘口不答而心不能自已。至是見體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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