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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傳習錄卷下(3)

  “278” 問:「天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末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 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 至命之學。」

  “279”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壞我的力子!」是友愧謝。少閑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280”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隻在語一言上轉說轉 塗。」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隻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隻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閑,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著皆躍然。

  “281”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隻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詼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隻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隻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扈。」

  “282”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嚐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隻是信不及耳。」

  “283” 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隻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隻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284” 問: 「孔子所謂遠慮, 周公夜以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隻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是良知,千思萬慮,隻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真知便粗了。若隻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隻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285” 問:「『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隻是為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隻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隻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86”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隻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虛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斫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隻到得柳下惠而極,清隻到得伯夷而極,任隻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隻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 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288” 「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個好惡,隻好惡就盡了是非,隻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289”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隻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290”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力是簡易透徹功夫。」

  “291”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隻是依此真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隻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真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嚐有動。」

  “293”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係爻,孔子讚《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隻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隻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294”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隻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隻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虛,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複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嚐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隻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隻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失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掛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 ,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徵庸後, 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隻是自進於 ,以 薰 ,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 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隻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曆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297”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隻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隻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複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複。」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製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 如何可得? 元聲隻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隻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誌』,誌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隻要和聲,和聲便是製律的本:何嚐求之於外?」曰:「古人製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曰: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298”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299”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隻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隻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300” 「人有過, 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301”「今人於吃飯時,雖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沒役不寧,隻緣此心忙憒了,所以收攝不住。」

  “302”「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隻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 「這病痛隻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304”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305”「『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307”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隻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隻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嚐不和。已發未嚐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隻是寂天默地」。

  “308”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隻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隻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嚐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嚐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隻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隻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310”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311”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怍,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岩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312”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歎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誌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繞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313” 先生鍛鏈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314” 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宜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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