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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傳習錄卷下(2)

  “237”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複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複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238”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裏黑 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裏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繞聹在缸裏,初然雖定,也隻是昏濁的;須矣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複得清來。汝隻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入,黑 自能光明也。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239”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貂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莊時,雖暫能外麵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240”問「誌於道」一章。先生曰:「隻『誌道』一句,便含下麵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誌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付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苟不知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隻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麵。不知將掛在何處?」

  “241”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同以免此?」先主曰:「隻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榮,不為心累,雖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隻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隻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曰:「雖蒙開示,奈負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纖,甘心為此,徙自苫耳。欲屏棄之,又製於親,不能舍去,奈何?」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隻是無誌。誌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隻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歎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擔擱了幾多英雄漢!」

  “242” 問: 「『生之謂性』 ,告子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隻是這口說,這身行,岩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第四章

  “243”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隻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隻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隻是魔也,終被累倒。」

  “244”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同時,又如此長了!」範兆期茌旁曰:「此隻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恨戕賊蔽寒,不得發生耳。」

  “245”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隻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瑕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隻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隻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後隻不要去論人之是非,「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246”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 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

  “247”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隻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間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以下門人黃省曾錄

  “248”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249”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隻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便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250”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為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251”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隻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252”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隻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隻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253”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 , 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閑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隻如此。」

  “254” 問誌士、仁人章。先生曰:「隻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幹、龍逢,隻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255”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同免得?人隻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 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 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256”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 汝若不厭外物,複於靜處涵養,卻好。」

  “257” 王汝中、 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誌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誌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瓢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尥通做一般,隻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258”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誌亦好博。但聖人教人,隻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259”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260”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隻是卡小上止誌。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誌。」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誌耳。」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誌。」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誌,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誌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261”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複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閑更有何樂可代。」

  “262”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 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隻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263”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隻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閑。我這裏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惱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264”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265”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 ,道即是教。」

  “266” 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隻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真知還是你的明師。」問:「『不睹不聞』是說本禮,『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267” 問:「通乎畫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畫知夜的。」又間:「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 睹聞, 眾竅 翕,此即良知收 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無所賭聞, 眾竅俱辟,北 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是妄思 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 「知畫即知夜矣。日閑良知是順應無湍的,夜間良知即是收 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268”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力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 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畫夜之道而知。』。」

  “269”先生曰:「 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 但 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苫海上來,卻於本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隻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真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嚐作得天的障礙。聖人隻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 在我真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嚐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礙?」

  “270” 或問: 「釋氏亦務養心, 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養心未嚐離卻事物,隻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嫵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71”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 是謂異端。」

  “272”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隻在毫厘閑。告子隻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隻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隻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扈。若告子隻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橈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伊是浩然之氣。」

  “273”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隻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閑。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虛。」

  “274”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頊,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扈,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隻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責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隻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275”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76”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 越,此便謂之義:順言個牒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277”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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