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撥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複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複紛遝,先具其略以請。來教雲;「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詼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幸甚幸甚!何以得聞 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同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 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 ,即皆自以為知學,不複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複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哽,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173”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複,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 《大學》古本乃孔門相 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 也。 失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人: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174”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惰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隻是一事,此斫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嚐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嚐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日:「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隻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 、「致知」、「 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 心」,以其主宰之狻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 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懦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嚐辟之,力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175” 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沈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 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 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無毫厘之差,而千裏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176” 孟子辟揚、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貿;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誠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於禽獸、夷狄, 所 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雲;「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拿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之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閑,噫,可哀矣!韓氏雲:「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力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日一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 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 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七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177”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洹,然鄙脫非麵陳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閑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麵,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答聶文蔚
“178” 春閑遠勞迂途,枉顧問證,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誌,更處靜地, 扳留旬,少效其鄙見,以求切 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矢。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買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 知感知 ,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 辭讓為乎哉! 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 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認 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179”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人,視民之饑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 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 ,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 何其簡且易哉!
“180”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仨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辭以阿俗,嬌行以幹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 險以相 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181” 仆詼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瑕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玨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識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182”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 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 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若其 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人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183”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旁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誌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睨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誌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誌,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禦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184”會稽素 山水之區,深林長穀,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蓑日新,哉遊哉,天地之閑寧複有樂於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誌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燭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複雲雲爾。咳疾暑毒,書劄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