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來書雲: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吉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一並下, 但在初學未知下手用功, 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雲雲。「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嚐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觀之,當自見矣。
“149” 來書雲: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吉,正學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隻依先生「 二誌」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誌來,決意要知此學,已走大段明台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常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近後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典吳師禮論介甫之學雲:「為我盡達諸介甫,不有益於他,必有益於我也。」氣象何竽從容!常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願朋友皆如此,如何?此節議論得極是極是,願道通遍以告於同誌,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哽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苟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 惕修省進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150” 來書雲: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 何故不是性?晦庵答雲:「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仃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者各認一邊,隻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答陸原靜書
“151” 來書雲;下手工夫,分比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恒動,則蕪刻足停也。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照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下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152” 來書雲:良知亦有起處,雲雲。此或聽之末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嚐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嚐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嚐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嚐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真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153” 來書雲: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湍於一隔,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怍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154” 來書雲: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雲雲。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壬呈 之精, 安可形象方斫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 陰根陽,陽 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雲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又“155” 來書雲: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二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複超然於體用之外乎?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真知即是未發之中,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怛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帕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既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複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156” 來書雲: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親不聞,無燕思無蕪為、二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失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靚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靚不聞,無思無為,非稿木死灰之謂也:靚聞思為一於理,而未嚐有所靚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嚐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157”來書雲;此心未發之體,其在已發之前乎?其在已發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吉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於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於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先,靜而生動,走至試有息也,聖人有複也,人不可矣。若謂未發在已發之中,則不知未發,已發俱當主靜乎?抑未發為靜而已發為動乎?抑未發、已發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未發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後內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於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於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嚐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嚐靜也;「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嚐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嚐有減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無前後內外而厙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狻在已發之中,而已發之中未嚐別有未發者在,已發在未發之中,而未發之中未嚐別有已發者存;是未嚐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誌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湍於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荀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徒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十「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後生陰也;若果靜而後生隆,動而後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隅錢為動,而未嚐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嚐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十「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哉、月、日、時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隻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非是轉法華矣。
“158” 來書雲:嚐試於心,喜、怒、憂、懼之感發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於初,式製於中,式悔於後。然則良知常若居優閑無事之地而為之主,於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知此,則知末發之中、寂然不動之體, 而有狻而中節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妯常若居於 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端於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於良知也。
“159”來書雲: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催之心也。 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催為良知,何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160” 來書雲: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常不在於其中,未常不明於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妄與息何異? 今假妄之照以續至試之無息, 竊所未明,幸再啟蒙。「照心非動」者,以其於本體明覺之自然, 而未嚐有斫動也:有 動即妄矣:「妄心亦照」者,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嚐不在於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161” 來書雲: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聖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舍辛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危滅於東而生於西:若欲刊剝洗蕩於 欲未萌之先, 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太上堂而逐之也,念不可矣。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阼聖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蛀二毫人欲之私,非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不能也。防於未萌之先而克於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致知恪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於東而生於西、引太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為患也。今日「養生以清心寡欲為要」 ,隻養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 潛伏於中,宜其有滅於東而生於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162” 來書雲:佛氏於「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麵」,於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於不思善,不思惡時,用玫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台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於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念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念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減,後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遊乎?「不思善、不思惡,時認本來麵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麵目者設此方便:本來麵目 吾聖門斫謂真知;今 認得真知明白,即已不消如北欣矣。「隨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麵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 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 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於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隻是為矢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 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後不知守兔,而仍去守 ,免將複先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隻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瓣,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聖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隻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後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後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人於槁木死灰之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