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來書雲: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昏。非學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學間思辨行,皆所以為學。末有學而不行者也。如言學孝,則必服勞奉養,躬行孝道,然後謂之學。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孝乎?學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書,則必伸紙執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者。則學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義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之不能以無疑,則有間。間印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間即審矣,學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問思辨之後而始措之於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間。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區心理合一之體,知行並進之功,所以異於後世之說者,正在於是。今吾子特舉學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問思辨為如,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者邪?豈有不挽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雲,「隻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後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後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至於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於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並進,而不可以分為兩事矣。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於吾心。而必日窮天下之埋。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於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學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於人一己百,而擴充之極,至於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複有加於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於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 不務服 樂調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於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 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 精察天埋於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裏之謬者,不容於不拂。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137”來書雲: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試使昏 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於知玫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十今,達事燮而玫用於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骷,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於道未相胳合?區區論致知恪物,正所以窮理,未嚐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 如前所雲務外而遺內者,則有所不可耳。昏 之士,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道行,九經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脬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聖人窮理盡性之學,而亦有是弊哉!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後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於事親,既事親為一物,意用於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於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於聽訟,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者,如「格於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者也。然「恪於文祖」,必純孝詼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後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後格,則亦兼有「正」 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加「格其非心」,「大臣 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矣。且《大學》「格物」之訓,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日「窮至事物之理」,而後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 , 其可通乎? 夫「窮理盡性」,聖人之成訓,見於 辭者也。荀「恪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聖人何不直口「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折不完之語,以啟後世之弊邪?蓋《大學》「 物」之說,自與「 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 、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恪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後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常有行。非惟不得「恪物」之旨,並「窮理」之義而矢之矣。此後世之學所以析知、行為先後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聖學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於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則見以為「於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138” 來書雲: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清、如何為奉養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複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者 所謂「意」 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清奉養之意,務求自慷而無自欺, 然後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清之節 知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清之節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然後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於溫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溫清之節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於奉養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如何為奉養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後謂之「格物」。溫清之物格,然後知溫清之良知始致:奉養之物格,然後知奉養之良知始致。故日「物格而後知至」:致其知溫清之良知,而後溫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之良知,而後奉養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後意誠誠」;此區區「誠詼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139” 來書雲:道之大瑞,易於明台,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埽可與及者。至於節目時燮之詳,毫厘千裏之謬,必待學而後知。今語孝於溫泠定省,孰不知之?至於舜之不告而娶,式之不葬而興師,養誌、冬口,小杖,大杖,剖股,廬墓等事,處常,處燮,過與不及之,必須討論是非,以為製事之本,然後心體無蔽,臨事無失。道之大端易於明白,此語誠然。顧後之學者忽其易於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於明白者以為學,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雲:「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節目時變,聖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真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後世之學不同耳。吾子未暇真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離於明白者以為學之蔽也。夫良知之於節目時變,猶規矩尺度之於方圓長短也:節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目時變,而天下之節目時變不可勝應矣。毫厘千裏之繆,不於吾心真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乎!是不以規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哽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吾子謂「語孝於溫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清定省之儀節,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於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真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武之心而非誠於為救民, 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 不忠之大者。而後之人不務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於此心感應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之以為製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矣。其餘數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從可知矣。
“140”來書雲:謂《大學》「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於六經、四書所載「多閃多見」,「前古往行」,「好古敏求」,「博學審問」,「,溫故知新」、「博學詳說」,「奸問好察」,是皆明台求於事為之際、資於論說之間者,用功節目固不容紊矣。「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複解矣。至於「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於尤悔,而所謂見聞者,適以資其務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也:夫子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是猶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於聞見耳。若日「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日「如之次也。」夫以見聞之知為次,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聖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使誠在於「多學而識」,則夫子胡力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夫以畜其德為心,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者,學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雲:「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非若後世廣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之具於外者也。 「博學、 審問」,前言已盡。「溫故、知新」,朱子亦以「溫故」屬之「摩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於「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矣。「博學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 之雲,則「博學 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於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何嚐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於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說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目先後之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