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忌。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隻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105”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此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隻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曰,「最是。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 若務實之心, 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雲,『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忘人」?
“106”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以改之為貴。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
“107”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鏈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 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 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隻是孔子的。孔子尢千鎰,隻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隻論精一,不論多寡。隻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隻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此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隻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 一味隻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 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麽。可哀也已」。
“108”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動靜時也。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109”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隻是不肯移」。
“110”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先生曰,「子夏星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 若善用之,亦俱是」。
“111” 子仁問,「『學而時舀之,不亦說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間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隻說得學中一件事。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屍』,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齋』,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羲日洽浹。安得不說」?
“112”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力,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慷,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113”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力。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間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隻在知見上。故聖人歎惜之。非許之也」。
“114”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第二章
“115”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隻是立誌。學者一念為善之誌,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隻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幹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誌貴專一」。
“116” 因論先生之門。 某人在涵養上用功, 某人在識見上用功。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日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117” 梁日孚問, 「居敬窮理是兩事。 先生以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間隻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曰,「存養個甚」?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隻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曰,「忠興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隻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隻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請問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隻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看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睢不同。功夫隻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羲,羲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璧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隻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118”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隻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119” 守衡問,「大學工夫隻是誠意。誠意工夫隻是格物修齊治平。隻誠意盡矣。 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念 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守衡再三請。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看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 ,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念 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隻是誠意工夫裏麵。體當自家心體,常要監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120”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先生曰,「隻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隻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貝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隻在此虛。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隻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 ,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己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121”誌道問,「荀子雲,『養心莫善於誠』。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複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122”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東」。又曰,「人頂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隻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看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祝,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一逼都是為著軀殼外麵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動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口。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隻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隻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力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123”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二 乃貴目賤心」。
“124” 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誌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貝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歎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隻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竊腐鼠耳」。惠請問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隻問我悔的」。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先生曰,「汝今隻是了人事問。待汝辨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惠再三請。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125”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觀時請略示氣象。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