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矢。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劾法」?曰,「孔子刪迦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仆還淳,而貝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 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義晝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讚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嚐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誌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隻宜取法孔子。 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 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隻因文盛實衰。入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複知有敦本尚實,反仆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愛曰,「伊川亦雲,『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弑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 「 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如書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弑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隻是要正人心。隻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嚐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雲,『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隻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又曰,「孔子雲,『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雲,『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 聖人之意可知矣。 聖人隻是要刪去繁文, 後儒 隻要添上」。愛曰,「聖人作經,隻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先生曰,「義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仆素,略無文采的氣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愛曰,「如三墳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義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二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 況太古之治,豈複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 也」。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隻是講得個伯術」。
“12”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複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複矣」。
“13”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14”又曰,「五經亦隻是史。史以叨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時存其逃,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雲,『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奏之郊廟,奏之鄉黨。皆所以資暢和平,涵拯 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 之數。蓋淫 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誌。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徐愛跋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以下門人陸澄錄
“15”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遂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16”問立誌。先生曰,「隻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誌。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塚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隻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17”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18”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19”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曰,警責方已。友自陳日來工夫詩正。源從傍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胍之力,隻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 ,上麵被此樹葉遮覆,下麵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力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隻是滋養得此根」。
“20”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晝,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21”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隻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製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隻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 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日,「然則所謂『仲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日,「是說本自好。隻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22”「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 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23”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養靜,而不用克已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諍亦定,動亦定」。
“24”問上達工夫。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隻在下學裏。凡聖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隻從下學裏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25”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複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26”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隻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27”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曾點言誌,夫子許之。聖人之意可見矣。
“28”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隻定得氣。當其寧靜時,亦隻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日,「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隻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富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隻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生,何嚐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29”問,「孔門言誌,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竹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30”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兒亦善。譬嬰兒在母腹時,隻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隻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無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誌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幹。及其有幹,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初種根時,隻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寅」?
“31”問,「看書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隻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隻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32” 「虛靈不 , 眾理而萬事出」 。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33”或問,「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此語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之」。
“34”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矢其本體」。
“35”問,「『析之有以極其精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精一,自是盡」。
“36”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37”澄嚐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隻在人情裏。其要隻在致中和。致中和隻在謹獨」。
“38”澄問,「仁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孝,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隻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於無窮,隻一人而已。人隻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萬理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