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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傳習錄卷上 (1)

  第一章

  “1”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麵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 。 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2”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隻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嚐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3” 愛問,「至善隻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埋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隻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頂外麵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隻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 如事父一事,其間溫 定省之類,有許叫多節目。不知亦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講求?隻是有個頭腦。隻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隻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隻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求個清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欲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4”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隻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辨之功」。先生曰,「若隻是溫清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辨?惟於溫清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隻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此則非有學問思辨之功,將不免於毫厘千裏之繆。所以雖在聖人,猶加精一之訓。若隻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清奉養得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愛於是日又有省。

  “5”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複辯論,未能決。以問於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而不行耆。知而不行,隻是未和聖蕢教人知行,正是要複那本體。不是著你隻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隻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隻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貝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隻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隻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磯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隻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苫苫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麽意?某要說做一個,是什麽意?若不知立言宗旨。隻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 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嚐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隻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隻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隻為七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隻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一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隻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隻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隻是閑說話」。

  “6”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 宋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嚐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 吻 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隻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與天為二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 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敢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隻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麵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麵,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隻是個誠意。誠意之功,隻是個格物。

  “7”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埋即是明明德」。

  “8”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9”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貝者謂之理。隻是一物。約禮隻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貝於事君時,就在事看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貝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麵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10”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三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生,而人心聽命』,是三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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