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為誤基,色為禍資。
唯貪招愆,氣亦似之。
展轉糾纏,寧有已時。
桀殞妹喜,紂喪酒池。
回洛亡隋,舉世所。
剛愎自庸,莽也陳屍。
覆轍比比,曷不鑒茲。
聊付管彤,明者三思。
世上稱為累的,是酒色財氣四字。這四件,隻一件也夠了,況複彼此相生?故如古李白乘醉,喪身采石,這是酒禍;荀倩愛妻,情傷身斃,這是色禍;慕容彥超聚斂吝賞,兵不用力,這是財禍;賀拔嶽尚氣好爭被殺,這是氣禍。還有飲酒生氣被禍的,是灌夫,飲酒罵坐,觸忤田蚡,為他陷害。因色生氣被禍的,是喬知之,與武三思爭窈娘,為他謗殺。因財生氣被禍的,是石崇,擁富矜奢,與王愷爭高,終為財累。好酒漁色被禍的,是陳後主,寵張麗華、孔貴嬪,沉酣酒中,不理政事,為隋所滅。重色愛財被禍的,是唐莊宗,寵劉後,因他貪黷,不肯賞齎軍士,軍變致亡。這四件甚是不好。但傳聞中一事,覺件件受害,都在裏邊,實可省人。
話說貴州有個都勻府,轄下麻哈州,也是蠻夷地方。州外有座鎮國寺,寺中兩房和尚。一邊東房,主僧悟定。這房是守些田園花利,吃素看經,杜門不出,不管閑事的。西房一個老僧悟通,年紀七十多歲,老病在床不出。他有個徒弟妙智,年紀四十,吃酒好色,剛狠不怕事的。徒孫法明,年紀三十來歲,一身奸狡。玄孫圓靜,年紀十八九,標致得似一個女人。他這房,悟通會得經營算計,田產約有千金,現銀子有五七百兩,因富生驕,都不學好。有了一個好徒弟,他還不足,要去尋婦人。本地有個極狡猾、略有幾分家事的土皇帝,叫做田禽,字有獲,是本州的禮房吏,常來寺裏扯手,好的男風,倒把圓靜讓他。把一個禪居造得東彎西轉,曲室深房,便是神仙也尋不出。
這悟通中年時曾相處一個菩提庵秋師姑,年紀仿佛,妙智也去踹得一腳渾水。當日有一個秋尼徒弟管淨梵,與妙智年紀相當,被秋尼吃醋,管得緊,兩個有心沒相,虧得秋尼老熟病死,淨梵得接腳,與妙智相往。法明又搭上他徒弟洪如海,彼此往來,已非一日。隻是兩個禿驢得隴望蜀,怪是兩個尼姑年紀相當,生得不大有顏色,又光頭光腦,沒甚趣向,要尋一個婦人。師徒合計,假道人屠有名出名,討了個官賣的強盜婆,叫做鈕阿金,藏在寺中,輪流受用。那屠有名有些不快,他便貼他幾兩銀子,叫他另討。這屠有名拿去便嫖吃,吃得稀醉,就闖進房裏尋阿金,道:“娼婦躲在那裏?怎撇了我尋和尚?”妙智定要打他,法明出來兜收。屠有名道:“罷!師父沒有個有名沒實的,便四個一床夾夾兒。”法明連道:“通得。”便拿酒與他。他道:“酒,酒,與我好朋友。”拿住鍾子不放,一麵說,一麵吃,道:“師父,不是我衝撞你,都是這酒。故此我怪他,要吃他下去。”綿綿纏纏,纏到二三更,灌得他動不得,才得脫身去快活。如此不止淘他一日氣了。畢竟妙智狠,做一日灌他一個大醉,一條繩活活的斷送了他。
三杯壯膽生仇隙,一醉昏沉赴杳冥。
浪道酒中能證聖,須知荷鍾笑劉伶。自家寺裏的人,並無親戚,有了個地老虎管事,故沒人來說他。擱兩日,便抬到寺後,一把火燒了。這番兩個放心作樂。就是兩個尼姑因他不去,就常來探訪他,他隻留在外邊自己房裏,不令他到裏軒,也都不知。爭奈兩個人供一個人,一上一落,這個人倒不空,這邊兩個合一個,前邊到任,後邊要候缺。過去佛卻已索然興盡,未來佛耳朵裏聽的,眼睛裏看的,未免眼紅耳熱難熬。要讓一邊,又不怯氣,每日定要滾做一床。隻是妙智雖然年紀大些,卻有本領,法明年紀雖小,人兒清秀,本事也隻平常。況且每日一定讓妙智打頭,等了一會,欲火動了,臨戰時多不堅久,婦人的意思不大在他。他已識得,道:“三腳蝦蟆無尋處,兩腳婆娘有萬千。”便留心了。去到人家看經,便去涎臉,思量勾搭。
一日,在城裏一家人家看經,隔壁簾裏幾個內眷,內中有兩個絕色。他不住偷眼去看他。那婦人惱了,折拽他,故意丟一眼,似個有情。他正看經時,把他袖底一扯。他還不解,又扯一扯。低頭去看,是一個竹箬包的包兒,簾裏遞來的。偷便輕輕的丟在袖裏,停會看時,兩個火熱饅頭,好不歡喜。坐定又扯,又遞一個火熱箬包,他又接了,回頭一看,卻是那最標致的這個。口裏喃喃假念,心裏隻想如何近他。一會,眾人道:“那裏燒布衣臭?”彼此看,沒有。又一會,法明長老袖子煙出,看時袖裏一塊大炭,把簇新幾件衣服都是醬了。
難禁眼底饞光,惹出身邊烈焰。那邊女子歡笑,他就滿麵羞慚,不終事去了。
隻是這色心不死,要賭氣尋一個。恰好遇著個姓賈的寡婦,原住寺中房子,法明討房租常見的,年紀廿二三,有五六分顏色,掙得一副老臉,催修理,要讓租,每常撩口。法明也常做些人情,修理先是他起銀子,是他後收,便七成當八成,九分半作一錢,把這些私恩結他。丈夫病時,兩個就有些摸手摸腳,隻不得攏身。沒了丈夫,替他看經,襯錢都肯賒,得空便做一手兒。這些鄰舍是他房客,又道這是狠過閻羅王的和尚,凶似夜叉的婦人,都不敢來惹他。況且房子臨著他寺中茶園,極其便當。死不滿百日,他便起更來,五鼓去,常打這師父偏手。他還心裏道:“我在這裏雖是得手,終久賊頭狗腦,不得個暢快。莫若帶他進寺中,落得闊他一闊,不要等阿金這狗婦。”隻道獨他是個奇貨裝憨。這賈寡婦原是沒有娘家,假說有個寡居姑娘,要去搭住,將家夥盡行賣去。一個晚出了門,轉身從寺後門中,竟到了西房。進了小廳,穿過佛堂,又進了一帶側房,是悟通與圓靜房;轉一個小,一帶磚牆小門,是妙智、法明內房。當中坐啟,兩邊僧房,坐啟後三間小軒,麵前擺上許多盆景,朱欄紗窗,是他飲酒處,極其幽雅。又轉側邊一帶白粉門,中有一扇暗門,開進去是過廊。轉過三間雪洞,一間原是阿金住,一間與賈氏。兩個相見,各吃一驚。妙智道:“一家人,不要疑忌。”四個都坐在一堆,喜得這兩個女眷恰好老臉,便欣然吃了一會,四個滾作一床:桃徑遊蜂,李蹊聚蝶。逞著這紛紛雙翅,才驚嫩蕊,又入花心;憑著這婀婀嬌姿,乍惹蜂黃,又沾蝶粉。鸇巍巍風枝不定,溫潤潤花露未晞。戰酣人倦,菜園中倒兩個葫蘆;興盡睡濃,綠沼裏亂一群鴛鷺。正是那管穢汙三摩地,直叫春滿梵王宮。兩個好不快活。
隻見一日,圓靜忙忙的走來,神色都失。妙智問他是甚緣故,圓靜道:“不好說得。我一向在田有獲家,兩邊極是相好,極是相知。他的老婆懷氏與妾樂氏都叫我小師父,都是見的。有兩個丫頭,大的江花,十八歲,小的野棠,十三歲,時常來書房裏耽茶送水。江花這丫頭極好,常道:‘小師父,你這樣標致,我嫁了你罷。’又替他裏邊的妾拿香袋與我,拿僧鞋與我,逼著要與我好。我一時間不老成,便與他相處。後來我在那邊歇時,田有獲畢竟替我吃酒,頑到一二更才去。去得他就蹴出來陪我。後邊說出田有獲妾喜我標致,要我相見。我去時,他不由分說一把抱住,道:‘小冤家,莫說他愛你,我也愛你。前日你替他在書房中做得好事,叫我看得好不氣。如今你搶了我的主顧去,依然要你陪。’我見他比江花生得又好,一時間進去,出不得來,隻得在那邊歇了,纏了一夜辛苦。出來得遲,撞了野棠,又慌忙落了一個頭上搭兒。不料野棠拾了,遞與那懷氏,懷氏收了。昨日與樂氏爭風,他便拿出來道:‘沒廉恥?你有了個小和尚夠了,還要來爭。’江花來對我說,吃我走來。他來白嘴爭處?”妙智道:“不妨。他也弄得你,你也弄得他小阿媽,兌換。”法明道:“不是這樣說。我們做和尚的,有一件好,隻怕走不進去。走了進去,到官便說不得強奸,自然替我們遮蓋。田有獲是個有手段光棍,他為體麵,斷不認帳。隻是你以後不要去落局,來是斷不來說的。”圓靜道:“既然如此,他丫頭江花要跟我逃來,索性該領來,他決不敢來討。”法明道:“這卻使不得。”果然,田有獲倒說野棠造謗,打了幾下。後來見圓靜不來,知是實事。他且擱起,要尋事兒弄他。
恰值本州州尊升任,一個徐州同署事,是雲南嵩明縣人,監生出身,極是貪狠。有個兒子徐行,字能長,將二十歲。妻真氏標致,恩愛得緊。患了個弱病,醫人道須得消散幾時才好。田有獲就薦到寺裏來。徐州同道:“我見任官,須使不得。”田有獲道:“暫住幾日不妨。”就在西房小廳上暫住,撥了個門子、一個甲首服侍。田有獲不時來望,來送小菜。他當日圓靜與田有獲相好時,已曾將寺中行徑告訴他,他就在徐公子麵前道:“徐公子,你曾散一散,到他裏邊去麽?絕妙的好房,精致得極。”公子道:“怎不借我?”田有獲道:“這借不得的。”便在徐公子耳邊,附耳說了一會,徐公子笑道:“有這等事。”兩個別了。田有獲故意闖到圓靜房裏,抱住一連做了幾個嘴,道:“狗才,丟得我下,一向竟不來看我,想是我衝突了你。不知是師公吃醋,還是新來收南貨的徐相公,忘了我?”兩個抱著笑,隻是妙智怕田有獲來尋圓靜甚事,也趕來,卻是抱住取笑。田有獲忙叫:“妙公走來,你莫怪我,我兩個向來相與的。隻為他見怪,向來不肯望我,特來整個東道賠禮。”便拿出三錢一塊銀子,道:“妙公,叫道人替我做東道請他。”正說,法明走來道:“這怎要田相公作東?圓靜薄情,不望相公,該罰圓靜請才是。”妙智道:“也不要田相公出,也不要圓靜罰。田相公到這裏,當家的請罷了。”大家一笑,坐下。說起徐公子,田有獲道:“這些薄情的”,把手抄一抄,道:“又惡又狠,好歹申府申道,極惡的惡人。他兒子須好待他些。”須臾擺上酒肴,田有獲且去得此貨。四個人猜拳行令,吃個熱鬧,扯住了妙智的耳朵灌,捏住了法明的鼻頭要他吃,插科打諢,都盡開懷。
杯中浮綠蟻,春色滿雙頤。
爭識留連處,個中有險巇。大家吃酒。不知這正是田有獲縋住這兩個,使徐公子直走魏都。
果然這徐公子悄悄步入佛堂,蹴過僧房,轉入牆門,闖入小軒:靜幾餘殘局,茶爐散斷煙。
蕭蕭簷外竹,寫影上窗間。真是清雅絕人。四顧軒側小幾上,菖蒲盆邊,一口小金磬,他將來“精精”三下,隻聽得劃然一聲,開出一扇門,笑嘻嘻走出兩個女人來,道:“是那一個狗禿走來?”跑到中間,不提防徐公子凹在門邊,早把門攔住,道:“好打和尚的,試打一打我。”抬眼看這兩個:一個奶大胸高,一個頭尖身小。一個胖憨憨,好座肉眠床,一個瘦伶伶,似隻癟鴨子。一個濃描眉、厚抹粉,裝點個風情,一個散挽髻、斜牽袖,做出個窈窕。這是蘼蕪隊裏蓬蒿樹,餓鬼叢中救命王。這兩個正要進去,不得進去,徐公子戲著臉去呆他。這邊行童送茶,不見了徐公子,便趕來尋著田有獲道:“徐相公在麽?”田有獲假醉,瞪著眼道:“一定殿上散心去了。”把法明一推,道:“你去陪一陪。”法明走得出去,隻見行童慌慌張張的道:“徐相公在軒子裏了。”田有獲道:“也等他隨喜一隨喜。”那妙智聽了,是有心病的,竟往裏麵跑來。隻見徐公子把門攔住,阿金與賈寡婦截定在那裏,驚得呆的一般。徐公子道:“好和尚,做得好事!我相公在這裏,也該叫他陪我一陪,怎隻自快活!叫門子拴這狗禿去。”妙智一時沒個主意,連忙叩頭道:“隻求相公遮蓋。”門戶鎖重重,深閉傾城色。
東風密相窺,漏泄春消息。那徐相公搖得頭落要處。
那田有獲假裝著醉,一步一跌,撞將進來,道:“好處在,我一向也不知道。”見了兩個婦人,道:“那裏來這兩個尿精?想是公子叫來的妓者,相公不要穢汙佛地。”徐公子道:“他這佛地久汙的了,我今日要與他清淨一清淨。”田有獲又一把去扯妙智起來:“我這徐相公極脫灑的。”那妙智還是磕頭。徐公子對田有獲道:“這兩個禿驢,不知那邊奸拐來的,我偶然進來遇見,一定要申上司究罪,毀這寺。”田有獲連連兩個揖道:“公子,不看僧麵看佛麵,再不看學生狗麵,饒了他。”徐公子道:“這斷難饒的。”田有獲道:“學生也陪跪,饒了他罷,等他送五十兩銀子買果子吃。”徐公子道:“我那裏要他錢,我隻要驅除這禿。”田有獲道:“我就拜,一定要相公寬處。”一踵跌了一交。妙智道:“田相公處一處。”田有獲道:“相公,待他盡一個禮罷。”徐公子道:“既是田先生說,送我一千。”田有獲道:“來不得,來不得。吃得把這幾個和尚、兩個婆娘稱,好歹一百。”徐公子道:“他一房性命都在我手,怎隻一百兩?我隻叫總甲與民壯拿他。”折身就走,妙智死命扯住。田有獲道:“相公,實是來不得,便二百罷。”這公子如何肯,一掯掯到五百兩。訴窮苦說,先送二百兩。田有獲做好做歹,收了。
謾喜紅顏入掌,那堪白鏹歸人。田有獲道:“和尚,料不怕他再敢生變,且到明日來了帳。”不期到晚,妙智歎氣如雷。終是法明有些見識,道:“師父,我們隻藏過這兩個,沒了指實,就不怕他了。他現任官兒子,該在僧房裏住,詐人麽!”妙智道“是”,忙進裏邊,與這兩個敘別,連夜把這兩個婦人戴了幅巾緇衣。不敢出前門,怕徐公子有心伺候,掇條梯子爬牆。法明提了燈籠遠遠先走,妙智隨了,送到菩提庵來。敲門,淨梵開門,見了法明道:“甚風吹你來?”道:“送兩個師父與你。”淨梵到裏頭一相,道:“怪見有了這兩個師父,竟不采我。我這裏庵小,來往人多,安身不得。”妙智再三求告,許他三錢一日,先付現銀十兩,後邊妙智為事。淨梵見他久住,銀子絕望,瑣聒起來。兩個安身不牢,隻得另尋主顧去了。
妙智師徒兩個如今放心,早起田有獲來,要足五百兩數。這兩個和尚你推我攮,道:“我們和尚錢財,十方來的,得去也難消受,怎要得我們的?如今隻有兩條窮命在這裏。他現任子弟,怎該倚官詐人?”田有獲挑一句:“昨日是他拿住把柄,所以我隻得替你許他。若要賴他的,須得移窠才好。”法明道:“我們原沒甚的。”田有獲道“若是閃了開去,可以賴得了。隻是他爺在這裏做官,怕有後患。”妙智道:“我還要告他。”田有獲道:“告他須用我證見。不打緊,我打發他去,隻要謝我。”來見徐公子道:“昨說僧人一時來不及,求公子相讓。”徐公子道:“昨日我因先生說,饒了他一房性命。申到上司,怕他一房不是死?怎麽還說讓。”田有獲把椅移一移近,道:“把柄沒了,他不知藏在何處去,如今還在那邊油嘴。可即回,與令尊商議擺布他。”徐公子假道:“這都是公哄我了。公緩住我,叫和尚賴我錢。”田有獲道:“公子,得放手時須放手罷。”公子道:“公欺我,公欺我。”便竟自帶人起身去了。田有獲道:“如今他使性走去,畢竟說與乃尊,還修飾才是。”妙智道:“我們和尚,‘錢財性命,性命卵袋’,那二百兩也是多的。隻等他升任,田相公你作作硬證,這二百兩定要還我。”田有獲道:“是,是。”那廂徐公子回去,果然把這樁事說與徐州同。州同道:“怎不著人來通知我?可得千金。輕放了,輕放了。”公子道:“他昨日送得二百兩,講過今日還有三百,他竟然賴了。”徐州同頓足道:“你不老到,你不老到。不妨,有我在。”叫一個皂隸,封了一兩銀子,道:“老爺說公子在這廂攪擾,這些須薄意謝你的薪水之資。公子還吃得你們這裏的泉水好,要兩瓶。”這兩個和尚得誌得緊,道:“薪水不收。要水,圓靜領他去打兩吊桶。”差人回複。徐州同還望他來收火,發出水去,道這水不是泉水,要換,他端隻將這水拿兩瓶去,徐州同看了大惱。田有獲原要做和尚一襠兒報仇,自己要索他百來兩謝,見事走了滾,故意在徐州同麵前搠他道:“他還要上司告公子。”徐州同越惱,要尋事擺布。正值本州新捉著一夥強盜楊龍等,就分付獄卒,叫“攀他做窩家,我饒他夾打”。楊龍果然死口攀了。登時出牌,差人拿妙智、法明。兩個先用了一塊差使錢。一到,不由分剖就夾,要他招贓。兩個抵死不招,下了重監。田有獲道:“他還有個圓靜,是行財的,決該拿來,要他身上出豁。”徐州同即便拘來一夾,討保,叫田有獲去赴水,要他一千。圓靜隻得賣田賣地,苦湊五百,央田有獲送去。田有獲乘此機會,也寫得十來畝田。不意徐州同貪心不滿,又取出來一夾。這妙智是個狠和尚,氣得緊,便嚷道:“我偷婦人,罪有所歸。你兒子詐了我二百,你又詐我五百,還不如意?得這樣錢,要男盜婦娼。”徐州同體麵不像,便大惱道:“這刁禿驢,你做了強盜,怪老爺執法,汙蔑我。”每人打了四十收監。與兒子計議,道刁僧留不得,取了絕呈。可憐這兩個淫僧,被獄卒將來,上了匣床,臉上搭了濕毛紙。獄卒道:“這不關我事。冤有頭,債有主,你隻尋徐爺去。”一時間活活悶死,倒還不如屠道人,也得一醉。
脂香粉膩惹袈裟,醉擁狂淫笑眼斜。
今日朱顏何處在,琵琶已自向他家。又:披緇隻合演三車,眷戀紅妝造禍芽。
怨氣不歸極樂國,陰風圜土鬼憐斜。
寺中悟通年紀已老,因念苦掙衣缽,一朝都盡,抑鬱身死。圓靜因坐窩贓,嚴追自縊。起根都隻為一個圓靜奸了田有獲的妾,做了火種,又加妙智、法明拐婦人做了釁端,平白裏把一個好房頭至於如此。徐州同為此事,道間把做貪酷逐回。在任發狠詐人,貼狀的多,倒贓的亦不少,衙門幾個心腹卻被拿問。田有獲因署印時與徐州同過龍說事,問了徒。百姓又要搶徐州同行李,徐州同將行李悄悄的令衙役運出,被人乘機竊去許多。自己假做辭上司,一溜風趕到船邊,隻見四個和尚立在船邊,抬頭一看,一個老的不認得,這三個一個妙智,一個法明,一個圓靜。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船。數日來驚憂悒鬱,感成一個怔忡,合眼便見這四個和尚。自家口裏說道:“他罪不至死,就是賴了公子的錢可惱。但我父子都曾得他錢,怎就又傷他性命?原也欠理。”時常自言自語。病日重,到家便作經事超度禳解,濟得甚事?畢竟沒了。臨沒對兒子道:“虧心事莫作,枉法錢莫貪。”笑是營營作馬牛,黃金浪欲滿囊頭。
誰知金喪人還喪,剩有汙名奕世流。
喜得宦囊還好,徐公子將來從厚安葬。卻常懊悔自家得了二百兩,如何又對父親說,惹出如許事端,漸覺心性乖錯。向娶一妻真氏,人也生得精雅,又標致,兩個甚是和睦。這番因自己心性變得不好,動輒成爭。家裏原有兩個人,如今打發管莊的管莊,管田的管田,家裏隻剩得一房家人徐福,年紀三十四五,一個丫頭翠羽,十五歲,一個小廝婉兒,十三歲。自己功不成,名不就,遊嘻浪蕩,也喜去嫖,丟了一個真氏在家,甘清守靜。還又道自在外嫖,怕他在家嫖,日漸生疑。沒要緊一節小事,略爭一爭,就在自己書房捧了個翠羽,整整睡了半月,再不到真氏房中。真氏隻因當他不得的暴戾,來不來憑他。他倒疑心,或時將他房門外灑灰記認,或時暗將他房門粘封皮。那真氏覺得,背地冷笑。偏古怪,粘著封兒常被老鼠因是有漿咬去,地下灰長因貓狗走過踏亂,他就胡言枉語來爭。這真氏原是個本分人,先著了氣,不和他爭。他便道有虛心事,故此說不出,這是一疑無不疑。
一日,從外邊來,見一個小和尚一路裏搖搖擺擺走進來,連忙趕上,轉一個彎就不見了,竟追進真氏房中。隻見真氏獨坐刺繡。真氏見他豎起兩道眉,睜起兩隻眼,不知著甚頭由,倒也一慌。他自趕到,床上張一張,帳子掀一掀,床下望一望,把棍子搠兩搠,床頂上跳起一看,兩隻衣櫥打開來尋,各處搜遍。真氏尋思倒好笑他。他還道:“藏得好,藏得好。”出去又到別處尋。叫過翠羽要說,翠羽道實沒有,拶婉兒,婉兒說是沒人。還到處尋覓嚷叫。從此竟不進真氏房中,每晚門戶重重,自去關閉記認。真氏見這光景,心中不快,道:“遇這等丈夫,無故受他這等疑忌,不如一死罷了。”倒是徐福妻子和氏道:“大娘,你若一死,倒洗不清。耐煩,再守三頭五月,事決明白。他回心轉意,還有和美日子。自古道得好:好死不如惡活,且自寬心。”可憐那真氏嗬:愁深日似深填黛,恨極時將淚洗妝。
一段無辜誰與訴,幾番刺繡不成行。
徐公子書房與真氏臥房隔著一牆,這日天色已晚,徐公子無聊無賴,在花徑閑行。隻見牆上一影,看時卻是一個標致和尚,坐起牆上,向著內房裏笑。徐公子便怒從心起,抉起一塊磚打去,這磚偏格在樹上落下,和尚已是跨落牆去了。徐公子看了大怒:牆陰花影搖,纖月落人影。
遙想孤幃中,雙星應耿耿。道:“罷,罷。他今日真贓實犯,我殺他不為過了。”便在書房中,將一口劍在石上磨,磨得風快。趕進房來,又道:“且莫造次,再聽一聽。”隻聽得房中大有聲響,道:“這淫婦與這狗禿正高興哩。”一腳踢去,踢開房門。真氏在夢中驚醒,問是誰,徐公子早把劍來床上亂砍。真氏不防備的,如何遮掩得過,可憐一個無辜好女人,死在劍鋒之下。
身膏白刃冤難白,血與紅顏相映紅。案上一燈,欲明欲滅,徐公子拿過來照時,隻見床上止得一個真氏,擁著一條被,身中幾劍氣絕。徐公子道:“不信這狗禿會躲。”又聽得床下有聲,道:“狗禿在了。”彎著腰,忙把劍在床底下搠去。一連兩搠,一隻狗棄命劈臉跳出來。徐公子驚了一跌,方知適才聽響的是狗動。還癡心去尋這和尚,沒有。坐在房中,想這事如何結煞,想一想道:“如今也顧不得醜名,也顧不得人性命。”竟提了劍走出中堂來叫:“徐福!徐福!”和氏道:“相公昨日打發去莊上未回。”徐公子道:“這等怎處?”沒處擺布,這做婉兒不著。趕到灶前來叫婉兒,叫了八九聲,隻見他應了,又住,等了一會,帶著睡踵將出來。徐公子等得不耐煩,一劍砍去,便砍死了。一連殺了兩個人,手恰軟了,又去擂了半日,切下兩個頭。
已是天亮,和氏與翠羽起來,看見灶下橫著婉兒的屍,房中桌上擺著兩個頭,公子提著一把劍呆坐,床裏真氏血流滿床。和氏暗想:“自己丈夫造化,不然就是婉兒了。”忽然見徐公子吃了些早飯,提頭而去。兩個看著真氏痛哭,替他叫冤說苦。這徐公子已趕到縣間去,哄動一城人,道徐家殺死奸夫奸婦,也有到他家看的,也有到縣前看的,道真是個漢子連真家也有兩三個秀才,羞得不敢出頭,隻著人來看打聽。須臾縣尊升堂,姓饒,貴州人,選貢,精明沉細,是個能吏。放投文,徐公子就提了頭過去,道:“小人徐州同子徐行,有妻真氏,與義男婉兒通奸,小人殺死,特來出首。”那饒縣尊就出位來,道:“好一個勇決漢子,隻不是有體麵人家做的事。”一眼看去,見一顆頭一點兒的,便叫取頭上來,卻見一個婦人頭,頗生得好,一個小廝,頭發才到眉。縣尊便道:“這小廝多少年紀了?”徐行道:“十四歲。”那縣尊把帶掇了一掇,頭側了一側,叫打轎相驗,竟到他家。轎後擁上許多人。縣尊下轎進去,道:“屍首在那邊?”徐行道:“在房裏。”進房,卻見床上一個沒頭女屍,身上幾劍,連被砍的身上還緊緊裹著一條被。縣尊看了道:“小廝屍怎不在一處?”道在灶前。到灶前,果見小廝屍橫在地上,身中一劍,上身著一件衣服,下身穿一條褲子。縣尊叫扯去褲子,一看,叫把徐行鎖了,並和氏、翠羽都帶到縣裏,道:“徐行,你這奴才,自古撒手不為奸。他一個在床上,一個在灶前,就難說了。況且你那妻子尚緊擁著一條被,小廝又著條褲,這奸的事越說不去了。若說平日,我適才驗小廝尚未出幼,你怎麽誣他?這明明你與妻子不睦,將來殺死,又妄殺一個小廝解脫。你欺得誰?”叫取夾棍,登時把徐行夾起來。徐行道:“實是見一和尚扒牆進真氏房中,激惱殺的。”縣尊道:“這等小廝也是枉殺了。你說和尚,你家曾與那寺和尚往來?叫甚名字?”徐行回話不來,叫丟在丹墀內。叫和氏道:“真氏平日可與人有奸麽?”和氏道:“真氏原空房獨守,並沒有奸。隻是相公因嫖,自己不在家,疑心家中或者有奸情,鎮日鬧吵。昨晚間就是婉兒並不曾進真氏房中,不知怎的殺了真氏,又殺小廝。”叫翠羽,翠羽上去與和氏一般說話。縣尊道:“徐行,你怎麽解?”徐行隻得招了,因疑殺妻,恐怕償命,因此又去殺仆自解。縣尊大惱,道:“既殺他身,又汙他名,可惡之極。”將來重打四十。
這番真家三兩個秀才來討命,道:“求大宗師正法抵命,以泄死者之冤。”縣尊:“抵命不消講了。”隨出審單道:真氏當傲狠之夫,恬然自守,略無怨尤,賢矣。徐行竟以疑殺之,且又牽一小童以汙蔑,不慘而狡歟?律以無故殺妻,一絞不枉。把徐行做了除無故殺死義男、輕罪不坐外,準無故殺妻律,該秋後處決。解道院,複行本府刑廳審。徐行便去央分上,去取供房用錢,要圖脫身。不知其情既真,人所共惡,怎生饒得?刑廳審道:徐行無故慘殺二命,一絞不足以謝兩冤。情罪俱真,無容多喙。累次解審,竟死牢中。冤冤查報不相饒,圜土遊魂未易招。猶記兩髠當日事,囹圄囊首也蕭條。
這事最可憐的是一個真氏,以疑得死,次之屠有名,醉中殺身。其餘妙智,雖死非罪,然陰足償屠有名;徐行父子,陰足償妙智、法明;法明死刑,圓靜死縊,亦可為不守戒律,奸人婦女果報。田禽淫人遺臭,詐人得罪,亦可為貪狡之警。總之,酒色財氣四字,致死致禍,特即拈出,以資世人警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