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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勘血指太守矜奇 賺金冠杜生雪屈

  天理昭昭未許蒙,誰雲屈抑不終通。

  不疑豈肯攘同舍,第五何嚐撻婦翁。

  東海三年悲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繇來人事久還定,且自虛心聽至公。

  忠見疑,信見謗,古來常有。單隻有個是非終定,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若一朝身便死,後來真假有誰知?不知天偏叫周公不死,使居東三年之後,曉得流謗說他謀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電疾風,警動成王,這是無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賢,把一個“三案”,一網打盡賢良。還怕不夠,又添出“封疆行賄”一節,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貪穢,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贓的追贓。還有一幹巧為點綴,工為捃摭,一心附勢,隻手遮天,要使這起忠良決不能暴白。不期聖主當陽,覆盆盡燭,忠肝義膽,終久昭然天下。這是大事,還有小事。或在問官之糊塗,或事跡之巧湊,也沒有個一時雖晦,後來不明之理。

  話說我朝處州府有一個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龍泉縣人,納銀充參在本府刑房。家裏有三五十畝田,家事盡可過得。妻王氏生有一個兒子,因少乳,雇一個奶娘金氏。還有小廝阿財,恰倒是個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門裏。西邊公廨,有一馮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常請人專用些銀杯之類。兩家相近,杜外郎後門正對著馮外郎前門,兩家常杯酒往來,內裏也都相見,是極相好的。故此杜家這奶娘每常抱了這娃子,闖到他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常走的。一日,隻見馮外郎有個親眷生日,要闔家去拜賀。這奶子便去幫他戴冠兒、插花兒、攛掇出門。馮外郎倚著在府裏,因不留人照管,鎖了門,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個本房書手張三來,這人年紀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賭,爭奈家中便隻本等,娶得一個妻小,稍稍頗有些兒賠嫁,那裏夠他東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講時節又有積年老先生做主,打後手,他不過得個堂眾包兒。講了一二兩,到他不過一二錢,不夠他一擲。家裏妻子時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幾錢分子在某處串戲,明日請某人遊山,在某處小娘家嫖,也是小事。隻壞事是個賭,他卻心心念念隻在這邊。不知這賭場上最是難賭出的,初去倒贏一二錢銀子與你個甜頭兒,後來便要做弄了。如鉗紅捉綠,數籌碼時添水,還有用藥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個人善賭,善用藥骰子,一個公子與他賭,將他身邊搜遍。隻見賭到半闌時,他小廝拿一盤紅柿賣尊,他就把一個撮在口裏,出皮與核時,已將骰子出在手中,連擲幾擲,已贏了許多。他複身又裹在柿皮裏,撇在地下,那個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積賭手。他自道聰明,也在賭行中走得的,鑽身入去。不期今日輸去帽,明日當下海青。輸了當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飾,及到後頭沒了,連家中銅杓、鏇子、錫壺、燈台一概偷去。管頭少不夠賭,必至縮手縮腳,沒膽,自然越輸。

  這日輸得極了,意思要來衙門裏摸幾分翻籌。走到門上,見一老一少女人走出來,上轎,後邊隨著一個帶騣方巾、大袖藍紗海青的,是他本房馮外郎,後麵小廝琴童挑著兩個糕桃盒兒。張三道:“這狗蠻倒闊,不知那裏去。”走進房裏,隻見一人也沒,坐了一會,想道:“老馮這蠻子,向來請我們,他賣弄兩件銀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隻作尋他,沒人時做他一襠,決然夠兩日耍。公事這兩分騷銅,那當得甚事?”從來人急計生,又道近賭近賊,走到他門前,見是鐵將軍把門,對門沒個人影,他便將鎖扭,著力一扭,拳頭扭斷,劃了指頭,鮮血淋漓。心裏想道:“出軍不利。”又道:“是血財,一定有物。”反拴了門,直走進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條布兒將來纏了。徑入房中撬開箱子,裏邊還剩得一頂金冠、兩對銀杯、一雙金釵、幾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銀,又幾兩碎銀,都放在身邊。心忙手亂,早把手上布條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來,竟往外邊一溜。

  素有狗偷伎倆,喜得錢財入掌。

  隻顧一時不知,恐怕終成魔障。又想:“我向來人知我是個骳鬼,那得這許多物件?況六月單衣單裳,吃人看見不雅。”轉入房中,趁沒人將金冠、釵花、銀杯放入一個多年不開的文卷箱內,直藏在底裏,上麵蓋了文卷。止將銀子腰在身邊,各處去快活。

  隻是馮外郎在那廂吃酒看戲,因家中無人,著琴童先回來看家。琴童貪看兩折戲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見門上鎖已沒,一路進去,重重門都開。直到裏邊,房門也開的,箱子也開的,急忙跑出門來,報知家主公。偶然杜家奶子開出後門,見他慌慌的,問道:“琴童,甚麽忙?”回道:“著了賊,著了賊。”一徑走到酒席上,對馮外郎道:“爺,家下著賊了,著賊了。”馮外郎道:“不沒甚麽?”琴童道:“箱子都開了。”馮外郎丟了酒鍾便走,兩個內眷隨即回來。外麵銅杓、火鍁都不失,走到房中,隻見打開兩隻箱子,裏邊衣服都翻亂,到底不見了金冠、釵花、酒杯、銀兩。這兩個內眷又將衣服逐件提出來查,卻見這布條兒圓圓筒著,上邊有些血痕。兩個道:“衣裳查得不缺,這物是那裏來的?”馮外郎道:“這一定是賊手上的,且留著。”隨即去叫應捕來看,應捕道:“扭鎖進去,不消得說,像不似個透手兒?隻青天白日,府裏失盜,外賊從何得來?這還在左右前後踹。”馮外郎就在本府經曆司遞了張失單。杜外郎也來探望,亦勸慰他。

  但是失物怨來人,馮家沒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亂猜。又是應捕說了句府中人,因此隻在鄰近疑猜。晚間三個兒吃酒,忽然馮外郎妻江氏道:“這事我有些疑心。對門杜家與我門緊對門,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進穿出,路徑都熟,昨日又來這邊攛掇我們穿戴,曉得我們沒人,做這手腳。路近搬去,所以無一人看見。”琴童立在那邊篩酒,聽得這話,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門來說的時節,那奶子還站在後門邊看。說道箱子裏尋出甚縛手布條兒,我記得前日他在井上破魚,傷了指頭,也包著手。想真是他。”邵氏道:“這些奶子,鄉下才來的還好,若是走過幾家的,過圈豬,那裏肯靠這三四兩身錢?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還又賊手賊腳,偷東摸西,十個中間沒一兩個好。故此我說這些人不要把他穿房入戶,那小廝阿財鷹頭鶻腦,一發是個賊相。一個偷,一個遞,神出鬼沒,自然不知不覺。”馮外郎道:“這事不是作耍的,說不著,冤屈平人,反輸一帖。況且老杜做人極忠厚,料不做這事。”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與阿財須不忠厚。應捕也說是腳跟頭人。”馮外郎道:“且慢慢著應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帶了氣,認了真,即便對著杜家後門罵道:“沒廉恥的,銀子這等好用,帶累我要打。若要銀子,怎不養些漢?你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隻怕不得受享。”走出走進,隻在那廂罵。後門正是杜家廚房,這奶子平日手腳絕好,隻是好是與人對嘴兒,聽了道:“這小廝一發無禮,怎對著我家罵?”王氏道:“他家裏不見物事,家主要打他。他要罵,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開門出去潑水,恰好迎著這小廝在那裏神跳鬼跳,越發罵得凶,道:“沒廉恥養漢精,你隻偷漢罷了,怎又來偷我家物事?金冠兒好戴怕沒福,銀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應他。不合罵了,來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記得你前日手上破魚傷了,縛條白布條,我家箱裏也有這樣一個白布條?”奶子聽他罵了半日,聲聲都攔絆著他,心中正惱;聽了這一句,不覺臉兒通紅,一掌打去,道:“你這小賊種,在此罵來罵去,與我無幹,我並不理你,怎說到我身上來?終不然我走熟路徑,掏你家的?”琴童捏住手道:“真贓實物現在,難道我家裏做個箍兒冤你?”奶子動氣,兩個打做一團。兩家主人與鄰舍都出來看,一個道:“你冤人做賊。”一個道:“你手上現現是個證見,再折不開。”杜外郎道:“我這阿姆,他手腳極好,在我家一年,並不曾有一毫腳塌手歪,莫錯冤了人。”馮外郎道:“事值湊巧,怪不得我小廝疑心。”兩下各自扯開自己的人,隻是兩邊內裏都破了臉。杜家道:“他自在衙門,不曉法度,賊怎好冤人?這官司怕吃不起。”馮家道:“沒廉恥,縱人做賊,還要假強。”兩邊罵個不歇。杜家阿財也惱了,就趕出來相罵,漸漸成場。眾人都暗道馮家有理。連這兩個男人,一個要捉賊,一個要洗清,起初還好,夜來被這些婦人一說,都翻轉麵來。馮外郎告訴兩廊,卻道再沒這湊巧的。張三也每日進衙門看些動靜,看看卷箱,夾在人夥裏道:“這指頭便是此處無銀。”兩個外郎一齊擁到經曆司,經曆出來,兩個各執一說,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這經曆官小,壓不伏,對了馮外郎道:“這原有些形跡。”對杜外郎道:“賊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開,道:“這事大,我隻呈堂罷了。”不敢傷及那邊,隻將馮外郎原遞失單並兩家口詞錄呈。早間知府升堂時,兩邊具狀來告,一個告是“窩盜”,一個告是“誣陷”。知府先問馮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舉家去拜壽,有賊抉入公廨,盜去金冠、銀兩等物。箱內遺有帶血布一條。小廝琴童見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他指上帶有血痕。去問他,兩邊爭鬧激惱。”老爺又問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裏有奶子金氏,平日極守分。前日實在家中,並不曾到馮外郎家,遭他誣陷,不甘具告。”知府道:“我這府裏常告失盜,我想門上把守甚嚴,內外一清如水,誰敢進來作賊?一定是我衙門人役。”叫拿那布條來看,原是裹在指上,筒得圓圓的。知府看了,叫皂隸:“看奶子指上果傷麽?”皂隸看了,道:“有傷,似劃開的,將好了。”叫拿這布條與他套,皂隸走去,扯過指頭,隻一撳,果然撳上,道:“套得上的。”知府笑了一笑,道:“這明是平日往來,輕車熟路,前日乘他無人,盜他財物,慌忙把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講得,不然天下有這等湊巧的事?拶起來。”一拶拶得殺豬般叫道:“實是不曾。”知府道:“他一個女人也沒膽,他家還有人麽?”馮外郎道:“他家還有個阿財。”叫拿來,捉到要他招同盜,阿財道:“前日金氏在家,並不曾出門,說他偷,真是冤枉,怎幹連得小人?”知府道:“你說得他幹淨,說你也幹淨,正是同謀。”一夾棍不招,再一夾棍,夾得阿財暈去,腳都夾折。那邊奶子一夾棍,當不得,早已招成盜了。問是與阿財同盜,他又招了。隻有贓指東話西,推阿財,阿財推奶娘,招得糊塗。知府問他兩人家住那裏,一個是龍泉,一個是宣平,都是外縣。知府道:“這不消說,贓還在杜外郎家。”要夾起來,杜外郎道:“他兩個胡打亂招,贓實是沒有。”知府道:“他兩個沒你做窩主,怎敢在我府中為盜?決要在你身上追贓。給他,擱上夾棍。”一個杜外郎歎口氣,道:“這真是冤屈無伸,枉受刑罰。”隻得認個賠贓。知府已將來打了二十,擬做窩盜,免刺發徒,前程不消說了。阿財竊盜刺徒,金氏贖徒。把阿財監了,杜外郎、金氏召保。

  一府書吏都道這事是真,杜外郎不該來爭,惹火燒身。有怪他的道:“府裏常常著賊,杜外郎坐地分贓,應該吐些出來。”又有憐他的道:“人是老實人,或者是這兩個做賊,贓必是他兩個人寄回家去,沒奈何隻得認賠。”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贓出來,實搭搭是賊,賠贓還好解說,這是後來辨複前程巧法。”可憐一個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們都指搠,道是個賊頭。候缺典吏道他緣事,要奪他缺;各公廨道他窩家,要他移出府去。氣不憤,寫一張投詞,開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穀、並青麵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惡薄的,在投詞後標一筆道:“窩賊為盜,本府太爺審確,無冤可伸,不必多說。”事成弓影隻生疑,眾口尋聲真是迷。

  獨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與老天知。又粘幾張招帖,寫道:“馮家失物,有人獲著,情願謝銀十兩。”人都道“胡說”。還惹得一個奶娘在家枉擔了賊名,隻要尋死覓活,虧得王氏道:“你看我家無辜,擔了一個窩家臭名,還在這裏要賠贓。你如今死了,有事在官,料詐他不得,人還說你懼罪尋死。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錯斷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時刻隻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他一身行止。審單已出,取供房一麵做稿,申解守巡。

  隻便宜了張三,今日這坊裏賭,明日那家裏嫖,每日隻進來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那裏顧杜外郎為他負屈含冤,為他幹受罪?隻是沒本心的銀子偏不夠用,隨手來,隨手去,不多幾日,弄得精光。如今要來思量金冠之類,隻是幾次進來時,或是撞著有人在那裏書寫,不好去翻動。自己不動筆,癡呆般在那裏坐又不像,隻得回去。這日等得人散,連忙揭開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尋紙包,恰值本房一個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來東張西望。扇在桌下,低頭拾時,卻見張三袖中突然。兩個取笑慣的,便道:“張三老,你今日得彩,要做個東道請我。”伸手去捏他的,張三忙把袖子灑了開去,道:“捏不得的。”周一道:“甚麽紙糊的?”道:“不是,是個親眷要主銀子用,把一頂金冠央我去兌換。若換得有茶錢,我請你。”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兒,他說要結金髻,供給費事,不如換了現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幾換?我看一看,若用得著,等我拿去換了。”扯住定要看。張三道:“是舊貨,恐不中意,不要看他。”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財禮,聊且將就賠嫁。你但拿我一看,難道便搶了去?”隻得把與周一看了,道:“這個倒是土貨,不是行貨。怎口都撳扁了,梁上捏了兩個凹,又破了一眼。”張三道:“少不得要結髻的,盔洗不妨得。”周一道:“是,是。”又看了看,裏邊有個花押,是馮外郎的一般,因對張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問姑娘拿銀子來,隻是要讓他些。”張三道:“自然。”流水裏去了。

  周一是一個伶俐人,想道:“張三這賭賊,抓得上手就要賭,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這瞎眼親眷?拿與他,左右是送了。”後邊又想道:“既是央他換,怎的分兩曉不得?口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蹺蹊。”正沉吟時,卻見馮外郎帶了個甲首來,道:“早間簽寫下一張撥馬的牌,你尋一尋與他。”尋去了甲首。那周一忽然觸起,道:“馮老官,你前被盜去金冠是五梁兒、半新、當麵又破著一眼的麽?”馮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隻是五梁暗雲,在家裏結的,不上戴得三四年。”問:“裏邊有甚花字麽?”馮外郎道:“是舊年我因爭缺要用,將來當在府前當裏,誠恐調換,曾打一花押在圈邊,就與平日一樣的。”周一道:“我隻為花押有些疑心。這人要換,不若你有銀子,拿十兩來,我替你押來細看。”馮外郎道:“是那個?”周一道:“若是說出這個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馮外郎道:“你莫哄我。”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離不得腿,難道哄你這幾兩銀子?隻是尋著自己原物,須大大請我一個東道。”果然馮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錠衝頭,付與周一。周一便來尋張三。不料張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當鋪內,已是當了五兩銀子。趕去一個時辰,都送了。周一到張三家,他妻子道:“早間府裏去未回。”周一隻得走轉,不上走了十間門麵,張三悶悶的恰好撞來。周一道:“方才已對姑娘說,拿十兩銀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兌換。”張三道:“遲了些,他因會錢要緊,當了五兩,票子在我身邊。”周一道:“既是當了,我替你同到當中抵去兌換,也免得後日出利錢。”張三想道:“換得,又多幾兩,可以翻籌。”就同他去。走到當裏,道:“這冠不止十兩。”周一道:“你隻要估值五兩當頭。”當中隻得注了票子,將金冠付與周一。周一道:“這事隻在明日定奪,你明日在家等我。”兩個別了,周一竟到府前來尋馮外郎。馮外郎正在家裏等回報,見了周一道:“物來了麽?”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腳跡像。”還是一張寫壞的牌花包著,遞與馮外郎。馮外郎看冠兒倒不大的確,見了花字,連聲道是。周一道:“這不可造次,你還拿進裏邊一看。”進去,隻見江氏認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麵前是小女兒不曉得,把簪腳搠破一眼。”馮外郎見了真贓,便留住周一吃酒,問:“是那個?莫不是老杜?”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賭賊張三。”馮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兌換的了。”周一道:“老杜與張三不熟。”馮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張三,便知分曉。”周一自去了。

  金歸篋底何從識,怨切淪肌孰與伸。

  誰料旁觀饒冷眼,不叫抱璞泣荊人。

  此時杜外郎招成,隻待起解。因要人贓起解,沒有原贓,隻得賣田,得銀八十兩。急於脫手,折了一個加三。在家裏歎息道:“有這樣命運?人隻破財不傷身罷了,如今打了又賠錢,還擔了一個賊名,沒了一個前程。”後日解道,少則十五板,還添班裏門上杖錢。要今日設處,好生怨恨,道:“有這樣歪官!”隻見這廂馮外郎早堂竟稟府尊道:“前日盜贓已蒙老爺判價八十兩,批著杜外郎賠償,見在候解。昨日適有吏員本房書手張三,拿金冠一頂,央同房書手周一兌換。吏員看見,正是吏員的。伏乞老爺並究。”知府道:“這就是杜外郎一夥了。”叫張三,房裏回複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到他家裏時,他正等老周,聽得叫一聲,便道:“周一哥麽?”走出來,卻是一個皂隸,道:“老爺叫你。”張三道:“沒甚事?”就分付老婆道:“周一老來,叫他在這裏等我。”皂隸道:“他在府前等你哩。”張三便往府前。知府還未退堂,皂隸道:“張三帶到。”知府道:“你是我這邊書手麽?昨日金冠是那裏來的?”張三道:“是小的親眷央小的換的。”知府道:“是那一家的?”張三答應不來。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兌換的麽?”張三便含糊道:“是。”隻見杜外郎正在家設處解道班裏錢,聽得說馮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張書手偷,便趕出來看。聽得張三含糊應是他央換,便跪下去道:“張三,天理人心!你做賊害處我奶子被夾,小廝腿都夾折,我壞了前程,吃打賠贓。如今天近做出來,你還要害人。是我那隻手那邊與你的?沒的有不得。張三要執執不住,隻是磕頭。知府叫夾起來,一上夾棍,張三隻得招承。原在府門首,見他夫婦出外,乘他無人,前往竊取;扭門進去,開他箱子,盜有金冠一頂、金釵一雙、珠花六支、銀杯四隻、銀十六兩。俱自盜,並不與奶娘、阿財相幹。問他贓物,道銀子已經與周一嫖賭花費,金冠抵付周一,銀杯、釵花藏在本房卷箱內。即時起出,馮外郎都認了。知府問那箱中血染布條,道因扭鎖傷指裹上,隨即脫落箱中。知府點頭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張三事露,豈不枉了奶子與小廝?杜外郎枉賠了許多錢鈔,壞了一個前程。“叫著實打,打了廿五,畫招,擬他一個竊盜。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時錯認,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書還未到布政司,你依舊著役。“把馮外郎小廝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給二兩銀子與阿財,還著馮外郎出銀將養,即時釋放。又叫六房典吏道”他兩個典吏原無仇隙,隻因一邊失盜,急於尋贓,卻有這湊巧事,便至成訟,中間實是難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為他洗雪,還要另眼看他。那馮典吏也須賠他一個禮。這在你們同袍,也該與他處一處。“又對馮外郎道”我當日原據你告詞勘問,若到上司,你該坐誣。你不可不知機。“馮典吏連叩頭道”隻憑老爺分付。暫爾浮雲蔽太陽,覆盆冤陷痛桁楊。

  中天喜見來明鑒,理直須知久自彰。

  那周一雖是無心為杜外郎,卻像使他洗雪。隻是張三恨他,扯做賭友,道他贏去銀五兩,費了好些唇舌。這番闔衙門才方信天下有這樣冤枉事。奶子原是個好人,連阿財是個無辜,杜外郎乃老實人,賠贓銀冤枉。他家神拜佛求神,果然報應。事一明白,奶子要趕到馮外郎家,與他女人白嘴,道冤他做賊,害他出醜受刑。阿財也癱去,要馮外郎賠這隻腳。奶子老公與阿財父母先前怕連累,不敢出頭,如今一齊趕來替老婆兒子出色,登門嚷罵。喜得一個馮外郎躲了不敢出頭,央人求釋。那杜外郎量大,道:“論起他這等不認得人,誣人做賊,夾拶壞了我的家人,加我一個賊名,一個前程幾乎壞了,還破費我幾兩銀子,該上司去告他,坐他一個誣陷,才雪我的氣。但隻是怕傷了本府太爺體麵。況且是我年命,隻要列位曉得我不是個窩盜養賊,前日投詞上都是真情罷了。”眾人道:“當日我們都說你原是個正直的人,倒是太爺當了真,救解不來。如今日久見人心了。馮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將就些罷。”馮外郎即便自己登門謝罪,安排戲酒,央兩廊朋友賠老杜的話。馮外郎道:“小弟一時誤聽小價、老母與房下,道奶娘頻來,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說過也罷了。隻是才方說誤聽阿價與內人,差了。我們全憑著這雙眼睛認人,全憑著肚裏量人,怎麽認不出老杜不是窩盜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縱人為非的?卻憑著婦人女子之見。婦人女子能有幾個識事體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認,何必推人!”馮外郎連聲道是。眾人都道說得有理,大家歡飲而散。又將息阿財,求釋奶子,結了個局。

  後來張三解道解院,發配蓬萊驛擺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誣,著實看取,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隻是這事杜外郎受枉,天終為他表白。奶子慣闖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何所不有?馮外郎執定一個偶湊之事,幾至破人家,殺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見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試問,已死的可以複生,已斷的可以複續麽?故清吏多不顯,明吏子孫不昌,也脫不得一個嚴字。故事雖十分信,還帶三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帶一分恕。這便是已事之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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