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非幽,非杳。謀固陰,亦複巧。白練橫斜,遊魂縹緲。漫雲得子好,誰識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氣再生難掃。直叫指出舊根苗,從前怨苦方才了。
右一七體天理人事,無往不複,豈有一人無辜受害,肯飲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負屈,此恨難消。報仇在死後的,如我朝太平侯張,與曹吉祥、石亨計害於忠肅,波及都督範廣。後邊路見範廣身死,借刀殺人,忠良飲恨。報仇在數世後的,如漢朝袁盎,譖殺晁錯,後過數世,袁盎轉世為僧,錯為人麵瘡以報,盎作水懺而散。還有報在再生,以誤而報以誤的,如六合卒陳文持槍曉行,一商疑他是強盜,躲在荊棘叢中,陳文見荊棘有聲,疑心是虎,一槍刺去,因得其財,遂棄鋪兵,住居南京。一晚見前商走入對門皮匠店,他往問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來了,便朝妻子說:“我夢一貴人生在對門,可好看之,視之如子。”九歲,此人天暑晝臥,皮匠著兒子為他打扇趕蒼蠅,此子見他汗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陳文夢認作蠅,把手一記打下,刀入於腹。皮匠驚駭,他道莫驚,這是冤業,把從前事說之,將家資盡得與他,還以一女為配。這是我朝奇事。
不知還有一個奇的,能知自己本來,報仇之後,複還其故。道是天順間,英山清涼寺一個無垢和尚。和尚俗姓蔡,他母親曾夢一老僧持青蓮入室,摘一瓣令他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滿足,生下這兒子,卻也貌如滿月,音若洪鍾,父母愛如珍寶。二歲斷了乳,與他葷都不吃,便哭;與他素便歡喜。到三歲,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隻見伶仃,全不是當日模樣了。他母親求神問佛,一日見一個算命的過來:頭戴著倒半邊三角方巾,身穿著新漿的三鑲道服。白水襪有無底,黃草鞋出頭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爛鯗頭似百中經,白紙牌上幾個鬼畫符似課命字。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課,不準不要錢。”可可走到蔡家,蔡婆道:“先生會算命?”道:“我是出名蘭溪鄒子平,五個錢決盡一生造化。”蔡婆便說了八字,他把手來輪一輪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於庚日,產在申時,作身旺而斷,隻是目下正交酉運,是財官兩絕之鄉,子平叫做身旺無依,這應離祖。況又生來關殺重重,落地關,百日關,如今三歲關,還有六歲關,九歲關。急須離祖,可保長生。目下正五九月,須要仔細。”蔡婆道:“不妨麽?”道:“這我難斷。再為你起一課,也隻要你三厘。”忙取出課筒來,叫他通了鄉貫,拿起且念且搖。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孫臨應,青龍又持世,可以無妨。隻嫌鬼爻發動,是未爻,觸了東南方土神。他麵黃肚大,須要保禳,謝一謝就好。”蔡婆道:“這等,要去尋個火居道士來?”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發替你虔誠燒送,隻要把我文書錢,我就去打點紙馬土誥,各樣我都去請來。若怕我騙去,把包中百中經作當。”就留下包袱。蔡婆便與了二分銀子,嫌不夠,又與了兩個銅錢。蔡公因有兩個兒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著意,打點了禮物。他晚間走來,要甚麽鎮代替銀子、祭蠱鴨蛋,鬼念送半日,把這銀子鴨蛋都收拾袖中。還又道文書符都是張天師府中的,要他重價。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龍虎山一會也走個往回?”還是蔡婆被纏不過,與了三分騷銅、一二升米去了。
這病越是不好,還聽這鄒子平要離祖,寄在清涼寺和尚遠公名下。到六歲,見他不肯吃暈,仍舊多病多痛,竟送與遠公做了徒弟。那師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歲,教他誦經吹打,無般不會。到了十一二歲,便無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寶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著他,便發惱,隻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離。喜得這小子極肯聽說,極肯習學經典,人卻脫然換了一個,絕無病容。看看十三,也到及時來。不期定公患了虛癆,眼看了一個標致徒孫,做不得事,懨懨殆盡。把所有衣缽交與徒弟遠公,暗地將銀一百兩與他,道:“要再照管你幾年,也不能夠,是你沒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兩年,也是我沒福。”又分付徒弟:“我所有衣缽都與你了,隻有這間房與些動用家夥,與了這小徒孫,等他在裏邊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後便與他披剃了,法名叫無垢。”不數日涅槃了。
轉眼韶華速,難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處,空自日修焚。無垢感他深恩,哭泣盡禮。這遠公是個好酒和尚,不大重財,也遵遺命,將這兩間房兒與他。他把這房兒收拾得齊齊整整,上邊列一座佛龕,側邊供一幅定公小像,側邊一張小木幾,上列《金剛》、《法華》諸經、梁王各懺,朝夕看誦,超薦師祖。尚有小屋一間,中設竹床紙帳,極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草卷石,點綴極佳。
隻是無垢當時有個師祖管住,沒人來看相他。如今僧家規矩,師父待徒弟極嚴的。其餘鄰房、自己房中、長輩同輩,因他標致,又沒了個吃醋的定公,卻假借探望來纏。一個鄰房無塵,年紀十八九,是他師兄,來見他誦經資薦師公,道:“師弟,有甚好處,想他?我那師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氣。記得像你大時,定要我在頭邊睡,道:‘徒孫,我們禪門規矩,你原是伴我的,我的衣缽後來畢竟歸你,凡事你要體我的心。’就要我照甚規矩,先是個一壓,壓得臭死。到那疼的時節,我哭起來,他道:‘不妨,慢些,慢些。’那裏肯放你起來。一做做落了規矩,不隔兩三日就來。如今左右是慣的,不在我心上。隻是看了一日經,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纏;或是明早要去看經,要將息見,他又不肯。況且撞著我與師兄師弟眾人夥裏說說笑笑,便來吵鬧。師弟,你說我們同輩,還可活動一活動,是他一纏住,他倒興完了,叫我們那裏去出脫?如今你造化了,脫了這苦。又沒他來管,可以像意得。”無垢道:“我也沒甚苦。師祖在時也沒甚纏。”無塵道:“活賊,我是過來人,哄得的?”就捱近身邊去,道:“你說不苦,我試一試看,難道是黃花的?”就去摸他。無垢便不快道:“師兄,這個甚麽光景?”無塵道:“我們和尚沒個婦人,不過老的尋徒弟,小的尋師弟,如今我和你兌罷。便讓你先。”無垢道:“師兄不要胡纏。”無塵道:“師弟兩方便。”又扯無垢手去按他陽物,道:“小而且細,須不似老和尚粗蠢。”無垢道:“師兄不來教道我些正事,隻如此纏,不是了。”無塵道:“師弟,二婚頭做甚腔?”直待無垢變臉,才走。一日,又來道:“師弟一部《方便經》你曾見麽?”無垢道:“不曾。”無塵便將出來,無垢焚香禮誦。隻見上麵寫道:如是我聞:佛在給孤獨園,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一切天人鹹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恒河沙界。爾時阿難於大眾中,離坐而起,繞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叉手長跪,而白佛言:我聞眾僧自無始劫來,受此色身,即饒欲想,漸染延灼,中夜益熾,情根勃興,崛然難製。乃假祖孫,作為夫婦,五體投地,腹背相附,一葦翹然,道岸直渡,辟彼悟門,時進時止,頂灌甘露,熱心乃死,此中酣適,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脫此苦?世尊:阿難,人各有欲,夜動晝伏,麗於色根,輾轉相逐,悟門之開,得於有觸,勇往精進,各有所樂,心地清涼,身何穢濁積此福田,勉哉相勖。大眾聞言,皆忘此苦,皆大歡喜。
作禮而退,信受奉行。無垢念了一遍,道:“我從不曾見此經,不解說。”無塵道:“不惟可講,還可兼做,師弟隻是聰明孔未開。”又來相謔,無垢道:“師兄何得歪纏。我即持此經,送我師父。”無塵道:“這經你師父也熟讀的。”無垢便生一計,要師父披剃,要坐關三年,以杜眾人纏繞。師父也憑他,去請位鄉紳,替他封關出示。他在關中,究心內典,大有了悟。因來往燒香的見他年紀小,肯坐關,都肯舍他。
他坐關三年,施舍的都與師父。止取三十餘兩,並師祖與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諸經,來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閱。師父也不阻他。他便將房屋封鎖,收拾行李就起身。師父道:“你年紀小,不曾出路。這裏有個種菜的聾道人,你帶了他去罷。”無垢道:“一瓢一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侍?”竟自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遊方僧道,不肯容他,隻得向一個印經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一到,徐文備齋請他,無垢就問他各經價數。徐文見他口聲來得闊綽,身邊有百來兩之數,聽了不覺有些動火,想道:“看這和尚不出,倒有這一塊。不若生個計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錢財,他也是騙來的。”晚間就對老婆彭氏道:“這和尚是來印經,身邊倒有百來兩氣候。他是個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抉進房門,偷了他的,隻說著賊便了。”徐文道:“我須是個主人家。我看這小和尚畢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嗅他。”彭氏道:“好,你要錢,倒叫我打和尚。”徐文道:“困是不與他困,隻嗅得他來調你,便做他風流罪過,打上一頓,要送。他脫得身好了,還敢要錢?哄得來大家好過。”彭氏到點頭稱是。次早見無垢隻坐在房中不出來,彭氏便自送湯送水進去,嬌著聲兒去撩他。那無垢隻不抬頭,不大應聲,任他在麵前裝腔賣俏。彭氏道:“小師父,怎隻呆坐。報恩寺好個塔,十廟觀星台,也去走一走。”無垢道:“小僧不認得。”彭氏道:“隻不要差走到珠市樓去。”笑嘻嘻去了。午間拿飯去,道:“小師父,我們家主公,他日日有生意不在,隻有我。你若要甚麽,自進來拿。我們小人家不甚內外的。”無垢道:“多謝女菩薩,小僧三餐之外,別不要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師父,你多少年紀?”無垢道:“十八歲了。”彭氏道:“好一個少年標致師父。說道師公替徒孫,是公婆兩個一般,這是有的麽?”無垢道:“無此事。女菩薩請回,外觀不雅。”彭氏道:“這師父還臉嫩。我這裏師父們見了女人,笑便堆下來,好生歡喜哩。也隻是年紀小,不知趣味。”無垢紅了臉,隻把經翻。入不得港,去了。
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彭氏道:“胡說,隻是這和尚假老實,沒處入港,怎麽?”徐文想想道:“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兩日,不曾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個不伏,經官也壞自己體麵,倒不如隻是謀了他罷。再過兩日,人知道他在我家下銀子散了,就大事去了。”夫婦兩個便計議了。到次日是六月六日,無垢說了法,念了半日經,正睡。隻見他夫婦悄悄的做下手腳,二更天氣,隻聽得他微微有鼾聲。徐文先自己去抉開房門,做了個圈,輕輕把來套在頸上。夫妻兩個各扯一頭,猛可的下老實一扯,隻見喉下這一箍緊,那和尚氣透不來,隻在床上掙得幾掙,早已斷命。他夫妻尚緊緊的扯了一個時辰,方才放手。放時隻見和尚眼突舌吐,兩腳筆直。
疏月綺窗回,金多作禍媒。
遊魂渺何許,清夜泣蒿萊。徐文將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將鋤頭掘開地下,可二尺許,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麵堆些壇甕。把他竹籠打開來,見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不歡喜,不消得說。
隻此時彭氏見有娠了,十月將足。這日夜間,隻聽得徐文魘起來,失驚裏道:“有鬼!有鬼!”彭氏問時,道:“我夢見那無垢,直趕進我房中來,因此失驚。”彭氏也似失驚般,一會兒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連幾次陣痛,緊生下一個小廝來。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細一看,與無垢無二,便要淹死。彭氏道:“當日你已殺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殺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們兒子,把這一注橫財仍舊歸了他,也是解冤釋結。”徐文也便住了手,彭氏便把來著實好看待他。隻是這小廝真性不移,也隻吃胎裏素,母親抱在手裏,見著佛堂中供養,原是他的經,他便撲去要看。他看見他原帶來竹籠尚在,常撲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沒心去管理他,自把這宗銀子暗暗出來,合個夥計在外做些經商生意。彭氏因沒子,倒也顧念他。更喜得這小廝一些瘡毒不生,一毫病痛沒有。不覺已是六歲,叫他上學讀書。他且是聰明,過目成誦,叫名徐英。隻是這徐英生得標致,性格兒盡是溫雅,但有一個,出門歡喜入門惱。在學中歡歡喜喜,與同伴頑也和和順順的;一到家中便焦躁,對著徐文不曾叫個爺,對著彭氏也不曾叫個娘,開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婦”、“老養漢”。幾次徐文捉來打,他越打越罵,甚至拿著刀,便道:“殺你這兩個老強盜才好!”那徐文好不氣惱。
間壁一個吳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兒,怎麽著實打他?這沒規矩,也是你們嬌養慣了。比如他小時節,不曾過滿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說叫得一兩個字出,就叫他罵人,‘老奴才’、‘老畜生’、‘老養漢’、‘小養漢’,罵得一句,你夫妻兩個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兒子會打人了,做樁奇事。日逐這等慣了,連他不知罵是好話、罵是歹話,連他不知那個好打、那個不好打。也是你們嬌養教壞了他。如今怎改得轉?喜得六歲上學,先生訓他,自然曉得規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搖搖擺擺,好個模樣,替這些學生也有說有道,好不和氣,怎你道他不好?且從容教導他,恕他個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時節也好,如今一似著傷般,在家中就劣崛起來,也是我老兩口兒的命。”吳婆道:“早哩,才得六七歲,那裏與他一般見識得。”彭氏也應聲道:“正是,罷了。”無奈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著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這老畜生、老淫婦。”捉著塊石頭道:“定要打殺你這老忘八、老娼根。”也曾幾次對先生講他,他越回家嚷罵不改。鄰舍又有個唐少華,也來對徐英道:“小官,爺和娘養兒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說十個月懷著這苦,臨產時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那一刻不把心對?忙半日不與乳吃,怕餓了小廝;天色冷,怕凍了小廝;一聲哭,不知為著甚麽,失驚裏忙來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飯,何曾空閑?大冷時夜間,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來收拾?還推幹就濕,也不得一個好覺兒。你不聽得那街上唱歌兒的道:‘奉勸人家子孫聽,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懷耽受母恩。’學生這句句都是真話。學生你要學好,不可胡行。”徐英道:“我也知道,不知怎麽見了他便生惱。”唐少華又道:“沒有不是父母,你要聽我說。”這徐英那裏得個一日好?到得家裏便舊性發了。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嘔了多少氣。這日學中回來,道飯冷了,便罵彭氏。彭氏惱了,趕來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個翻筋鬥,氣得臉色如土。複身趕來,一把要撏他頭發,被他臂上一拳,打個縮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麵與這些鄰舍說天話,聽得裏麵爭嚷,知是他娘兒兩個爭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趕將進去,恰遇他跑出來時,一撞也是一交。徐英早是跳去門外了。眾人看見徐英,道:“做甚麽?做甚麽?”隨即見徐文夫婦忙趕出來,道:“四鄰八舍,替我拿住這忤逆賊。”徐英道:“我倒是賊?我不走,我不走。”彭氏道:“我養了他十四歲,不知費了多少辛苦。他無一日不是打便是罵,常時馱刀弄杖要殺我。適才把我推一交,要去撏他頭發時,反將我臂膊上打兩下,老兒走來,又被他丟一交。列位,有這等打爺罵娘的麽?”徐文道:“我隻打死了這畜生罷,譬如不養得。”徐英道:“你還要打死我!”便就地下一抉兩抉,抉了一塊大石頭,道:“我先開除你這兩個老強盜。”怒氣填胸短發支,夙冤猶自記年時。
擬將片石除凶暴,少泄當年係頸悲。正待打來,虧得一個鄰舍來德搶住了,道:“你這小官真不好。這須是我們看見的,教道鄉村個個是你,也不要兒女了。”唐少華道:“學生,我們再要如何勸你?你不肯改,若打殺爺娘,連我們鄰舍也不好。你走過來,依我,爹娘麵前叩個頭賠禮,以後再不可如此。”徐英道:“我去磕這兩個強盜的頭?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殺,明日殺,決不饒他。”眾人聽了,都抱不平。跳出一個鄰舍李龍泉道:“論起不曾出幼,還該恕他個小,但隻是做事忒不好得緊。我們不若送他到官,也驚嚇他一番,等他有些怕懼。不要縱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幹連。”便去叫了總甲。這時人住馬不住,徐英道:“寧可送官,決不賠這兩個強盜禮。”眾人便將他擁住了,來見城上禦史。這禦史姓祁:冠頂神羊意氣新,閑邪當道譽埋輪。
霜飛白簡古遺直,身伏青蒲今諍臣。
輦轂妖狐逃皎日,郊圻驄馬沐陽春。
何須持斧矜威厲,已覺聲聞自軼塵。他夜間忽夢一金甲神,道:“明日可問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早間坐堂,適值地方解進,道地方送忤逆的。禦史問時,道:“小的地方有個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罵父母。昨日又拿石塊要打死他兩個。小的拿住,送到老爺台下。”禦史叫徐文道:“這是你第幾個兒子?”徐文道:“小的止得這一個。”禦史道:“若果忤逆,我這裏正法,該死的了,你靠誰人養老?”徐文道:“隻求爺爺責治,使他改悔。”禦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禦史一看:短發如雲僅覆肩,修眉如畫恰嫣然。
瓠牙櫻口真堪愛,固是當今美少年。禦史心裏便想道:“他恁般一個小廝,怎做出這樣事來?”便叫徐英:“你父母止生得你一個,你正該孝順他。況你年紀正小,該學好,怎忤逆父母,是甚緣故?”徐英道:“連小的也不知道甚緣故,隻是見他兩個,便心裏不憤的。”禦史把須撚上一撚,想了一會,就叫彭氏道:“這不是你兒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幾歲?”彭氏道:“十四歲。”禦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細想一想,這一報還一報。”連把棋子敲上幾聲,隻見彭氏臉都失色。禦史道:“你快招上來。”這些鄰舍聽了道:“這官好糊塗,怎告忤逆,反要難為爹娘?”隻見那禦史道:“昨日我夢中,神人已對我說了。快將那事招來。”彭氏隻顧回頭看徐文,徐文已是驚呆了。禦史又道:“六月六日事。”這遭彭氏驚得隻是叩頭道:“是,神明老爺,這事原不關婦人事,都是丈夫主謀。”禦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謀了。快快招,不招看夾棍伺候。”徐文隻得把十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說:“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個英山清涼寺和尚叫做無垢,帶銀一百二十兩來南京印經。小人一時見財起意,於初六日晚將他絞死,這是真情。”禦史道:“屍骸如今在那裏?”徐文道:“現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禦史隨著城上兵馬發驗。又問:“這徐英幾時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禦史道:“這就是無垢了。”就叫徐英:“你忤逆本該打死,如今我饒你。你待做些甚麽?”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禦史點一點頭道:“也罷,我將徐文家產盡給與你,與你做衣缽之資。”隻見徐英叩頭道:“小人隻要原謀的一百二十兩,其餘的望老爺給彭氏,償他養育的恩。”禦史又點頭道:“果是個有些來曆的,故此真性不迷。”這些鄰舍聽了,始知徐文謀殺無垢,徐英是無垢轉世,故此還報要殺。若使前世殺他,今世又枉殺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夢,又得這神明的官勘出。須臾兵馬來報,果然於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禦史就將徐文問擬謀財殺命斬罪,參送法司。又於徐文名下追出原謀銀一百二十兩、當日隨身行李。其餘鄰裏因事經久遠免究。
徐英出衙門,彭氏便於房中取出他當日帶來竹籠,並當日僧鞋、僧帽、僧衣、經卷還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舊名無垢,穿了當日衣帽,來謝祁禦史伸冤救命大恩。那禦史道:“你能再世不忘本來,也是有靈性的了。此去當努力精進,以成正果。”仍又在南京將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印造《大乘》諸經,又在南京各禪刹參禮名宿。他本來根器具在,凡有點撥,無不立解。小小年紀,也會講經說法。
真性皎月瑩,豈受浮雲掩。
幡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滿。一時鄉紳富戶都說他是個再來人,都禮敬他,大有施舍。
在南京半年,他將各部真經裝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辭各檀越名宿,複歸英山。隻見到寺山麓,光景宛然舊遊。信步行去,隻見寺宇雖是當年,卻也不免零落,見一個小沙彌,道:“你寺裏一個無垢和尚,你曉得麽?”道不曉得。一個老道人道:“有一個無垢師父,是定師太徒孫,遠師太徒弟。十來年前,定師太死,把他七八個銀子,他說要到南京去印經,一去不來,也不知擔這些銀子還俗在那邊?也不知流落在那邊?如今現現關鎖著一所關房,是他舊日的。”無垢道:“如今遠師太好麽?”道:“隻是吃酒,一壇也醉,兩壇也醉。不去看經應付,一發不興。”無垢聽了,便到殿上禮拜了世尊,把經卷都挑在殿上,打發了這些挑經卷的。這各房和尚都來看他,道那裏來這標致小和尚。他就與這幹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遠師父?”一個和尚道:“師祖在房中。”無垢道:“這等煩同一見。”眾人道:“酒鬼那裏來這相識?”無垢竟往前走,路徑都是熟遊,直到遠公房中。此時下午,他正磁壺裏裝上一壺淡酒,一碟醃菜兒,拿隻條甌兒在那邊吃。無垢向前道:“師父稽首。”把一個遠公的酒鍾便驚將落來,道:“師父那裏來?”無垢道:“徒弟就是無垢。”遠公道:“出家人莫打誑語。若是我徒弟去時還了俗,可也生得出你這樣個小長老哩。”無垢道:“師父,我實是你再生徒弟。你把這行李竹籠認一認。”遠公擦一擦模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裏?”無垢便將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謀害,後來托生他家,要殺他報仇,又得神托夢與祁禦史,將徐文正法,把原帶去銀一百二十兩盡行給我,我仍舊將來造經以完前願。如今經都帶在外邊,連忙請遠公在上忝拜了。遠公道:“這等我與你再世師徒了。隻是自你去後,我貪了這幾鍾酒,不會管家。你這些師弟師侄都是沒用的,把這一個房頭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這樣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龍天保祐,使你得還家,你來我好安枕了。隻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來,也不曾開,不知裏麵怎麽的了。”無垢來開時,鎖已鏽定,隻得敲脫。開門,裏邊但見:佛廚麵蛛絲結定,香幾上鼠矢堆完。蓮經零落有風飄,琉璃無光唯月照。塵落竹床黑,苔生石凳青。點頭翠竹,如喜故人來;映日碧梧,尚留當日影。無垢一看,依然當日棲止處,在就取香燭,在佛前叩了幾個頭,又在師祖前叩了幾個頭。
各房遍去拜謁,敘說前事,人人盡道稀奇。相見,無塵道:“前日師弟標致,如今越標致了。年紀老少不同,可也與無垢師弟麵龐相似,一個塑子塑的。”無垢又在寺中打齋供佛,謝佛恩護祐,並供韋馱尊者,謝他托夢。又將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來修戢殿宇,裝彩殿中聖像,每日在殿上把造來經諷誦解悟。其時蔡老夫婦尚在,也來相見,說起也是再生兒子,各各問慰了。闔城知他這托生報仇,又不忘本來,都來參謁、施舍。他後來日精禪理,至九十二歲,趺坐而終。蓋其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卻終能遂其造經之願,這事也極奇,僧人中也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