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哀我母生我軀,乳哺鞠育勞且劬。
兒戚母亦戚,兒愉母亦愉。
輕暖適兒體,肥甘令兒腴。
室家已遂丈夫誌,白發蒙頭親老矣。
況複昵妻言,逆親意。
帷薄情恩醴比濃,膝前孺慕摶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兒,此身離裏心不離。
肯耽床第一時樂,釀就終天無限悲。
老母高堂去複還,紅顏棄擲如等閑。
蒸黎何必羨曾子,似此高風未易攀。
古雲:“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隻因人無妻時,隻與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有妻,或是愛他的色,喜他的才,溺他的情,不免分了念頭。況且娶著一個賢婦,饑寒服食,昏定晨省,兒子管不到處他還管到。若遇了個不賢婦人,或是恃家中富貴,驕傲公姑;或是勤吃懶做,與公姑不合;或鄙嗇愛小,嫌憎公姑費他供養;或有小姑小叔,疑心公姑護短偏愛。無日不向丈夫耳根絮絮,或到公姑不堪,至於嗬斥,一發向丈夫枕邊悲啼訴說。那有主意的男子,隻當風過耳邊,還把道理去責他,道沒有個不是的父母,縱使公姑有些過情,也要逆來順受,也可漸漸化轉婦人。若是耳略軟,動了一點憐惜的念頭,日新月累,浸潤膚受齊來,也不免把愛父母稍懈。還有平日原怕他強悍,恐怕拂了他,致他尋了些短見,惹禍不小,便趁口說兩句,這婦人越長了誌了。不知夫妻原當恩愛,豈可到了反目生離!但祭仲妻道:“人盡夫耳,父一而已。”難道不可說:“人盡妻也,母一而已”。還要是男子有主持,若是大家恐壞了體麵,做官的怕壞了官箴,沒奈何就中遮掩,越縱了婦人的誌,終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個庸人,卻有直行其是的。
這事在姑蘇一個孝子。這孝子姓周名於倫,人都叫他做周舍。他父親是周楫,母親盛氏。他積祖在閶門外橋邊,開一個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狀元紅、蓮花白,各色酒漿。橋是蘇州第一洪,上京船隻必由之路,生意且是興。不料隆慶年間,他父親病歿了,有個姊兒,叫做小姑,他父親在日,曾許吳江張三舍。因周楫病歿,張家做荒親娶了去,止剩他母子,兩身相倚,四目相顧。盛氏因他無父,極其愛惜,揀好的與他穿,尋好的與他吃,叫他讀書爭氣。那周於倫卻也極依著教訓,也極管顧母親。喜的家道舊是殷實,雖沒個人支持,店麵生意不似先時,胡亂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過。
到了十五六歲,周於倫便去了書,來撐支舊業。做人乖巧和氣,也就漸漸複起父業來。母親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戶,為他尋親。尋了一個南濠開南貨店錢望濠女兒,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嬌媚。一進門,獨兒媳婦,盛氏把他珍寶相似。便他兩夫妻,年紀小,極和睦。周於倫對他道:“我母親少年守寡,守我長成,一個姊姊又嫁隔縣,你雖媳婦,就是女兒一般,要早晚孝順他,不要違拗。”掌珠聽了,便也依他。隻掌珠是早年喪母的,失於訓教,家中父親溺愛,任他吃用,走東家闖西家,張親娘李大姐,白話慣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歿後,道來路少,也便省使儉用,鄰舍也不來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來,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與丈夫閑話,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閑,如何有工夫與他說笑?看他甚是難過。過了幾月,與丈夫的情誼浹洽了,也漸漸說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甚飲食都不得到口,希圖丈夫的背地買些與他。那周於倫如何肯?就有時買些飲食,畢竟要選好的與母親,然後夫妻方吃。掌珠終是不快。
似此半年,適值盛氏到吳江探望女兒,周於倫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與這些鄰人說一說兒,卻又聽得後門外內眷且是說笑得熱鬧,便開了後門張一張。不料早被左鄰一個楊三嫂見了,道:“周家親娘,你是難得見的,老親娘不在,你便出來話一話。”掌珠便隻就自己門前,與這些鄰人相見。一個是慣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個是慣走街做媒作保的徐親娘,一個是慣打罵家公的楊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與往來。那李二娘一見便道:“向日楊親娘說周親娘標致,果然標致得勢,那不肯走出來白話一白話。”楊三嫂道:“老親娘原是個獨拄門的,親娘也要學樣?隻是你還不曾見親娘初嫁來時,如今也清減了些。”李二娘道:“瘦女兒,胖媳婦,那倒瘦了,難道嫁家公會弄瘦人?”楊三嫂道:“看這樣花枝般個親娘,周舍料是恩愛,想是老親娘有些難為人事。”隻見徐婆道:“這老娘極是瑣碎,不肯穿,不肯吃,終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們夫妻世界,做甚惡人!”掌珠隻是微笑不做聲!忽聽得丈夫在外邊叫甚事,慌忙關了門進去。
自此以後,時時偷閑與這些人說白。今日這家拿出茶來,明日那家拿出點心來。今日這家送甚點心來,明日那家送甚果子來。掌珠也隻得身邊拿些體己錢,不敢叫家中小廝阿壽,反央及楊三嫂兒子長孫,或是徐媒婆家小廝來定,買些甚果子點心回答。又多與買的長孫、來定些,這兩個都肯為他走動。遇著李二嫂,隻是說些公婆不好,也賣弄自家不怕、忤逆他光景。楊三嫂隻說自己鉗製家公,家公怕他的模樣。徐媒婆隻是和子,時嚐說些趣話兒取笑他三人。
似此熱鬧半個月,周於倫隻顧外麵生意,何嚐得知?不期盛氏已自女兒家回來,說為女兒病了急心疼,在那廂看他,多住了幾日。掌珠因婆婆來,也便不敢出門。這些女伴知他婆婆撇古,也不來邀他。每日做著事時,聽他們說笑,心裏好不癢癢的,沒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樓上時,略偷閑與這些鄰人說說兒。早已為這些人挑撥,待盛氏也有幾分懈怠,待丈夫也漸漸放出些淩駕。嚐乘周於倫與他歡笑時節,便假公濟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該買些甚將息,如今買來的隻夠供養阿婆,不得輪到你,怕淘壞身子。”那周於倫極知道理,道:“一日所撰,能得多少?省縮還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飲食上,我們原該省口與婆婆,常言道:他的日子短,我們的日子長。”或有時裝了愁苦的模樣,道婆婆難服侍。周於倫道:“隻是小心,有甚難服侍。”若再說些婆婆不好,於倫便嗔惱起來。掌珠隻得含忍,隻好向這些鄰舍道他母子不好罷了。
忽一日,盛氏對著周於倫道:“先時你爹生意興時,曾趲下銀子八九十兩。我當時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經商,又可生些利息。”周於倫道:“家中酒店盡可過活,怎舍著母親又去做客?”盛氏道:“我隻為你。我與媳婦守著這酒店,你在外邊營運,兩邊,可望家道殷實。”掌珠聽了,甚是不快,道:“顧了田頭,失了地頭。外邊去趁錢,不知何如?家中兩個女人怕支不來。”盛氏不言語,意似怫然。周於倫道:“既母親分付,我自出去。家中酒店,你便撐持,不可勞動母親。我隻揀近處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來看家中便是。”與人商量,道買了當中衣服,在各村鎮貨賣,隻要眼力,買得著,賣時也有加五錢。便去城隍廟求了一簽,道“上吉”,便將銀子當中去斛了幾注,收拾起身。臨行時,掌珠甚是不快活。周於倫再三安慰,叫他用心照管母親,撐支店麵。拜辭母親去了。店中喜得掌珠小時便在南貨店中立慣了,又是會打吱喳的人,也不臉紅。銅錢極是好看,隻有銀子倒難看處。盛氏來相幫,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見他生得好個兒,故意要來打牙撩嘴,生意越興。但是掌珠終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纏不過,也便讓他兩厘,也便與他搭用一二文低錢;或是低銀,有那臉涎的,擂不過,也便添他些。盛氏道你手鬆做人情,時時絮聒他。又有楊家長孫與徐家來定來買時,他又不與論量,多與他些。又被盛氏看見,道:“若是來買的都是鄰舍,本錢都要折與他。”每日也瑣碎這等數次。況且每日不過是一兩個錢小菜過一日,比周於倫在家時更酸嗇,又為生意上添了許多參差。
隻見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樓上,掌珠獨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與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銀櫃上悶悶的,忽抬頭見徐親娘走過,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櫃外,便張那邊布簾內。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樓上,坐坐不妨。”徐婆道:“喜得親娘管店,個個道你做人和氣,生意比周舍時更興。”掌珠歎口氣道:“還隻不中婆婆的意。”徐婆便合著掌道:“佛爺,一個外邊,一個家中,供養著他,還得福不知!似我東走西走,做媒賣貨,養著我兒子媳婦,還隻恨少長沒短不快活哩!虧你,虧你。”掌珠便將店中好酒斟上一甌,送與徐婆道:“沒人煮茶,當茶罷!”徐婆吃了道:“多謝,改日再來望你,常言道且守,倘這一病歿了,你便出頭了。”掌珠道:“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謝去了。這邊掌珠也便有個巴不得死的光景,湯水也便不甚接濟。說說,道店中生意丟不得,盛氏也無奈何他。虧得不是甚重病,四五日好了。隻是病後的人,越發兜搭,兩下幾乎像個仇家。
過了兩月,果然周於倫回家,獲有四五分錢,盛氏好不歡喜。到晚,掌珠先在枕邊告一個下馬狀,道:“自己出頭露麵辛苦,又要撐店,又要服侍婆婆。生意他去做著,就把人趕走了,虧我兜收得來。”又十主九憎嫌,氣苦萬狀。周於倫道:“他做生意扣緊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侍,家中少人,你也推不去,凡事隻忍耐些。如今我做了這生意,也便丟不得手。前次剩下幾件衣服,須要賣去。如今我在這行中,也會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擺拆出拚,依然時樣。短小道袍,變改女襖,袖也有得拚。其餘裙襖,鄉間最喜的大紅大綠,如今把淺色的染木紅官綠,染來就是簇新,就得價錢。況且我又拿了去闖村坊,這些村姑見了,無不歡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錢?若是女人自買,越發好了。這生意斷是不舍,你還在家為我一撐。”把這掌珠一團火消做冰冷,掌珠隻可歎幾口氣罷了。
次日,於倫梳洗,去到盛氏房中問安。盛氏也告訴掌珠做生意手鬆,又做人情與熟人,嗔我說他,病時竟不理我。卻好掌珠也進房問安,於倫道:“適才聞得你做生意手鬆,這不慣,我不怪你。若做人情與熟人,這便不該。到病時不來理論,這便是不孝了。”掌珠道:“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來,那不長進的銀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畢竟刀刀見底,人須不來。熟人不過兩個鄰舍,我也沒得多與他。至於病時,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單身,進裏麵長久恐有失脫,畢竟又要怨我。遲些有之,也並沒個不理的事。”於倫道:“你若說為生意,須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關兩日何妨?以後須要小心服侍,輕則我便打罵,重則休你。”掌珠聽了,兩淚交流。欲待回家幾時,奈又與晚母不投,隻得忍耐,幾日不與丈夫言語。
不上一月,周於倫貨完了起身,隻得安慰母親道:“孩兒此去,兩月就回。母親好自寧耐。我已分付他,量必小心。”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須不可與他一般見識,想他如何守我到今,豈可不孝順他!凡事看我麵,不要記恨。”掌珠道:“誰記恨來?隻是他難為人事。”周於倫兩邊囑咐了再三,起身。
誰料這婦人道盛氏怪他做生意手鬆,他這番故意做一個死,一注生意,添銀的決要添,饒酒的決不肯饒。要賣不賣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裏邊見,怕打走了主顧,道:“便將就些罷。”掌珠道:“省得丈夫回來,道我手鬆折本。”盛氏知是回他嘴,便不做聲。一連兩三日,見當先一日兩數生意。如今二三錢不上,天熱恐怕酒壞,隻得又叫他將就些。他便亂賣低銀低錢,也便不揀,便兩三遭也添。盛氏見了心疼,晚間吃夜飯時道:“媳婦,我的時光短,趁錢隻是你們享用。這生意死煞不得,太濫泛也不得。死煞人不來,濫泛要折本。你怎不顧你們趁錢折本,反與我憋氣?”掌珠道:“初時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你們。如今叫我將就些,也是你們。反又來怨悵,叫人也難。不若婆婆照舊去管店,我來學樣罷。”到次日他便高臥不起來,盛氏隻得自去看店。他聽見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來且開了後門閑話。楊三嫂見了道:“周親娘一向難得見麵,怎今日不管店走出來?”掌珠道:“我不會做生意,婆婆自管店。”楊三嫂道:“前日長孫來打酒,說你做生意好又興,怎不會得?他要討苦吃,等他自去,你落得自在。”正說間,隻見李二娘自家中走出來,道:“快活!快活!我吃這老厭物蒿惱得不耐煩,今日才離眼睛。”楊三嫂便道:“那裏去了?”掌珠道:“是甚人?”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現世阿公,七老八十,還活在這邊。好意拿食去與他,他卻道鹹道酸,爭多爭少,無日不碎聒管閑事。被我鬧了幾場,他使性往女兒家過活去了,才得耳朵邊、眼睛裏幹淨。”掌珠道:“怕家公要怪。”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甚!他若好好來勸,還饒他打。他若幫來嚷,我便撞上一頭,隻要吃鹽鹵,吊殺勒殺,怕他不來求?求得我歇,還要半月不許他上床,急他個不要。”楊三嫂道:“隻怕你先耐不住。”掌珠聽了,歎口氣道:“我家老人家,怎得他離眼?”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隻見來的因掌珠連日手鬆,都要尋小親娘。生意做不伏,隻得去叫掌珠,那裏肯來?聽他下了樓,又寂然沒個蹤影。隻得叫阿壽看著店,自進裏麵。卻是開著後門,人不見影,唯聞得後門外有人說笑。便去張看,卻是掌珠與這兩個鄰舍坐著說話。盛氏不覺紅了臉道:“連叫不應,卻在這裏閑話。”掌珠隻得立起身便走。這兩鄰正起身與盛氏廝喚,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應。他進門便把掌珠數落道:“你在我家做媳婦年把,幾曾見我走東家、串西家?你小小年紀,丈夫不在,卻不在家裏坐,卻在外邊亂闖!你看這些人,有甚好樣學?待你丈夫回來,與他說一說該與不該。”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這兩個鄰人惱了,道:“媳婦你磨得著,我們鄰舍怎廝喚不回?又道我們沒有好樣,定要計議編擺他。”數日之間,掌珠因盛氏詬罵,又怕丈夫回來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來開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邊,自卻在裏邊煮茶做飯,不走開去。
這日正早下樓來,隻見李二娘來討火種,道:“連日聽得老親娘擊聒,想是難過。”掌珠道:“擊聒罷了,還要對我丈夫說,日後還要淘氣。”李二娘道:“怕他做甚!徐親娘極有計較,好歹我們替你央及他,尋一計較,弄送他便了。”正說間,恰好徐婆過來。李二娘道:“連日怎不見你?”徐婆道:“為一個桐鄉人,要尋一個老伴兒。他家中已有兒子媳婦,不要後生生長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潔淨標致的。尋了幾個,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訴他,道:“他婆婆不曉事,把我們都傷在裏邊。”徐婆道:“腳在你肚皮下,你偏常走出來,不要睬。他嚷與他對嚷,罵與他對罵。告到官,少不得也要問我們兩鄰。”掌珠道:“怕他對丈夫講,丈夫說要休我。”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你尋一家沒大沒小,人又標致,家又財主的與你。我想你丈夫原與你過得好,隻為這老厭物。若沒了這老厭物,你就好了。我如今有一個計較,趁這桐鄉人尋親,都憑我作主的,不若將他來嫁與此人,卻不去了眼中釘?隻是不肯出錢的。”李二娘道:“脫貨罷了,還求財?”掌珠道:“隻是他怎肯嫁?”徐婆道:“他自然不肯,我自與那邊說通了,騙他去。”掌珠道:“倘丈夫回來尋他,怎處?”徐婆道:“臨期我自教導你,決不做出來。直待他已嫁,或者記念兒子,有信來,自身來。那時已嫁出的人,不是你婆婆了,就是你丈夫要與你費嘴,時已過的事,不在眼麵前娘,比你會溫存?枕邊的家婆,自是不同。也畢竟罷了。你自依我行。”此時掌珠一來怪婆婆,二來怕丈夫回來,聽信婆婆有是非,便就應承。
隻見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樓。掌珠還在那廂洗刮碗盞。隻聽有人把後門彈了一聲,道:“那人明日來相,你可推病,等你婆婆看店,他好來看。”掌珠聽了,也便上樓安息。睡到五鼓,故作疼痛之聲。天明盛氏來看,卻見掌珠蹙了眉頭,把兩手緊揉著肚子,在床裏滾。問他,勉強應一聲“肚疼”。盛氏道:“想一定失蓋了,我衝口薑湯與你。”便下去打點湯,又去開店。
將次巳牌,一個人年紀約五十多歲,進來買酒,遞出五十個錢來,一半是低錢,換了又換,約莫半個時辰才去。不知這個人,正是桐鄉章必達,號成之,在桐鄉南鄉住,做人極是忠厚。家中有兒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盡可過,向販震澤綢綾,往來蘇州。因上年喪了偶,兒子要為他娶親,他道:“我老人家了,娶甚親?我到蘇州,看有將就些婦人,討個作伴罷。”來了兩次,小的忒小,老的忒老,標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錢,醜的他又不要。這番遇著徐婆,說起這樁親事,叫他來看。這章成之看他年紀雖過四十,人卻濟楚能幹,便十分歡喜:窄窄春衫襯柳腰,兩山飛翠不須描。
雖然未是文君媚,也帶村莊別樣嬌。便肯出半斤銀子。徐婆仍舊乘晚來見掌珠,說:“客人已中意,肯出四兩銀子,連謝我的都在裏邊。”掌珠道:“這也不論,隻是怎得他起身?”徐婆道:“我自有計較。我已與客人說,道他本心要嫁,因有兒子媳婦,怕人笑不像樣。不要你們的轎子迎接,我自送他到船。開了船,憑他了料。他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尋個主兒,決不尋死。好歹明早收他銀子,與他起身。”掌珠此時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餘姑媳不能無情,又恐丈夫知覺,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隻聽得有人打門,推窗問時,道吳江張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篤,來說與婆婆。盛氏聽了,便在床上一骨碌爬起,道:“我說他這心疼病極凶的,不曾醫得,如何是好?”自來問時,見一漢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張旺,桐鄉人,船已在河下。掌珠吃了一驚,心中想道:“他若去,將誰嫁與客人?”便道:“這來接的一麵不相識,豈可輕易去?還是央人去望罷。”盛氏道:“誰人去得?這須得我自去。”掌珠道:“這等待我央間壁徐親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便蹙來見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來接他,攔又攔不住。隻得說央你送他,來與你計議。”徐婆笑道:“這是我的計。銀子在此,你且收了。”打開看時,卻是兩錠逼火。徐婆道:“你去,我正要送他交割與蠻子。”掌珠回來道:“徐親娘沒工夫,我再三央及,已應承了。”便去廚下做飯,邀徐親娘過來,兩個吃了起身。盛氏分付掌珠,叫他小心門戶,店便晏開早收些,不要去到別人家去。又分付了阿壽。掌珠相送出門,到了水次,隻見一隻腳船泊在河邊。先是一個人,帶著方巾,穿著天藍袖道袍,坐在裏邊。問時,道城中章太醫,接去看病的。盛氏道:“閑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忙叫開船。將次盤門,卻是一隻小船飛似趕來。相近,見了徐婆道:“慢去。”正中徐家來定。徐婆問:“甚緣故?”來定道:“是你舊年做中,說進王府裏的丫頭翠梅,近日盜了些財物走了。告官,著你身上要,差人坐在家裏,接你回去。”徐婆道:“周親娘央我送老親娘,待我送到便來。暫躲一躲著。”來定道:“好自在生性,現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終須當不得你。”盛氏聽了道:“這等親娘且回去罷。”徐婆道:“這等你與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過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張旺,已來半日了,緣何還不到?”張旺笑道:“就到了。”日午船中做了些飯來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將次晚了,盛氏著忙道:“吳江我遭番往來,隻半日,怎今日到晚還不到?”隻見那男子對著張旺道:“你與他說了罷。”張旺道:“老親娘,這位不是太醫,是個桐鄉財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兒子媳婦,舊年沒了家婆,要娶一個作老伴兒。昨日憑適才徐老娘做媒,說你要嫁,已送銀十兩與你媳婦,嫁與我們阿爹。你仔細看看,前日來買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義男章旺,那是甚張旺?這都是你媳婦與徐老娘布就的計策,叫我們做的。”盛氏聽了,大哭道:“我原來倒吃這忤逆潑婦嫁了,我守了兒子將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艙,打算向河中跳。不期那章成之忙來扯住道:“老親娘,不要短見。你從我不從我憑你。但既來之,則安之。你媳婦既嫁你,豈肯還我銀子?就還我銀子,你在家中難與他過活。不若且在我家。為我領孫兒過活罷了。”盛氏聽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個家主婆,怎與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難合夥。死了,兒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兒子來贖我。”便應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從。若要我領你孫兒,這卻使得。”正是:在他矮簷下,誰敢不低頭。隻是想自家苦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隨身,不勝悒怏。
徐婆回報,掌珠知道事已成,不勝歡喜。將那銀子分一兩謝了徐婆,又放心放膽買了些下飯,請徐婆、楊三嫂、李二娘一幹。徐婆又叫他將盛氏細軟都藏了,裝他做跟人逃走模樣,丈夫來問,且說他到張家。計議已定。不期隔得六七日,周於倫已回,買了些嘉湖品物,孝順母親。跨進門來,隻見掌珠坐在店裏,便問母親時,掌珠道:“張家去了。”周於倫道:“去張家做甚麽?”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樓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樓,道姑娘有病,著人接我要去。我道家中無人,又沒人跟隨。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隻得著徐親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沒人接他。”周於倫道:“莫不你與他有甚口麵去的?”掌珠道:“我與他有甚口麵?他回,你自得知。”周於倫道:“這不打緊,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次日打點了些禮,竟到吳江。姐夫不在,先是姊姊來見,道:“母親一向好麽?”周於倫吃了一驚,道:“母親七日前說你病來接他,已來了。”姐姐聽了,也便吃一個大驚,道:“何曾有這事?是那個來接?”於倫道:“是隔壁徐親娘送到水口的,怎這等說?”兩下驚疑,於倫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飯,於倫也吃不下,即趕回家。對著掌珠道:“你還我母親!”掌珠道:“你好沒理,那日你母親自說女兒病來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點了一個皮箱,張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親娘送去,出門時那一個不見?”隻見徐親娘也走過來道:“皇天,這是我親送到船裏的。船中還有一個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藍花綢海青,道是城中太醫。來接的是甚張旺。”又問鄰舍道:“是真出門的?”那一個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聽得人敲門來接。有的道:“早飯的時候,是穿著油綠綢襖、月白裙出門的。”又問:“家中曾有人爭競麽?”道:“並不曾聽得爭鬧。”細問阿壽,言語相同。
周於倫坐在家中,悶悶不悅,想道:“若是爭鬧氣不忿,畢竟到親眷人家,我又沒有甚親眷。若說有甚人勾搭,他守我十餘年沒話說,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樓上房中看,細軟已都沒了。好生決斷不下,凡是遠年不來往親戚家裏,都去打聽問,並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廟宇龜卜去處,也都走遍。在家如癡如呆,或時彈眼淚。過了半個多月,掌珠見遮飾過了,反來呆他道:“好漢子,娘跟人走,連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兒子不是周家兒子?”氣得個周於倫越昏了。為體麵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舊外邊去做生意。隻是有心沒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轉到桐鄉,背了幾件衣服闖來闖去,闖到一個村坊,忽抬頭見一個婦人,在水口洗衣服,與母親無二。便跑近前。那婦人已洗完,左手綰著衣服,右手提著槌棒,將走到一大宅人家。於倫定睛一看,便道:母親,你怎在這裏?原來正是盛氏。盛氏見了,兩淚交流,哽咽不語。可是:大海橫風生紫瀾,綠萍飄泊信波翻。
誰知一夕洪濤息,重聚南洋第一灘。半晌才道:“自你去後,媳婦怪我說他手鬆,故意不賣與人。叫他鬆時,他又故意賤賣。再說時,他叫我自管店,他卻日日到徐婆家。我說了他幾聲,要等你回來對你說。不料他與徐婆暗地將我賣到這章家。已料今生沒有見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憐見,又得撞見。不是你見我時,我被他借小姑病重賺我來時,眼目已氣昏了,也未必能見你。”於倫道:“我回時他也說小姑家接去。我隨到小姑家,說不曾到。又向各親眷家尋,又沒蹤影。不知小賤人合老虔婆,用這等計策。”盛氏又道:“我與媳婦不投,料難合夥。又被媳婦賣在此間,做小伏低,也沒嘴臉回去見人。但隻你念我養育你與守你的恩,可時來看我一看,死後把我這把骨殖帶回蘇州,與你父親一處罷了。”言訖母子大痛。周於倫此時他主意已定了,身邊拿出幾錢銀子,付與母親道:“母親且收著,在此盤纏。半月之間,我定接你回去。”兩邊含淚分手。
周於倫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裏想道:“我在此贖母親,這地老虎決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處置婦人,也傷體麵。我隻將他來換了去,叫他也受受苦。”算計了,回到家,照舊待掌珠。掌珠自沒了阿婆,又把這汙名去譏誚丈夫,越沒些忌憚了。見他貨物不大賣去,又回得快,便問他是甚緣故。於倫道:“一來生意遲鈍,二來想你獨自在家,故此便回。”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於倫也不回他。過了三日道:“我當初做生意時,曾許祠山一個香願,想不曾還得,故此生意不利。後日與你去同還何如?”掌珠道:“我小時隨親娘去燒香後,直到如今,便同你去。”到第二日,催於倫買香燭。於倫道:“山邊買,隻帶些銀子去罷了。”那掌珠巴明不曉,第二日梳頭洗臉,穿了件時新玄色花袖襖、燈紅裙,黑髻玉簪,斜插一枝小翠花兒,打扮端正。時於倫卻又出去未回,等得半日,把扇兒打著牙齒斜立,見周於倫來,道:“有這等鈍貨,早去早回。”於倫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別了楊三嫂、李二娘、徐親娘,分付阿壽照管門戶。兩個起身,過了盤門,出五龍橋,竟走太湖。掌珠見了:“我小時曾走,不曾見這大湖。”於倫笑道:“你來時年紀小,忘了。這是必由之路。”到岸,於倫先去道:“我去叫轎來。”竟到章家,老者不在,止他兒子二郎在家,出來相見。周於倫道:“前月令尊在蘇州,娶一女人回來,是卑人家母。是賤累聽信鄰人,暗地將他賣來的。我如今特帶他來換去,望二郎方便。”二郎道:“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專?”於倫道:“一個換一個,小的換老的,有甚不便宜?”章二郎點頭道:“倒也是。”一邊叫他母親出來,一邊著人看船中婦人何如。這邊盛氏出來,見了兒子道:“我料你孝順,決不丟我在此處。隻是如今怎生贖我?”於倫道:“如今我將不賢婦來換母親回去。”盛氏道:“這等你沒了家婆,怎處?”於倫道:“這不賢婦要他何用?”須臾看的人悄地回複二郎道:“且是標致,值五七十兩。”二郎滿心歡喜,假意道:“令堂在這廂,且是勤謹和氣,一家相得。來的不知何如?恐難換。”於倫再三懇求,二郎道:“這等且寫了婚書。”於倫寫了,依舊複到船中,去領掌珠。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個不耐煩,道:“有你這樣人,一去竟不回。”於倫道:“沒有轎,扶著你去罷。”便把一手搭在於倫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走了半晌,到章家門首。盛氏與章二郎,都立在門前。二郎一見,歡喜得無極。掌珠見了盛氏,遍身麻木,雙膝跪下道:“前日卻是徐親娘做的事,不關我事。”盛氏正待發作,於倫道:“母親不必動氣。”對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你性命,也是夫妻一場。”掌珠又驚又苦,再侍哀求同回時,於倫已扶了母親,別了二郎去了:烏鳥切深情,閨幃誼自輕。
隋珠還合浦,和璧碎連城。掌珠隻可望著流淚,罵上幾聲黑心賊。二郎道:“罷,你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這廂安靜。”一把扯了進去。
於倫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門首,看見他母子同回,吃了一驚,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門,故此反留下掌珠。給還他母親,後來必定要連累我。”一驚一憂,竟成了病。盛氏走進自房中,打開箱子一看,細軟都無,道:“他當初把女兒病騙我出門,一些不帶得,不知他去藏在那邊?”於倫道:“他也被我把燒香騙去,料也不帶得。”到房中看,母親的細軟一一俱在,他自己的房奩也在,外有一錠多些逼火,想是桐鄉人討盛氏的身銀,如今卻做了自己的身銀。於倫又向鄰人前告訴徐婆調撥他妻,把阿婆賣與人家做奶母。前時鄰人知道盛氏不見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畢竟守不過;也有的笑周於倫,道是個小烏龜。如今都稱讚周於倫,唾罵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於倫又到丈人家,把前後事一說,道:“告官恐傷兩家體麵,我故此把來換了。留他殘生。”錢望濠道:“你隻贖了母親罷,怎又把我女兒送在那邊?怎這等薄情?”終是沒理,卻也不敢來說。他後邊自到桐鄉去望時,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淩辱,苦不可言。見了父親,隻是流淚。父親要去贖他,又為晚妻阻擋不得去。究竟被淩辱不過,一年而死。
這邊周於倫有個三考出身做縣丞的仲德,聞他行孝,就把一個女兒與他。裏遞要舉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義夫。”抵死不肯。後來也納一個三考,做了個府經曆,夫妻兩個奉事母親終身。至今人都稱他是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