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鉞西陲意氣雄,鬥懸金印重元戎。
沙量虎帳籌何秘,缶渡鯨波計自工。
血染車輪螳臂斷,身膏齊斧兔群空。
歸來奏豈麒麟殿,肯令驃騎獨擅功!
大凡人臣處邊陲之事,在外的要個擔當,在內的要個持重。若在外的手握強兵數十萬,不敢自做主張,每每請教裏邊,取進止,以圖免後來指摘,豈不誤了軍機?在內的,身隔疆場千百裏,未嚐目擊利害,往往遙製閫外,憑識見以自作,禁中頗收,豈不牽製了軍事?故即如近年五路喪師,人都說是矇矇矇矇人馬驍勁,喪我的將帥,屠我士卒;後來遼廣陷沒,人都說是矇矇矇奸謀詭計,陷我城池。不知若能經撫和衷,文武效力,朝中與閫外同心應手,如古時卒知將意,將知帥意,謀有成局,而後出師,那得到這喪師失地的田地?故此若是真有膽力的人,識得定,見得破,看定事,做得來,何必張張皇皇驚嚇裏邊,張大自己的功?看定這人,做得來,何必紛紛紜紜撓亂外邊,圖分人的功?內外協心,內不專製,外不推委,又不忌功嫉能,愎諫任意,不惜身家,不辭艱苦,就是滅虜而後朝食的事情,也是容易做的。
我曾想一個榜樣來,我朝有個官人,姓項名忠,字藎臣,浙江嘉興府嘉興縣人。中正統七年進士,選刑部主事,升員外。正統十四年七月,北虜也先犯邊,太監王振創議禦駕親征,舉朝諫阻,王振不從,留了禦弟郕王監國,與幾個大臣居守,凡朝中大小官員,有才力謀略的,都令從駕。十七日出師,但見:陣列八方,隊分五色。左衝雄,右突武,前茅英,後勁勇,都擁著天子中央;赤羽日,白旄月,青蓋雲,皂纛霧,都簇著聖人黃鉞。浩蕩蕩雪戟霜戈,行如波湧;威凜凜雷鉦霆鼓,勢若山移。但隻是頂盔貫甲,不免是幾個紈袴兒郎;挺劍輪槍,奈何皆數萬市井子弟。介胄雖然鮮朗,真羊質而虎皮;戈矛空自鋒銛,怕器精而人弱。正是平日貪他數鬥糧,今朝難免陣前亡。爹娘妻子走相送,隻恐骸骨何年返故鄉。大駕出了居庸關,過懷來,到宣府,那邊報警的雨也似來。這閹奴王振,倚著人馬多,那裏怕他?還作威福,騰倒得戶、兵二部尚書,日日跪在草裏;百官上本請回駕的,都叫他掠陣,督兵上前。先是一個先鋒西寧侯宋謨、武進伯朱貴,遇著虜兵,殺得片甲不還。駙馬井源接應,也砍得個七零八落。每日黑雲罩在禦營頂上,非風即雨,人心惶惑。欽天監道:“天象不吉。”這閹奴才思想還京。到雞鳴山,韃兵追來,遣成國公朱勇斷後,被他趕到鷂兒嶺,殺個精光。八月十四日,將到懷來城,他又不就進城,且在土木地方屯紮人馬。隻見一夜,韃兵已團團圍定,各管兵官隻得分付排下鹿角,地上鋪了些鐵蒺藜、釘板,韃子也不敢來衝營。隻是營中沒了水,穿井到二丈,沒個水影兒。一連三日,韃子勢大,救兵又不敢來,那閹奴荒得沒法處。卻是韃子太師也先,差人講和。這閹奴便叫大學士曹鼐寫敕與和,也不待講和的回,他竟叫拔營。這一個令傳下,這些兵士便跑,那裏分個隊伍?那韃兵早已趕到了,也不管官員將士亂砍。這些兵士隻顧逃去,那一個願來迎敵與護駕?可憐一望裏嗬:白草殷紅,黃沙腥赤。血瀉川流,屍橫山積。馬脫鞍而悲嘶,劍交臥而枕藉。創深血猶滴,傷寡氣猶息。首碎駝蹄勁,軀裂霜鋒劇。將軍頸斷,空金甲之流黃;元輔身殂,徒玉帶之耀碧。吊有烏鴉,泣唯鼯鼫。夢繞金閨,魂離故國。浪想珠襦,空思馬革。生長綺羅叢,零落陰山磧。恨化鬼燐飄,愁緒濃雲濕。試風雨於戰場,聽嗚嗚之哀泣。莫說二十萬軍,王振這閹奴,把內閣曹鼐、張益、尚書鄜、埜王佐、國公張輔,一幹文武官員,不知是車輾馬踏,箭死刀亡,都沒了。還弄得大駕蒙塵,聖上都入於虜營。後邊也虧得於忠肅定變,迎請還朝。
隻是當時韃兵撩亂,早以把項員外抓了去,囚首垢麵,發他在沙磧裏看馬。但見項員外原是做官的,何曾受這苦楚?思想起來,好惱好苦:“若論起英雄失誌,公孫丞相也曾看豬,百裏大夫也曾牧牛,隻是我怎為羯奴管馬?到不如死休。”又回想道:“我死這邊,相信的道我必定死國,那相忌的,還或者道我降夷,皂白不分,還要死個爽快。”在那沙磧裏,已住了幾日,看這些臊子,每日不見一粒大米,隻是把家裏養的牛羊騾馬,又或是外邊打獵,捉來的狐兔、黃牛、麞麀、熊鹿,血瀝瀝在火上炙了吃,又配上些牛羊乳酪,吃罷把手在胸前襖子上揩抹。這搭襖子,可也有半寸厚,光耀耀的,油膩卻無一些兒輪到他。項員外再三想:“罷!在這裏也是死,逃去拿住也是死,大丈夫還在死裏求生。”便就在管的馬中,相上了兩匹壯健的在眼裏,乘著夜間放青,悄悄到皮帳邊,聽他這些韃子鼾聲如雷,他便偷了鞍轡,趕來拴上,慌忙跳將起去。又為肚帶拴不緊,溜了下來,隻得重又拴緊,騎了一匹,帶了一匹,加上兩鞭,八隻馬蹄,撲碌碌亂翻銀盞,隻向著南邊山僻處所去。日間把馬拴了吃草,去山凹裏躲,夜間便騎了往外跑。偏生躲在山裏時,這些臊子與韃婆、小韃,騎了馬山下跑來跑去,又怕他跑進山來,好不又驚又怕。卻又古怪,那邊馬嘶,這邊馬也嘶起來,又掩他的口不住,急得個沒法,喜是那邊韃子也不知道。似此三日,他逃難的人,不帶得糧,馬也何嚐帶得料?一片瞭地,不大分辨,東跑西跑,一日也三百餘裏。雖是輪流騎,卻都疲了,伏倒了,任你踢打,隻是不肯走起來。沒及奈何,隻得棄馬步走,晝伏夜行:山險向人欹,深鬆暗路岐。
驚塵舞飛處,何處辨東西。
不一日,闖到一個山裏,一條路走將進去,兩邊石塊生得狼牙虎爪般,走到山上一望,四圍石壁有數十丈,更無別路可來,山頂平曠,可以住得。前邊還有坐小山,山空中都築著牆,高二三丈,有小門,宛然是個城,城中有幾個水池。項員外看了,道:“這是個死路了。”喜得無人,身子困倦,便在鬆樹下枕了塊石頭睡去。隻見矇個人道:“項尚書,這是石城山,你再仔細看一矇矇,下山北去。”項員外驚醒,擦擦眼,卻見那壁樹根矇一個青布包,拿來看時,卻是些棋妙肉脯。他道天賜之物,將來吃了些,又在石池內掬了些水吃,多餘棋炒肉脯藏了,便覺精神旺相,就信步下山,往北行走。又是兩日,漸漸望見墩台,知道近邊了,便走將近去。隻見墩上軍道:“咄!甚漢子,敢獨自這廂走。”項員外道:“這是甚麽地方?”墩軍道:“是宣府。”項員外道:“我是中國隨駕官,被韃子拿去逃回的。”墩軍道:“你是官,你紗帽圓領呢?”項員外道:“拿了去,還有哩?”墩軍道:“你不要哄我,停會出哨的回,我叫帶你去。”項員外在墩下坐了半日,果然出哨的來,墩軍與他講了,就與他馬騎,送到總兵府,回哨就稟了總兵郭登。這總兵是文武兼全的,又好賢下士,聽說是個刑部員外,就請相見。隻見這項員外,日日在樹林中躲凹,身上衣服就扯得條條似的,頭不見木梳,麵可也成了個餅,臉不見水麵,又經風日,憔黑可憐。郭總兵叫取冠帶,梳洗相見。及至著靴時,腿上又是鮮血淋漓,蒺藜刺滿腳底,也著不得靴。行了禮,送在客館,著人為他挑去。向來隻顧得走,也不知疼痛,這番挑時,幾至暈去。將息了半月餘,郭總兵為備衣裝,資送到京。上本麵闕,蒙聖恩準複原職。此時家眷在京,正欲得一實信,開喪回南。不意得見,真是喜從天降。後來升郎中,轉廣西副使。潔己愛民,鋤強抑暴,道:“當日我為虜擒去,已拚一死報國,如今幸生,怎不舍生報國?”天順三年,因他曾在虜中,習知邊事,升陝西廉使,整飭邊事,訓練士卒,修築墩台,積穀聚糧,士民悅服。適丁母艱,士民赴京上民本請留。奪情起複,升大理卿。又奏留,改巡撫陝西右副都禦史。成化元年,韃賊挖延綏邊牆搶擄。二年來犯邊,都被項副都設奇製勝,大敗韃賊,一省士樂民安。不期到三年間,固原鎮有個土韃滿四,他原是個韃種。他祖把丹率眾歸降,與了個平涼衛千戶。宗族親戚隨來的,精壯充軍,其餘散在平涼崇信各縣,住牧耕種射獵,徭役極輕,殷富的多。滿四是個官舍,家事又有,收羅一班好漢揚虎力、南鬥、火敬、張把腰,常時去打圍射獵。一日,趕到石城,身邊見一個雪色狐狸,滿四一箭射去,正中左腿。滿四縱馬趕去,直趕入深山,一條路追去,隻是追不著。剛趕到平地上,馬一個前失,落下馬來。狐狸也不見了。隻見張把腰一馬趕到,道:“哥,跌壞了麽?好個所在,咱每不知道。這番韃子來,咱們隻向這廂躲。”火敬一起也到了,道:“韃子是咱一家人,他來正好趕著做事,咱們怎去躲?”大家一齊下馬去瞭看,道這高山上喜得又有水,盤桓了一回下來,不題。
隻是這張把腰是個窮土韃,滿四雖常照管他,也不夠他用,常時去收拾些零落牛羊兒,把手弄慣了。一日,往一個莊子上,見人一隻牛,且是肥壯,他輕輕走去把牛鼻上插上一個大針,自己一條線遠遠牽著,走不上半裏,撞著一班人田裏回來,道:“這是我家牛,怎走在這裏?”去一看,道是那人偷牛了,趕上把張腰拿住,打上一頓。正是雙拳敵不得四手,怎生支撐?回去告訴火敬,火敬大惱:“你尋牛去罷,怎打我兄弟?明日處他。”過得五六日,火敬與南鬥一幹人,裝做子趕將來,弓上弦,刀出鞘,一嚇的把這些人嚇走,一家牛羊都趕去了。不知這個是致仕張總兵的莊子,被他訪知,具狀在陳撫台。其時適有個李俊,是通渭縣人,他包攬錢糧,侵用了不完,縣中來拿,他拒毆公人,逃在滿四家中。又有個馬驥,是安東衛軍餘,醉後與人爭風,把人打死,逃奔滿四。各處訪知,都來提拘。兵道蘇燮,著他族中指揮滿要人。滿隻得帶了二十多個家丁去拿。滿四便聚了眾人計議,南鬥道:“兵爺來拿,此去九死一生,沒個投死之理!”李俊道:“大丈夫就死,也須攪得天下不太平,怎束手就縛?”滿四道:“憑著咱膽氣,料沒得與他拿去,隻他官兵來奈何?”馬驥道:“大哥長他人誌氣!便這些官兵隻好囔飯,韃子來驚得不敢做聲,待他去了十來裏放上一個炮,去趕一趕兒,有甚武藝。若來定叫他片甲不回。”滿四道:“咱這裏須人少。”楊虎力道:“目今劉參將到任,馮指揮在咱們人家要磕頭禮,不若著人假他一張牌,每戶加銀多少,又著去催促,要拿去追比,人心激變,那時我們舉事,自然聽從。前日看的石城山,是個天險,我們且據住了,再著人勾連套虜,做個應手。勢大攻取附近城池,不成逃入套去,怕他怎生?”滿四連聲“有理”,先著楊虎力督領各家老少、牛羊、家產,走入石城山。
這廂滿已是來了,擺了幾對執事,打了把傘,自騎了匹馬,帶了二十餘家丁,走到堡裏。滿四歡然出來相見,道:“上司來提,這須躲不去。”就分投著人領他的家丁去吃酒飯,一麵喚人,那邊布定了局。到一家,一家殺,二十多個家丁執事,不消半個時辰,都開除了,滿吃了兩盅酒,等到日斜,不見人來,叫滿四去催促。滿四道:“就來了。”隻見火敬一幹提了血淋淋二、三十顆首級進來,驚得滿魂不赴體。滿四道:“從咱則生,不從則死。”一把扯滿上馬,同入石城山,把堡子一把火燒了罄盡,都在石城山頂安身。那時李俊又去煽哄這些土韃,便有千餘之眾。參將劉清知道,便領兵趕來,隻見這一枝兵:介胄鏽來少色,刀槍鈍得無铓。旌旗日久褪青黃,破鼓頻敲不響。零落不成部伍,蕭疏那見剛強。一聲炮響早心忙,不待賊兵相抗。正行時,那廂滿四道:“不要把他近山,先與他一個手段。”自己騎了匹白馬,挺槍先行,這班馬驥、南鬥一齊隨著。遠遠見了,劉參將忙叫紮住。滿四一條槍,侄兒滿能一捍刀,直衝過來。劉參將見兵勢凶銳,無心戀戰,撥回馬便走。其餘軍士也隻討得個會跑,早已被他殺死百數,搶去衣甲刀槍數百。滿四歡喜回兵。劉清雪片申文告急,陳巡撫便會了任總兵,著都司邢端、申澄,領各衛兵討捕。這邊滿四探聽這消息,更集眾商議。楊虎力道:“咱兵少,他兵多,不要與他對敵。且等他進山來,隻須如此如此,便可全勝。”擺布已定。那邢都司哨見無人,果然直抵山下,隻聽得一聲喊起,石頭如雨點下來,申澄督兵救援,早被一石塊打著麵門,死在山下。邢都司帶著殘兵逃之夭夭了。賊複整兵出城追趕,大贏一陣。賊勢大震,窮民都去隨他。
鎮巡隻得題本,請兵剿殺。奉旨著陳巡撫、任總兵,會同寧夏吳總兵、延綏王都堂,合兵征討。先是吳總兵到,他道:“這等小賊,何必大兵齊集?隻與固原兵馬,連夜前進,便可取賊首如探囊。”一麵照會了王巡撫、任總兵,便浩浩蕩蕩望前征進。不上走得數十裏,隻見南鬥領了一幹人,說情願投降。吳總兵不聽,隻顧進兵,參謀馮信進見道:“我兵連夜兼行,不免疲敝,不若且屯兵少息。”吳總兵道:“胡說!賊是假降以款我兵,豈可遲滯以緩軍心!”傳令且殺上去。前麵早是滿能領精兵接戰,正是以逸待勞之法。隻是南兵多,賊兵少,人心還要求勝,未便退後。正在那裏大戰,隻見山兩邊一聲炮響,又殺出兩隊人馬,一邊是火敬、李俊,一是馬驥、南鬥。這兩支生力兵,如從天降,我兵三麵受敵,如何抵敵得住?便大敗而歸,殺得任、吳兩總兵直退守東山,才得紮住。遺下軍資器械,不計其數,都被滿四等搬去。這番滿四越得誌,山下劄了幾個大寨,山路上築了兩座關,分兵攻打靜寧州,搶奪糧餉,賊勢猖獗。連連進京報警,聖旨便拿了陳巡撫,任、吳兩總兵並劉參將、馮指揮,俱以軍令失機聽勘。隨升項副都做了總督,劉玉做了總兵,督率甘州、涼州、延綏、寧夏、陝西各鎮官兵證討。
項總督一到固原,大會文武,議進兵方略。人都道石城險峻,不易攻打,止宜坐困。總督道:“石城形勢,我已知道。若說坐困,屯兵五萬,日費數千,豈可令師老財匱?”分兵六路,自屯中路延綏鎮巡屯酸棗溝,伏羌伯毛忠屯木頭溝,京軍參將夏正屯打刺赤,寧夏總兵林勝屯紅城子,陝西都司張英屯羊房堡,各路都著先鋒出兵。延綏兵進攻的,正值著滿能寨柵,兩邊合戰,被滿能殺死二十多人,隻得暫退。過了三日,總督傳令,六路齊舉。此時賊見官兵勢大,都撤了營寨,都入石城。先是伏羌伯兵到,奮勇攻殺,破他山路上兩座關隘。山路窄狹,被他兩邊飛下亂石怒箭,又傷了一個伏羌伯。劉玉聞報大怒,與項總督督兵直抵城下大戰,被賊兵抵死拒戰,圍在中間。眾兵惶惶,都思逃竄。劉總兵身中飛箭,家丁已折了幾個,一個千戶房旄,見賊勢凶勇,自己支撐不來,折身便走,早被項總督伏劍斬於馬前,取頭號令。眾將士見了,莫不拚命砍殺,殺退賊兵,及斬了他首級數百。遣人奏捷,就奏伏羌伯毛忠戰死,又揭報內閣與兵部,道:“各鎮兵俱集,分為六路困賊,賊已斂兵入城,猶如釜中之魚。止慮叛賊鉤連北虜,救援入寇,喜得時雖仲冬,黃河未凍,虜兵不能渡河。又已不時差人哨探,撥兵防禦,可以無虞。”此時內閣大學士彭時他看了揭,已曉得項總督甚有經緯,滅賊有日了。隻是兵部程尚書擔扶不住,道:“滿四原是韃種,必竟要去降虜。那時虜兵一合,關中不保了。”題本要差撫寧侯朱永領京兵四萬,前往幫助。撫寧侯就把事來張大,要厚給糧餉,大定賞格,正像近年李如楨總兵往救開鐵時,不曾會得在外邊爭先殺戰,隻曉得在裏邊競氣爭賞。那彭閣老票旨,隻叫撫寧侯整飾戎裝,待報啟行。一時官員都紛紛道:“彭閣老輕敵,定要送了陝西才歇。”奉旨與兵部會議,彭學士道:“滿四若四散出掠,他勢還大,還要慮他。他如今退入山中,我兵分了六路,團團困定,要通虜時,插翅也飛不出。不過一月,料一個個生擒獻俘了。京軍隻有空名,都不堪戰陣。目今四萬人,一動,工部便要備器械銀兩,戶部便要備行糧,貴部便要措馬價。出師之日,還要犒賞。震動一番,無益於事,不若且止。”其時商學士輅道:“看項藎臣布置,力能滅賊,不必張皇。”程尚書道:“人隻知京軍不行,可以惜費,若使關中震搖,不知那用費更大,且至誤國。”彭學士道:“足下計京軍何時可到固原?”程尚書道:“在明年二三月。”彭學士道:“這等緩不及事。看這光景,歲終必能破賊。且據項總督所奏,止須朱永率宣大精兵五千,沿邊西來,賊平自止。若使未平,當協力進剿。”明明已示一個不必發兵的意思了。程尚書忿然出閣道:“不斬數人,兵不得出。”不知項總督把賊已困住,機會不可錯過,每日與陝西巡撫馬文升率兵圍城,身坐矢石之下,並不畏怯。有將士拿防牌與他遮護,總督道:“人各有性命,何得隻來衛我?”麾而去之:征衫滿戰塵,破險入嶙峋。
滅賊全憑膽,忠君豈惜身。又對眾官道:“我昔年被擄韃中,備觀城形勝,山頂水少,止靠得幾個石池,不足供他數千人飲食,又上邊少柴,分付撥兵斷他采樵、汲水。”若是道路遇著,擒拿追殺,真把個滿四困得是甕中之鱉。每日統兵到城下搦戰,他又不敢出來;及至日暮鳴金收軍,他又出兵追來。項總督差指揮孫璽,領兵八百屯駐東山,若城中賊出,便截其歸路,前後夾攻。賊兵看了,半個不敢出城。又來請降,要項總督親至城下。項總督便單騎前往。劉總兵恐有不測,將兵屯著,自全裝貫帶陪著總督。馬巡撫也到。那賊在門邊排下許多精銳,都帶著盔甲,拿著兵器,耀武揚威。馬巡撫叱他收斂進城。滿四與馬驥訴說遭劉參將、馮指揮激變,原非本心,求天爺免死投降。項總督分付道:“劉、馮二人激變,朝遷已扭解進京,已正法了。爾要降,速降可保你命。”又對滿道:“你原非反賊,為何尚自崛強?”滿便叩頭道:“當日被他劫來,今日叫人進退兩難,隻求都爺赦宥。”項總督就準降,帶了滿歸營。到次日,那賊又在城下立起木柵,討戰不降。項總督與馬巡撫計議道:“兵屯城下月餘,師已老了,倘或黃河冰凍,虜兵南來,若兩處抵敵,勢分力薄。若他或是乘我懈怠,連兵合虜,勢更猖獗。這功要速成!”與馬巡撫計議,伐木做廂車攻城,又用大將軍炮攻打,城中震得山搖地動,脅從賊人漸漸出降。總督都給與執照,許他近地安插,不許人生事。降者無日沒有,滿四軍勢漸漸衰弱。
楊虎力見勢頭不好,心裏想道:“當初謀反,竟該結隊逃入套中,可以存活。如今這山中是個死路,四下兵圍住,料不能脫身,不如投降。”及至項總督營中,又自思他是與滿四一起首惡,恐不肯饒他,好生驚恐。隻見項總督叫近前來道:“你為滿四謀主,本不該饒你,但我誓不殺降。倘你若能獻計,生擒得滿四出來,原有賞格:擒獲滿四,賞銀五百兩、金一百兩,子孫世襲指揮。這賞與官,我一一與你,斷不相負。”劉總兵使刮刀與他賭誓。楊虎力思量半日,道:“滿四黨羽雖然降的多,還有個侄兒滿能,驍勇絕倫,馬驥、南鬥一幹,常在左右。要在城中擒他不能,不若哄他出城,天爺自行擒獲,這個便可。”總督道:“這等明日你可著他到東山口,我這裏用計擒他。”與了他酒食,著他歸城。有兩個雨司道:“虎力,滿四親信。今日來降,是假降,看我兵勢。正該斬首孤他羽翼,不該放他回營。”總督道:“賊勢大則相依,勢敗則相棄,有甚親信?他如今見我兵勢,從則必死,投降誘擒滿四,可以得生,還有官賞,怎不依我?真否明日便見。”東山口是延綏兵信地,總督帶兵五千,到他信地,道:“你這枝兵,連日廝殺辛苦,今日我代你守。”將兵分為左右翼,隻待滿四出來。
那邊楊虎力逃去,見了滿四,以手加額道:“恭喜,我們有了生路了。”滿四忙問時,道:“適才到項總督營邊探聽,見他兵心都已懈怠,又聽得韃子殺到延綏地方,延綏將官怕失守,要撤兵回去,進軍中來辭,他說自要分兵來守東山口。不若乘他兵馬新來,營寨未定,衝他一陣,殺他一個膽寒。若殺了他總督,其兵自退。俺們乘勢殺出,投了韃子,豈不得生?”滿四道:“有這機會!”馬驥道:“我們一齊殺出去。”滿四道:“割雞焉用牛刀?隻我領一千精兵去夠了,你們守城,怕有別路兵來攻打。”次日吃了些飯,整點一枝人馬,殺出城來。隻見:白馬飛如雪,蛇矛色耀霜。
繡旗招颭處,羅刹出旻蒼。立馬山上一望,果然一枝兵遠遠離開,又有一枝兵到,打著皂纛旗。滿四道:“這是老項了,我且做個張翼德,百萬軍中取上將頭。”拍馬下山,竟至東山口。官軍中瞭望見一個騎白馬的出城,也知是滿四來了,各作準備。滿四到了軍前,挺槍直進。劉總兵也舞刀來迎,兩邊部下:撩亂舞旌旗,轟轟振鼓鼙。
愁雲連漢起,殺氣壓城低。
血染霜戈赤,塵揚馬首迷。
戰餘誰勝算,折戟滿沙堤。此時項總督拔劍督戰,延綏王巡撫見賊兵出城,也督兵相接,馬巡撫指揮伏兵齊起,截住賊兵後路。滿四大叫:“中計了。”大家努力殺出,殺到前,是項總督兵;殺到左,王巡撫兵;殺到右,劉總兵兵;後邊馬巡撫兵。往前,後又到;右首殺去,右邊又兵來。箭如雨發,先射倒了白馬。城裏要發兵救援,又怕別路官兵乘虛襲城,隻得聽他。殺到兩個時辰,滿四漸漸力乏,官兵如潮似來。不能抵當。滿四被項總督標下把總常得勝拿了,其餘盡行殺死。馬巡撫道:“賊首已擒,城中喪膽,可乘勢攻城。”項總督道:“戰了半日,士卒皆疲。石城險峻,一時難破,且待明日。”就將滿四上了囚車,差人奏捷。止住撫寧侯兵馬,次日攻城。城中聞得滿四被擒,都心慌撩亂,隻有馬驥、南鬥道:“我們當在死中求活,還殺出去,破圍逃命,怎住在城裏,滾湯潑老鼠——一窠兒死?”拚死殺將出去。這邊兵見總督捉了滿四,也都要立功,一齊攢住,把這兩個要殺殺不出,要回回不得,一個個都被生擒活捉,各在總督處報功。城裏李俊、張把腰都戰死,尚有火敬,他還在那裏要守。劉總兵道:“自這幾番戰陣,已擒三個賊首,擒殺從賊數千,所存不多,不若撤兵聽他散去。不然,五萬人屯在此,每日錢糧費大。”項總督道:“賊殺我一伯、三都司,官兵死者數千,若縱他去,後日必為陝西後患。且賊不過守一二日自散,下令凡賊人逃出城向南的罷了,往北投虜的俱要擒拿。”此時城中人住馬不住,你守我不肯,隻顧得自己,那裏顧家屬?一夜一齊逃出,被總督分兵擒殺,都不得漏脫。隻有滿能逃在青山洞,被官兵把火熏出來,也拿了。先行搜山,又拿得賊五百多名,破城捉獲他家屬數千。內中楊虎力的家屬,就行給還虎力。總督自到山上一看,隻見當日枕石臥夢之處,並石池石牆,宛然如故,也不免睹今悲昔。又恐留這地勝,還是後患,傳令撥兵萬名,把石城險阻盡行平去,拆毀古牆,立石山頂紀功,寫當日平賊日月並征討的各官,又將諸軍士的骸骨起一個大塚,殺豬羊祭他。回兵固原,犒賞各處將士。生擒賊有千餘,除將滿四、馬驥、南鬥、火敬並罪大的二百名,囚車獻俘京師,其餘都斬首軍門。又增設一千戶所防守。捷奏,朝遷旨下,項總督與馬王二巡撫,各升一級,劉玉升左都督,其餘有功官員以次升賞。楊虎力也得蒙恩免死。
後項總督仍回院辦理朝事。至成化六年,荊襄流民李胡子作亂,項總督又奉命往討平,發流民還鄉,計四十餘萬。八年討平野王賊王洪,十年升刑部尚書,十一年轉兵部尚書,適值汪直開西廠,荼毒縉紳、士民,項尚書上疏奏劾,反為中傷,廷勘削籍。汪直敗,仍複官。家居二十六年,悠優山水,卒贈太子太保,賜諡襄毅,與祭葬。蓋唯公有此多福,自不湮沒於胡沙;然亦唯公曆盡艱苦,有不惜死之心,故卒能成大功於關中。荊楚所在屍祝,天之福豪傑者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