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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擊豪強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

  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

  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

  先哲典型存,曆曆可比數。

  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

  池草徒縈夢,枤杜實可倚。

  願堅不替心,莫冷傍人齒。

  四海之內皆兄弟,實是寬解之詞。若論孩稚相攜,一堂色笑,依依棲棲,隻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於父母愛憎,隻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牴忤,枕邊之言日逐譖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仆之挑逗。常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競,漸成構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血?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處平時,當似司馬溫公兄弟,都到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願我替兄。”賊也憐他義氣,放了。至於感紫荊樹枯,分而複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知愚,做兄的當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淩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親隻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聖旨原宥,還擢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後凡有數世同居的,都蒙優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台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止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明敏,勤於學問。一個富爾榖,年紀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妻,一發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學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榖極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諭他,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後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蕭條,把這書似讀不讀。止有胡行古進了學,夏學做了富爾榖幫閑。

  一日方方城行生歿了,眾門生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到,富爾榖與夏學後來。那富爾榖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致,如今知他年已長成,兩眼隻顧向孝堂裏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裏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榖耳忙眼忙,心裏火熱,雙隻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睬他。隻有夏學,時與他掗家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隻見夏學搭了富爾榖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甚麽出神?”富爾榖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那時我已看上他,隻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他孝堂裏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議,得我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夏學道:“這有何難?你隻日日去幫喪,去嗅他便了。”富爾榖道:“隻今日已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隻怎麽為我設法弄來作妾。”夏學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富爾榖道:“房下極賢。”夏學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這話,你尊臉為甚麽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富爾榖把夏學一拳,道:“狗呆!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便罷了。他們不發泄得,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夏學道:“是,是!隻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兩個笑了一回,夏學道:“這且待小弟緩圖。”次日夏學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師母道:“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後邊還要出喪營葬,毫忽無抵。”夏學道:“這何難?在門學生,除學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吝嗇異常;隻有富爾榖極甚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師母道:“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學道:“隻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便借他十來兩,隻當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數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舍錢人?隻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生當得效勞。”師母道:“若肯借三五兩也夠了。”夏學別了,來見富爾榖道:“老富,我今把這嗇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他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隻說借他。他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財禮,隻憑我這張口,何如?”富爾榖道:“二十兩罷!”夏學道:“須說不做財禮,畢竟要依我,我這強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富爾榖隻得依說,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將去,怕不夠用。’學生特特送來。”師母道:“我隻要三五兩,多餘的勞大哥送還。”夏學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條直收了。”這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隻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隻該還他的是。”馬氏便央人去請夏學,夏學隻是不來,馬氏也隻得因循著。

  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鬥分祭奠,富爾榖不與分子,自做一通祭文祭道:嗚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眠,讀書講經。腐皮藍衫,石衣頭巾。芊頭須絛,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題名。一朝得病,嗚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骨肉,汪汪淚零。謹具薄祭,表我微情。烏豬白羊,代以白銀。嗚呼哀哉,尚饗!夏學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富爾榖道:“信筆拈來,葉韻而已。”姚居仁道:“隻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學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姚居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隻見裏邊馬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榖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把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提起,你怎麽就這等輕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發不通。”富爾榖道:“姚居仁!關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富爾榖道:“我也用財禮聘的,怎麽是占?”馬氏道:“這一發胡說了,誰見你聘禮?”夏學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局欺我孤寡。”便向裏邊取出銀、緞,撒個滿地。富爾榖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與夏學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夏學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翻斤鬥,道:“這那個家裏,敢放刁?好好收去,讓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裏,學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眾償還。”夏學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那裏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拾起銀、緞來,細細合數,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綻。夏學道:“師母既是要幹淨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招,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胡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夏學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姚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我還便罷了。”夏學道:“求個約兒。”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夏學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夏學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花字,富爾榖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

  夏學一路怨暢富爾榖:“這事慢慢等我摶來,買甚才?弄壞事!”富爾榖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得有才,二來敲一敲實。”夏學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富爾榖趕來嚷罵,關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果然第二日就著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小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誰叫你做這好漢?”居仁道:“這奴才!這等無狀!”那小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居仁聽了,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榖臉上,叫他五日內來領銀子。”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餘。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茹環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榖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與他罷。”居仁道:“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晚間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了完事,哥哥可與他罷,不要與這蠢材一般見識。”第二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銀回來,聽得哥哥趕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榖已定下計了。

  昨日小廝回時,學上許多嘴,道居仁怎麽罵爾榖,又借他的臉打富爾榖。便與夏學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事的,叫做張羅,與他定計。富爾榖道:“我在這裏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淩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布他才好。”張羅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布得他倒的計策。”正計議時,恰好一個黃小廝送茶進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提起戒尺,劈頭兩下,打個昏暈。富爾榖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夏學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富爾榖聽了,便又添上幾拳幾腳,登時斷氣。隻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知道,進來大哭。夏學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甚事。”富財道:“就是傾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張羅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罷。”富爾榖道:“他吃我的飯養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富財不敢做聲,隻好同妻子暗地裏哭。

  三人計議已定,隻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富爾榖,你怎叫人罵我?”富爾榖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得,銀子已在此了。”那富爾榖已做定局,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時,一時間那裏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隻見小廝扶著那死屍,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看時,一個死屍頭破腦裂,挺在地下。富爾榖道:“好,好!你兩兄弟怎麽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並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富爾榖道:“終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這要天理。”張羅道:“天理,無理!到官再處。”兩姚見勢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爾榖已趕來圈定,叫了鄰裏,一齊到縣,正是: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

  巧計深千丈,雙龍入網羅。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也有操守明白。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坊人命重情!”叫進問時,富爾榖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沿路趕打,直到小的家裏,登時打死,裏鄰都是證見。”知縣叫姚居仁:“你怎麽打死他小廝?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榖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榖日著小廝來家妙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榖相爭,實不曾打他小廝。“富爾榖道”終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等的?“知縣叫鄰裏,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榖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裏鄰叩頭。“知縣道”你怎麽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榖門前,隻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後邊趕,趕到裏邊,隻聽得爭鬧半晌,道打死了人。“知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麽?“道”是。“知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打身死的,情實了。“把居仁、利仁且監下,明日相驗。那富爾榖好不快活,對張羅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張羅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當兒做富爾榖。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汙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揌撒才好。“富爾榖道”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夏學道”要贏官司,也顧不得銀子。吃他一打合,隻胡盧提叫他要報傷含糊些,已詐去百餘兩。富財要出首,還了他賣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作後來詐他把柄。富爾榖好不懊恨。

  隻是居仁弟兄落了監,在裏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你可推開,不要落他阱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丟得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你還可在外經營。”到了早飯後,知縣取出相驗,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知縣也不到屍首邊一看,竟填了屍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麵貌,連知縣也不知那一個是姚居仁,那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利仁道:“趕罵有的,實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知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榖小廝麽?”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的兒子。”知縣道:“這等是了。”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榖用了倒捧錢,當不得刑罰,居仁便認是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哥與富爾榖結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原何害哥哥?隻坐小的一人。”知縣道:“姚利仁講得是,叫富爾榖,他兩人是個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富爾榖道:“老爺,打死是實,求爺正法。”知縣不聽。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朋友為他公舉冤誣。知縣隻做利仁因兄與富爾榖爭鬥,從傍救護,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榖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招趕逐,是出有意,屍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赤子抱怨也!”駁到刑廳,刑廳是個舉人,沒甚風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挺之交下,比鬥毆殺人,登時身死律絞,秋後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鬥,那裏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並不幹他事。”每遇解審,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隻把一個抵命,並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費了書耕種,將來供養兄弟。隻是劉氏在家,常常責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居仁道:“我初時在監計議,他道因你新嫁,恐丟你,誤你一生。說我還會經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了,實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劉氏道:“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分付,叫茹家另行嫁人,他並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是富爾榖,卻自打官司來,常被張羅與富財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周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他使用。聞得恤刑將到,劉氏道:“這事雖雲誣陷,不知恤刑處辦得出辦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麵貌一般,你便調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叫絕後了。”居仁連聲道“是”。果然邀到家中,買了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後嗣。”利仁才方應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正是:相送柴門曉,鬆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解人也不能辨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隻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居仁出來,便分付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後便到。”不期居仁與劉氏計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解人稍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利仁隻得權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

  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弟兄有這幾時災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榖,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榖道:“這幾年來,實是坎坷,不能應命。”張羅道:“老兄強如姚利仁坐在監裏,又不要錢用。”富爾榖見他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因是蕩酒的不小心,飛了點灰在裏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榖又見張羅來詐,心裏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不期回家,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道是富爾榖下藥。正要發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不期富爾榖實拿不出,耽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裏道:“我夫婦完聚,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中時自去拜望,許周濟他,不題。

  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隻問富財便了。”胡行古也無言。次日去拜張羅請教。張羅已知醉後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榖藥他,竟把前事說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見麽?”張羅道:“是學生親眼見的。”又問:“有甚指證麽?”道:“有行凶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在富財處。”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議。又值察院按臨,他叫姚利仁把這節事去告,告富爾榖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麵講。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批台、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在台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榖口結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台兩四府就將狀內幹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道”你這奴才!怎麽與富爾榖通同,把人命誣人麽?“富財道”小的並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麽?“那富財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富財隻得道”不是,原是夏學先將戒尺打暈,後邊富爾榖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四府道”你怎麽不告?“富財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麽敢告?又叫張羅,張羅也隻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屍不須再檢,當日買仵作以輕報重,隻當自耍自子。夏學與富爾榖還要爭辯,富財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口。兩個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爾榖似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喜。外邊又知利仁認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禁,真是個難兄難弟。那夏學、富爾榖設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張羅反複挾詐,也不得幹淨。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於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複之義。這便是:錯節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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