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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不亂坐懷終友托 力培正直抗權奸

  《易》著如蘭,《詩》詠鳥鳴。滌瑕成媺,厥唯友生。貧賤相恤,富貴勿失。勢移心貞,跡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倫之一。

  右調《朋友箴》當初劉孝標曾做《廣絕交論》,著實說友道的薄:財盡交疏,勢移交斷;見利相爭,見危相棄;忽然相與,可叫刎頸。一到要緊處,便隻顧了自己。就如我朝閹臣李廣得寵,交結的便傳奉與官。有兩個好朋友,平日以道學自勵的。談及李廣得寵之事,一個道:“豈有向閹奴屈膝之理?”到次日,這個朋友背了他去見時,不料已先在那裏多時了。此是趨利。就是上年逆璫用事時,攻擊楊、左的,內中偏有楊、左知交;彈射崔、魏的,內中偏有崔、魏知己。此豈故意要害人,不過要避一時之害。不知這些人原也不堪為友,友他的,也就是沒眼珠,不識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畢竟要信得他過。似古時範、張,千裏不忘雞黍之約;似今時王鳳洲與楊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為人友,也要似古時龐德公與司馬徽,彼此通家,不知誰客誰主;似今時馬士權待徐有貞,受刑瀕死,不肯妄招。到後來徐有貞在獄時,許他結親,出獄悔了,他全不介意。這才不愧朋友。若說一個因友及友,不肯負托,彼此相報,這也是不多見的人。

  如今卻說一個人,我朝監生,姓秦名翥字鳳儀,湖廣嘉魚人氏,早年喪母,隨父在京做個上林苑監付,便做京官子弟,納了監在北京。後邊丁憂回家,定了個梅氏,尚未做親。及至服滿,又值鄉試,他道:“待鄉試回來畢姻。”帶了一個家人,叫做秦淮,一個小廝,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討了一隻船,自長江而下。隻見:水連天去白,山夾岸來青。

  葦浦喧風葉,漁舲聚晚星。

  一路來,不一日已到揚州。秦鳳儀想起有一個朋友,姓石名可礪,字不磷,便要去訪他。不知這石不磷也是嘉魚人,做人高華倜儻,有膽氣,多至誠,與人然諾不侵,少年也弄八股頭做文字,累舉不第,道:“大丈夫怎麽隨這幾個銅臭小兒,今日拜門生,明日計薦書,博這虛名!”就撇了書,做些古文詩歌,彈琴擊劍,寫字畫畫。雖不肯學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顏婢膝的捧粗腿,嗬大卵胞;求薦書,東走西奔;鑽管家,如兄若弟。隻因他有了才,又有俠氣,縉紳都與他相交。常往來兩京,此時僑寓在揚州城磚街上。秦鳳儀到鈔關邊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帶了秦京,拿了些湖廣土儀、蓮肉、湘簟、鱘鰉、魚鮓之類,一路來訪石不磷。卻也有人曉得他,偶然得個人說了住處,尋來,湊巧石不磷在家。數間廳事,幾株花木,雖無車馬盈門,卻也求詩的、乞畫的、拜訪的,高朋滿座。一見鳳儀,兩個是至交,好生歡喜,忙送了這些人,延入書齋留飯,問些故鄉風景、平日知交,並鳳儀向來起居。隨即置了酒,拉了兩個妓,同遊梅花嶺,盤桓半晌。秦鳳儀別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難得相遇,便在此頑耍數日何妨?”秦鳳儀道:“怕舟子不能擔待。隻見石不磷停了一會,似想些甚麽,道”這等明日兄且為我暫住半晌,小弟還有事相托。“鳳儀道”拱候。“次日,船家催開船,鳳儀道”有事且慢。將次早飯時,石不磷卻自坐了一乘轎,又隨著一乘轎,家人挑了些箱籠行李之類,來到船邊,恰是石不磷和一個二八女子,這女子生得:花疑妖豔柳疑柔。一段輕盈壓莫愁。

  試倚蓬窗漫流盻,卻如範蠡五湖遊。下了船,叫女子見了秦鳳儀,就在側邊坐了。石不磷道:“這女子不是別人,就是敝友竇主事所娶之妾。揚州地方,人家都養瘦馬,不論大家小戶,都養幾個女兒,教他吹彈歌舞,索人高價。故此娶妾的都在這裏,尋了兩個媒媽子,帶了五七百開元錢,封做茶錢,各家看轉。出來相見,已自見了,他舉動、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媽子又掀他唇,等人看他牙齒;卷他袖,等人看他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腳;臨了又問他年紀,女子答應一聲,聽他聲音。費了五七十個錢,渾身相到。客冬在北京,過臨清,有個在京相與的內鄉竇主事,見管臨清鈔關,托我此處娶妾。小弟為他娶了此女,但無人帶去,耽延許久,隻道小弟負托。如今賢弟去,正從臨清過,可為小弟帶一帶去?”秦鳳儀聽了,半日做不得聲,心裏想道:“他是寡女,我是孤男,點點船中,怎麽容得?況此去路程二千裏,日月頗久,恐生嫌疑。”正在應不得、推不得時節,隻見石不磷變色道:“此女就是賢弟用了,不過百金,怎麽遲疑?”取出一封與竇主事書,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葉新紅托便航,雨雲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應完入趙邦。

  這時,秦鳳儀要推不能,卻把一個濕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難過。就在中艙另鋪下一個鋪,與他歇宿,自己也就在那邊一張桌兒上焚香讀書。那女子始初來也嬌羞不安,在船兩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麵前,也怕不得許多羞,倒也來傳茶送水,服侍秦鳳儀。鳳儀好生不過意。行不過一二日,早是高郵湖。這地方有俗語道:“高郵湖,蚊子大如鵝。”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廟,這廟中神道是一個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難借宿商人船中。夜間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帳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來得多,自晚打撲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後人憐他節義,為他立廟,就名為“露筋娘娘”。秦鳳儀到這地方,正值七月天氣,一晚船外飛得如霧,響得似雷,船裏邊磕頭撞腦都是,秦鳳儀有一頂紗帳,趕了數次,也不能盡絕。那女子來船慌促,石不磷不曾為他做得帳子,如何睡得?鳳儀睡了,聽他打撲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難為了他,叫他床中來宿。女子初時也作腔,後邊隻得和衣來睡在腳後。那家僮聽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過了,這女兒子落了靛缸也脫不得白了。”倒在那裏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擔憂。

  似此同眠宿起,到長淮,入清河,過呂梁洪,向閘河,已去了許多日子。來到臨清,隻見秦鳳儀寫了個名帖,叫小廝拿了石不磷這封書,來見竇主事。小廝把書捏捏道:“隻怕不是原封了。”到了衙門,伺候了半晌,請相見。見了送上石不磷這封書,留茶,問下處,說在船中。竇主事就來回拜,看見是隻小舟,道:“先生寶眷也在舟中麽?”秦鳳儀道:“學生止一主一仆,沒有家眷。”隻見那主事臉色一變,吃了一盅茶就回。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裏想道:“這石不磷好沒來由,這等一個標致後生,又沒家眷,又千餘裏路,月餘日子,你保得他兩個沒事麽?”也不送下程請酒,隻是悶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為我娶來,沒個不收的理,分付取一乘轎,到水次抬這女子。這女子別時甚不勝情,把秦鳳儀謝了上轎。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個絕色,又看他舉止都帶女子之態,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臥房安下,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夜間一試,隻見輕風乍觸,落紅亂飛;春意方酣,嬌鶯哀囀。那竇主事好不快活。又想道:“天下有這樣人?似我老竇,見了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卻月餘意不動念,真是聖人了!”不曾起床,便分付叫秦相公處送雙下程一副,下請書,午間衙中一敘。

  這邊家人見竇主事怠慢,道:“我說想有些不老成,竇爺怪了。”天明,秦鳳儀也催開船,家人又道:“再消停,竇爺不歡喜,或者小奶奶還記念相公。”正開船不上一裏,隻見後邊一隻小船飛趕來,道:“竇爺請秦相公。”趕上送了下程。秦鳳儀不肯轉去,差人死不肯放,隻得轉去。相見時,竇主事好生感謝,道:“學生有眼不識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學生即寫書謝石不磷,備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連捷。學生曾記敝鄉有一節事,一個秀才探親,泊船渭河。夜間崖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來,這秀才便把被與他擁了,過了一夜而去。後來在場中,有一個同號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發,道:‘可惜了,這幾篇中得的文字用不著。’竟與了這秀才。揭曉時,這秀才竟高中了。那時做文字的秀才來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極忌刻,便一個字不肯與人看,怎那日竟欣然與了足下?雖是足下該中,或者還有陰德。’再三問他,那舉人道:‘曾記前歲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輕薄,護持至曉送還,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來,作上兩個揖,道:‘足下該中,該中!便學生效勞也是應該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當日房下道及,學生不信天下有這好人,今日卻得相報。’自學生想起來,先生與小妾同舟月餘,纖毫不染,絕勝那孝廉。但學生不知何以為報耳!”隨著妾出來拜謝,送兩名水手作贐禮。鳳儀堅辭,竇主事道:“聊備京邸薪水,不必固辭。”又叫秦相公管家,也賞銀二兩。自寫書謝不磷去了。正是:臨岐一諾重千金,肯眷紅顏負寸心?

  笑殺豫章殷傲士,尺書猶自付浮沉。

  秦鳳儀到京,恰值司成考試,取了前列。在西山習靜了幾時,一體入場。他是監生,這“皿”字號中,除向已撥曆掛選,這是隻望小就,無意中式的。又有民間俊秀,裝體麵應名,雖然進場,寫來不成文字的;還有怕遞白卷被貼出,買了管貢院人,整整在土地廟裏坐一日一夜的。實落可中的也不多,秦鳳儀便中了個經魁。順天府中吃了鹿鳴宴,離家遠,也不回去,仍舊在西山裏習靜。恰好竇主事回京,轉了員外,不時送薪米。到得春試時,又中了進士。竇主事授他秘訣,道:“卷子有差失,不便禦覽,可帶海螵蛸骨進去,遇差錯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畢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鳳儀用這法,果然得了二甲賜進士出身。未及選官,因與同鄉李天祥進士、同年鄒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論時政,道:“進君子,退小人。清政本,開言路。”觸忤了內閣,票本道:“秦鳳儀與李天祥,俱授繁劇衙門縣丞,使老成曆練。”吏部承旨,天祥授陝西鹹寧縣縣丞,鳳儀授廣西融縣縣丞。鳳儀也便辭了朝,別了竇員外。竇員外著實安慰一番,道:“煙瘴之地,好自保重。暫時外遷,畢竟升轉。年少仁路正長,不可介意。”又為他討了一張勘合,送了些禮。

  一路出來,路經揚州,秦鳳儀又去見石不磷。石不磷道:“賢弟好操守,不惟於賢弟行檢無玷,抑且於小弟體麵有光。當賢弟沉吟時,已料賢弟必能終托。”因問他左遷之故,鳳儀備道其事。石不磷道:“賢弟,官不論大小,好歹總之要為國家幹一番事。如今二衙不過是水利、清軍、管糧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農工歇時,督率流通堤坊,使旱時有得車來,水時有得泄去,使不至饑荒,是為民,也是為國。清軍為國家足軍伍,也不要擾害無辜。管糧不要縱歇家包納,科斂小民,不要縱鬥斛、踢斛、淋尖,魚肉納戶,及時起解,為國也要為民。如今謫官,還要做前任模樣。倨傲的,討差回家,或是輕侮同列。懶惰的,尋山問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謀差、謀印,恣意擾民。這須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賢弟莫作腐話看。”因送他在金焦兩山,登眺了兩日。不磷又見柳州在蠻煙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還恐有險阻,要同他到任。秦鳳儀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聽,陪他到家,做了親,相幫他雇了一隻大船之任。

  行了幾日,正過洞庭,兩個坐在船上,縱酒狂歌。隻見上流飛也似一隻船來,水手一齊失色,道:“不好了!賊船來了!”石不磷便掣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將過來,一撓鉤早塔在船上,一個人便跳過船來。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斷撓鉤,這邊順風,那邊順水,已離了半裏多路。這強盜已是慌張了,石不磷卻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閃,不覺跌入艙中。石不磷舉刀便劈,秦鳳儀說道:“不可,不可!這些人盡有迫於饑寒,不得已為盜的。況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殺他?”石不磷道:“隻恐我們到他手裏,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來,隻見這人嗬:闊額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須一部似鋼針,啟口聲同雷震。並無一毫懼怯。秦鳳儀道:“好一個好漢!快取酒與他壓驚。”秦淮道:“這是謝大王不殺之恩了!”吃酒時,隻見他狼吞虎嚼,也沒有一毫羞恥。秦鳳儀道:“我看兄儀度,應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殺了多少人,使人妻號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複如此。兄何不改之?”那人道:“我廣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畢竟出來劫掠。今承分付,便當改行。”正飲酒時,船上人又反道:“賊又來了!”卻是賊船道賊首被殺,齊來報仇。四櫓八槳,飛似趕來。將近船,那人道:“不得無禮!”這幹人隻把船傍攏來,都不動手。這人便揮手向秦鳳儀、石不磷謝了,一躍而過,其船依舊箭般去了。石不磷道:“饒人不是癡。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畢竟遭害,還是鳳儀遠見。”鳳儀道:“偶然一哀憐他,也不曾慮到此事。”行了許久,到了湘潭。那邊也打發幾個人、一隻船來迎接。石不磷便要辭回,秦鳳儀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隻見景色甚是蕭條。去謁上司,有的重他一個新進士;有的道他才得進步就上本,是個狂生,不理他;還有的道他觸忤內閣,遠選來的,要得奉承內閣,還淩轢他。一個衙宇,一發齊整,但見:爛柱巧鑲墨板,頹椽強飾紅簷。破地平東缺西穿,舊軟門前後補。川堂巴鬥大,紙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條,私室廟堂般,朽竹笆每行擱瓦兒幾片。古桌半存漆,舊床無複紅。壁欹難礙日,門缺不關風。還有一班衙役,更好氣象:門子須如戟,皂隸背似弓。管門的,向斜陽捉虱;買辦的,沿路尋蔥。衣穿帽破步龍鍾,一似卑田院中都統。每日也甚興頭: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兩部鳴蛙。告狀,有幾個噪空庭烏雀嘴喳喳;跪拜,有一隻騎出入搖鈴餓馬。秦鳳儀看了這光景,與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詩送石不磷看道:青青草色映簾浮,宦舍無人也自幽。

  應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於秋。石不磷也作一首:堪笑浮生似寄郵,漫將淒冷惱心頭。

  相攜且看愚溪晚,傲殺當年柳柳州。

  不數日,石不磷是個豪爽的人,看這衙齋冷落,又且拘局得緊,不能歌笑,竟辭秦同儀去了。鳳儀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個署印二府,是個舉人,是內閣同鄉,他看報曉得鳳儀是觸突時相選來的,意思要借他獻個勤勞兒,苦死去騰倒他,委他去采辦大木,到象山、烏蠻山各處。這山俱是人跡罕到處所,裏邊蚺蛇大有數圍,長有數十丈;虎豹猿猱,無件不有。被秦鳳儀一夥燒得飛走,也隻數月,了了這差。他又還憎嫌他糜費,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糧未完,著他到峒征收。這些苗子有兩種:一種生苗,一種熟苗。生苗是不納糧當差的,熟苗是納糧當差的。隻是貪財好殺,卻是一般。衙門裏人接著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驚,道:“這所在沒錢賺,還要賠性命。這所在那個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隻有幾個吃點定了,推不去的,共四個皂隸:一個馬夫、一個傘夫、一個書手、一個門子。出得城,一個書手不見了。將次到山邊,一個傘夫把傘“撲”地甩在地下,裝肚疼,再不起來,隻得叫門子打傘。那開路的皂隸又躲了,沒奈何,自帶了韁,叫馬夫喝道。那門子道:“老虎來了!”喊了一聲,兩個又躲了魆靜。秦鳳儀看了又好惱,又好笑,落落脫脫,且信著馬走去,那山且是險峻:穀暗不容日,山高常接雲。

  石橫紆馬足,流瀑濕人巾。

  秦鳳儀正沒擺撥時,隻聽得竹筱裏簌簌響,鑽出兩個人來。秦鳳儀道:“你是靈岩峒熟苗麽?我是你父母官,你快來與我控馬,引我峒裏去。”這苗子看了不動,秦鳳儀道:“我是催你糧的,你快同我走。”隻見這苗子便也為他帶了馬進去。過了幾個山頭,漸有人家,竹籬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來,言語侏離,身上穿件雜色彩衣,腰係一方布,後邊垂一條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紅著綠,耳帶金環,也有顏色。見這兩個人為他牽馬,道:“是你爺娘來?”這兩個回道:“道是咱們父母官。”一路引去,聽得人紛紛道:“頭目來了!”卻是一個苗頭走來,看了秦鳳儀便拜,道:“恩人怎到這個所在來?”鳳儀一看,正是船上不殺他的強盜。秦鳳儀跳下馬,道:“我在此做了個融縣縣丞,府官委我來催糧。”這苗目道:“催糧,再沒一個進我峒來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與父母。”到他家裏,呼奴使婢,不下一個仕宦之家,擺列熊掌、鹿脯、山雞、野彘與村酒。秦鳳儀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體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銅鼓,駝槍弄棒,趕上許多人來,他與他不知講些甚麽,又著人去各峒說了,不三日之間,銀子的,布的,米穀的,都拿來。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與秦鳳儀控馬,引了這些人,相隨送到山口,灑淚而別。

  秦鳳儀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積年糧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贓,百般難為。恰喜得一個新太府來,這太府正是竇員外,臨出京時,去見內閣,內閣相見,道:“這地方是個煙瘴地方,當日曾有一個狂生,妄言時政,選在那邊融縣做個縣丞。這個人不知還在否?但是這個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選去?且暫去年餘。學生做主,畢竟要優擢足下。”竇知府唯唯連聲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賢病國,阻塞言路,把一個言官弄到那廂,還放他不過。”想起正是秦鳳儀,又怕他有小人承內閣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隻見不曾出城,有一個科道送書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竇知府看了大惱。路經揚州,聞石不磷不在,也不尋訪。未到任,長差來迎,便問:“融縣秦縣丞好麽?”眾人都道他好。到了任,同知交盤庫藏文卷,內有“各官賢否”,隻見中間秦鳳儀的考語道:恃才傲物,黷貨病民。竇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當路,與我你何幹,我們當為國惜才,賢曰賢,否曰否,豈得為人作鷹犬。”弄得一個二府羞慚滿麵,倒成了一個仇隙。

  數月後,秦鳳儀因差到府,與竇知府相見,竟留入私衙。秦鳳儀再三不肯,道是轄下。竇知府道:“我與足下舊日相知,豈以官職為嫌?”秦鳳儀隻得進去。把科道所托的書與秦鳳儀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語與看。秦鳳儀道:“縣丞在此,也知得罪時相,恐人承風陷害,極其謹飭。年餘奔走,不能親民事,何嚐擾民,況說通賄?”竇知府道:“奸人橫口誣人,豈必人之實有?但有不佞在,足下何患?考語我這邊已改了。”道:一勤涖事,四知盟心。秦鳳儀道:“這是台台培植,窮途德意,但恐為累。”竇知府笑道:“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過一削奪而已,何足介懷?足下道這一個知府,足增重我麽?就今日也為國家惜人材,增直氣,原非有私於足下。”因留秦鳳儀飲: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齋。

  趨炎圖所醜,盛德良所懷。兩個飲酒時,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歲喪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饋。”定要接出來相見。

  自此各官見府尊與他相知,也沒人敢輕薄他。隻是這二府與竇知府合氣,要出血在秦鳳儀身上。巡按按臨時,一個揭帖,單揭他“采木冒破,受賄緩糧”。過堂時,按院便將揭內事情扳駁得緊。竇府尊力爭,道:“采木不能取木,虛費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許多木頭。征糧不能完糧,是得錢緩。他深入苗峒,盡完積欠,還有甚通賄?害人媚人,能為公道!”這會巡按,也有個難為秦鳳儀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簽了他心,倒避嫌不難為他。停了半年,秦鳳儀得升同州州同。竇知府反因此與同知交訐,告了致仕,同秦鳳儀一路北回。秦鳳儀道:“因我反至相累!”竇知府道:“賢弟,官職人都要的,若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暫榮,子孫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罷了,這不公道時世,還做甚官?”後來秦鳳儀考滿,再轉彰德通判,做了竇知府公祖,著實兩邊交好。給由升南工部主事,轉北兵部員外,升郎中,升揚州知府。恰好竇知府又薦地方人材。補鳳翔知府,升淮揚兵道。此時石不磷方在廣陵,都會在一處。兩個厚贈石不磷,成一個巨富人。

  嗚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賢賢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權勢易念,真乃貧賤見交情!若石不磷非知人之傑,亦何以聯兩人之交?三人豈不足為世間反麵寡情的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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