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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白鏹動心交誼絕 雙豬入夢死冤明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臨財輕似紙。何盟誓?真蛇豕。猶然嫁禍思逃死。天理昭昭似。業鏡高懸如水。阿堵難留身棄市,笑冷傍人齒。

  右調《應天長》如今人最易動心的無如財,隻因人有了兩分村錢,便可高堂大廈,美食鮮衣,使婢呼奴,輕車駿馬。有官的與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裝起憨來。又有這些趨附小人,見他有錢,希圖叨貼,都憑他指使,說來的沒有個不是的,真是個錢神。但當日有錢,還隻成個富翁,如今開了個工例。讀書的螢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縣取,又怕府間數窄分上多。府間取了,又怕道間遺棄。巴得一進學,僥幸考了前列,得幫補,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沒些停降。然後保全出學門,還止選教職、縣佐貳,希有遇恩遴選,得選知縣、通判。一個秀才與貢生何等煩難!不料銀子作禍,一竅不通,才丟去鋤頭扁挑,有了一百三十兩,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員,身子還在那廂經商,有了六百,門前便高釘貢元匾額,扯上兩麵大旗,偏做的又是運副運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領,銀帶繡補,就夾在鄉紳中出分子、請官,豈不可羨?豈不要銀子?雖是這樣說,畢竟得來要有道理,若是貪了錢財,不顧理義,隻圖自己富貴,不顧他人性命,謀財害命,事無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話說南直隸有個靖江縣,縣中有個朱正,家事頗頗過得。生一子名叫朱愷,年紀不上二十歲,自小生來聰慧,識得寫得,打得一手好算盤,做人極是風流倜儻。原是獨養兒子,父母甚是愛惜,終日在外邊閑遊結客,相處一班都是少年浪人。一個叫做周至,一個叫做宗旺,一個叫做姚明。每日在外邊閑行野走,吃酒彈棋,吹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這班人便駕著他尋花問柳。一日,三四個正捱著肩同走,恰好遇一個小官兒,但見:額覆青絲短,衫籠玉筍長。

  色疑嬌女媚,容奪美人芳。

  小扇藏羞麵,輕衫曳暗香。

  從叫魂欲斷,無複憶龍陽。那朱愷把他看了又看,道:“甚人家生這小哥?好女子不過如此。”那宗旺道:“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龍的好朋友,叫陳有容,是他緊挽的。”朱愷道:“怎他這等相處得著?”姚明道:“這有甚難?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緊挽了,待我替你籌畫。”姚明打聽他是個寡婦之子,極在行的。

  次日絕早,姚明與朱愷兩個同到他家,敲一聲門,道:“陳一兄在家麽?”隻見陳有容應道:“是誰?”出來相見了,問了姓名,因問道:“二位下顧,不知甚見教?”姚明道:“朱兄有事奉瀆,乞借一步說話。”三個同出了門,到一大酒店,要邀他進去。陳有容再三推辭,道:“素未相知,斷不敢相擾。”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陳兄殊不灑脫。”陳有容道:“有話但說,學生實不在此。”朱愷道:“學生盡了一個意思,方敢說。”陳有容道:“不說明,不敢領。”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處戤幾兩銀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個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三個便就店中坐下。朱愷隻顧叫有好下飯拿上來,擺了滿桌,陳有容隻是做腔不吃。姚明便放開箸子來,吃了一個飽。吃了一會,那陳有容看朱愷穿得齊整,不似個借銀的,故意道:“二位有約在這邊麽?”姚明道:“尚未曾寫,還要另日奉勞。”那朱愷迷迷吐吐,好不奉承,臨起身子捏手捏腳,灌上兩鍾,送他下樓,故意包中打開,現出三五兩銀子,丟一塊與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來吃。”別了。

  次日侵早,朱愷丟了姚明自去。叫得一聲,陳有容連忙出來道:“昨日多擾。”朱愷道:“小事。前日蘇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粗扇在此,轉送足下。”袖中取來,卻是唐伯虎畫、祝枝山寫、一柄金麵棕竹扇,又是一條白湖綢汗巾兒。陳有容是小官生性,見了甚覺可愛,故意推辭道:“怎無功受祿?”朱愷道:“朋友相處,怎這樣銖兩!”推了再四,朱愷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陳有容也便笑納,問道:“兄果是要問老裘借多少銀子?此人口雖說闊,身邊也拿不出甚銀子。且性極吝嗇,不似兄慷慨。”朱愷便走過身邊,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頗自過得,那裏要借銀子?實是慕兄高雅,借此進身,倘蒙不棄,便拜在令堂門下,與兄結為弟兄。”此時陳有容見朱愷人也齊整,更言語溫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朱愷道:“說那裏話!小弟擇日便過來拜幹娘。”朱愷自去了。不多時,裘龍走來,見了陳有容,拿著這柄扇子道:“好柄扇兒。”先看了畫,這畫字讀也讀不來,也看了半日,道:“那裏來的?”有容道:“是個表兄送的。”裘龍道:“你不要做他婊子。是那個?”道:“是朱誠夫,南街朱正的兒子。”裘龍道:“哦,是他。是一個浪子,專一結交這些無賴,在外邊飲酒宿娼賭錢。這人不該與他走,況且向來不曾聽得你有這門親。”有容道:“是我母親兩姨外甥。”裘龍聽了,就知他新相與了,也甚不快。從此腳步越來得緊,錢也不道肯用,這陳有容也覺有些相厭。不過兩日,朱愷備了好些禮來拜幹娘。他母親原待要靠陳有容過活,便假吃跌收了他禮物,與他往來。朱愷常借孝順幹娘名色,買些時新物件來,他母親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戶,做了入幕之賓,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當。朱愷又因母親溺愛,常與他錢財,故此手頭極鬆,常為有容做些衣服。兩個恰以線結雞,雙出雙入,真是割得頭落。

  那裘龍來時,母親先回報不在家。一日,伺候得他與朱愷吃了酒回來,此時回報不得,隻得與他坐下。那裘龍還要收羅他,與他散言碎語,說平日為他用錢,與他恩愛。那陳有容又紅了臉道:“揭他頂皮。”勉強扯去店中,與他作東賠禮。他又做腔不肯吃,千求萬告,要他複舊時,也不知做了多少態,又不時要丟。到後來朱愷蹤跡漸密,他情誼越疏,隻是不見。及至路上相遇,把扇一遮過了。裘龍偏要捉清,去叫住他,朱愷卻又站在前麵等。陳有容就有心沒相,回他幾句話,一徑去了。裘龍見了,怎生過得?想道:“這個沒廉恥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幾時?就是朱愷,你家事也有數,料也把他當不得老婆。我且看他。”又一回想道:“我當日也為他用幾分銀子,怎就這樣沒情,便朱愷怕沒人相與,偏來搶陳有容。”不覺氣衝衝的。

  一日,朱愷帶著陳有容、姚明一幹弟兄在酒樓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龍也與兩個人走來。陳有容見了,便起身。隻見裘龍道:“我這邊也坐一坐,怎就要去?”一把扯住。陳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來。”裘龍那裏肯放。朱愷道:“實是他家有事,故此我們不留他。”裘龍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來放在膝上。那陳有容便紅了臉道:“成甚麽模樣!”裘龍道:“更有甚於此者。”朱愷道:“人麵前也要存些體麵。”裘龍便把陳有容推開,立起身道:“關你甚事,你與他出色?”那陳有容得空,一溜風走了。朱愷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臉,把人摟抱也不像,卻怪人說?”裘龍道:“沒廉恥小畜生,當日原替我似這樣慣的,如今你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又是一個人道:“罷!不要吃這樣寡醋。”姚明道:“甚寡醋?他是幹弟兄,傍觀不忿,也要說一聲。”裘龍道:“我知道,還是入娘賊。”朱愷道:“這廝無狀,你傷我兩個罷,怎又傷他母親?”便待起身打去。那裘龍早已跳出身,一把扭住,道:“甚麽無狀?”眾人見了,連忙來拆,道:“沒要緊,為甚麽事來傷情破麵?”兩個各出了幾句言語。姚明裹了朱愷下樓,裘龍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兩個死在我手裏罷了。”兩下散了夥。

  朱愷仍舊自與陳有容往來,又為姚明哄誘,漸漸去賭,又帶了陳有容在身邊,沒個心想。因為盆中不熟,自己去出錢,卻叫姚明擲色,贏來三七分錢,朱愷發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與那些積賭合了條兒,暗地瀉出,不該出注,偏出大注,不該接盆,翻去搶。輸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卻是姚明輸贏都有,朱愷隻是贏少輸多,常時回家索錢。他母親對朱正道:“愷兒日日回家要錢,隻見拿出去,不見拿進來,日逐花哄,怕蕩壞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訪,見他同走有幾人聚賭,便計議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趕得到賭場上,他已走了。回來不過說他幾聲,習成不改,甚是不快。隻是他母親道:“愷兒自小不拘束他,任他與這些遊手光棍蕩慣了,以後隻有事生出來。除非離卻這些人才好。我有個表兄盛誠,吾見在蘇州開緞子店,不若與他十來個銀子興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絕他這些黨羽。”朱正點頭稱是。

  次日朱正便對朱愷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閑蕩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兩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個唓嗻的人,明日與你十來個銀子,到蘇州盛家母舅處攛販些尺頭來,也可得些利息。”朱愷道:“怕不在行。”朱正道:“上馬見路,況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說做生意,朱愷也是懶得,但聞得蘇州有虎丘各處可以玩耍,也便不辭。朱正怕他與這幹朋友計議變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貨,隻是帶些銀子去。今日買些送盛舅爺禮,過了明後日,二十日起身罷。”朱愷便討了幾錢銀子出去買禮,撞見姚明,道:“大哥那裏去?”朱愷道:“要買些物件到蘇州去。”姚明道:“是那個去?”朱愷道:“是我去。”姚明道:“去做甚麽?”朱愷道:“去買些尺頭來本地賣。”姚明道:“幾時起身?”朱愷道:“後日早。”姚明道:“這等我明日與大哥發路。”朱愷道:“不消,明日是我做東作別。”姚明就陪他買了些禮物,各自回家。次日果然尋了陳有容與姚明、周至、宗旺,一齊到酒樓坐下。宗旺道:“不見大哥置貨,怎就起身?”朱愷道:“帶銀子去那邊買。”陳有容道:“多少?”朱愷道:“百數而已。”周至道:“兄回時,羊脂、玉簪、紗襪、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尋來送陳大兄的了。”姚明道:“隻不要張公衖新馬頭頑得高興,忘了舊人。”朱愷道:“須吃裘龍笑了,斷不,斷不。”到會鈔時,朱愷拿出銀子道:“這番作我別敬,回時擾列兄罷。”眾人也就縮手,謝了分手。宗旺道:“明日陳兄一定送到船邊。”朱愷道:“明日去早,不消。”姚明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也便省了罷。”朱愷自回。

  隻有姚明因沒了賭中酒,心裏不快。正走時,隻見背後一個人叫道:“姚二哥那裏去?”正是賭行中朋友錢十三,道:“今日趙家來了個酒,你可去與他來一來。”姚明道:“不帶得管。”錢十三道:“你常時大主出,怕沒管?”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嚐有甚銀子?”利動人心,也便走去。無奈朱愷不在,稍管短,也就沒膽,落場擲著跌八尖五,身邊幾錢碎銀輸了,強要去,複連衣帽也除光,隻得回家。一到家中,迎著家婆,開門見他這光景,道:“甚模樣!前日家中沒米,情願餓了一頓,不曾叫你把衣帽來當。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條條的?要賭,像朱家有爺在前邊,身邊落落動,拿得出來去賭。你有甚家計,也要學樣?我看你平日隻是叨貼他些,明日去了,將甚麽去贖這衣帽?”姚明道:“沒了朱愷,難道不吃飯?”家婆道:“怕再沒這樣一個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聲。弄得姚明翻翻覆覆,整醒到天明,思出一條計策。忙走起來,尋了一頂上截黑下截白的舊絨帽,又尋了一領又藍又青一塊新一塊舊的海青,抖去些黰氣穿上了。又拿了一件東西,悄悄的開了門,到朱愷家相近。

  此時朱愷已自打點了個被囊,一個掛箱、雨傘、竹籠等類,燒了吉利紙出門。那父親與母親送在門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愷就肩了這些行李走路,才轉得個彎,隻見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來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兩。”朱愷道:“多謝金口。”姚明道:“兄挑不慣,小弟效勞何如?”朱愷道:“豈有此禮?”兩個便一頭說,一頭走,走到靖江縣學前。此時天色黎明,地方僻靜,沒個人往來。朱愷是個嬌養的,肩了這些便覺辛苦,就廟門檻上少息。姚明也來坐了。朱愷見他穿帶了這一套,道:“姚二哥,怎這樣打扮?”姚明道:“因一時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得火種,急率尋不見衣帽,就亂尋著穿戴來了。”隨即歎息道:“小弟前日多虧兄維持。如今兄去,小弟實難存活。”朱愷道:“待小弟回時,與兄商量。”姚明道:“一日也難過,如何待得回來?兄若見憐,借小弟一二十兩在此處生息,回時還兄,隻當兄做生理一般。”朱愷道:“說遲了,如今我已起行,叻叫我何處那趲?”姚明道:“物在兄身邊,何必那趲?”朱愷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掛箱便待起身。姚明把眼一望,兩頭無人,便劈手把掛箱搶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廟中徑走。朱愷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趕進去。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兩罷。”朱愷道:“豈有此理。人要個利市。”忙來奪時,扯著掛箱皮條,被姚明力大,隻一拽,此時九月霜濃草滑,一閃早把朱愷跌在草裏。姚明便把來按住,扯出帶來物件,卻尺把長一把解手刀。朱愷見了,便叫:“姚明殺人!”姚明道:“我原無意殺你,如今事到其間,住不得手了。”便把來朱愷喉下一勒,可憐:夙昔盟言誓漆膠,誰知冤血濺蓬蒿。

  堪傷見利多忘義,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湧出泉,咽喉已斷,知他不得活了,便將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銀、鎖匙,拿來放在自己袖裏,急急出門。看見道袍上濺有血漬,便脫將來,把刀裹了,放在脅下,跨出學宮,便是得命一般。隻見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著相識,畢竟動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將行囊背到他家。”正值開門,姚明直走進去,見了姊姊道:“前日一個朋友央我去近村幫行差使,今日五鼓回來,走得倦了,行囊暫寄你處,我另日來取。”姊姊道:“你身子懶得,何不叫外甥駝去?”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沒甚物在裏邊,我自來取。”就把原搜鎖匙開了掛箱,取了四封銀子,藏在袖內。還有血衣與刀,他暗道:“姊夫是個鹽捕,不是好人。怕他識出。”仍舊帶了回去。將次走到家中,卻見一個鄰人陳碧問道:“姚輝宇,那裏回,這樣早?”姚明失了一驚,道:“適才才去洗澡回來。”急急到家,忙把刀與衣服塞在床下,把銀子收入箱中。家婆還未起來。吃些飯,就拿一封銀子去贖了衣帽回來。家婆問道:“怎得這衣帽轉來?”姚明道:“小錢不去大不來,一遭折本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轉來,還贏他許多銀子。”就拿銀子與婦人看,道:“你說朱愷去了我難過,這銀子終不然也靠朱愷來的?”婦人家小意見,見有幾兩銀子,也便快活,不查他來曆了。

  話說靖江有一個新知縣,姓殷名雲霄,是隆慶辛未年進士,來做這縣知縣。未及一年,正萬曆元年。他持身清潔,撫民慈祥,斷事極其明決,人都稱他做“殷青天”。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卻見兩個豬跪伏在他麵前,呶呶的有告訴光景。醒來卻是一夢:霜冷空階叫夜蟲,紗窗花影月朦朧。

  怪來頭白遼東豕,也作飛熊入夢中。那殷知縣道:“這夢來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隻見十餘隻烏鴉咿咿啞啞隻相向著他叫,這些丫鬟、小廝你也趕、我也趕。他那裏肯走?須臾出堂,這些烏鴉仍舊來叫,也有在柏樹上叫的,也有在房簷邊叫的,還有側著頭看著下邊叫的。殷知縣叫趕,越趕越來。殷知縣叫門子道:“你下去分付,道有甚冤枉,你去,我著人來相視。”門子掩著嘴笑,往堂下來分付。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說:“好搗鬼。”不期這一分付,那鴉哄一聲都飛在半天,殷知縣忙叫皂隸快隨去。皂隸聽了,亂跑,一齊趕出縣門。人不知甚麽緣故,問時道:“拿烏鴉,拿烏鴉。”東張西望,見一陣都落在一個高閣上,人道是學中尊經閣。又趕來,都沸反的在著廊下叫。眾人便跑到廊下,隻見一個先跑的一絆一交,直跌到廊下。後邊的道:“原來是一個死屍,一個死屍。”看時,項下勒著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兩日的了。

  忙到縣報時,這廂朱正早起開門,見門上貼一張紙,道:“是甚人把招帖粘我門上?”去揭時,那帖粘不大牢,隨手落下。卻待丟去,間壁一個鄰人接去,道:“怎寫著你家事?”朱正忙來看時,上寫:“朱愷前往蘇州,行到學宮,仇人裘龍劫去。”朱正便失驚道:“這話蹺蹊。若劫去,便該回來了。近日他有一班賭友,莫不是朱愷將銀賭去,難於見我,故寫此字逃去?卻又不是他的筆?且開了店,再去打聽。”又為生意纏住。忽聽街坊上傳道:“文廟中殺死一個人了。”朱正聽了,與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顧生意,跳出便走。走到學宮,隻見一叢人圍住。他努力分開人進去,看了不覺放聲大哭。這時知縣正差人尋屍親,見他痛哭,便扯住問。他道:“這是我兒子朱愷。”眾人便道:“是甚人殺的?”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親得知,兒天兒地,哭個不了。

  朱正一到縣中,便大哭道:“小的兒子朱愷二十日帶銀五十兩,前往蘇州。不料遭仇人裘龍殺死在學宮,劫去財物。”殷縣尊道:“誰是證見?”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縣尊,道:“這便是證見。”殷縣尊道:“是何人寫的?何處得來?”朱正道:“是早間開門,粘在門上的。”殷知縣笑道:“癡老子,若道你兒子寫的,兒子死了;若道裘龍,裘龍怎肯自寫出供狀?若是旁觀的,既見他,怎不救應?這是不足信的。”朱正道:“老爺,裘龍原與小人兒子爭鋒有仇,實是他殺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裏說,要殺小人兒子。”殷知縣道:“誰聽見?”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陳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證見。”殷知縣道:“明日並裘龍拘來再審。”次日,那裘龍要逃,怕事越敲實了,見官又怕夾打,隻得設處銀子。來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錢,要打個出頭,夾棍長些,不要收完索子。

  臨審一一唱名,那殷知縣偏不叫裘龍,看見陳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龍怎麽殺朱愷?”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與小的在酒店中相爭,後來並不知道。”縣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門俟候,待我逐名叫審。”又叫周至道:“裘龍殺朱愷事有的麽?”周至:“小的不知。隻在酒店相爭是有的。”殷知縣道:“可取筆硯與他,叫自錄了口詞。”周至隻得寫道:“裘龍原於本月初三與朱愷爭鋒相鬥,其殺死事情並不得知。”又叫宗旺,也似這等寫了。臨後到姚明,殷知縣看他有些凶相,便問他:“你多少年紀了?”道:“廿八歲,屬豬的。”殷知縣又想與夢中相合,也叫他寫。姚明寫道:“本月初三日裘龍與朱愷爭這陳有容相鬥,口稱要殺他二人。至於殺時,並不曾看見。”殷知縣將這三張口詞仔細看了又看,已知殺人的了,道:“且帶起寄鋪。”即刻差一皂隸臂上朱標,仰拘姚明兩鄰赴審。皂隸趕去,忙忙的拿了二個。殷知縣道:“姚明殺死朱愷,劫他財物,你可知情?”兩個道:“小人不知。”殷知縣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殺人,天明拿他衣囊、掛箱回家,怎麽有個不見?”一個還推,隻是陳碧道:“二十日天明,小人曾撞著,他說洗澡回來,身邊帶有衣服,沒有被囊等物。”殷知縣道:“他自學宮到家,路上有甚親眷?”陳碧道:“有個姊姊,離學宮半裏。”殷知縣又批臂著人到他姊家,上寫道:“仰役即拘姚氏,並起姚明贓物赴究,毋違。”那差人火人火馬趕到他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摳住,道:“奉大爺明文,起姚明盜贓。”姊姊道:“他何曾為盜?有甚贓物在我家?”差人道:“二十日拿來的,他已扳你是窩家,還要賴。”他外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來,駝不動,把一個掛箱被囊放在我家,並沒甚贓。”差人道:“你且拿出來,同你縣裏去辦。”即拿了兩件東西,押了姚氏到縣。叫朱正認時,果是朱愷行李。打開看時,止有銀三十兩在內。殷知縣便叫姚氏:“他贓是有了。他還有行凶刀仗,藏在那邊?”姚氏道:“婦人不知道。他說出外回來,駝不動,止寄這兩件與婦人。還有一件衣服,裹著些甚麽,他自拿去。”再叫陳碧道:“你果看見他拿甚衣服回家麽?”陳碧道:“小人見來。”殷知縣道:“這一定刀在裏邊。”即差人與陳碧到姚明家取刀,並這二十兩銀子。到他家,他妻子說道:“沒有。”差人道:“大爺明文,搜便是了。”各處搜轉,就是灶下、凡黑暗處、鬆的地也去掘一掘,並不見有。叫他開箱籠,止得兩隻破箱。開到第二隻,看見兩封銀子,一封整的,一封動的。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這兩封銀子?這便是贓了。”婦人聽了,麵色都青,道:“這是賭場上贏來。”逼他刀仗,連婦人也不知。差人道:“這賴不過的。賴一賴,先拿去一拶子,再押來追。”婦人道:“我實不知。我隻記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聽得他把甚物丟在床下,要還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時,隻見果有一團青衣,打開都是血汙,中間捲著解手刀一把,還有血痕。眾人道:“好神明老爺。”帶了他妻,並凶器、贓銀回話。

  殷知縣見了,便叫帶過姚明一起來。那殷知縣便拍案大怒,道:“有你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殺了他,劫了他,又做這匿名,把事都卸與別人。如今有甚說?”口詞與匿名帖遞下去,道:“可是你一筆的麽?”眾人才知寫口詞時,殷知縣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贓物都在麵前,曉得殷知縣已拘來問定了,無言可對。不消夾得,縣尊竟丟下八枝簽,打了四十,便緩筆寫審單道:審得姚明與朱愷石交也!財利熏心,遽禦之學宮,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禍裘龍,不慘而狡乎?劫贓已存,血刃具在,梟斬不枉矣。姚氏寄贓,原屬無心;裘龍波連,實非其罪;各與寧家。朱愷屍棺著朱正收葬。審畢,申解了上司。

  那姚明劫來銀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裘龍也懊悔道:“不老成,為一小官爭鬧,出言輕易。若不是殷青天,這夾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個殷爺牌位,日逐叩拜。隻有朱正,銀子雖然得來,兒子卻沒了,也自怨自己溺愛,縱他在外交遊這些無賴,故有此禍。後來姚明準強盜得財傷人律,轉達部。部複取旨處決了。可是:謾言管鮑共交情,一到臨財便起爭。

  到底錢亡身亦殞,何如守分過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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