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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張繼良巧竊篆 曾司訓計完璧

  袵席藏戈,蠆蜂有毒,不意難防。嚬笑輕投,威權下逮,自惹搶攘。英雄好自斟量,猛然須奮剛腸。理破柔情,力消歡愛,千古名芳。

  右調《柳梢青》曆代常因女色敗亡,故把女色比做兵,道是女戎。我道內政不出壺,女人幹得甚事?若論如今做官,能剝削我官職,敗壞我行誼,有一種男戎。男戎是甚麽?是如今門子。這些人出來是小人家兒子,不大讀書,曉得道理,偶然虧得這臉兒有些光景,便弄入衙門。未得時時節,相與上等是書手外郎,做這副膩臉,捱他些酒食;下等是皂隸、甲首,做這個後庭,騙他銀子。耳朵裏聽的,都是奸狡瞞官作弊話;眼睛裏見的,都是詭詐說謊騙錢事。但隻是初進衙門,膽小怕打,畢竟小心,不過與轎夫分幾分押保認保錢,與監生員遞呈求見的,騙他個包兒,也不壞事。常恐做官的喜他的顏色,可以供得我玩弄;悅他的性格,可以順得我使令,便把他做個心腹。這番他把那一團奸詐藏在標致顏色裏邊,一段凶惡藏在溫和體度裏麵。在堂上還存你些體麵,一退他就做上些嬌癡,插嘴幫襯。我還誤信他年紀小,沒膽,不敢壞我的事,把他徑竇已熟,羽翼已成,起初還假我的威勢騙人,後來竟盜我威勢弄我,賣牌批狀,浸至過龍、撞木鍾,無所不至。這番把一個半生燈窗辛苦都斷送在他手裏了。故有識的到他,也須留心駕馭,不可忽他。我且道一個已往的事。

  我朝常州無錫縣有一個門子,姓張名繼良。他父親是一個賣菜的,生下他來,倒也一表人材。六七歲時,家裏也曾讀兩句書,到了十四五歲,越覺生得好:雙眸的的凝秋水,臉嬌宛宛荷花蕊。

  柳眉瓠齒絕妖妍,貫玉卻疑陳孺子。恰也有好些身分,淺顰低笑,悄語斜身,含情弄態,故故撩人,似怨疑羞,又頻頻拒客。

  徒倚類無骨,嬌癡大有心。

  疑推複疑就,個裏具情深。可惜一個標絕的小廝,也到絕時年事,但處非其地,也不過與些市井俗流、遊食的光棍,東凹西靠,賺他幾分錢罷了。不料十五歲上娘亡,十六歲上爺死,這樣人家穿在身上、吃在肚裏,有甚家事?卻也一貧徹骨。況且爹親娘眷都無,那裏得人照管。穿一領不青不藍海青,著一雙不黑不白水襪,拖一雙倒跟鞋,就是如花似玉,顏色也顯不出了。房錢沒得出,三餐沒人煮,便也捱在一個朋友家裏。不期這朋友是有妻小的,他家婆見他臉色兒有些豐豔,也是疑心。不免高興時也幹些勾當兒,張繼良不好拒得,淺房窄屋,早已被他知覺,常在裏邊喃喃罵,道:“沒廉恥!上門湊!青頭白臉好後生,捱在人家,不如我到娘家去,讓你們一窠一塊。”又去罵這家公道:“早有他,不消討得我。沒廉沒恥,把閑飯養閑人。”就茶不成茶,飯不成飯,不肯拿出來,還饒上許多絮聒。張繼良也立身不住,這朋友也難留得。又捱到一家朋友,喜是光棍,日間彼此做些茶飯兒過日,夜間是夫婦般。隻是這人且會吃寡醋。張繼良再窮,也便趁著年紀濫相處幾個,他知得便尋鬧,又安不得身。虧得一個朋友道:“錫山寺月公頗好此道,不若我薦你在那邊棲身。”便領他去寺中,見月公道:“我這表弟十六歲,父母雙亡,要在上刹出家,我特送來。”月公道:“我徒弟自有,徒孫沒有,等他做我徒孫罷。”就留在寺中。這張繼良人是個極會得的,卻又好溫性兒,密得月公魂都沒,替他做衣服,做海青。自古道:人要衣裝,馬要鞍裝。這一裝束便弄得絕好了。

  也是他該發跡。本縣何縣忽一日請一個同年遊錫山。這何知縣是個極好男風、眼睛裏見不得人的。在縣裏吏書皂快,有分模樣的便一齊來,苦沒個當意的。這時同年尚未來,他獨坐,甚是無聊,偶然見張繼良一影,他見是個扒頭,便道:“甚麽人?”叫過來問時,是本寺行童。何知縣道:“不信和尚有這等造化。我老爺一向尋不出一個人,問他有父兄麽?”道:“沒有。”那答應的聲兒嬌細,一發動人。就道:“你明日到縣伏侍我罷,我另眼看你。”他自吃酒去了。月公得知,甚是不快活,道:“怎麽被他看見了?父母官須抗他不得。”兩個敘別了一夜,隻得送他進縣,分付叫他小心伏侍,閑暇時也來看我一看。一進衙門,何知縣道:“你家中無人,你就在後堂側邊我書房中歇落。”本日就試他,是慣的,沒甚畏縮,還有那些媚態。何知縣就也著了迷,著庫上與他做衣服,渾身都換了綢綾。每日退堂,定要在書房中與他盤桓半日,才進私衙。他原識兩個字,心裏極靈巧,凡一應緊要文書、詞狀簡劄,著他收的,問起都拿得來,越發喜他有才。又道他沒有親眷,沒人與他兜攬公事,又向在和尚寺裏,未免曉得在衙門作弊,況且又在後堂歇落,自己不時叫在身邊,也沒有關通,凡事托他做心腹,叫他尋訪。

  不知這衙門中,書吏、皂甲極會鑽,我用主文,他就鑽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鑽家人。這番用個門子,自然尋門子。有那燒冷灶的!不曾有事尋他,先來相處他,請酒送禮,隻揀小官喜歡的香囊、扇子、汗巾之類送來,結識他做個靠山。有那臨渴掘井的,要做這件,大塊塞來,要他攛掇。皂甲要買牌討差,書吏要討承行,漸漸都來從他。內中也有幾個欺他暴出龍,騙他,十兩公事做五兩講。又有那討好的,又去對他講,道這件事畢竟要括他多少,這件事不到多少不要與他做。他不乖的,也教會了,況且他原是個乖的人。但是官看三日吏,吏看三日官。官若不留些顏色,不開個空隙把他,他也不敢入鑿。先是一個何知縣,因他假老實,問他事再不輕易回複,側邊點兩句,極中竅,便喜他,要抬舉他。一日僉著一張人命牌,對張繼良道:“這差使是好差,你去,那個要的,你要他五兩銀子,僉與他。”一個皂隸莫用,知得就是五兩時銀來討。正與張繼良說,一個皂隸魏匡,一個眼色,張繼良便回莫用道少。這邊魏匡就是五兩九成銀遞去。張繼良見光景可掯,道要十兩,魏匡便肯加一兩。這邊一個李連忙央一個門子,送八兩與張繼良。魏匡拿到銀子來,這廂已僉了李連,張繼良已將牌遞與了。一日有張爭家私狀子,原燒冷灶的一個吏房書手陳幾,送他兩匹花綢,要他稟發。張繼良試去討一討,不料何知縣欣然。

  這番衙門裏傳一個張繼良討得差,討得承行,有一個好差,一紙好狀子,便你三兩,我五兩,隻求得個他收。他把幾件老實事兒結了何知縣,知縣說著就依,他就也不討。講定了見僉著這牌,便道原差某人、該差某人,某人接官該與、某人效勞該與,何知縣信得他緊,也就隨他說寫去。呈狀也隻憑他,道是原行,或是該承。還有巧利,該這人頂差,或該他承應,他把沒帳差牌呈狀,踏在前麵,僉與了他,便沒個又差又批的理,這就是奪此與彼的妙法。到後他手越滑,膽越大,人上告照呈子,他竟袖下,要錢才發。好狀子他要袖下,不經承發房掛號,竟與相知。莫說一年間他起家,連這幾個附著他的書吏、皂甲,也都發跡起來。何知縣也道差使承行左右是這些衙門裏人,便顛倒些也不是壞法,故此不在意。不知富的有錢買越富,窮的沒錢買越窮,一個官、一張呈狀,也不知罰得幾石穀、幾個罪。若撞著上司,隻做得白弄,他卻承行差使都有錢賺,他倒好似官了。

  其時一個戶房書手徐炎,見他興,便將一個女兒許與他,一發得了個教頭,越會賺錢。卻又衙門人無心中又去教他,乘有一個人有張要緊狀子,連告兩紙不準,央個皂隸送二兩,叫他批準。皂隸因而就討這差,自此又開這門路。書手要承應,皂隸要差,又兜狀子來與他批,一二兩講價。總之趁著這何知縣,常與他做些歪事,戲臉慣了,倚他做個外主文。又信他得深了,就便弄手腳,還不曾到刑名上。爭奈又是獄中有獄卒牢頭,要詐人錢,打聽有大財主犯事,用錢與他,要他發監,他又在投到時,叫寫監票,可以保的竟落了監,受盡監中詐害。人知道了,便又來用錢,要他方便。至於合衙門人,因他在官麵前說得話,降得是非,那個不奉承?那個敢衝突他?似庫書庫吏收發上有弊,吏房吏農充參,戶房錢糧出入,禮房禮儀支銷,兵房驛遞工食,刑房刑名,工房造作工價,那一房不要關通他?那一處不時時有饋送?甚至衙頭書房裏都來用錢,要批發,二三四衙都有禮送他,闔縣都叫他做張知縣。

  先時這何知縣也是個要物的,也有幾個過龍書吏,起初不曾合得他,他卻會得冷語,道這事沒天理,不該做的,那何知縣竟回出來。或時道這公事值多少,何知縣捏住要添。累那過龍的費盡口舌,況且事又不痛快,隻得來連他做。連著要打那邊三十,斷不是廿五下;要問他十四石,斷不是一兩三;要斷十兩,斷不是九兩九錢。隨你甚鄉官闊宦,也拗不轉。外邊知縣消息,都不用書吏,竟來投他。他又乖覺,這公事值五百,他定要五百;值三百,定要三百。他裏邊自去半價兒,要何知縣行。其餘小事兒,他拿得定,便不與何知縣,臨審時三言兩語一點掇,都也依他。外邊撞太歲、敲木鍾的事也做了許多,隻有他說人是非,那個敢來說他過失?把一個何知縣竟做了一個傀儡。

  簡書百裏寄專成,閭裏須教誦政聲。

  線索卻歸豪滑手,三思應也愧生平。

  凡是做官,不過愛民禮士。他隻憑了一個張繼良,不能為民辨明冤枉。就是秀才舉監有些事,日日來討麵皮,博不得張繼良一句。當時民謠有道:“弓長固可人,何以見君王。”又道:“錫山有張良,縣裏無知縣。”鄉官紛紛都要等代巡來講他是非。虧得一個同年省親回來的周主事,知道這消息,來望他,見一門子緊捱在身邊。他看一看道:“年兄,小弟有句密語。”何知縣把頭一側,門子走開。周主事道:“年兄,這不是張繼良麽?”何知縣道:“是。年兄怎麽認得?”周主事道:“外邊傳他一個大名。”何知縣道:“傳他能幹麽?”周主事說:“太能了些,幾乎把年兄官都壞了。”何知縣道:“他極小心,極能事。”周主事道:“正為年兄但見其小心,見其能事,所以如此。若覺得,便不如此了。外邊士民都說年兄寵任他,賣牌準狀,大壞衙門法紀。”何知縣道:“這一定衙門中人怪他,故此謗他。”周主事道:“不然還道他招權納賂,大為士民毒害。”何知縣道:“年兄,沒這樣事。”周主事道:“年兄,此人不足惜,還恐為年兄害。外麵鄉紳雖揭他的惡,卻事都關著年兄,小弟是極力調停。隻恐陳代巡按臨,上司有話,怎麽處?”何知縣顏色不怡,周主事也別了。

  隻見何知縣走到書房中,悶悶不悅。張繼良捱近身邊,道:“老爺,適才周爺有甚講?”何知縣一把捏住他手,道:“我不好說得。”張繼良道:“老爺那一事不與小的說?這事甚麽事,又惹老爺不快?”何知縣把他扯近,附耳道:“外邊鄉紳怪我,連你都謗在裏邊。周爺來通知。故此不快。”張繼良便跪了道:“這等,老爺不若將小的責革,以舒鄉紳之憤,可以保全老爺。”何知縣一把抱起,放在膝上,道:“我怎舍得。他們不過借你來汙蔑我,關你甚事?”張繼良道:“是老爺除強抑暴,為了百姓,自然不得鄉紳意。要害老爺,畢竟把一個人做引證。小的不合做了老爺心腹,如今任他鄉紳流謗,守巡申揭,必定要代巡自做主。小的情願學貂蟬,在代巡那邊,包著保全老爺。”何知縣道:“我進士官,縱使他們謗我,不過一個降調,經得幾個跌磕,不妨。但隻是你在此,恐有禍,不若你且暫避。”張繼良道:“小的也不消去,隻須求老爺仍把小的作門役,送到按院便是。”何知縣道:“我正怕你在此有禍,怎還到老虎口中奪食?倘知道你是張繼良,怎處?”張繼良道:“不妨。老爺隻將小的名字改了,隨各縣大爺送門役送進,小人自有妙用。”何知縣還是搖頭。

  過了半月,按院巡曆到常州。果然各縣送人役,張繼良改做周德,何知縣竟將送進。也是何知縣官星現,這陳代巡是福建人,極好男風。那張繼良已十七歲了,反把頭發放下,做個披肩。代巡一見,見他矬小標致竟收了。他故意做一個小心不曉事光景,不敢上前。那代巡越喜,道是個篤實人。伏侍斟酒時,便低著頭問他道:“你是無錫那裏人?”道:“在鄉。”他臉也通紅。代巡道:“你是要早晚伏侍我的,不要怕得。”晚間就留在房中。這張繼良本是個久慣老手,倒假做個畏縮不堪的模樣,這代巡早又入他彀。

  才離越國又吳宮,媚骨夷光應與同。

  尺組竟牽南越頸,奇謀還自壓終童。初時先把一個假老實愚弄他,次後就把嬌癡戲戀他,那代巡也似得了個奇寶。凡是門子進院,幾時一得寵,不敢做別樣非法事?若乞恩加賞,這也是常情。他在那邊木木訥訥,有問則答,無問則止,竟不乞恩討賞,陳代巡自喜他,每次賞從厚。要賞他承差,他道日後不諳走差,不願,道辦也不願,道是無錫人,求賞一個無錫典吏。陳代巡竟賞。閑時也問及他本地風俗,他直口道鄉官凶暴,不肯完納錢糧,又狠盤算百姓,日日告債告租。一縣官替他管理不了,略略不依,就到上司說是非,也不知趕走多少官,百姓苦得緊。已自為何知縣解釋。又得查盤推官與本府推官,都是何知縣同年,也為遮蓋,所以考察過堂,得以幸全。

  及至代巡考察,審錄、比較、巡城、閱操,各事都完。因拜鄉宦,隻見紛紛有揭。代巡有了先入之言,隻說鄉宦多事。後邊將複命糾劾有司,已擬定幾個,內中一個因有大分上來,要改入薦,隻得把何知縣作數,取寫本書吏。要待寫本,張繼良見了,有些難解,心裏一想,道:“我叫他上不本成。”恰值這日該書辦眾人發衣包,先日把陳代巡弄個疲倦,乘他與別門子睡,暗暗起來,將他印匣內關防取了,打入衣包裏邊。次日早堂行發起這關防,先寄到他丈人徐炎家,徐炎轉送了何知縣。

  篆文已落段司農,裴令空言量有容。

  始信愛深終是禍,變興肘腋有奇凶。次早用印,張繼良把匣一開,把手一摸,又假去張一張,隻見臉通紅,悄悄來對陳代巡道:“關防不見。”陳代巡吃了一驚,還假學裴度模樣,不在意,一連兩個腰伸了,道:“今日困倦,一應文書都明日印。”坐在後堂不悅。張繼良倒假做慌忙,替他愁。陳代巡道:“不妨。這一定是我衙門中盜去印甚文書,追得急,反將來毀了。再待一兩日,他自有。”等了兩三日,不見動靜,這番真是著急。知是門子書辦中做的事,一打拷追問,事就昭彰,隻得裝病不出,叫掌案書辦計議。書辦聽得也呆了,隻叫且在衙門中尋。這四個門子、兩個管夫、八個書辦著鬼的般,在衙門裏那一處不尋到?還取夫淘井,也不見有。

  尋思無計,內中一個書辦道:“如今尋不出,實是不好。聞得常州府學曾教官是個舉人出身,極有智謀,不若請他來計議。”果然小開門,請曾教官看病。他是泰和人,極有思算、有手段的。曾教官道:“甚麽人薦我?我從不知醫。”一到傳鼓,請進川堂相見了,與坐留茶,趕去門子,把這失印一節告訴他。那教官也想一會,道:“老大人,計是有一個,也不是萬全。老大人自思,在本府常與那個有隙?曾參何人?”陳代巡也想一想,附耳道:“我這裏要參無錫何知縣。”曾教官道:“這印八分是他。如今老大人隻問他要。”陳代巡道:“我問他要,他不認怎生?”曾教官道:“也隻叫他推不得。目下他也在這廂問安,明日老大人暗將空房裏放起火來,府縣畢竟來救,老大人將敕交與別縣,將印竟交與他。他上手料不敢道看一看內邊有關防沒有,他不得已,畢竟放在裏;他若不還,老大人說是他沒的,也可分過。這是萬或可冀之策,還求老大人斟酌行之。”陳代巡道:“這是絕妙計策,再不消計議得,隻依著做去。”曾教官道:“教官還有一說。觀此人既能盜印,他把奸人已布在老大人左右了。此事不能中傷,必複尋他事。況且今日教官之謀,他也畢竟知道,日後必銜恨教官。這還祈老大人赦他過失,使他自新。這在老大人可免禍,在教官可以不致取怨。”代巡點頭道:“他若不害我,我也斷不害他。”留了一杯茶,就送了教官出來。還倚張繼良做個心腹,叫與一個掌案書辦行事。在裏邊收拾花園中一間小書房,推上些柴,燒將起來。

  這邊何知縣自張繼良進了院去,覺得身邊沒了個可意人,心中甚是不快。到參謁時,略得一望,相見不見親,越覺懊惱。喜得衙門中去了他,且是一清。凡有書信,都托徐炎送與何知縣。考察過堂無事,何知縣滿心歡喜:“這一定是張繼良的力,好一個能事有情的人。”這日隻見徐炎悄悄進見。何知縣知有密事,趕開人叫他近來,隻見遞出一個信並印。何知縣見了訪款,倒也件件是真,條條難解,又見關防,笑道:“這白頭本也上不成。”收了,重賞徐炎。打聽甲首報按院有病不坐,他又笑道:“是病個沒得出手。”也思量要似薛嵩送金盒與田承嗣般,驚他一個,兩邊解交,恐怕惹出事來,且自丟起,將關防密密隨著身子。此時也隻因問代巡安,來到府中。這日正值張知縣來拜,留茶,兩個閑談。隻見一個甲首汗雨淋淋趕來,道:“稟老爺,察院裏火起,太爺去救去了。”這知縣連忙起身,何知縣打轎相隨。那知府已帶了火鉤火索,趕入後園去了。這兩個趕到,卻早代巡立在堂上,在那時假慌。見他兩個,道:“不要行禮,不知怎麽空屋裏著起來,多勞二位。”忙取過敕寄與張知縣,把印匣遞與何知縣,道:“賢大尹,且為我好收。”遞得與他,自折身裏麵去了。

  煙火暗庭除,奔趨急吏胥。

  片時令璧返,畫策有相如。須臾火熄,分付道:“一應官員,晚堂相見。”那張繼良見何知縣接了印匣,已自跌腳道:“你是知道空的,怎麽收他的?如今怎處?”這何知縣掇了個空印到下處好生狐疑,道:“這印明明在我這裏,他將印匣與我,我又不好當麵開看,如今還了印,空費了張繼良一番心;若不還時,他賴我盜印,再說不明,如何是好?”想了半日,道:“沒印,兩個一爭就破臉,不好收拾;有印,或者他曉得我手段,也不敢難為我,究竟還的是。”將印放在匣內,送到院前。先是知府進見,問慰了,留茶。次得張知縣交敕,何知縣交印,就問候,代巡也留茶送出。這班書辦曉得匣裏沒印,不敢拿文書過來用印。倒是代巡叫:“連日不曾僉押用印,文書拿過來。”眾人倒驚道:“印沒了,難道押下寫一印字的理?把甚麽搭?難道這兩日那裏弄得方假印來?被人辨認出也不像。”都替代巡踟躕。隻見文書取到,批僉了,叫張繼良開匣取印。隻見一顆印宛然在裏邊,將來印了。書辦們已知這印如何在何知縣身邊。周德原是何知縣送來的人,一定是他弄手腳了。次日,何知縣辭回,巡按留飯,道:“賢大尹好手段。”何知縣道:“不敢。”便謅一個謊道:“知縣未第時,寄居在本地能仁寺讀書。鄰房有一人,舉止奇秘。知縣知他異人,著實加禮。一日在家,他薄晚扣門,攜著一人首,道在此有仇已報,有恩未酬,問知縣借銀二十兩酬之。知縣將銀飾相贈,許後有事相報。別來音信杳然。數日前忽中夜至衙,道:‘奸人謗你,代巡有意信讒。我今取其印,令不得上疏,可以少解。’知縣還要問個詳細,隻見他道:‘脫有緩急,再來相助。’已飛身去了。知縣細看,果是代巡的,要送來,怕惹嫌疑,不敢。昨蒙老大人委管印匣,乘便呈上。”代巡道:“有這等事!前已知無錫鄉紳豪橫,作令實難,雖有揭帖,本院這斷不行的。賢大尹賢能廉介,本院還入薦剡,賢大尹隻用心做官,總之不忤鄉紳,便忤了士民了。”何知縣謝了,自回縣。

  陳代巡初時也疑張繼良,印來到時,竟疑了八分,但是心愛得他緊,不肯約他。何知縣又說這一篇謊,竟丟在水裏。果然複命舉劾。不惟不劾,何知縣又得薦。曾教官也在教職內薦了,得升博士。一縣鄉紳都盡驚駭,道是神鑽的,若是這樣官薦,那一個不該薦?這樣官不劾,那一個該劾?如此作察院,也負了代巡之名。有的道:“如今去了個張門子,縣中也清了好些,應是這緣故。”不多幾時,隻見按院批下一張呈子,是吏農周德的,道在院效勞,乞恩賞頂充戶房吏農王勤名缺,是個現缺,那個敢來爭他的?這是陳代巡複命,要帶張繼良進京。張繼良想道:“自為何知縣進院,冷落了幾時不賺錢。如今還要尋著何知縣補。若隨去,越清了。”故此陳代巡要帶他複命,他道家有老母,再三懇辭,隻願在本縣效役,可以養母。陳代巡便叫房裏查一個本縣好缺與他,還批賞好些銀兩。送至揚州陳代巡還戀戀不舍,他記掛縣中賺錢,竟自回了。

  計就西施應返越,謀成紅線自歸仙。

  他一到縣,做了親,尋了大宅住下。尋見了何知縣,喜得不勝,感得不勝。縣裏這些做他羽翼的,歡喜他靠山複來,接風賀喜,奉承不暇。這些守本分的,個個攢眉。向來吏書中有幾個因他入院,在這廂接腳過龍。門子有幾個接腳得寵,不惟縮手,也還怕他妒忌。知機的也就出缺告退,不識勢的也便遭他陷害。先時在縣還隻當得個知縣,淩轢一縣的人。如今自到了察院去,也便是個察院了,還要淩轢知縣。說道:“他這個官虧我做的,不然這時不知是降是調,趕到那裏去了。”六房事,房房都是他,打官司沒一個不人上央人來見他。官司也消何知縣問得,隻要他接銀子時怎麽應承,他應承就是了。一個何知縣隻在堂上坐得坐,動得動筆罷了。一年之間,就是有千萬家私的,到他手裏,或是陷他徭役,或人來出首,一定拆個精光,留得性命也還是絕好事。縣裏都傳他名做“拆屋斧頭”、“殺人劊子”。何知縣先時溺愛他,又因他救全他的官,也任著他。漸漸到後來,立緊桌橫頭,承應吏捧得一宗卷過來,他先指手劃腳,道這該打,這該夾,這該問罪,竟沒他做主,也覺不成體麵。又是他每事獨捉,不與何知縣,又不與裏邊主文連手,裏邊票擬定的,他都將來更亂。向來何知縣也得兩分,自此隻得兩石穀、兩分紙,他還又來說免。更有他作弊處。凡一應保狀,他將來裁去,印上狀格,填上告詞、日子,是何知縣親標,就作準出牌,來買便行擱起,和息罰穀,自行追收,不經承發掛號,竟沒處查他。何知縣甚是不堪,道:“周外郎,你也等我做一做。你是這樣,外觀不雅。難道你不怕充軍徒罪的?”他也不睬,隻是胡行。何知縣幾次也待動手,但是一縣事都被他亂做,連官不知就裏,一縣人都是他心腹,沒一個為官做事的。那周德見他憤憤的,道:“先下手為強。莫待他薄情,反受他的禍。”挽出幾個舉人、生員,將他向來受贓枉法事在守道府官處投揭。這番裏邊又沒個張繼良,沒人救應,竟謫了閑散。

  私情不可割,公議竟難逃。

  放逐何能免,空為澤畔號。

  張繼良自援了兩考,一溜風挈家到京,弄了些手腳,當該官辦效勞,選了一個廣州府新會縣主簿。到家鬧哄哄上了任。有的人道:“沒天理,害了這許多人,卻又興,得官。”他到任又去厚拱堂官,與堂官過龍。執行準事慣了,又仍舊作惡害人,靠了縣尊。有一個生員家裏極富,家中一個丫頭病死,娘家來告,他定要扭做生員妻打死,要詐他,又把他一個丫頭夾拶。秀才哄起來,遞了揭,三院各處去講。百姓乘機來告發。刑廳會同查盤官司。這查盤是韶州府推官,自浙江按察司照磨升來的,正是何知縣。知是張繼良,當日把他壞事、又揭害他的事,一一說與廣州推官。兩個會問時,撳定他幾件實事,坐了他五百贓,問了充軍,著實打了他二十,在廣州府監裏坐得個不要,家眷流落廣州。這的是張繼良報應。但是這些人有甚人心?又的一班狡滑的,駕著有錢要撰,有勢就使,隻顧自飯碗裏滿,便到充軍擺站,敗壞甚名撿?做官,官職謫削事小,但一生名撿已壞,怎麽不割一時之愛?至如養癰一般。癰潰而身與俱亡,此是可笑之甚。故拈出以佐仕路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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