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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西安府夫別妻 郃陽縣男化女

  舉世趨柔媚,憑誰問丈夫。

  狐顏同妾婦,蝟骨似侏儒。

  巾幗滿縫掖,簪笄盈道鬯。

  莫嗟人異化,寓內盡模糊。

  我常道: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還無貞誌,衣冠中多女子。故如今世上有一種孌童,修眉曼臉,媚骨柔腸,與女爭寵,這便是少年中女子。有一種佞人,和言婉氣,順旨承歡,渾身雌骨,這便是男子中婦人。又有一種蹐躬踽步,趨膻附炎,滿腔媚想,這便是衿紳中妾媵。何消得裂去衣冠,換作簪襖?何消得脫卻須眉,塗上脂粉?世上半已是陰類。但舉世習為妖淫,天必定與他一個端兆。嚐記宋時宣和間,奸相蔡京、王黼、童貫、高俅等專權竊勢,人爭趨承。所以當時上天示象,汴京一個女子,年紀四十多歲,忽然兩頤癢,一撓撓出一部須來,數日之間,長有數寸。奏聞,聖旨著為女道士,女質襲著男形的征臉。又有一個賣青果男子,忽然肚大似懷媷般,後邊就坐蓐,生一小兒,此乃是男人做了女事的先兆。我朝自這幹閹奴王振、汪直、劉瑾、與馮保,不雄不雌的,在那邊亂政,因有這小人磕頭掇腳、搽脂畫粉去奉承著他,昔人道的舉朝皆妾婦也。上天以炎異示人,此隆慶年間,有李良雨一事。

  這李良雨是個陝西西安府鎮安縣樂善村住民,自己二十二歲。有個同胞兄弟李良雲,年二十歲。兩個蚤喪了父母。良雲生得身材瑰瑋,誌氣軒昂。良雨生得媚臉明眸,性格和雅;娶一本村韓威的女兒小大姐為妻。兩個夫婦嗬:男子風流女少年,姻緣天付共嫣然。

  連枝菡萏雙雙麗,交頸鴛鴦兩兩妍。這小大姐是個風華女子,李良雨也是個俊逸郎君,且是和睦。做親一年,生下一個女兒叫名喜姑,才得五個月,出了一身的疹子,沒了。他兄弟兩個原靠田莊為活,忽一日李良雨對兄弟道:“我想我與你終日弄這些泥塊頭,納糧當差,怕水怕旱,也不得財主。我的意思,不若你在家中耕種,我向附近做些生意,倘撰得些,可與你完親。”良雲道:“哥,你我向來隻做田莊,不曉得生理,怕不會做。”李良雨道:“本村有個呂達,他年紀隻與我相當,到也是個老江湖。我合著他,與他同去。”李良雲道:“不是那呂不揀麽?他終年做生意,討不上一個妻子,那見他會撰錢?況且過活得罷了,怎丟著青年嫂嫂,在外邊闖?”韓氏便道:“田莊雖沒甚大長養,卻是忙了三季,也有一季快活,夫妻兄弟聚做一塊兒。那做客餐風宿水,孤孤單單,誰來照顧你?還隻在家。”那李良雨主意定了,與這呂達合了夥,定要出去,在鄰縣郃陽縣生理,收拾了個把銀子本錢。韓氏再三留他不住,臨別時再三囑付,道自己孤單,叫他蚤蚤回家。良雨滿口應承,兩兩分別。

  客路暮煙低,香閨春草齊。

  從今明月夜,兩地共淒淒。韓氏送出了門,良雲恰送了三五裏遠,自回家與嫂嫂耕種過活。這邊李良雨與呂達,兩個一路裏帶月披星,來至郃陽,尋了一個主人閔子捷店中安下。這李良雨雖是一個農家出身,人兒生得標致,又好假風月。這呂達日在道路,常隻因好嫖花哄,所以不做家。兩個落店得一兩日,李良雨道:“那裏有甚好看處,我們同去看一看。”此時呂達在郃陽原有一個舊相與,妓者欒寶兒,心裏正要去望他,道:“這廂有幾個妓者,我和兄去看一看,何如?”李良雨道:“我們本錢少,經甚嫖?”呂達道:“嫖不嫖由我。我不肯倒身,他怎麽要我嫖得?”兩個笑了,便去闖寡門,一連闖了幾家。為因生人,推道有人接在外邊的,或是有客的,或是幾個鍋邊秀在那廂應名的。落後到欒家,恰值欒寶兒送客,在門首見了呂達,道:“我在這裏想你,你來了麽。”兩邊坐下,問了李良雨姓,吃了一杯茶。呂達與這欒寶兒兩個說說笑笑,打一拳,罵一句,便纏住不就肯走起身。李良雨也插插趣兒。鬼混半晌,呂達怕李良雨說他一到便嫖,假起身道:“我改日來望罷。”那欒寶道:“我正待作東,與你接風。”呂達道:“怎麽要姐姐接風?我作東,就請我李朋友。”李良雨叫聲不好叨擾,要起身,呂達道:“李兄,你去便不溜亮了。”欒寶兒一麵邀入房裏,裏麵叫道:“請心官來。”是他妹子欒心兒,出來相見,人材不下欒寶兒,卻又風流活動。

  冶態流雲舞雪,欲語鸚聲鸝舌。

  能牽浪子肝腸,慣倒郭家金穴。便坐在李良雨身邊,溫溫存存,隻顧來招惹良雨。半酣,良雨假起身,呂達道:“寶哥特尋心哥來陪你,怎舍得去?”良雨道:“下處無人。”呂達道:“這是主人幹係,何妨?”兩個都歇在欒家。次日就是李良雨回作東,一纏便也纏上兩三日。

  不期李良雨周身發起寒熱來,小肚下連著腿起上似饅頭兩個大毒。呂達知是便毒了,道:“這兩個一齊生,出膿出血,怎好?”連吃上些清涼敗毒的藥,遏得住。不上半月,隻見遍身發瘰,起上一身廣瘡。客店眾人知覺,也就安不得身,租房在別處居住。隻有呂達道:“我是生過的,不妨。”日逐服侍他。李良雨急於要好,聽了一個郎中,用了些輕粉等藥,可也得一時光鮮。誰想他遏得蚤,毒畢竟要攻出來,作了蛀梗,一節節兒爛將下去,好不奇疼。呂達道:“這是我不該留兄在娼家,致有此禍。”李良雨道:“我原自要去,與兄何幹?”並沒個怨他的意思。那呂達盡心看他。將及月餘,李良雨的本錢用去好些,呂達為他不去生意,賠吃賠用。見他直爛到根邊,呂達道:“李大哥,如今我與你在這邊,本錢都弄沒快了。這也不打緊,還可再,隻是這本錢沒了,將甚麽賠令正?況且把你一個風月人幹憋殺了。”李良雨在病中竟發一笑。不上幾日,不惟蛀梗,連陰囊都蛀下。先時李良雨嘴邊髭須雖不多,也有半寸多長,如今一齊都落下了。呂達道:“李大哥,如今好了,絕標致一個好內官了。”那根頭還爛不住,直爛下去。這日一疼疼了個小死,竟昏暈了去。隻見恍惚之中,見兩個青衣人一把扯了就走,一路來惟有愁雲黯黯、冷霧淒淒。行了好些路,到一所宮殿,一個吏員打扮的走過來見了,道:“這是李氏麽?這也是無錢當枉法,錯了這宗公案。”須臾,殿門大開:當殿珠簾隱隱,四邊銀燭煌煌。香煙繚繞錦衣旁,佩玉聲傳清響。武士光生金甲,仙官風曳朱裳。巍巍宮殿接穹蒼,尊與帝王相抗。良雨偷眼一看,階上立的都是馬麵牛頭,下邊縛著許多官民士女,逐個個都唱名過去。到他,先是兩個青衣人過去道:“李良雨追到。”殿上道:“李良雨,查你前生合在鎮安縣李家為女,怎敢賄囑我吏書,將女將男?”李良雨知是陰司,便回道:“爺爺,這地方是一個錢帶不來的所在,吏書沒人敢收,小人並沒得與。”一會殿令傳旨:“李良雨仍為女身,與呂達為妻,承行書吏,免其追贓,準以錯誤公事擬罪。李氏發回。”廿載奇男子,俄驚作女流。

  客窗閑自省,兩頰滿嬌羞。就是兩個人將他領了,走有幾裏,見一大池,將他一推,霍然驚覺。開眼,呂達立在他身邊,見了道:“李大哥,怎一疼竟暈了去?叫我擔了一把幹係。同你出來,好同你回去才是。”忙把湯水與他。

  那李良雨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已是一個女身,倒自覺得滿麵羞慚,喜得人已成女,這些病痛都沒了。當時呂達常來替他敷藥,這時他道好了,再不與他看。將息半月,臉上黃氣都去,髭須都沒,唇紅齒白,竟是個好女子一般。那呂達來看,道:“如今下麵怎麽了?”李良雨道:“平的。”呂達道:“這等是個太監模樣麽?”出他不意,伸手一摸,那裏得平,卻有一線似女人相似。李良雨忙把手去掩了。呂達想道:“終不然一爛,怎麽爛做個女人不成?果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緣,隻恐斷沒這理。”這夜道天色冷,竟鑽入被中。那李良雨死命不肯,緊緊抱住了被。呂達道:“李大哥,你一個病,我也盡心伏侍,怎這等天冷,共一共被兒都不肯?”定要鑽來。那李良雨也不知怎麽,人是女人,氣力也是女人,竟沒了,被他捱在身邊,李良雨隻得背著他睡。他又摸手摸腳去撩他,撩得李良雨緊緊把手掩住胯下,直睡到貼床去。呂達笑了道:“李大哥,你便是十四五歲小官,也不消做這腔。”偏把身子逼去,逼得一夜不敢睡。呂達自鼾鼾的睡了一覺,心裏想:“是了,若不變做女人,怎怕我得緊?我隻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倒停了兩日,不去擾他。這日打了些酒,買了兩樣菜,為他起病。兩個對吃了幾鍾酒,那李良雨酒力不勝,早已:新紅兩頰起朝霞,豔殺盈盈露裏花。

  一點殘燈相照處,分明美玉倚蒹葭。正是酒兒後,燈兒下,越看越俊俏。呂達想道:“我聞得南邊人作大嫩,似此這樣一個男人,也饒他不過。我今日不管他是男是女,捉一個醉魚罷。”苦苦裏掗他酒。那李良雨早已沉醉要睡,呂達等他先睡了,竟捱進被裏。此時李良雨在醉中不覺,那呂達輕輕將手去捫,果是一個女人。呂達滿心歡喜,一個翻身竟跳上去。這一驚,李良雨早已驚醒,道:“呂兄不要囉唕。”呂達道:“李大哥,你的光景我已知道,到後就是你做了婦人,與我相處了三四個月,也寫不清。況我正無妻,竟可與我結成夫婦,你也不要推辭。”李良雨兩手恨命推住,要掀他下來時,原少氣力,又加酒後,他身子是泰山般壓下來,如何掀得?急了,隻把手掩。那呂達緊緊壓住,乘了酒力,把玉莖亂攻。李良雨急了道:“呂大哥,我與你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今日雖然轉了女身,怎叫我羞答答做這樣事?”呂達道:“你十五六歲時不曾與人做事來?左右一般。如今我興已動了,料歇不得手。”李良雨道:“就是你要與我做夫妻,須要拜了花燭,怎這造次!”呂達道:“先後總是一般。”猛力把他手扯開,隻一挺,李良雨把身子一縮,叫了一聲“罷了”,那呂達已喜孜孜道:“果然就是一個黃花閨女。事已到手了,我也不要輕狂,替你溫存做。”渾了一會,那李良雨酒都做了滿身汗,醒了,道:“呂大哥,這事實非偶然。我在那日暈去時,到陰司裏,被閻王改作女身,也曾道該與你為夫婦,隻嫌你太急率些。”呂達道:“奶奶,見佛不拜,你不笑我是個呆人麽?我今日且與嫂嫂報仇。”自此之後,兩個便做了人前的夥計,暗裏夫妻。呂達是久不見女人的男子,良雨是做過男子的婦人,兩下你貪我愛,燈前對酌,被底相勾,銀燭笑吹,羅衫偷解,好不快樂。

  杯傳合巹燈初上,被擁連枝酒半酣。

  喜是相逢正相好,猛將風月擔兒擔。

  呂達道:“李大哥,我與你既成夫婦,帶來本錢用去大半,不曾做得生意。不如且回,待我設處些銀兩,再來經管。”李良雨道:“我也思量回家。隻是我當初出來,思量個發跡,誰知一病,本錢都弄沒了,連累你不曾做得生意。況且青頭白臉一個後生走出來,如今做了個女人,把甚嘴臉去見人?況且你我身邊,還剩有幾兩銀子,不若還在外生理。”呂達道:“我看如今老龍陽剃眉絞臉,要做個女人也不能夠。再看如今,嗬卵泡、捧粗腿的,那一個不是婦人,笑得你?隻是你做了個女人,路上經商須不便走,你不肯回去,可就在這邊開一個酒店兒罷。”李良雨道:“便是這地方也知我是個男人,倏然女扮,豈不可笑?還再到別縣去。”兩個就離了郃陽,又到鄠縣。路上李良雨就不帶了網子,梳了一個直把頭,腳下換了蒲鞋,不穿道袍,布裙短衫不男不女打扮。一到縣南,便租了一間房子,開了一爿酒飯店。呂達將出銀子來,做件女衫,買個包頭,與些脂粉。呂達道:“男是男扮,女是女扮。”相幫他梳個三柳頭,掠鬢,戴包頭,替他搽粉塗脂,又買了裹腳布,要他纏腳。

  綰發成高髻,揮毫寫遠山。

  永辭巾幘麵,長理佩和環。自此,在店裏包了個頭,也搽些脂粉,狠命將腳來收,個把月裏收做半攔腳,坐在櫃身裏,倒是一個有八九分顏色的婦人。兩個都做經紀過的,都老到。一日正在店裏做生意,見一個醫生,背了一個草藥箱,手內拿著鐵圈,一路搖到他店裏買飯,把李良雨不轉睛的看。良雨倒認得他,是曾醫便毒過的習太醫,把頭低下。不期呂達在外邊走來,兩個竟認得。這郎中回到郃陽,去把這件事做個奇聞,道:“前日在這裏叫我醫便毒的呂客人在鄠縣開了酒飯店,那店裏立一個婦人,卻是這個生便毒的男人,這也奇怪。”三三兩兩播揚開去,道呂達與李良雨都在鄠縣。隻見李良雲與嫂嫂在家,初時接一封書,道生毒抱病,後來竟沒封書信。要到呂達家問信,他是個無妻子光棍,又是沒家的。常常在家心焦,求簽問卜,已將半年。捱到秋收時候,此時收割已完,李良雲隻得與嫂嫂計議,到郃陽來尋哥哥。一路行來,已到郃陽,向店家尋問,道:“有個李良雨,在這裏因嫖生了便毒廣瘡,病了幾個月,後來與這姓呂的同去。近有一個郎中曾在鄠縣見他。”李良雲隻得又收拾行李,往鄠縣進發。問到縣南飯店裏邊,坐著一個婦人:頭裹皂包頭,霏霏墨霧;麵搽瓜兒粉,點點新霜。脂添唇豔,較多論少,啟口處香滿人前;黛染眉修,鎖恨含愁,雙蹙處翠迎人麵。正是麗色未雲傾國,妖姿雅稱當壚。李良雲定睛一看:“這好似我哥哥,卻嘴上少了髭須。”再複一眼,那良雨便低了頭。李良雲假做買飯,坐在店中,隻顧把良雨相上相下看。正相時,呂達恰在裏麵走將出來,李良雲道:“呂兄一向可好?”呂達便道:“久違。”李良雨倒一縮,竟往裏邊走。李良雲道:“呂兄,前與家兄同來,家兄在那廂?”呂達道:“適才婦人不是?他前因病蛀梗,已變作一個女身,與我結成夫婦。他因羞回故裏,隻得又在此開個店麵。”良雲道:“男自男,女自女,閹割了也隻做得太監,並不曾有了做女人的事,這話恐難聽。”正說時,隻見那婦人出來道:“兄弟,我正是李良雨,別來將近一年,不知嫂嫂好麽?西安府都有收成,想今年收成盡好。我隻因來到郃陽時,偶然去嫖,生了楊梅瘡。後因爛去陽物,又夢到陰司,道我應為女,該與呂達為夫婦,醒時果然是個女身,因與他成了夫婦,如今我那有嘴臉回得?家裏遺下田畝,竟歸你用度,嫂嫂聽他改嫁。”良雲道:“才方道因蛀梗做了個女人,真是沒把柄子的說話。又說陰司判你該與呂兄作妻,隻係搗鬼。身子變女人,怎前日出門時有兩根須,聲音亮亮的,今髭須都沒,聲音小了?”呂達道:“他如今是個女人,沒了陽氣,自然無須聲小,何消說得?”良雲道:“這事連我對麵見的尚且難信,怎叫嫂嫂信得?你須回去,說個明白。”良雨道:“我折了本,第一件回不得;變了女人,沒個嘴臉,第二件回不得;又與呂達成親,家裏是不知是個苟合,第三件回不得。你隻回去,依著我說,叫嫂子嫁人,不要耽誤他。兄弟,你疑心我是假的,我十四歲沒娘,十八歲沒爹,二十歲娶你嫂嫂韓氏,那一件是假的?”良雲隻是搖頭。次日起身,良雨留他不住。呂達叫他做舅舅,贈他盤纏銀兩。又寫一紙婚書,叫韓氏另嫁。

  良雲別了,竟到家中。一到,韓氏道:“叔叔,曾見哥哥來麽?”良雲道:“哥哥不見,見個姐姐。”韓氏道:“尋不著麽?”良雲道:“見來,認不的。”韓氏道:“你自小兄弟,有個不認得的?”良雲道:“如今怕嫂嫂也不肯認、也不肯信。嫂嫂,我哥說是個女人。”韓氏道:“這叔叔又來胡說。哥是女人,討我則甚?前日女兒是誰養的?”良雲道:“正是奇怪。我在郃陽尋不著,直到鄠縣才尋著他。呂達和著一個婦人在那廂開酒飯店,問他哥哥,他道這婦人便是。”韓氏道:“男是男,女是女,豈有個婦人是你哥哥的?”良雲道:“我也是這般說。那婦人死口認是我哥哥,叫我認。我細認,隻差得眉毛如今絞細了,髭須落下,聲小了,腳也小了,模樣隻差男女,與哥不遠。道是因生楊梅瘡爛成了個女人,就與呂達做了夫婦。沒嘴臉回家,叫田產歸我用度,嫂嫂另嫁別人。”韓氏道:“叔叔,我知道了。前次書來說他病,如今一定病沒了,故此叔叔起這議論。不然,是那薄情的另娶了一房妻小,意思待丟我,設這一個局。”良雲道:“並沒這事。”韓氏道:“叔叔,你不知道,女人自有一個穴道,天生成的,怎爛爛得湊巧的?這其間必有緣故。還是呂達謀財害命是實,殺了你哥哥,躲在鄠縣,一時被你尋著,沒得解說,造這謊?若道是女人,莫說我當時與他做的勾當一一都想得起,就是你從小兒同大,怎不見來?變的這說,一發荒唐。”李良雲聽了,果然可疑,便請韓氏父親韓威,又是兩個鄰舍,一個高陵,一個童官,把這事來說起。一齊搖頭道:“從古已來,並不曾見有個雄雞變作雌的,那裏有個男人變作女的?這大嫂講得有理,怕是個謀了財、害了命,討得一個老婆,見他容貌兒有些相像,造這一篇謊。既真是李良雨,何妨回來,卻又移窠到別縣,李老二,你去他把帶去本錢與你麽?”李良雲道:“沒有,因將息病用去了。隻叫這廂田產歸我,嫂子嫁人。”高陵道:“沒銀子與你,便是謀了財了。哥不來,這田產怕不是你的,嫂子要嫁,也憑他這張紙何用?老二便告,竟告他謀財殺命,同府的怕是提不來?”果然把一個謀財殺命事告在縣裏。縣裏竟出了一張關,差了兩個人,來到鄠縣關提。那呂達不知道,不提防被這兩個差人下了關。

  鄠縣知縣見是人命重情,又添兩個差人,將呂達拿了。呂達對良雨道:“這事你不去說不清。”就將店頂與人,收拾了些盤纏,就起身到鎮安縣來。這番李良雨也不脂粉,也不三柳梳頭,仍舊男人打扮,卻與那時差不遠了。一到,呂達隨即訴狀道:“李良雨現在,並無謀死等情。”知縣叫討保候審。審時李良雲道:“小的哥子李良雨,隆慶元年四月間與呂達同往郃陽生理,去久音信全無。小人去尋時,聞他在鄠縣。小人到鄠縣,止見呂達,問他要哥子,卻把一個婦人指說是小的哥子。老爺,小的哥子良雨上冊是個壯丁,去時鄰裏都見是個男子,怎把個婦人抵塞?明係謀財害命,卻把一個來曆不明婦人遮飾。”知縣叫呂達:“你怎麽說?”呂達道:“小人上年原與李良雲兄李良雨同往郃陽生理。到不上兩月,李良雨因嫖得患蛀梗,不期竟成了個婦人。他含羞不肯回家,因與小人做為夫婦,在鄠縣開店。原帶去銀兩,李良雨因病自行費用,與小人無幹。告小人謀命,李良雨現在。”知縣道:“豈有一個患蛀梗就至為女人的理?”叫李良雨:“你是假李良雨麽?”李良雨道:“人怎麽有假的。這是小的弟弟李良雲。小的原與呂達同往郃陽,因病蛀梗,暈去,夢至陰司,道小人原該女身,該配呂達,醒來成了個女人。實是真正李良雨,並沒有個呂達謀財殺命事。”知縣道:“陰司一說,在我跟前還講這等鬼話。這謀李良雨事,連你也是知情的了。”李良雨急了,道:“李良雲,我與你同胞兄弟,怎不認我?老爺再拘小的妻子韓氏,與小的去時左鄰高陵、右鄰童官辨認就是。在郃陽有醫便毒的葛郎中、醫蛀梗的溫郎中,老爺跟前怎敢說謊?”知縣便叫拘他妻韓氏與鄰佐。

  此時都在外邊看審事,一齊進來。知縣叫韓氏:“這是你丈夫麽?”韓氏道:“是得緊,隻少幾根須。”李良雨便道:“韓氏,我是嘉靖四十五年正月二十討你,十二月十一日生了女兒。我原是你親夫,你因生女兒生了個乳癰,右乳上有個疤,我怎不是李良雨?”叫兩鄰,李良雨道:“老爺,這瘦長沒須的是高陵,矮老子童官,是小人老鄰舍。”兩個鄰舍叩頭道:“容貌說話果是李良雨。”知縣又叫韓氏:“你去看他是男是女。”韓氏去摸一摸,回複道:“老父,真是丈夫,隻摸去竟是一個女人。”知縣道:“既容貌辨驗得似,他又說來言語相對,李良雨是真,化女的事也真了。良雨既在,呂達固非殺命。良雨男而為女,良雲之告似不為無因。他既與呂達成親已久,仍令完聚。韓氏既已無夫,聽憑改嫁。男變為女,這是非常災異,我還要通申兩院具題。”因是事關題請,行文到郃陽縣,取他當日醫病醫生結狀,並查郃陽起身往鄠縣日期,經過宿店,及鄠縣開店,兩鄰結狀。回來,果患蛀梗等病,在郃陽是兩個男人,離郃陽是一男一女,中間倒無謀殺等事。這番方具文通申府道兩院:鎮安縣為災變異常事。本月準本縣民李良雲告詞,拘審間,伊兄李良雨於上年六月中,因患楊梅瘡病,潰爛成女,與同賈呂達為妻,已經審斷訖。竊照三德有剛柔,權宜互用;兩儀曰陰陽,理無互行。故牝雞鳴而唐亡,男子產而宋覆。妖由人興,災雲天運。意者陰侵陽德,柔掩剛明,婦寺乘權,奸邪骫政。牝牡林淆於賢路,晦昧中於士心。邊庭有畔華即夷之人,朝野有背公死黨之行。遂成千古之奇聞,宜修九重之警省。事幹題請,伏乞照詳施行。申去,兩院道果是奇變,即行具題,聖旨修省。

  揮戈回日馭,修德滅妖桑。

  君德鹹無玷,逢災正兆祥。

  這邊縣官將來發放寧家。良雨仍與呂達作為夫婦,後生一子。李良雲先為兄弟,如今作了姊弟,親眷往來。就是韓氏沒有守他的理,也嫁了一個人,與良雨作姊妹相與。兩個常想起當日雲情雨意,如一夢,可發一笑。在陝西竟作了一個奇聞,甚至紀入《皇明從信錄》中,卻亦是從來所無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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