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腸劍,摶風利,華陰土栻光芒起。
匣中時吼蛟龍聲,要與世間除不義。
媸彼薄情娘,不惜青瑣香。
吠龐撼帨不知恥,恩情忍把結發忘。
不平暗觸雙眉豎,數點嬌紅落如雨。
朱顏瞬息血模糊,斷頭聊雪胸中怒。
無辜歎息罹飛災,三木囊頭實可哀。
殺人竟令人代死,天理於今安在哉!
長跪訴衷曲,延頸俟誅戮。
節俠終令聖主憐,聲名奕奕猶堪錄!
昔日沈亞之作《馮燕歌》,這馮燕是唐時漁陽人,他曾與一個漁陽牙將張嬰妻私通。一日,雨下正在那邊苟合,適值張嬰回家,馮燕慌忙走起,躲在床後。不覺把頭上巾幘落在床中,不知這張嬰是個酒徒,此時已吃得爛醉,扯著張椅兒鼾鼾睡去,不曾看見。馮燕卻怕他醒時見了巾幘,有累婦人,不敢做聲,隻把手去指,叫婦人取巾幘。不期婦人差會了意,把床頭一把佩刀遞來。馮燕見了,怒從心起,道:“天下有這等惡婦,怎麽一個結發夫婦,一毫情義也沒?倒要我殺他!我且先開除這淫婦。”手起刀落,把婦人砍死,隻見鮮血迸流。張嬰尚自醉著不知,馮燕自取了巾幘去了。直到五鼓,張嬰醉醒討茶吃,再喚不應。到天明一看,一團血汙,其妻已被人殺死。忙到街坊上叫道:“夜間不知誰人將我妻殺死?”隻見這鄰裏道:“你家妻子,你不知道,卻向誰叫?”張嬰道:“我昨夜醉了一夜,那裏知得?”鄰裏道:“這也是好笑,難道同在一房,人都殺死了還不醒的?分明是你殺了,卻要賴人。”一齊將他縛了,解與範陽賈節度。節度見是人命重情,況且凶犯模糊未的,轉發節度推官審勘。一夾一打,張嬰隻得招了。馮燕知道:“有這等糊塗官,怎我殺了人,卻叫張嬰償命?是那淫婦叫我殺張嬰,我前日不殺得他,今日又把他償命,端然是我殺他了。”便自向賈節度處出首。賈節度道:“好一個漢子,這等直氣。”一麵放了張嬰,一麵上一個本道:“馮燕奮義殺人,除無情之淫蠹;挺身認死,救不白之張嬰。乞聖恩赦宥。”果然唐主赦了。當時沈亞之作歌詠他奇俠,後人都道範陽燕地,人性悻直。又道唐時去古未遠,風俗樸厚,常有這等人,不知在我朝也有。
話說永樂時有一個,姓耿名埴,宛平縣人。年紀不多,二十餘歲,父母早亡,生來性地聰明,意氣剛直,又且風流倜儻。他父親原充錦衣衛校尉,後邊父死了,他接了役緝事,心兒靈,眼兒快,慣會拿賊。一日在棋盤街,見一個漢子打個小廝,下老實打。那小廝把個山西客人靴子緊緊捧定,叫:“救命。”這客人也苦苦去勸他。正勸得開,漢子先去,這小廝也待走。耿埴道:“小子且慢著!”一把扯住,叫客官:“你靴筒裏沒甚物麽?”客人去摸時,便喊道:“咱靴筒裏沒了二十兩銀子。”耿埴道:“莫慌,隻問這小廝要。”一搜,卻在小廝身邊搜出來。這是那漢子見這客人買貨時,把銀子放在靴內,故設此局。不料被他看破送官。
又一日,在玉河橋十王府前,見一個喊叫,道搶去一個貂鼠胡帽,在那兩頭張望。問他是甚人,道不見有人。耿埴見遠遠一個人,頂著一個大栲栳走。他便趕上去道:“你栲栳裏甚物兒?”那人道是米。被耿埴奪下來,卻是個四五歲小廝,坐在裏邊,胡帽藏在身下。還有一個光棍,裝做書辦模樣,在順城門象房邊見一個花子,有五十多歲,且是吃得肥胖。那光棍見了,一把捧住哭道:“我的爺!我再尋你不著,怎在這裏?”那花子不知何故,心裏道:“且將錯就錯,也吃些快活茶飯,省得終日去伸手。”隨到家裏,家裏都叫他是老爺爺,渾身都與換了衣服,好酒好食待他。過了五六日,光棍道:“今日工部大堂,叫咱買三五百兩尺頭,老爺爺便同去一去。”悔氣!才出得門,恰撞了耿埴。耿埴眼清,道這是個花子,怎這樣打扮?畢竟有些怪,遠遠隨他望前門上一個大緞鋪內走進去。耿埴也做去扯兩尺零絹兒,這件不好,那件不好,歪纏冷眼瞧那人。一單開了二三百尺頭,兩個小廝,一個駝著掛箱,一個鉗了拜匣,先在拜匣裏拿出一封十兩雪白錠銀做樣,把店家帳略略更改了些,道:“銀子留在這邊,咱老爺爺瞧著。尺頭每樣拿幾件去瞧一瞧,中意了便好兌銀。”兩個小廝便將拜匣、掛箱放在櫃上,各人捧了二三十匹尺頭待走。耿埴向前“咄”的一聲,道:“花子,你那裏來錢?也與咱瞧一瞧。”一個小廝早捧了緞去了,這書辦也待要走時,那花子急了,道:“兒!這是工部大堂著買緞子的官銀。”便與他瞧。那書辦道:“這直到工部大堂上才開,誰人敢動一動兒?叫他有膽力拿去!”正爭時,這小廝臉都失色,急急也要跑。耿埴道:“去不得,你待把花子作當,賺他緞子去麽?”店主人聽了這話,也便瞧頭留住不放。耿埴道:“有眾人在此,我便開看不訪。”打開匣子,裏邊二十封,封封都是石塊。大家哄了一聲,道真神!道那花子才知道認爺爺都是假的,倒被那光棍先拿去二十多匹尺頭,其餘都不曾賺得去。人見他了得,起了他個綽號,都叫他做“三隻眼耿埴”。這都是耿埴伶俐處,不知伶俐人也便有伶俐事做出來,不題。
且說崇文門城牆下,玄寧觀前,有一個董禿子,名叫董文,是個戶部長班。他生得禿頸黃須,聲啞身小。做人極好,不詐人錢。隻是好酒,每晚定要在外邊噇幾碗酒,歸家糊糊塗塗一覺直睡到天亮。娶得一個妻子鄧氏,生得苗條身材,瓜子麵龐,柳葉眉,櫻珠口,光溜溜一雙眼睛,直條條一個鼻子,手如玉筍,乍茁新芽;腳是金蓮,飛來窄瓣。說不得似飛燕輕盈、玉環豐膩,卻也有八九分人物。那董文待他極其奉承,日間遇著在家,搬湯送水,做茶煮飯。晚間便去鋪床疊被,扇枕捶腰。若道一聲要甚吃,便沒錢典當也要買與他吃。若道一聲那廂去,便腳瘤死掙也要前去,隻求他一個歡喜臉兒。隻是年紀大了婦人十多歲,三十餘了,酒字緊了些,酒字下便懈了些。常時鄧氏去撩撥他,他道:“罷,嫂子,今日我跟官辛苦哩!”鄧氏道:“咱便不跟官。”或是道:“明日要起早哩,怕失了曉。”鄧氏道:“天光亮咱叫你。”沒奈何應卯的時節多,推辭躲閃也不少。鄧氏好不氣苦。一日回家,姐妹們會著,鄧氏告訴董文隻噇酒,一覺隻是睡到天亮。大姐道:“這等苦了妹兒,豈不蹉跎了少年的快活!”二姐道:“下老實捶他兩拳,怕他不醒!”鄧氏道:“捶醒他,又撒懶溜癡不肯來。”大姐道:“隻要問他討咱們做甚來?咱們送他下鄉去罷。”二姐道:“他捶不起,咱們捶得起來,要送老子下鄉,他也不肯去,條直招個幫的罷。”鄧氏道:“他好不裝膀兒,要做漢子哩,怎麽肯做這事?”大姐道:“他要做漢子,怎不夜間也做一做?他不肯明招,你卻暗招罷了。”鄧氏道:“怎麽招的來?姐,沒奈何,你替妹妹招一個。”二姐笑道:“姐招姐自要,有的讓你?老實說,教與你題目,你自去做罷。”鄧氏也便留心,隻是鄰近不多幾家,有幾個後生,都是擔蔥賣菜,不成人的。家裏一個挑水的老白,年紀有四十來歲,不堪作養。
正在那廂尋人,巧巧兒錦衣衛差耿埴去崇文稅課司討關,往城下過,因在城下女牆裏解手。正值鄧氏在門前閑看,忽見女牆上一影,卻是一個人跳過去。仔細一看,生得雪團白一個麵皮,眉青目朗,須影沒半根。又標致,又青年,已是中意了。不知京裏風俗,隻愛新,不惜錢。比如冬天做就一身嶄新綢綾衣服,到夏天典了,又去做紗羅的。到冬不去取贖,又做新的,故此常是一身新。隻見他掀起一領玄屯絹道袍子,裏麵便是白綾襖、白綾褲,華華麗麗,又是可愛。及至蹲在地上時,又露出一件又長又大好本錢。婦人看了,不覺笑了一聲,忙將手上兩個戒指把袖中紅綢汗巾裹了,向耿埴頭上“撲”地打去,把耿埴絨帽打了一個凹。耿埴道:“瞎了眼,甚黃黃打在人頭上。”抬起頭一看,卻是個標致婦人,還掩著口在門邊笑,耿埴一見氣都沒了,忙起身拴了褲帶,拾了汗巾,打開卻是兩個戒指。耿埴道:“噫?這婦人看上咱哩!”複看那婦人,還閃在那邊張耿埴。耿埴看看,四下無人,就將袖裏一個銀挑牙,連著筒兒把白綢汗巾包了,也打到婦人身邊。那婦人也笑吟吟收了,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會,正如肚餓人看著別人吃酒飯,看得清,一時到不得口。這邊耿埴官差不能久滯,隻索身去心留。這邊鄧氏也便以目送之,把一個伶俐的耿埴,攝得他魂不附體。
一路便去打聽,卻是個良家婦人,丈夫做長班的。他道既是良家,不可造次進去。因想了一夜道:“我且明日做送戒指去,看他怎生。”那邊鄧氏見他丟挑牙來,知是有意,但不知是那裏人,姓甚名誰。晚間隻得心裏想著耿埴,身子摟著董文,雲雨一場,略解渴想。早間送了董文出去,絕早梳頭,就倚著門前張望。隻見遠遠一個人來,好似昨日少年,正在那廂望他。隻見這人徑闖進來,鄧氏忙縮在布簾內。道是誰?簾中影出半個身子來,果是打扮得齊整:眼溜半江秋水,眉舒一點巫峰。蟬鬟微露影濛濛。已覺香風飛送。簾映五枝寒玉,鞋呈一簇新紅。何須全體見芳容。早把人心牽動。他輕開檀口道:“你老人家有甚見教?”耿埴便戲了臉,捱近簾邊道:“昨日承奶奶賜咱表記,今日特來謝奶奶。”腳兒趄趄便往裏邊跨來。鄧氏道:“哥,不要羅唕,怕外廂有人瞧見。”這明遞春與耿埴,道內裏沒人。耿埴道:“這等咱替奶奶拴了門來。”鄧氏道:“哥不要歪纏。”耿埴已為他將門掩上,複進簾邊。鄧氏將身一閃,耿埴狠搶進來,一把抱住,親過嘴去。鄧氏道:“定要咱叫喚起來!”口裏是這樣講,又早被耿埴把舌尖塞住嘴了。正伸手扯他小衣,忽聽得推門響,耿埴急尋後路。鄧氏道:“哥莫忙,是老白挑水來,你且到房裏去。”便把耿埴領進房中。卻也好個房,上邊頂格,側邊泥壁,都用綿紙糊得雪白的。內中一張涼床、一張桌兒,擺列些茶壺茶杯。送了他進房,卻去放老白。老白道:“整整等了半日,壓得肩上生疼。”鄧氏道:“起得早些,又睡一睡,便睡熟了。”又道:“老白,今日水夠了,你明日挑罷。”打發了,依舊拴了門進來,道:“哥恁點點膽兒,要來偷婆娘?”耿埴道:“怕一時間藏不去,帶累奶奶。”便一把抱住,替他解衣服。鄧氏任他解,口裏道:“咱那爛驢蹄,早間去,直待晚才回,親戚們咱也不大往來,便鄰舍們都隔遠,不管閑事,哥要來隻管來。就是他來,這灶前有一個空米桶,房裏床下盡寬,這酒糊塗料不疑心著我。”一邊說時,兩個都已寬衣解帶,雙雙到炕兒上恣意歡娛。但見一個仰觀天,一個俯地察。一個輕騫玉腿,一個款摟柳腰。一個笑孜孜猛然獨進,恰似玉筍穿泥;一個戰抖抖高舉雙鴛,好似金蓮泛水。一個憑著堅剛意氣,意待要直搗長驅;一個曠蕩情懷,那怕你翻江攪海。正是戰酣紅日隨戈轉,興盡輕雲帶雨來。兩個你貪我愛,整整頑夠兩個時辰。鄧氏道:“哥,不知道你有這樣又長又大又硬的本錢,又有這等長久氣力,當日嫁得哥,也早有幾年快活。咱家忘八,道著力奉承咱,可有哥一毫光景麽?哥不嫌妹子醜,可常到這裏來。他是早去了,定到晚些來的。”兩個兒甚是惓惓不舍,耿埴也約他偷空必來。以後耿埴事也懶去緝,日日到錦衣衛走了一次,便到董文家來。鄧氏終日問董文要錢,買肉、買雞、果子黃酒吃,卻是將來與耿埴同吃。耿埴也時常做東道。常叫他留些酒肴請董文,道:“不要睬他,有的多把與狗吃。”一日晚了,正送耿埴出門。不曾開門,隻聽得董文怪唱來了。耿埴道:“那裏躲?”鄧氏道:“莫忙,隻站在門背後是哩。”說話不曾了,董文已是打門。鄧氏道:“汗邪哩,這等怪叫喚。”開門,隻見董文手裏拿著一盞兩個錢買的茹桔燈籠進來,鄧氏怕照見耿埴,接來往地下一丟,道:“日日夜晚才來,破費兩個錢,留在家買菜不得!”又把董文往裏一推道:“拿燈來照咱閂門。”推得董文這醉漢東磕了臉,西磕了腳,叫喚進去。拿得燈來,耿埴已自出門去,鄧氏已把門閂了。耿埴躲在簷下聽他,還忘八長,忘八短:“以後隨你臥街倒巷,不許夜來驚動咱哩,要咱關門閉戶。”董文道:“嫂子,可憐咱是個官身,脫得空,一定早早回來。”千陪不是,萬陪不是,還罵個不了。
第二日,耿埴又去。鄧氏忙迎著道:“哥,不吃驚麽?咱的計策好麽?”耿埴道:“嫂子,他是在官的人,也是沒奈何,將就些罷。”鄧氏道:“他不伏侍老娘,倒要老娘伏侍他麽?吃了一包子酒,死人般睡在身邊,厭刺刺看他不上眼,好歹與哥計較,閃了他與哥別處去過活罷。”耿埴道:“罷!嫂子,怎丟了窠坐兒別處去?他不來管咱們,便且胡亂著。”鄧氏道:“管是料不敢管,咱隻是懶待與他合夥。”從此任董文千方百計奉承,隻是不睬,還饒得些嚷罵。
一日與耿埴吃酒,撒嬌撒癡的,一把摟住道:“可意哥,咱委實喜歡你,真意兒要隨著你,圖個長久快樂。隻吃這攮刀的礙手礙腳,怎生設一計兒了了他,才得個幹淨。”逼著耿埴定計,耿埴也便假裝癡道:“你婦人家不曉事。一個人怎麽就害得他?”這婦人便不慌不忙,設出兩條計來,要耿埴去行,道:“哥,這有何難?或是買些毒藥,放在飲食裏麵,藥殺了他。他須沒個親人,料沒甚大官司。再不或是哥拿著強盜,叫人扳他,一下獄時,擺布殺他,一發死得幹幹淨淨。要錢咱還拿出錢來使,然後老娘才脫了個‘董’字兒,與你做一個成雙捉對。哥,你道好麽?”那知這耿埴心裏拂然起來,想道:“怎奸了他的妻子,又害他?”便有個不爽快之色,不大答應。
不期這日董文衙門沒事,隻在外吃了個醉,早早回來。鄧氏道:“哥,今還不曾替哥耍,且桶裏躲著。”耿埴躲了,隻聽得董文醉得似殺不倒鵝一般,道:“嫂子,吃晚飯也未?”鄧氏道:“天光亮亮的吃飯?”董文道:“等待咱打酒請嫂子。”鄧氏道:“不要吃,不要你扯寡淡!”隻見耿埴在桶悶得慌,輕輕把桶蓋頂一頂起。那董文雖是醉眼,早已看見,道:“活作怪,怎麽米桶的蓋會這等動起來?”便蹱蹱動要來掀看。耿埴聽了驚個小死,鄧氏也有些著忙。道:“花眼哩,是糴得米多,蛀蟲拱起來。噇醉了,去挺屍罷,休在這裏怪驚怪喚的,蒿惱老娘。”董文也便不去掀桶看,道:“咱去,咱去,不敢拗嫂子。”蹱蹱自進房去。喜是一上床便雷也似打鼾,鄧氏忙把桶蓋來揭,道:“哥,悶壞了。”耿埴道:“還幾乎嚇死。”一跨出桶來,便要去。鄧氏道:“哥,還未曾替哥耍哩,怎就去?”兩個就在凳兒上做了個騎龍點穴勢,耍夠一個時辰。鄧氏輕輕開門放了,道:“哥,明日千定要來。”隻是耿埴心裏不然,道:“董文歹不中,也是結發夫妻,又百依百隨。便吃兩盅酒也不礙,怎這等奚落他?明日咱去勸他,畢竟要他夫妻和睦才是。”常時勸他,鄧氏道:“哥,他也原沒甚不好,隻是咱心裏不大喜他。”一日耿埴去,鄧氏歡天喜地道:“咱與你來往了幾時,從不曾痛快睡得一夜。今日攮刀的道明日他的官轉了員外,五鼓去伏侍到任,我道夜間我懶得開門,你自別處去歇。了他去,咱兩個兒且快活一夜。”兩個打了些酒兒,在房裏你一口、我一口,吃個爽利。到得上燈,隻聽得董文來叫門,兩個忙把酒肴收去。鄧氏去開門,便嚷道:“你道不回了,咱閉好了門,正待睡個安穩覺兒,又來鳥叫喚。”董文道:“咱怕你獨自個宿寒冷,回來陪你。”徑往裏邊來。耿埴聽了,記得前日桶裏悶得慌,徑往床下一躲。隻見進得房來,鄧氏又嚷道:“叫你不要回,偏要回來。如今門是咱開了,誰為你冷冰冰夜裏起來關門?”董文道:“嫂子,咱記念你,家來是好事。夜間冷,咱自靠一靠門去罷。嫂子不要惱。”鄧氏道:“咱不起來。”還把一床被自己滾在身道:“你自去睡,不要在咱被裏鑽進鑽出,凍了咱。”董文隻得在腳後和衣自睡,倒也睡得著。苦是一個鄧氏,有了漢子不得在身邊,翻來覆去,不得成夢,隻啯啯噥噥,把丈夫出氣。更苦是一個耿埴,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遠隔似天樣。下邊又冷颼颼起來,凍得要抖,卻又怕上邊知覺,動也不敢動,聲也不敢做。捱到三更,鄧氏把董文踢上兩腳,道:“天亮了,快去。”董文失驚裏跳起來,便去煤爐裏取了火,砂鍋裏燒了些臉水,煮了些飯,安排些菜蔬。自己梳洗了,吃了飯,道:“嫂子,咱去,你吃的早飯咱已整治下了,沒事便晏起來些。”鄧氏道:“去便去,隻恁瑣碎,把人睡頭攪醒了。”董文便輕輕把房門拽上,一路把門靠了出去。耿埴凍悶了半夜,才得爬出床來。鄧氏又道:“哥,凍壞了,快來趁咱熱被。”耿埴也便脫衣,跳上床來。忽聽外邊推門響,耿埴道:“想忘了甚物,又來也。”仍舊鑽入床下。董文一路進門來,鄧氏道:“是誰?”董文道:“是咱,適才忘替嫂子揌揌肩,蓋些衣服,放帳子。故此又來。”鄧氏嚷道:“扯鳥淡,叫咱隻道是賊,嚇得一跳。怪攮刀子的!”董文聽了,不敢做聲,依舊靠門去了。可是:意厚衾疑薄,情深語自重。
誰知不賢婦,心向別人濃。
這邊耿埴一時惱起,道:“有這等怪婦人,平日要擺布殺丈夫,我屢屢勸阻不行,至今毫不知悔。再要何等一個恩愛丈夫,他竟隻是嚷罵。這真是不義的淫婦了,要他何用!”常時見床上掛著一把解手刀,便掣在手要殺鄧氏。鄧氏不知道,正揭起了被道:“哥快來,天冷凍壞了。”那耿埴並不聽他,把刀在他喉下一勒,隻聽得跌上幾跌,鮮血迸流,可憐:情衰結發戀私夫,謬謂恩情永不殊。
誰料不平挑壯士,身餐一劍血模糊。
若論前船就是後船眼,他今日薄董文,就是後日薄耿埴的樣子,隻是與他斷絕往來也夠了。但耿埴是個一勇之夫,隻見目前的不義,便不顧平日的恩情,把一個惜玉憐香的情郎,換做了殺人不眨眼的俠士,那惜手刃一婦人以舒不平之氣!此時耿埴見婦人氣絕,也不驚忙,也不顧慮,將刀藏在床邊門檻下,就一徑走了出門來,人都不覺。
晦氣是這白老兒,挑了擔水,推門直走進裏邊,並不見人。他傾了水道:“難道董大嫂還未起來?若是叫不應,停會不見甚物事,隻說咱老白不老實,叫應了去。”連叫幾聲,隻是不應。還肩著這兩個桶在房門叫,又不見應。隻得歇下了,走進房中,看見血淋淋的婦人死在床上,驚得魂不附體,急走出門叫道:“董家殺了人。”隻見這些鄰舍一齊趕來,道:“是甚麽人殺的?”老白道:“不知道,咱挑水來,叫不人應,看時已是殺死了。”眾人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你殺的了。”老白道:“我與他有甚冤仇來?”眾人一邊把老白留住,一邊去叫董文。董文道:“我五鼓出去,誰人來殺他?這便是你挑水進去,見他孤身,非奸即盜,故此將人殺了。”一齊擁住老白道:“講得有理,有理。且到官再處。”一直到南城禦史衙門來,免不得投文唱名。跪在丹墀聽候審理。那禦史道:“原告是董文,叫董文上來。你怎麽說?”董文道:“小的戶部浙江司於爺長斑,家裏隻有夫妻兩口,並無別人。今早五鼓伏侍於爺上任,小的妻子鄧氏好好睡在床裏。早飯時,忽然小的挑水的白大挑水到家來,向四鄰叫喚,道小的妻子被殺。眾鄰人道小的去後,並無人到家,止有白大。這明明是白大欺妻子孤身,輒起不良之心,不知怎麽殺了。隻求青天老爺電察。”這禦史就叫緊鄰上來問道:“董文做人可凶暴麽?他夫妻平日也和睦麽?”眾人答應道:“董文極是本分的,夫妻極過得和睦。”禦史又道:“他妻子平日可與人有奸麽?他家還有甚人時常來往麽?”眾人道並沒有。禦史道:“可有姿色麽?”眾人道:“人極標致的。”禦史叫:“帶著,隨我相驗。”果然打了轎,眾人跟隨,抬到城下。看時果然這婦人生得標致,赤著身體,還是被兒罩著的。揭開上半截,看項下果是刀傷。禦史便叫白大:“你水挑在那邊?”白大道:“挑在灶前。”禦史便叫帶起回衙門審。一到衙門,叫董文:“你莫不與鄧氏有甚口舌殺了他,反卸與人?”董文道:“爺爺,小的妻子,平日罵也不敢罵他一聲,敢去殺他?實是小的出門時,好好睡在床上,怎麽不多時就把他殺死了?爺爺可憐見。”禦史道:“你出去時節,還是你鎖的門,婦人閂的門?”董文道:“是小的靠的門,推得進去的。”禦史便叫白大:“你挑水去時,開的門,關的門?”白大道:“是掩上的。”禦史道:“你挑水到他的灶前,緣何知他房裏殺了人?”白大道:“小的連叫幾聲不應,待要走時,又恐不見了物件,疑是小的。到房門口尋個人閂門,隻見人已殺死。小的怎麽敢去行凶?”禦史“咄”的一聲,道:“胡說!他家有人沒人,幹你甚事,要你去尋!這一定你平日貪他姿色,這日乘他未起,家中無人,希圖強奸。這婦人不從,以致殺害,還要將花言巧語來抵賴。夾起來!”初時老白不招,一連兩夾棍,隻得認了。道圖奸不遂,以致殺死。做一個強奸殺死人命,參送刑部。發山西司成招,也隻仍舊。迫他凶器,道是本家廚刀所殺,取來封貯了。書一個審單道:審得白大以賣水之庸,作貪花之想。乘董文之他出,瞷鄧氏之未起。圖奸不遂,凶念頓生。遂使紅顏碎茲白刃,驚四鄰而祈嫁禍。其將能乎?以一死而謝貞姬,莫可逭也。強奸殺人,大辟何辭!監候具題處決。呈堂奏請,不一日奉旨處決,免不得點了監斬官,寫了犯由牌,監裏取出老白,花綁了,一簇押赴市曹。鬧動了三街六市紛紛,也有替鄧氏稱說貞節以致喪命的,也有道白大貪色自害的。那白大的妻子,一路哭向白大道:“你在家也懶幹這營生,怎想這天鵝肉吃?害了這命。”那白大隻是流淚,也說不出一句話兒。
單是耿埴聽得這日殺老白,心上便忿激起來,想道:“今日法場上的白大,明明是老耿的替身。我們做好漢的,為何自己殺人,要別人去償命?況且那日一時不平之氣,手刃婦人是我,今日殺這老白又是替我,倒因我一個人,殺了兩個人。今日陽間躲得過,陰間也饒不過。做漢子的人,怎麽愛惜這顆頭顱?做這樣縮頸的事!”就趕到法場上來。正值老白押到,兩個劊子手按住,隻要等時辰到了。周圍也都是軍兵圍住,耿埴就人背後,平空一聲“屈”叫起來。監斬官叫拿了問時,他道:“小人耿埴,向與董文妻通奸。那日躲在他家,見董文極其恩愛,鄧氏恣情淩辱,小人忿他不義,將刀殺死。刀現藏董文房中床邊檻下。小人殺人,小人情願認罪典刑。小人自應抵命,求老爺釋放白大。”監斬官道:“這定是真情了,也須候旨定奪。”將兩人一齊監候,本日撤了法場,備述口詞,具本申請,正是:是是非非未易論,笑他廷尉號無冤。
飴甘一死償紅粉,肯令無辜泣九原。
此時永樂爺勵精求治,批本道:“白大既無殺人情蹤,準與釋放;耿埴殺一不義,生一不辜,亦饒死。原問官讞獄不詳,著革職。欽此。”此時滿京城才知道白大是個老實人,遭了屈官司。鄧氏是個不長進淫婦,也該殺的。耿埴是個漢子,若不是他自首,一個白大,莫說人道他強奸殺人,連妻子也信他不過。一個鄧氏,莫說丈夫道他貞節。連滿京人也信他貞節。隻是這耿埴,得蒙聖恩免死,自又未曾娶妻,他道:“隻今日我與老白一件事。世上的是非無定,也不過如此了。人生的生死無常,也不過如此了。今日我活得一日,都是聖恩留我一日,為何還向是非生死場中去混帳!”便削了發為僧,把向來趲的家私約有百餘金將一半贈與董文,肋他娶親;一半贈與白大,謝他受累。就在西山出家,法名智果。其時京城這些風太監,有送他衣服的,助道糧的,起造精舍的。他在西山住了三年,後來道近著京師,受人供養,不是個修行的,轉入五台山,粗衣淡食,朝夕念佛。人與他談些佛法,也能領悟。到八十二歲,忽然別了合寺僧行,趺坐禪床,說偈道:生平問我修持,一味直腸直肚。
養成無垢靈明,早證西方淨土。
言訖合掌而逝,蓋已成正果雲。
劍誅無義心何直,金贈恩人利自輕。
放下屠刀成正覺,何須念佛想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