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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寶釵歸仕女 奇藥起忠臣

  勁骨連山立,孤忱傲石堅。素餐時誦《伐檀》篇。忍令聖朝多缺、效寒蟬。脅折心偏壯,身危國自全。就中結個小因緣。恰遇酬恩義士、起危顛。

  右調《南柯子》昔日《南村輟耕錄》中載著一人,路見錢三百文,拾了藏在懷中。隻見後邊一個人趕上道:“兄拾得甚麽?”此人道:“不曾拾甚麽。”這人道:“我不要你的,隻說是甚麽。”此人在懷中摸出來,是三百青錢。那人歎息道:“莫說幾千幾百,怎三百文錢也有個數?我適才遠看是一串錢,彎腰去拾時,卻是一條小蛇,不敢拾,這該你的,不消講了。”可見錢財皆有分限。但拾人遺下的,又不是盜他的,似沒罪過。隻是有得必有失,得的快活,失的畢竟憂愁。況有經商辛苦得來,貧困從人借貸,我得來不過銖錙,他卻是一家過活本錢,一時急迫所係,或夫妻、子母至於怨暢,憂鬱成病有之,甚至有疑心僮仆,打罵至於傷命。故此古來有還帶得免餓死的,還金得生兒子的,正因此事也是陰德。即世俗所傳羅狀元赴試京中,一路憂缺盤費。家人道:“前日在下處拾得金環一雙,換來可以濟用。”羅狀元道:“不可,他家失了,追尋無獲,不知做出甚事來,速可轉去還他。”家人道:“要還待回來時還罷,如今若往返,也須費六、七日工夫,不惟悮了場期,越沒有盤費了。”羅狀元不聽,定要轉去。到得主家,家裏道是個丫鬟盜了,已打個垂死。後來羅狀元到京,恰場中被火,另改了場期。放榜時,正中了狀元。又有個姓李的,曾拾了四兩銀子,隻見一個婦人要來投江,說:“丈夫遭債逼,賣個女兒,得銀四兩,我一時失卻。若是丈夫回來,必竟打死,不如自盡,也得幹淨。”李君聽他說得淒楚,便將原銀還了。過一年後,正要渡江,卻遇那婦人抱了個小兒,一見李君,道:“虧你前年救我,今日母子完全,乞到家裏淡酒表意。”一扯扯到家中,吃酒未完,忽然風暴,那先過江的都被淹死,李君得免。這都是行陰德的報。人都道是富貴生死,都是天定,不知這做狀元的,不淹殺的,也隻是一念所感,怎麽專聽於天得?

  我隻說一個“人生何處不相逢”,還釵得命之事。我朝有位官人,姓李名懋先,字時勉。原籍金陵人氏,後邊移居江西安福縣,把表字改做名字,中了江西鄉試,會試中永樂二年朱縉榜進士。做人極其忠厚,待物平恕,持身謹嚴,語言梗直。到了三年正月,聖旨命解縉學士將新進士才識英敏的選文淵閣進學,當時喜得選在裏邊,授官庶吉士。司禮監供紙墨筆,光祿寺供早晚膳,禮部供油燭,工部擇第宅,五日一出外宅,內官隨侍,校尉攏馬,好不榮耀。往常翰林不過養相度,終日做詩、吃酒、圍棋,此時聖上勵精,每日令解學士教習。聖上閑時,也來試他策論,或時召至便殿,問經史、史乘,談誤中道。庶吉士中有個劉子欽,也是名人,一日隻因吃了兩盅酒,睡在閣中,適值聖上差內侍來看,見了奏與聖上。聖上大怒,道:“我閣中與他睡覺的麽?”發刑部充吏,劉吉士便買了吏巾,到刑部中與這些當該一體參謁,與這些人談笑自如。聖上又著人去看,回複,又傳旨著他充皂隸。劉吉士也做起皂隸來。時人曾有幾句道頭巾夥中打份:黑漆盔,四個凹。孔雀毛,光皎潔。青戰袍,細細折。紅裹肚,腰間歇。毛竹刀,頭帶血。線捍槍,六塊鐵。來者何人?兀的力。聖上又著人來看,回複他在皂隸中毫無介意。聖上也賞他是個榮辱不驚的度量,假說道:“劉子欽好無恥。”還他官職,依然做了吉士。聖上如此勸懲,那一個不用心進業?況李吉士又是一個勤學的人麽!似此年餘,不料丁了母憂回籍。三年服闋,止授刑部主事,明冤雪滯,部中都推他明決。九年,奉旨充纂修官,重修《太祖實錄》。事完例有升賞,從部屬複升翰林侍講。這時節依舊是:香含雞舌趨蘭省,燭賜金蓮入玉堂。

  話分兩頭。本京蘇州胡同,有一個錦衣衛王指揮,年紀才得三十來歲,娶一個嫂子,姓司,年紀也才二十八歲,夫妻兩個極其和睦。忽一日,永樂爺差他海南公幹,沒奈何隻得帶了兩個校尉起身。那嫂子道:“哥,你去了叫咱獨自的怎生過?”王指揮道:“服侍有了采蓮這丫頭,與勤兒這小廝,若沒有人作伴,我叫門前餘姥姥進來陪你講講兒耍子。咱去不半年就回了。”嫂子道:“罷,隻得隨著你,隻是海南有好珠子,須得頂大的,尋百十顆捎來己咱。”王指揮道:“知道最。”起了夫馬前去。這餘姥姥也時常進來相陪,爭奈王嫂子隻是長籲短歎,呆坐不快的。餘姥姥道:“王奶奶,你這樣懶懶的,想是想王爺來。他是欽差官,一路有夫馬,有供給,若是坐,便坐在各官上頭;若是行,便走各官前頭,那個不奉承?好不快活哩!想他作甚?你若不快,待咱陪著你,或是東嶽廟、城隍廟去燒香,就去看做市兒消遣,正是這兩日燈市裏極盛,咱和你去一去來。”王奶奶道:“咱走不得。”餘姥姥道:“著勤兒叫兩個驢來,咱和奶奶帶了眼紗去便了,在家裏悶得慌。”果然帶了個升籮大髻兒,穿了件竹根青段子襖兒,帶了眼罩兒,恰似:淡霧籠花萼,輕煙罩月華。

  神姬來洛浦,雲擁七香車。王奶奶叫勤兒攙上驢子,那掌鞭的豁上一聲響鞭,那驢子“撲刺刺”怪跑,卻似風送雲一般,顛得一個王奶奶幾乎墜下驢來。可可的走出大街,又撞著巡城禦史,幾聲下來,叫王奶奶好沒擺布。虧的掌鞭的趕到,扶得下驢。等他去了,又撮上驢,騎到燈市。餘姥姥叫勤兒己了他錢,兩個在燈市上閑玩,隻見:東壁鋪張珠玉,西攤布列綾羅。商彝周鼎與絨紽。更有蘇杭雜貨。異寶傳來北虜,奇珍出自南倭。牙簽玉軸擺來多。還有景東奇大。王奶奶見了景東人事,道:“甚黃黃,這等怪醜的。”餘姥姥道:“奶奶,這是夜間消悶的物兒。”正看時,兄見一陣風起:一片驚塵動地來,蒙頭撲麵目難開。

  素衣點染成緇色,悔上昭王買駿台。王奶奶正吹得頭也抬不得,眼也開不得,又沒處扯餘姥姥時,又聽得開道,便慌慌張張閃到人家房簷下去躲。風定卻見一個官騎著匹馬,後邊掌著黑扇過來,正是李侍講拜客,在那廂過。此時王奶奶尋得餘姥姥,見時頭上早不見了一隻金釵。正是:釵溜黃金落路隅,亡簪空有泣成珠。心上著忙,急要去尋。餘姥姥道:“知道掉在那邊?半尺厚灰沙,那裏去尋?”隻得渾帳尋了半日,也沒心想再看,忙叫了兩個驢回家。一到家中,好生不快。餘姥姥道:“爺呀,這老媳婦叫你去的不是了,怎在你頭上掉下,一些兒也不知道?”王奶奶道:“是騎了驢,把髻子顛得鬆鬆的,除眼紗時,想又招動了,故此溜下來也不知道。”餘姥姥道:“好歹拿幾兩銀子,老媳婦替你打一隻一樣的罷。”王奶奶道:“打便打得來,好金子不過五七換罷。內中有一粒鴉青、一粒石榴子、一粒酒黃,四五顆都是夜間起光的好寶石,是他家祖傳的,那裏尋來?”說一會焦躁一會。這一晚晚飯也不吃,夜間睡也睡不著。直到晌午,還沒有起來。

  不知這釵兒卻是李侍講馬夫拾得,又是長班先看見,兩個要分,爭奪起來,且鬧得李侍進知道,分付取來看。隻見釵兒金光耀目,寶色映人,李侍講心下便想道:“這釵兒料不是小戶人家有的,也料不是幾兩銀子價值的,為遺失了釵兒,畢竟不知幾人受冤,幾人吃苦,怨暢的不知幾時得了,憂鬱的不知幾時得舒。若是這兩個花子拿去吃酒賭錢,不消一日就花費個罄盡,不如我與這釵兒一個明白。”便對馬夫與長班道:“釵兒我收在這裏,與你兩個二兩銀子去買酒。”兩個隻得叩頭而出,馬夫道:“這金子少也值伍兩。如今入了官,一是老鼠養兒子,替貓。”長班道:“譬如不拾得,卻不道漁人得利。”側邊的道:“老爺討了些便宜,隻當三腳分了。”那眶這李侍講走進去,卻寫出一條紙下來,道:“十三日燈市內拾金釵一隻,失者說明來取。”貼了幾日。隻見這日,餘姥姥見王奶奶連日愁得飲食少吃,叫勤兒拿錢去買合汁,正在那邊買時,卻見一個婆子走來,那賣合汁的道:“認得來麽?”婆子道:“咱媳婦家中不見的釵子,是嵌珠子的,他是嵌寶石的,不對。”勤兒忙問時,道是東角頭李翰林拾得隻釵兒,叫人去認領。勤兒聽了,飛跑到家,道:“奶奶,釵兒有哩!”王奶奶道:“在那裏?”勤兒道:“在東角頭李翰林家,奶奶去認。”王奶奶道:“我說了,你與餘姥姥去認罷。”勤兒道:“適才一個說不對,他不肯,還是奶奶去。”王奶奶隻得和餘姥姥雇了驢,來到東角頭,正值李侍講送客出來,餘姥姥過去見了個禮,李侍講忙叫請起。餘姥姥道:“十三日是老媳婦與錦衣衛王指揮奶奶,在燈市失下釵兒一隻。道是爺收得,特來說明,求爺給發。”李侍講便叫說來。王奶奶過去一說,並沒有一毫兒差。李侍講忙取來發與他。王奶奶見了淚下,忙過來叩頭稱謝。李侍講道:“仕官妻女,不消。”餘姥姥道:“這等待他丈夫回時謝爺罷。”李侍講道:“一發不消。”兩個領了釵兒,一路快活回去。

  不半年,王指揮回京,夫妻歡會,所不必言。問丈夫道:“你在廣南曾帶甚珠子來麽?”丈夫道:“我已帶得百十粒與你。”王奶奶道:“還有甚送得人的麽?”因說自己同餘姥姥燈市失釵,虧李侍講給還,不然幾乎憂愁病死。王指揮道:“這釵是我家祖傳下來的,上邊寶石值銀數百。他清冷官,肯還與你,我明日去謝他。”就備了些禮,是端硯、血竭、英石、玳瑁帶、紅藤蕈、沉速香、花梨文具、荔枝、龍眼、海味,來見李侍講。李侍講不知為些甚麽。坐定,說起失釵原故,道:“若非大人,房下愁慮,必致成病。今日夫妻重會,皆大人所賜。”李侍講道:“這小事,何勞致謝?”送上禮單,李侍講並不肯收。再三央求,李侍講隻是不肯。王指揮道:“餘物也不值甚,隻有血竭也是一時難得之物,大人可勉收了。”李侍講見他苦苦的說,收了這一件進裏邊。李夫人道:“你這樣冷氣官,誰人來送禮?”李侍講說起謝釵緣故,李夫人道:“這不該收他的。”李侍講道:“他苦苦要我收,又說道這血竭也是難得的,治金瘡絕妙。”李夫人笑道:“正是,如今聖上殺韃子,正要你去做前鋒哩。”兩個也說笑了一會。過後數年,是永樂十九年,隻見四月初八這夜,大內火光燭天,卻是火焚了奉天殿、謹身殿、華蓋殿三殿。聖上傳旨求直言,李侍講條陳一個本,是“停王作,罷四夷朝貢,沙汰冗官賑濟饑荒,清理刑獄,黜贓官,罷遣僧道,優恤軍士”,共十五事。聖上也都施行。又到洪熙元年五月,李侍講又上兩個時政闕失的本,激怒了聖上,道他出位言事,叫武士把金瓜打。此時金瓜亂捶下來,李侍講道:“陛下納諫如流,不意臣以諫死。”聖上傳旨叫住,時已打了十八瓜,助下骨頭已折了三條。聖旨著扶出,改他作禦史。李侍講已是話都說不出了,抬到家中,昏暈欲絕。李夫人忙去請醫買藥。這些醫人道:“凡傷皮肉的可治,不過完他瘡口,長肉;傷在骨,已就難活了。況且肋骨折了三條,從那一個所在把手與他接?這除非神仙了。”李夫人聽了,無計可施,唯有號泣,與他備辦後事。不期過得一日,聖旨又著拿送錦衣衛。常言道:“得罪權臣必死,得罪天子不死。”隻是到了衛,少不得也要照例打一套,管你熬得熬不得。打了落監,管監卻是王指揮,見了李禦史,道:“我聞得今日發一李禦史來,不知正是恩人!”忙叫收拾獄廳邊一間小房,把他安下,又著人去請醫生。管監的做主,獄卒誰敢掯勒?連忙請到醫生,醫生道:“這位李爺,學生已看了,肋骨已斷,不可醫治了。”王指揮道:“你再瞧一瞧。”王指揮去把衣裳掀起看,隻見半邊紅腫,腫得高高的。醫生才把手去摸,李禦史大聲叫起疼來。醫生道:“奇事,昨日看時,肋骨三條都斷的,怎今日卻都相接?”李禦史又有絲腸沒力氣道:“兩日被肋骨不接,交擦得疼不可言,今早是用挺掍一閃,忽然接了。”醫生道:“都是老爺精忠感格上天保祐,不然醫生也難治,但須得好血竭才妙。”王指揮道:“有,我在廣南曾帶來。”著小廝去取,去了一晌,回報道:“尋得沒有,想送了翰林李爺子。”王指揮想了想,道:“果是送了李爺。”就著人去李禦史家取。夫人撿了半日,撿得出來,拿到獄中。王指揮著醫生如法整治,將來敷上,可是:忠何愁折肋,義欲起殘生。當時王指揮又著人對李夫人道:“李爺儒官,久處冷局,又在客邊,獄中供給醫藥,都不要費心,我這裏自備。”自此之後,無日不來看視,自為敷藥,與他講些白話慰安他。李禦史伏枕一個多月,才得安痊,時當虧得王指揮在獄中照管,卻也不大煩惱。或時與王指揮說些忠臣、孝子、義士、高人的典故,王指揮也時常來說些朝中新政,階市上時事消遣時日。本年洪熙爺晏駕,宣德爺登基。次年改元,也不赦得。直至十月,例有冷審,刑部錦衣衛都有獄囚冊獻上,內開李禦史名字。聖上見了,想起他當日觸怒先帝的事,次日設朝傳旨拿來麵訊。此時一個錦衣衛官領了旨,飛也似到衛監,取出李禦史來縛了,從東華門押解進來。李禦史此時全無悔懼模樣,一邊起解,一邊聖旨宣過王指揮道:“李時勉不必縛來,你可竟押至西角頭處決。”那王指揮接了這旨,卻似心頭上有個鹿兒突突地撞,腳下一條繩兒絆住,走不去一般,道:“才方旨意拿來,還可辦上幾句,在死裏求生。如拿去殺,再沒救了。”走出西華門,便叫一個校尉到李衙去,叫李夫人可到西角頭與李爺一麵。一邊著人尋上好棺木,道:“不能夠救他,隻好把他從厚殮殯,齎助他妻子回鄉去罷。”走到監門口,簌簌掉下淚來,道:“李先生,再要與你在這邊講些天話,也不能夠了。”忙問李爺時,獄卒道:“適才許爺領旨抓去了。”王指揮道:“這等我且複旨,看他消息。”來複旨時,李禦史已蒙聖恩,憐他翰院儒臣,卻能言人所不敢言,不可深罪,不惟不殺,反脫去他枷杻,仍舊著他做翰林院侍讀,纂修永樂爺實錄。此時李夫人聽了報,正悲悲咽咽,趕到西角頭,隻見家僮沒命似跑來道:“奶奶,爺回家了。”李夫人聽得滿心歡喜,忙回家時,卻是從天落下一個李侍講一般。正是:三載囹圄困儀羽,各天幽恨夢魂知。

  今朝忽得金雞放,重向窗前訴別離。一個訴不盡獄中苦楚,一個說不盡家中蕭條,兩下又都同稱揚王指揮知恩報恩,這數年管顧。正說間,王指揮又來恭賀。李侍講與夫人都出來拜謝。王指揮道:“這是大人忠忱天祐,學生有甚功。”李侍講留了飯,後邊有這些同年故舊來望,李侍講隻得帶了幾年不曾帶白梅頭紗帽,穿了幾年不曾穿黰圓領,出去相見。王指揮家從此竟作了通家往還。本年因纂修,升了學士。正統改元,升了春坊大學士。其時王指揮因弱症病亡,先時李侍講為他迎醫,也朝夕問候,歿時親臨哭奠。遺下一子一女。一子年已十六,為他就勳戚中尋了一頭親事,也捐俸助他行聘;一女為他擇一個文士,也捐俸為他嫁送。末後他兒子蔭襲時,為他發書與兵部,省他多少使費。

  七年十一月,李學士升了北京祭酒。這國子監,是聚四方才俊之地,隻因後邊開個納粟例,雜了些白丁,祭酒都不把這些人介意,不過點卯罰班。就是季考,也假眼瞎,任這些人代考抄竊,止取幾個名士放在前列罷了。還有些無恥的,在外麵說局詐人。李祭酒一到任,便振作起來,凡一應央分上、討差、免曆,與要考試作前列的,一概不行,道:“國學是天下的標準,須要風習恬雅,不得寡廉鮮恥。”待這些監生,真是相好師生。有貧不曾娶妻的,不能葬父母的,都在餐錢裏邊省縮助他;有病的,為他醫藥;勤讀的,大加獎賞。一個國學,弄得燈火徹夜。英國公聞得他規矩整飭,特請旨帶侯伯們到國子監聽講。李祭酒著監生把《四書》、《五經》各講一張,留宴,隻英國公與祭酒抗禮,其餘公侯都傍坐。監生歌《鹿鳴》詩,真是偃武修文氣象!

  爭奈這時一個太監王振,專用著一個錦衣衛指揮馬順,因直諫支解了一個翰林侍講劉球,因執法陷害了一個大理寺少卿薛瑄。那些在朝文武,也弄得“巡撫叩頭如搗蒜,侍郎扯腿似燒蔥”,那一個不趨炎附勢?隻這李祭酒,便要元旦一個拜貼角兒,也是不肯的,道:“我是國學師表,豈可先為奔競?”王振惱了,著人緝訪他的過失。那裏有一些事跡?隻因是他作興士子,這些士子來得多了,庭前枯柏倒了,礙住庭中,不便行禮,將來砍了去。王振就奏他擅伐官樹,將來枷在國子監前。王振意思,道李侍講年紀已大,枷了幾日,不是氣死也應累死。隻見國學數千監生,都穿了這一套兒衣巾,都在紫金城外午門號哭,乞聖上恩赦。內中獨有一個監生姓石名大用,獨在通政司上本,請以身代,大意道:臣不敢謂祖宗有枷大臣之製,亦不敢謂伐樹罹枷項之法,更不敢謂時勉為四朝耆舊宜赦。獨念時勉景入桑榆,勢有不堪;忝為師表,辱有不可。而臣誼在師生,理應身代。伏乞聖恩憐準,庶臣得伸師弟之情,國亦無殺老臣之名,士亦無可辱之體。本上去,聖上看了,傳旨放免。李祭酒道:“士可殺不可辱!我亦何麵目複對諸生?”遂上本乞致仕,與家眷回家,行李蕭條,不及二三扛。諸生涕泣奔送,填街塞道。李祭酒回家,正統元年病卒,賜諡文毅。至成化中,又贈禮部侍郎,改諡忠文。大都李公忠肝義膽,曆久不磨;薑性桂質,至老不變。以忠激義,至於相成,兩兩都各傳於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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