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綿山陌上田,淒淒猶帶舊時煙。
羞特辛苦邀君寵,甘喪遺骸野水邊。
這首詩單道戰國時一個賢士,姓介名子推。他原在晉獻公朝中做下大夫之職,他見獻公寵了個妃子,叫做驪姬,卻把幾個兒子一個叫做申生,一個叫做重耳,一個叫做夷吾,都打發在外邊鎮守,他心中甚是不平。後來驪姬用下計策,差人對申生說夢見他母親求食,叫他去祭祀。那申生極孝,果然依他,備了祭祀祭獻母親,就來獻胙。驪姬暗將毒藥放在裏邊,獻公打帳要吃,驪姬道:“食自外邊來,還該他人嚐之。”獻公便將來與個小臣吃,不料吃下便死。獻公見了大驚大惱。驪姬即便譖說:“這是申生要毒死父親,希圖早早即位。”又道:“他兄弟重耳,畢竟同謀。”獻公其時就差軍馬捉拿三人。
申生道:“父要子死,不敢不死。”竟不辨明,自縊在新城。重耳、夷吾各自逃往外國。當日介子推棄了官,隨著重耳奔竄,周流日久,缺了盤費,到在五鹿山中,糧食俱絕。重耳是公子出身,吃慣膏粱,怎禁得這苦楚?便也餓倒。同行的人都麵麵相看,沒有計策,獨有子推在背地將自己股肉割來,烹與重耳吃,稍得存濟。落後經曆十八年,重耳虧秦國相助,得了晉國,做了諸侯,重賞那從行的人,倒忘了子推。
子推也不言語,隻是同事的卻不安道:“當先在五鹿時,主上絕食,虧得子推舍著性命,割股供他。這是首功,如今怎不賞他?”要與他理論。隻見子推想道:“我當日割股,也隻要救全主上,全我為臣的事,並沒個希望封賞意思。若依著他們,畢竟要報我,恰是放債要還模樣,豈是個君臣道理?”便逃入綿山去了。這邊晉文公忽然想起,要召他來與他官爵,卻尋不見。四麵差人體訪,道在綿山去,找尋時又沒蹤影。這些愚夫跑了幾日,沒做理會,裏邊有一個人道:“我想這山深曠,甚是難尋得到,不若放上一把火燒了山,他怕死必竟出來,卻不省了一番找探工夫。”眾人道聲:“有理。”便四下去尋了些枯枝折樹、敗葉幹柴,放起火來。煙焰四合,那些深山中住的人與藏的野獸,那一個不趕出來?子推見了道:“這定是要逼我出去的緣故了。我當日不走是貪利,今日出去是貪生。世上安可著我這貪夫?不如死了罷。”便走入茅屋之中,任他煙焰逼迫身死。隻見這些人守了兩日,並不見有個介子推出來,隻得又尋。直到窮穀之中,隻見一個人一堆兒燒死在那壁,看來不是別人,正是介子推。這些人見了,互相怨暢,互相歎息,隻得報與晉公。晉公聽了,也不勝悲傷,著有司以禮殯葬,仍立廟在綿山。死時是三月三日,仍禁民間每年這三日不許舉火,叫做禁煙。這便是當先一個不避艱難,不貪利祿,一味為君的豪傑。不料我朝靖難時,也有這樣一個好男子。
說話此人姓程名濟,字君楫,朝邑人氏。他祖曾仕宋,入元與兒子卻躬耕為業,不願為官。生下此子,自小聰明,過目成誦。弱冠時,與一個朋友姓高名翔字仲舉,同在裏中維摩寺讀書。高翔為人慷慨髒髒,程濟為人謙和委婉,兩人生性不同,卻喜意氣甚合。忽日有個西僧遊方到這寺安下,那高仲舉道他是異端,略不禮貌。隻有程君楫道他是遠方僧家,卻與他交接,與他談論。高仲舉見了道:“程兄,這些遊方和尚一些經典不識,有時住在寺裏刮佛麵上的金子,盜常住的花息換酒換食;有時坐在人家門前,看他路徑,誘他婦女,非盜即奸。若隻抄化,誆人錢財的,也還是上品,兄理他做恁?”程君楫笑道:“好歹自是不同。”一日,兩人正在房中閑論,隻見那西僧人來,對著程君楫道:“貧僧在此盤桓許久,明日欲往川中,來此話別。”高仲舉便附程君楫耳道:“是要化盤纏了。”程君楫便自起烹茶,留他清話。那西僧又對高仲舉道:“檀越亦是國器,但與此間程檀越,功名都顯而不達。程檀越還可望令終。”仲舉笑道。“功名是我們分內事,也不愁不顯達。若說令終,大丈夫生在世間,也須磊磊斝斝,為子死孝,為臣死忠,便刎頸決脰,也得句標青史,何必老死牖下。”此時程君楫正烹茶來,聽了道:“高兄,我道士榮殺身,無濟於衛,到不如寧武子,忍死全君。”高仲舉又待開言,西僧又道:“二位檀越,一為忠臣,一為知士,不惟今日誌向已定,後來所遇恰符。”茶罷,高仲舉先去了。那西僧尚兀自坐著,對程君楫道:“檀越,老僧之言不誣,後當自驗。”因在袖中摸出一卷書來,遞與程君楫道:“熟此,不能匡扶時艱,也可保全身命。”言罷起身,道:“三十年後,還與君相見。”兩下作別。程君忙啟書來一看,卻是觀星望氣、奇門遁甲之書,道:“如今天下太平,要此何用?”又想此僧言語奇怪,也時常有意無意去看他。遇曉得些的人,也虛心去問他。每日早晚暗暗去觀星象,望氣色,也都累累有驗。隻是時正在洪武末年,海內宴安,可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幾才娶得一個妻子,又值了雙親交病,日間湯藥不離,晚夕告天祈代,那有工夫到書上?到歿時,把一個新娶的媳婦衣裝都變賣了,來備衣棺。一哭每至暈絕。廬墓三年,並不與媳婦同房,也無心出仕了。
不期詔舉明經,有司把他與高仲舉都薦入京,程君楫授了四川嶽池縣教諭,高仲舉授了試禦史。仲舉留京,程君楫自攜了妻子到任。此時天下遭元韃子搔擾,也都染了夷人風習,又是兵爭之後,都尚武不尚文。這些生員都裏遞報充的,那個有意在文字上?他卻不像如今的教官,隻是收拜見、索節錢,全不理論正事的,日逐拘這些生員在齋房裏,與他講解,似村學究訓蒙一般。有親喪又與周給,加意作興。還有一種奇處,他善能行遁法,每日在嶽池與諸生講談,卻又有時在朝邑與舊相知親友議論,每晚當月白風清時,仍舊去觀察天象。
到了一夕,是洪武甲戌十月間,忽見熒惑星守在心度上,這熒惑星為執法之星,出則有兵。心度是天子正位,金火犯之,占為血光不止,火來守之,占為國無主。程君楫見了失驚道:“不好了,國家從此多事了。這不可不對朝廷說知,令他預防。”隻見他夫人道:“天道渺茫,那可盡信?你又不是司天監,說什麽星象?”程教諭道:“這事眾人不知,我獨曉得,怎麽不說?若得聽信,免起幹戈,豈不是南北生靈大幸?”即便上本道:“熒惑為蚩尤旗,所在兵興。竊恐明年北方有暴兵起,乞固邊防,飭武備,杜不虞,以安新祚。”本上,隻見這些當國的道:“有這樣狂生,妄言禍福。”又有幾個心裏皆在那廂要處置燕王的,疑心他來遊說,即差官召他至京廷問。使命到來,其妻的道:“叫你莫做聲,果然今日惹出事來。”程教諭道:“何妨?我正要麵闕一說。”其妻道:“你既去,我孤身也難回家,不若隨你入京,看個下落。”兩個一路到京,隻見建文君責問他妄言惑眾,要把他來處死。程教諭也不慌忙,叩頭道:“臣小臣,據所見直言,期聖上消彌,不意反見罪。今且囚臣,若明年不驗,殺臣未晚。”建文仁慈之君,便命囚於刑部。可憐程教諭:直聲擬作朝陽鳳,囊首嗟同檻內猿。入得刑部來,這獄卒詐錢,日間把來鎖在東廝側邊,穢汙觸鼻,夜間把來上了柙床,有幾個捉豬兒、罵狗兒,擺布他要錢。有幾個作好道:“程老爹也是體麵中人,不可衝撞他。管獄老爹要見麵錢,提控要紙筆錢,我們有些常例,料必曉是,料必拿來。難道肯愛幾個錢,把身子吃苦?”又有幾個來激的道:“他這些酸子官,拿得甚錢出!不過把身子與麵皮捱捱罷。”做好做歹,甚是難聽。及至程奶奶著人來望,送些飯來,這些獄卒見他不來使用,故意著牢中死囚都搶去吃了。正在難過,喜得高禦史知道程教諭被監,恐怕獄中人難為他,便也著長班來分付獄官獄卒,叫不許羅唕,又不時差人送飲食衣服來與他。又知他夫人在京,也不時送與柴米。夫人又自做些針指,足以自給。
囚禁半年,不料永樂爺封為燕王,在北平。因朝中齊尚書、黃太常慮諸王封國太大,兵權太重,要削他們封國,奪他們兵,廢了周正、齊王,漸次及燕。以致起兵靖難,取了薊州,破了居庸,攻下懷來,天下震動。其時朝廷差長興侯耿炳文為將,督兵三十六萬,前往征討。高禦史因上本道:“教諭程濟,明於占候,諳於兵機,乞放他從軍自效。”建文君準奏,即便差官召他入朝,升他為翰林院編修,充軍師,護諸將北征。程編修謝了恩回家,夫妻相見,猶如夢中,各訴苦楚,共說高禦史好處。正欲去拜謝,隻見高禦史已來拜望。程編修即忙出見,謝他周給。高禦史道:“這是朋友當然,何必稱謝。但隻是北方兵起,已如兄言,不知幹戈幾時可息?”程編修歎息道:“仁兄,小弟時觀星象,旺氣在北,南方將星暗汶無色,勝負正未可知。”高禦史道:“以兄大才,借著帷幄,必能決勝,勿負國家。”程編修道:“知而不言,罪在小弟。言如不用,弟亦無如之何,”兩個別了。
這廂自聽耿總兵擇日出師,隨軍征討,大兵直抵真定。程編修進見道:“敵兵雖屢勝,然人心尚未歸,況遼東楊總兵、大寧劉總兵,各擁重兵,伺其肘腋,未敢輕動。公不若乘此兵威,直抵北平,三麵受敵,可以必勝。”不知這耿總兵長於守城,怯於迎戰,且道自是宿將,恥聽人調度,止將兵分屯河間、鄭州,雄縣等處,不料靖難兵乘中秋我兵不備,襲破雄縣,並取鄭州,直攻真定,殺得耿總兵大敗入城。朝中聞知,召回耿總兵,另用曹國公李景隆。不知這曹國公又是個膏粱子弟,不諳兵機,又且愎諫自用,忮刻忌人。始初聞知耿總兵不聽程編修,以致失律,便依他言語,乘靖難兵在大寧,乘虛攻他北平。及至都督瞿能攻破張掖門,反又恐他成功,傳令候大兵同進。一夜之間,被燕兵把水淋了城上,凍得鐵桶一般,如何攻打?軍士們又日在雪中,凍得手足都僵,如何會戰?那些靖難兵馬都是北人,受慣寒苦,全不在心上。先是燕王提攻大寧兵來救,次後城中殺出,內外夾攻,景隆大敗而走。後複戰於白溝河,先勝後敗。隨走濟南,被圍三月。程編修與鐵參政、盛統兵,出奇戰卻。內召還景隆,以盛庸為將,編修遂與景隆還京師。四年正月,複與魏國公徐輝祖率師援山東。四月,在齊眉山下大破靖難兵,魏國公與何總兵福、平總兵安,都議勒石紀功,建碑齊眉山下,以壯軍威。碑上盡載當日總兵與參讚力戰官員姓名。豎碑的晚些,程編修獨備牲醴,暗暗去祭那石碑,眾人都道他不知搗甚鬼。不料就是這年,朝中道京師無人,召魏國公與程編修還朝,何總兵無援,不能守禦。靖難兵長驅過此山。燕王爺見這新碑,問:“是甚麽碑?”左右答道:“是南兵紀功碑。”燕王爺聽了大怒,道:“這廝們妄自矜誇,推碎了!”隻見帳前力士飛也似來,才椎得一下,又一個內侍跑來道:“不要敲!爺叫抄碑上名字哩。”書寫的來抄,碑上早已敲去一片,沒了一個名字,卻正是程編修的。後邊這些碑上有名的,都不得其死,卻不知有程編修。
六月,各處兵降的降,敗的敗。靖難兵直至龍潭,又至金川門。曹國公穀王獻了門,京師大亂。此時程編修在京,忙對夫人說:“我將顧君,勢不能顧卿矣!卿自為計。”夫人道:“妾計在一死,斷不貽君之羞,煩君內顧。”言罷掩淚進房,解下係腰絲絛,懸梁自縊身死。正是:莫因妾故縈君念,孰識吾心似若堅。
一死敢隨陵母後,好披忠赤亟回天。
這邊程編修竟奔入宮,隻見這些內侍,多已逃散,沒人攔擋,直入大內。恰是建文君斜倚宮中柱上,長籲浩歎道:“事由汝輩作,今日俱棄我去,叫我如何?”望見程編修道:“程卿何以策我?”編修道:“燕兵已入金川門,徐、常二國公雖率兵巷戰,料也無濟於事了。陛下宜自為計。”建文君道:“有死而已。”隻見裏麵馬皇後出來,道:“京城雖破,人心未必附他。況且各處都差有募兵官員,又有勤王將士,可走往就之,以圖興複。豈可束手待斃?”建文君道:“朕孤身如何能去?”程編修道:“陛下如決計出遜,臣當從行。”馬後便叫宮人,裏邊取些金珠,以備盤費。建文君便將身上龍袞脫去,早宮人已拿一匣來至,打開一看,卻是揚應能度牒一張,剃刀一把。建文君見了道:“這正是祖爺所傳,誠意伯所留,道後人有大變開此,想端為今日。朕當為僧了,急切得何人披剃?”程編修道:“臣去召來。”這邊馬後另取金珠。那邊程編修竟奔到興隆寺,尋了主僧溥洽,叫他帶了幾件僧行衣服,同入大內,與建文君落了發,更了衣。建文君對溥洽道:“卿慎勿泄。”溥洽叩首道:“臣至死不言。”先出宮去了。建文君對馬後垂淚道:“朕不能顧卿了,但北兵入城,尋朕不得,必至研求。卿何以隱之?”馬後道:“聖上隻顧去,臣妾當作誑楚之韓成,斷不作事文之懷嬴。”兩下痛哭分手。建文君為僧,程編修改裝作一道人,從宮中地道裏出天壇去了。可是:天意潛移不可留,袞衣難駐舊神州。
飄零一似雲無蒂,冉冉隨風度嶺頭。
這廂馬後送了建文君,便回入宮中,將當時在側邊見聞的宮人盡驅入宮,閉了宮門,四下裏放起火來。馬皇後著了袞冕,端坐火中而死:幾年碩德正中宮,誰料今來國運終。
一死不辭殉國事,化煙飛上祝融峰。
此時靖難兵已入城,見宮中火起,都道是建文君縱火自焚,大家都去擁立新君,護從成祖,謁了陵,登極。當日群臣有不肯歸附自盡的,有邦周是修一起;不肯歸附逃去的,有禦史葉希賢一起;成祖所指名做奸黨族滅的,方文學一起。還有高禦史翔,他知北兵入城,著人去尋程編修,隻見回複道:“程編修不知去向,隻有夫人自縊在房,尚未收斂。”高禦史道:“程君果以智自全了。”拿出幾兩銀子,著人去殯斂程夫人,葬於燕子磯隙地,立石紀名。聞道宮中火發,建文君自焚,就製了斬衰,入宮哭臨。恰遇著成祖登極之日,成祖見了大惱道:“你這幹奸臣,作此舉動,殊是可怪!”高禦史道:“先君初無失德,今日賓天,在殿下雖雲叔侄,猶是君臣,當為舉哀發喪。自不行禮,反責行禮之臣?”成祖道:“他今日之死,俱是你們奸黨陷他,還來強詞!”叫驅出斬首。高禦史道:“我之此來,自分必死,但我死正從先君於九泉。日後你死,何以見祖宗於地下?”便放聲大罵。成祖越惱,傳旨剮在都市,還又將他九族誅滅。可憐高禦史:酬君寧惜死,為國不知家。
義氣淩雲直,忠肝伴日斜。
不說高禦史身死,話說建文君與程編修兩個離了京城,還拜辭了皇陵,好生淒慘。兩個商議,建文君主意道:“齊、黃二人在外征兵,又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璡、徽州知府陳彥回,俱各起兵,不若投他,以圖恢複。”程編修道:“北兵入京,聖上出遜,上下人心解體,小人貪功害正。臣還慮此數人不免,如何能輔助聖上?不若且避向湖廣不被兵之處,徐圖機會。”建廣君道:“似此僅可苟免一身,何如一死為愈?”兩個隻得向湖廣進發,那建文君在路上嗬:水瀉辭宮淚,山攢失國眉。
野花皆惹恨,芳草盡生悲。隻見建文君對程編修道:“如今我你在路,也須避些嫌疑,以後你隻稱我師父,我隻叫你做程道者,君臣二字再休題起了。”說罷淚如雨下。道者見了說:“人都道出家離煩惱,師父這煩惱是離不得的。但似這等悲哀鬱抑,也是惹人疑處。師父還宜節哀。”建文道:“當日龍樓鳳閣,今日水宿山棲;當日弁冕袞衣,今日緇衣皂笠。憂愁之極,也不想珍羞百味、粉黛三千,但想起祖爺百戰掙這天下,我又不曾像前代君王荒淫暴虐,竟至一旦失了!雲水為僧,才一念及,叫我如何消遣!”兩個反又悲傷了一番。於路一應肩挑行李,借宿買飯,俱是程道者支撐。後邊建文君知道馬皇後死於火,程道者訪知他妻自縊、高禦史不屈被刑,草草備了些祭禮,深夜在曠野之處祭奠了一番。以後隻遇春秋,高皇、太後、懿文太子、皇妃忌辰,俱各把些麥飯山蔬祭獻。
行至黃州,建文君因為憂鬱,感成一病。那程道者便借下個小庵歇宿,贖藥調理,無所不至。建文君終是皇帝生性,自在慣了,有些需索不得,不免不快,形之詞色。程道者略不在意,越加小心。忽一日對程道者道:“我這淪落,於理應該。以你的才,若肯改節,怕不得官?就不然,回到家鄉,田園還在,也可得個快樂。不若你去罷!”道者道:“一自入宮,臣妻已是自縊,絕無家累相牽。師父若無我,一步也如何去得?此後隻願恢複得成,同歸金闕。恢複不成,也同老草莽,再無退悔之心。”建文君道:“看此光景,恢複難望了,隻是累你受苦,於心不安。”道者道:“師父且將息身體,莫把閑事在念。”一病數月,漸已痊安。道者見庵中人是有厭煩的意思了,便扶持建文君離了小庵,把些銀子謝了他,再往武昌進發。正是:難同皎日中天麗,卻作遊雲海角浮。
行至長沙,有幹無藉的人倡為白蓮教,擁一個妖僧為主。有一妖鏡,妖僧照時,就見他頭帶平天冠,身穿袞龍袍,其餘或是朝衣朝冠,或是金盔金甲,文武將吏。也有照出驢馬畜生,都求妖僧懺悔,信從了他。那妖僧道:“天數我當為中原天子,汝等是輔弼大臣,汝等當同心合意,共享富貴。”當日山野愚民為他誑惑,施舍山積,聚作糧餉。結有黨與數萬,意將欲作亂。建文君要往相從,道者道:“這幹人斷不能濟事,況他已擁立妖僧作主,必不為師父下。若去往從,徒取其辱。”建文君道:“與其泯泯死在道路,還是猛烈做他一番。”道者說:“不若待他作紅巾之類,先擾亂了天下,離亂了人心,師父乘勢而起。”建文君不聽,到那地方,隻見妖僧據一個大寺中。先有一來禮拜女人,生的標致,曾在鏡中照得他帶著皇後冠服,便立做皇後,還有好些婦女做了嬪妃。兩個徒弟湛然、澄然做宰相,隻是叫人念佛布施。兩個村夫張鐵、周逞做將軍,也隻取他身體瑰偉,形狀凶猛。入夥的,先備禮見了宰相,後見妖僧,要稱臣舞蹈。程道者對建文君說:“師父你甘心麽?”兩個就不入夥。不多幾時,他兵不是訓練的,又沒個隊伍,不上一月,已被官兵剿除,還行州縣捉拿餘黨。凡是遊食僧道,多遭拘執。多虧得有了度牒,又是程道者遇著盤詰,或是用錢,或是用術,脫身入川。
聞得重慶府大善慶裏有一個僧人,極奇怪,好飲酒狂哭,不念經典,隻是讀《易經·乾卦》、《離騷》,裏人為他建有叢林,必竟是靖難遺臣,不若投他,暫時息肩。不期到得白龍山,此僧又已圓寂。有幾個和尚,恰似祖傳下的寺宇,那肯容留人?兩人隻得又離人,往來蜀中。一日,在成都市遇著一個箍桶的,一見建文君,便扯住大哭,拜到在地,迎他回家,一市驚怪。及到家,卻是一鬥之室,不能容留。且因市上驚疑,勢難駐足,隻得又往別縣。在江油時借宿正覺禪寺,薄晚隻見一個補鍋的挑了個擔兒走入來,一見便掩了房門,倒地哭拜道:“臣於市中已見陛下,便欲相認,恐召人物色,故特晚間來見,願隨陛下雲遊。”建文君垂淚道:“此來足征卿忠藎,但我二人衣食常苦不給,常累程道者餐粗忍凍,多卿又恐為累。且三人同行,蹤跡難隱,卿可在此,朕已銘卿之忠矣。”補鍋匠再三要隨行,建文君再三謝卻。補鍋匠隻得將身邊所有工銀,約五七錢,卻有百十餘塊,遞上道者說:“權備中途一飯之費。”垂淚叩辭去迄。
此時微微聽得朝廷差胡尚書訪求張三豐,自湖廣入川。程道者道:“此行專為師父。”兩人又舍了蜀中,往來雲貴二省。十餘年,或時寄居蕭寺,遭人厭薄;或時乞食村夫,遭他嗬罵;或時陰風宿雨,備曆顛危;或時受凍忍饑,備嚐淒楚。嚐過金竺長官司,建文君作一詩堤在石壁上道: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沉。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猶望翠華臨。其二:閱罷楞嚴磬懶敲,笑著黃屋寄雲標。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裏遙。
款段欠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烏早晚朝。程道者也作一詩相和道:吳霜點點發毛侵,不改唯餘匪石心。
作客歲華應自知,避人岩壑未曾深。
龍蛇遠逐知心少,魚雁依稀遠信沉。
強欲解愁無可解,短筇高岫一登臨。其二:灶冷殘煙擇石敲,奔馳無複舊豐標。
迢迢行腳隨雲遠,炯炯丹心伴日遙。
倦倚山崖成石枕,閑尋木葉補寒袍。
金陵回首今何似,煙雨蕭蕭似六朝。
建文君忽對程道者說:“我年已老,恢複之事竟不必言。但身死他鄉,誰人知得?不若尋一機會回朝,歸骨皇陵,免至泯沒草野。”兩個就也常在鬧市往來,卻無人識認。一朝在雲南省城遊行,見有頭踏過來,兩人便站在側邊,偷眼一看,那轎上坐的卻是舊臣嚴震直,奉使交趾過此。建文君即忙突出道:“嚴卿何處我?”那時嚴尚書聽見,愕然忙跳下轎道:“臣不知陛下尚存,幸陛下自便,臣有以處。”等建文君去了,上轎回到驛中,暗想道:“今日我遇了建文君,不禮請他回去,朝廷必竟嗔我。倘同他回去,朝廷或行害了,恰是我殺害他了,如何是好?”又歎息道:“金川失守,我當為他死節,就如今為他死,已多活幾十年了。”便於半夜自縊身死。次早這邊建文君又往見他,要他帶回京,隻見驛前人沸沸騰騰,道:“不知甚原故,嚴爺自盡身死了。”縣官在驛裏取材取布,忙做一團。建文君聽了,吃了一驚道:“我要去不得去,又害了他一條命。”隻得與程道者隱入深山。
又是年餘,是正統庚申,決計要回。走至雲南省城大靈禪寺中,對住持道:“我是建文皇帝。”這些和尚盡皆驚怪,報與撫按三司,迎接到布政司堂上坐定,程道者相隨,對各官道:“我朱允炆,前胡給事名訪張儠傝,實是為我,今我年老,欲歸京師,你們可送我至京。”三司隻得將他供給在寺中,寫本奏上,著馳馹進京。在路作詩曰: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發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下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泣未休。迤邐而來,數月抵京,奉旨暫住大興隆寺。朝廷未辨真偽,差一個曾經伏侍的太監吳亮來識認。隻見建文君一見便道:“吳亮,你來了麽?”那吳太監假辯道:“誰是吳亮?我是太監張真。”建文君道:“你哄誰來?當日我在便殿,正吃子鵝,撇一片在地上賜汝,那時你兩手都拿著物件,伏在地下把舌餂來吃了,你記得麽?”吳亮聽得,便拜在地下嚎啕大哭,不能仰視,自行複命去了。
十年辭鳳輦,今日拜龍顏。
隻見當晚程道者走到禪堂,忽見一個胡僧,眉發如雪,有些麵善,仔細去看他,隻見那胡僧道:“程先生,你大事了畢,老僧待你也久了。”程道者便也醒悟,是維摩寺向遇胡僧,就向前拜見了,道:“勞師少待,我當隨行。”時已初更,程道者來對著建文君道:“吳亮此去,必來迎聖上了。臣相從四十年,不忍分手,但聖上若往禁中,必不能從,故此先來告辭。”建文君道:“我這得歸骨京師,都是你的功。我正要對官裏道你忠勤,與你還鄉,或與你一大寺住持,怎就飄然而去?”程道者道:“臣已出家,名利之心俱斷,還圖甚還鄉、住持?隻數十年相隨,今日一旦拜別,不覺悵然。”兩個執手痛哭,道者拜了幾拜相辭。
這邊建文君入宮,那邊程道者已同胡僧去了。其時朝中已念他忠,來召他;各官也慕他忠,來拜。也不知他已與胡僧兩個飄然長往,竟不知所終。這便是我朝一個不以興廢動心,委曲全君,艱難不避的知士麽!這人真可與介子推並傳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