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還將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時人不解蒼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
話說漢帝時,西川成都府,有個官人,姓欒,名巴,少好道術,官至郎中,授得豫章太守,擇日上任。不則一日,到得半路,遠近接見,到了豫章,交割牌印已畢。元來豫章城內有座廟,喚做廬山廟。好座廟,但見:蒼鬆偃蓋,古檜蟠龍;侵雲碧瓦鱗鱗,映日朱門赫赫。巍峨形勢,控萬裏之澄江;生殺威靈,總一方之禍福。新建廟牌鐫古篆,兩行庭樹種宮槐。這座廟甚靈,有神能於帳中共人說話,空中飲酒擲杯。豫章一郡人,盡來祈求福德,能使江湖分風舉帆,如此靈應。這欒太守到郡,往諸廟拈香。次至廬山廟,廟祝參見,太守道:“我聞此廟有神最靈,能對人言,我欲見之集福。”太守拈香下拜道:“欒巴初到此郡,特來拈香,望乞聖慈,明彰感應。”問之數次,不聽得帳內則聲。太守焦躁道:“我能行天心正法,此必是鬼,見我害怕,故不敢則聲!”向前招起帳幔,打一看時,可煞作怪,那神道塑像都不見了。這神道是個作怪的物事,被欒太守來看,故不敢出來。太守道:“廟鬼詐為天官,損害百姓。”即時教手下人把廟來拆毀了。太守又恐怕此鬼遊行天下,所在血食,誑惑良民,不當穩便,乃推問山川社稷,求鬼蹤跡。
卻說此鬼走至齊郡,化為書生,風姿絕世,才辨無雙,齊郡太守卻以女妻之。欒太守知其所在,即上章解去印綬,直至齊郡,相見太守,往捕其鬼。太守召其女婿出來,隻是不出。欒太守曰:“賢婿非人也,是陰鬼詐為天官,在豫章城內被我追捕甚急,故走來此處。今欲出之甚易。”乃請筆硯書成一道符,向空中一吹,一似有人接去的。那一道符,徑入太守女兒房中。且說書生在房裏覷著渾家道:“我去必死!”那書生口銜著符,走至欒太守麵前。欒太守打一喝:“老鬼何不現形!”那書生即變為一老狸,叩頭乞命。欒太守道:“你不合損害良民,依天條律令處斬。”喝一聲,但見刀下,狸頭墜地。遂乃平靜。
說話的說這欒太守斷妖則甚?今日一個官人,隻因上任,平白地惹出一件蹺蹊作怪底事來,險些壞了性命。卻說大宋宣和年間,有個官人姓趙,名再理,東京人氏,授得廣州新會縣知縣。這廣裏怎見得好?”有詩道:“蘇木沉香劈作柴,荔枝圓眼繞籬栽。船通異國人交易,水接他邦客往來。地暖三冬無積雪,天和四季有花開。廣南一境真堪羨,琥珀嵒鸑玳瑁階。”當下辭別了母親、妻子,帶著幾個仆從迤邐登程。非止一日,到得本縣,眾官相賀。第一日謁廟行香,第二日交割牌印,第三日打斷公事。隻見:冬冬牙鼓響,公吏兩邊排。閻王生死案,東嶽攝魂台。知縣恰才坐衙,忽然打一噴涕,廳上階下眾人也打噴涕。客將覆判縣郎中:“非敢學郎中打噴涕。離縣九裏有座廟,喚做皂角林大王廟。廟前有兩株皂角樹,多年結成皂角,無人敢動,蛀成末子。往時官府到任,未理公事,先去拈香。今日判縣郎中不曾拈香,大王靈聖,一陳風吹皂角末到此,眾人聞了皂角末,都打噴涕。”知縣道:“作怪!”即往大王廟燒香。
到得廟前,離鞍下馬,廟祝接到殿上,拈香拜畢。知縣揭起帳幔,看神道怎生結束:戴頂簇金蛾帽子,著百花戰袍,係藍田碧玉帶,抹綠繡花靴,臉子是一個骷髏,去骷髏眼裏生出兩隻手來,左手提著方天戟,右手結印。知縣大驚,問廟官:“春秋祭賽何物?”廟官覆知縣:“春間賽七歲花男,秋間賽個女兒。都是地方斂錢,預先買貧戶人家兒女。臨祭時將來背剪在柱上,剖腹取心,勸大王一杯。”知縣大怒,教左右執下廟官送獄勘罪:“下官初授一任,為民父母,豈可枉害人性命!”即時教從人打那泥神,點火把廟燒做白地。一行人簇擁知縣上馬。隻聽得喝道:“大王來!大王來!”問左右是甚大王。客將覆告:“是皂角林大王。”知縣看時,紅紗引道,鬧裝銀鞍馬上坐著一個鬼王,眼如漆丸,嘴尖數寸,妝束如廟中所見。知縣叫取弓箭來,一箭射去,昏天閉日,霹靂交加,射百道金光,大風起飛砂走石,不見了皂角林大王。人從扶策知縣歸到縣衙。明日依舊判斷公事,眾父老下狀要與皂角林大王重修廟宇,知縣焦躁,把眾父老趕出來。說這廣州有數般瘴氣:欲說嶺南景,聞知便大憂:巨象成群走,巴蛇捉對遊。鳩鳥藏枯木,含沙隱渡頭。野猿啼叫處,惹起故鄉愁。趙知縣自從燒了皂角林大王廟,更無些個事。在任治得路不拾遺,犬不夜吠,豐稔年熟。
時光似箭,不覺三年。新官上任,趙知縣帶了人從歸東京。在路行了幾日,離那廣州新會縣有二千餘裏。來到座館驛,喚做峰頭驛,知縣入那館驛安歇,仆從唱了下宿喏。到明朝,天色已曉,趙知縣開眼看時,衣服箱籠都不見。叫人從時,沒有人應。叫管驛子,也不應。知縣披了被起來,開放惸門看時,不見一人一騎,館驛前後並沒一人。荒忙出那館驛門外看時:經年無客過,盡日有雲收。思量:“從人都到那裏去了?莫是被強寇劫掠?”披著被,飛也似下那峰頭驛,行了數裏,沒一個人家。趙知縣長歎一聲,自思量道:“休,休!生作湘江岸上人,死作路途中之鬼。”遠遠地見一座草舍,知縣道:“慚愧!”行到草舍,見一個老丈,便道:“老丈拜揖,救趙再理性命則個!”那老兒見知縣披著被,便道:“官人如何恁的打扮?”知縣道:“老丈,再理是廣州新會縣知縣,來到這峰頭驛安歇。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老兒道:“卻不作怪!”也虧那老兒便教知縣入來,取些舊衣服換了,安排酒飯請他。住了五六日,又措置盤費攛掇知縣回東京去。
知縣謝了出門,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歸去那對門茶坊裏,叫點茶婆婆:“認得我?”婆婆道:“官人失望。”趙再理道:“我便是對門趙知縣,歸到峰頭驛安歇,到曉起來,人從、擔仗都不見一個。罪過村間一老兒與我衣服盤費。不止一日,來到這裏。”婆婆道:“官人錯了!對門趙知縣歸來兩個月了。”趙再理道:“先歸的是假,我是真的。”婆婆道:“那得有兩個知縣?”再理道:“相煩婆婆叫我媽媽過來。”婆婆仔細看時,果然和先前歸來的不差分毫。隻得走過去,隻見趙知縣在家坐地,婆婆道了萬福,卻和外麵一般的。入到裏麵,見了媽媽,道:“外麵又有一個知縣歸來。”媽媽道:“休要胡說!我隻有一個兒子,那得有兩個知縣來!”婆婆道:“且去看一看。”走到對門,趙再理道:“媽媽認得兒?”媽媽道:“漢子休胡說!我隻有一個兒子,那得兩個?”趙再理道:“兒是真的。兒歸到峰頭驛,睡了一夜。到曉,人從、行李都不見了。如此這般,來到這裏。”看的人勣肩疊背,擁約不開。趙再理矰著娘不肯放。點茶的婆婆道:“生知縣時須有個瘢痕隱記。”媽媽道:“生那兒時,脊背下有一搭紅記。”脫下衣裳,果然有一搭紅記。看的人發一聲喊:“先歸的是假的!”
卻說對門趙知縣問門前為甚亂嚷?院子道:“門前又一個知縣歸來。”趙知縣道:“甚人敢恁的無狀!我已歸來了,如何又一個趙知縣?”出門,看的人都四散走開。知縣道:“媽媽,這漢是甚人?如何扯住我的娘無狀!”娘道:“我兒身上有紅記,是真的。”趙知縣也脫下衣裳,眾人大喊一聲,看那脊背上,也有一搭紅記。眾人道:“作怪!”趙知縣送趙再理去開封府,正直大尹升堂。那先回的趙知縣,公然冠帶入府,與大尹分賓而坐,談是說非,大尹先自信了。反將趙再理喝罵,幾番便要用刑拷打。趙再理理直氣壯,不免將峰頭驛安歇事情,高聲抗辨。大尹再三不決,猛省思量:“有告紵文憑是真的。”便問趙再理:“你是真的,告紵文憑在那裏?”趙再理道:“在峰頭驛都不見了。”大尹台旨,教客將請假的趙知縣來。太守問:“判縣郎中,可有告紵文字在何處?”知縣道:“有!令人去媽媽處取來呈上。”大尹叫:“趙再理,你既是真的,如何官告文憑,卻在他處?”再理道:“告大尹,隻因在峰頭驛失去了。卻問他幾年及第?試官是兀誰?當年做甚題目?因何授得新會縣知縣?”大尹思量道:“也是。”問那假的趙知縣,一一對答,如趙再理所言,並無差誤。大尹一發決斷不下。那假的趙知縣歸家,把金珠送與推款司。自古“官不容針,私通車馬。”推司接了假的知縣金珠,開封府斷配真的出境直到兗州奉符縣,兩個防送公人,帶著衣包雨傘,押送上路。
不則一日,行了三四百裏路。地名青岩山腳下,前後都沒有人家。公人對趙再理道:“官人,商量句話。你到牢城營裏,也是擔土挑水,作塌殺你,不如就這裏尋個自盡。非甘我二人之罪,正是上命差遣,蓋不由己。我兩個去本地官司討得回文。你便早死,我們也得早早回京。”趙再理聽說,叫苦連天:“罷,罷!死去陰司告狀理會!”當時顫做一團,閉著眼等候棍子落下。公人手裏把著棍子,口裏念道:“善去陰司,好歸地府。”恰才舉棍要打,隻聽得背後有人大叫道:“防送公人不得下手!”嚇得公人放下棍子,看時,見一個六七歲孩兒,裹著光紗帽、綠匋衫、玉束帶、甜鞋淨襪,來到目前。公人問是誰?說道:“我非是人。”嚇得兩個公人,喏喏連聲。便道:“他是真的趙知縣,卻如何打殺他?我與你一笏銀,好看承他到奉符縣。若壞了他性命,教你兩個都回去不得。”一陣風,不見了小兒。二人便對趙知縣道:“莫怪,不知道是真的!若得回東京,切莫題名!”迤邐來到奉符縣牢城營,端公交割了。公人說上項事,端公便安排書院,請那趙知縣教兩個孩兒讀書,不教他重難差役。然雖如此,坐過公堂的人,卻教他做這勾當,好生愁悶,難過日子。
不覺捱了一年。時遇春初,往後花園閑步散悶,見花柳生芽,百禽鳴舞。思想為官一場,功名已付之度外。奈何骨肉分離,母子夫妻,俱不相認,不知前生作何罪業,受此惡報!糊口於此,終無出頭之日,淒然墮下淚來。猛見一所池子,思量:“不如就池裏投水而死,早去陰司地府告理他。”歎了口氣,覷著池裏一跳。隻聽得有人叫道:“不得投水!”回頭看時,隻見個光紗帽、綠匋衫、玉束帶孩兒道:“知縣,婆婆教你三月三日上東峰東嶽左廊下,見九子母娘娘,與你一件物事,上東京報仇。”趙知縣拜謝道:“尊神,如今在東京假趙某的是甚人?”孩兒道:“是廣州皂角林大王。”說罷,一陣風不見了。
巴不得到三月三日,辭了端公,往東峰東岱嶽燒香。上得嶽廟,望那左廊下,見九子母娘娘,拜祝再三。轉出廟後,有人叫:“趙知縣。”回頭看時,見一個孩兒,挽著三個角兒,棋子布背心,道:“婆婆叫你。”隨那小兒,行半裏田地看時,金釘朱戶,碧瓦雕梁,望見殿上坐著一個婆婆,眉分兩道雪,髻挽一窩絲,有三四個孩兒,叫:“恩人來了。”——如何叫趙知縣是恩人?他在廣州做知縣時,一年便救了兩個小廝,三年便救幾人性命,因此叫做恩人。知縣在階下拜求。婆婆便請知縣上殿來:“且坐,安排酒來。”數杯酒後,婆婆道:“見今在燕京奪你家室的是皂角林大王,官事如何斷決得?我念你有救童男童女之功,卻用救你。”便叫第三個孩兒:“你取將那件物事。”孩兒手裏托著黃帕,包著一個盒兒。婆婆去頭上拔一隻金釵,分付知縣道:“你去那山腳下一所大池邊頭,一株大樹,把金釵去那樹上敲三敲,那水麵上定有夜叉出來。你說是九子母娘娘差來,便帶你到九宮海藏取一件物事在盒子內,便可往東京壞那皂角林大王。”知縣拜謝婆婆,便下東峰東岱嶽來。到山腳下,尋見池子邊大樹,用金釵去敲三敲。一陣風起,隻見水麵上一個夜叉出來,問:“是甚人?”便道:“奉九子母娘娘命,來見龍君。”夜叉便入去,不多時,複出來,叫知縣閉目,隻聽得風雨之聲。夜叉叫開眼,看時:靄靄詳雲籠殿宇,依依薄霧罩回廊。夜叉教知縣把那盒子來,知縣便解開黃袱,把那盒子與夜叉。夜叉揭開盒蓋,去那殿角頭叫惡物過來,隻見一件東西,似龍無角,似虎有鱗,入於盒內。把盒蓋定,把黃袱包了,付與知縣牢收,直到東京去壞皂角林大王。夜叉依舊教他閉目,引出水中。
知縣離了東峰東岱嶽,到奉符縣。一路上自思量:“要去問牢城營端公還是不去好?我是配來的罪人,定不肯放我去,留住便壞了我的事,不如一徑取路。”過了奉符縣,趁金水銀堤汴河船,直到東京開封府前,大聲叫屈:“我是真的趙知縣,卻配我到兗州奉符縣。如今占住我渾家的不是人,是廣州新會縣皂角林大王!”眾人都擁將來看。便有做公的捉入府來,驅到廳前階下,大尹問道:“配去的罪人,輒敢道我打斷不明?”趙知縣告大尹:“再理授得廣州新會縣知縣,第一日打斷公事,忽然打一個噴涕,廳上廳下人都打噴涕。客將稟覆;‘離縣九裏有座皂角林大王廟,廟前有兩株皂角樹,多年蛀成末,無人敢動。判縣郎中不曾拈香,所以大王顯靈,吹皂角末來打噴涕。’再理即時備馬往廟拈香,見神道形容怪異,眼裏伸出兩隻手來。問廟祝春秋祭賽何物。覆道:‘春賽祭七歲花男,秋賽祭一童女,背綁那將軍柱上,剖腹取心供養。’再理即時將廟官送獄究罪,焚燒了廟宇神像。回來路上,又見喝:“大王來!’紅紗照道,再理又射一箭,次後無事。撚指三年任滿,到半路館驛安歇。到天明起來,三十餘人從者不見一人。上至頭巾,下至衣服,並不見,隻得披著被走鄉中。虧一個老兒贈我衣服盤費,得到東京,不想大尹將再理斷配去奉符縣。因上東峰東岱嶽,遇九子母娘娘,得其一物,在盒子中,能壞得皂角林大王。若請那假知縣來,壞他不得,甘罪無辭。”大尹道:“你且開盒子先看一看,是甚物件。”再理告大尹:“看不得!揭開後,壞人性命。”大尹教押過一邊。即時請將假知縣來,到廳坐下。大尹道:“有人在此告判縣郎中非人,乃是廣州新會縣皂角林大王。”假知縣聽說,麵皮通紅,問道:“是誰說的?”大尹道:“那真趙知縣上東峰東岱嶽,遇九子母娘娘所說。”假知縣大驚,倉皇欲走。那真的趙知縣在階下,也不等大尹台旨,解開黃袱,揭開盒子,隻見風雨便下,伸手不見掌。須臾,雲散風定,就廳上不見了假的知縣。大尹嚇得戰做一團,隻得將此事奏知道君皇帝,降了三個聖旨:第一,開封府問官追官勒停;第二,趙知縣認了母子,仍舊補官;第三,廣州一境不許供養神道。
趙知縣到家,母親、妻子號啕大哭。“怎知我兒卻是真的!”叫那三十餘人從問時,覆道:“驛中五更前後,教備馬起行,怎知是假的!”眾人都來賀喜。問盒中是何物,便壞得皂角林大王。趙知縣道:“下官亦不認得是何物。若不是九子母娘娘,滿門被這皂角林大王所壞。須往東峰東岱嶽燒香拜謝則個!”即便揀日,帶了媽媽、渾家、仆從,上汴河船,直到兗州奉符縣,謝了端公。那端公曉得是真趙知縣,奉承不迭。住了三兩日,上東峰東岱嶽來,入得廟門,徑來左廊下謝那九子母娘娘。燒罷香,拜謝出門,媽媽和渾家先下山去,趙知縣帶兩個仆人往山後閑行。見怪石上坐一個婆婆,顏如瑩玉,叫一聲:“趙再理,你好喜也!”趙知縣上前認時,便是九子母娘娘,趙知縣即時拜謝。娘娘道:“早來祈禱之事,吾已都知。盒子中物,乃是東峰東岱嶽一個狐狸精。皂角林大王,乃是陰鼠精,非狸不能捕鼠。知縣不防到禦前奏上,宣揚道力。”道罷,一陣風不見了。趙知縣駭然大驚。下山來,對媽媽、渾家說知,感謝不盡。直到東京,奏知道君皇帝。此時道教方當盛行,降一道聖旨,逢州遇縣,都蓋九子母娘娘神廟,至今廟宇猶有存者。詩雲:世情宜假不宜真,信假疑真害正人。若是世人能辨假,真人不用訴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