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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鬧華光廟

  欲學為仙說與賢,長生不老是虛傳。少貪色欲身康健,心不瞞人便是仙。

  話說故宋時杭州普濟橋有個寶山院,乃嘉泰中所建,又名華光廟,以奉五顯之神。那五顯?一顯,聰昭聖孚仁福善王;二顯,明昭聖孚義福願王;三顯,正昭聖孚智福應王;四顯,直昭聖孚愛福惠王;五顯,德昭聖孚信福慶王。此五顯,乃是五行之佐,最有靈應——或言五顯即五通,此謬言也——紹定初年,丞相鄭清之重修,添造樓房精舍,極其華整。遭元時兵火,道侶流散,房垣倒塌;左右民居,亦皆凋落。至正初年,道士募緣修理,香火重興,不在話下。

  單說本郡秀才魏宇,所居於廟相近,同表兄服道勤讀書於廟旁之小樓。魏生年方一十七歲,豐姿俊雅,性複溫柔,言語恂恂,宛如處子。每赴文會,同輩輒調戲之,呼為魏娘子,魏生羞臉發赤。自此不會賓客,隻在樓上溫習學業,惟服生朝夕相見。一日,服生因母病回家侍疾,魏生獨居樓中讀書。約至二鼓,忽聞有人叩門,生疑表兄之來也。開而視之,見一先生,黃袍藍袖,絲拂綸巾,豐儀美髯,香風襲襲,有出世淩雲之表。背後跟著個小道童,也生得清秀,捧著個朱紅盒子。先生自說:“吾乃純陽呂洞賓,遨遊四海,偶爾經過此地。空中聞子書聲清亮,殷勤嗜學,必取科甲,且有神仙之分。吾與汝宿世有緣,合當度汝。知汝獨居,特特奉訪!”魏生聽說,又驚又喜,連忙下拜,請純陽南麵坐定,自己側坐相陪。洞賓呼道童,拿過盒子,擺在桌上,都是鮮異果品,和那山珍海錯,馨香撲鼻。所用紫金杯、白玉壺,其壺不滿三寸,出酒不竭;其酒色如琥珀,味若醍醐。洞賓道:“此仙肴仙酒,惟吾仙家受用。以子有緣,故得同享。”魏生此時,恍恍惚惚,如已在十洲三島之中矣!飲酒中間,洞賓道:“今夜與子奇遇,不可無詩。”魏生欲觀仙筆,即將文房四寶,列於幾上。洞賓不假思索,信筆賦詩四道:“黃鶴樓前靈氣生,蟠桃會上啜玄英。劍橫紫海秋光動,每夕乘雲上玉京。”其一。“嵯峨棟宇接雲煙,身在蓬壺境裏眠。一覺不知天地老,醒來又見幾桑田。”其二。“一粒金丹羽化奇,就中玄妙少人知。夜來忽聽鈞天樂,知是仙人跨鶴時。”其三。“劍氣橫空海月浮,遨遊頃刻遍神州。蟠桃曆盡三千度,不計人間九百秋。”其四。字勢飛舞,魏生讚不絕口。洞賓問道:“子聰明過人,可隨意作一詩,以觀子仙緣之遲速也。”魏生亦賦二絕:“十二峰前瓊樹齊,此生何似躡天梯。消磨寰宇塵氛淨,漫著霞裳禮玉樞。”其一。“天空月色兩悠悠,絕勝飛吟亭上遊。夜靜玉簫天宇碧,直隨鶴馭到瀛洲。”其二。

  洞賓覽畢,目視魏生微笑道:“子有瀛洲之誌,真仙種也!昔西漢大將軍霍去病,禱於神君之廟,神君現形,願為夫婦。去病大怒而去。後病篤,複遣人哀懇神君求救。神君曰:‘霍將軍體弱,吾欲以太陰精氣補之。霍將軍不悟,認為淫欲,遂爾見絕。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定,豈是凡人所知?惟有緣者信之不疑耳。吾更贈子一詩。”詩雲:“相逢此夕在瓊樓,酬酢燈前且自留。玉液斟來晶影動,珠璣賦就峽雲收。漫將夙世人間了,且借仙緣天上修。從此嶽陽消息近,白雲天際自悠悠。”魏生讀詩會意,亦答一絕句:“仙境清虛絕欲塵,凡心那雜道心真。後庭無樹栽瓊玉,空羨隋煬堤上人。”

  二人唱和之後,意益綢繆。洞賓命童子且去:“今夜吾當宿此。”又向魏生道:“子能與吾相聚十晝夜,當令子神完氣足,日記萬言!”魏生信以為然。酒酣,洞賓先寢,魏生和衣睡於洞賓之側。洞賓道:“凡人肌肉相湊,則神氣自能往來。若和衣各睡,吾不能有益於子也。”乃抱魏生於懷,為之解衣,並枕而臥。洞賓軟款撫摩,漸至狎浪。魏生欲竊其仙氣,隱忍不辭。至雞鳴時,洞賓與魏生說:“仙機不可漏泄,乘此未明,與子暫別,夜當再會。”推窗一躍,已不知所在。魏生大驚,決為真仙。取夜來金玉之器看之,皆真物也,製度精巧可愛。枕席之間,餘香不散。魏生疑思不已。至夜,洞庭又來與生同寢。一連宿了十餘夜,情好愈密,彼此俱不忍舍。

  一夕,洞賓與魏生飲酒,說道:“我們的私事,昨日何仙姑赴會回來,知道了,大發惱怒,要奏上玉帝,你我都受罪責。我再三求告,方才息怒。他見我說你十分標致,要來看你。夜間相會時,你陪個小心,求服他,我自也在裏麵攛掇。倘得歡喜起來,從了也不見得。若得打做一家,這事永不露出來。得他太陰真氣,亦能少助。”魏生聽說,心中大喜。到日間,疾忙置辦些美酒精饌果品,等候到晚。且喜這幾日,服道勤不來,隻魏生一個在樓上。魏生見更深人靜了,焚起一爐好香,擺下酒果,又穿些華麗衣服,妝扮整齊,等待二仙。隻見洞賓領著何仙姑徑來樓上。看這仙姑,顏色柔媚,光豔射人,神采奪目。魏生一見,神魂飄蕩,心意飛揚。那時身不由己,雙膝跪下在仙姑麵前。何仙姑看見魏生果然標致,心裏真實歡喜,到假意做個惱怒的模樣,說道:“你兩個做得好事!擾亂清規,不守仙範,那裏是出家讀書人的道理!”雖然如此,嗔中有喜。魏生叩頭討饒,洞賓也陪著小心,求服仙姑。仙姑說道:“你二人既然知罪,且饒這一次!”說了,便要起身。魏生再三苦留,說道:“塵俗粗肴,聊表寸意。”洞賓又懇懇攛掇,說:“略飲數杯見意,不必固辭。若去了,便傷了仙家和氣。”仙姑被留不過,隻得勉意坐了,輪番把盞。洞賓又與仙姑說:“魏生高才能詩,今夕之樂,不可無詠!”仙姑說:“既然如此,請師兄起句。”洞賓也不推辭。“每日蓬壺戀玉卮,暫同仙伴樂須斯。”(洞賓);“一宵清興因知己,幾朵金蓮映碧池。”( 仙姑);“物外幸逢環珮暖,人間亦許鳳皇儀。”(魏生);“殷勤莫為桃源誤, 此夕須調琴瑟絲。”(洞賓)。

  仙姑覽詩,大怒道:“你二人如何戲弄我?”魏生慌忙磕頭謝罪。洞賓勸道:“天上人間,其情則一。洛妃解珮,神女行雲,此皆吾仙家故事也。世上佳人才子,猶為難遇,況魏生原有仙緣,神仙聚會,彼此一家,何必分體別形,效塵俗硜硜之態乎?”說罷,仙姑低頭不語,弄其裙帶。洞賓道:“和議已成,魏宇可拜謝仙姑俯就之恩也。”魏生連忙下拜。仙姑笑扶而起,入席再酌,盡歡而罷。是夜,三人共寢。魏生先近仙姑,次後洞賓舉事,陽變陰間,歡娛一夜。仙姑道:“我三人此會,真是奇緣。可於枕上聯詩一律”。仙姑首唱:

  “滿目輝光滿目煙,無情卻被有情牽。”(仙姑);

  “春來楊柳風前舞,雨後桃花浪裏顛。(魏生);

  “須信仙緣應不爽,漫將好事了當年。”(仙姑);

  “香銷夢繞三千界,黃鶴棲遲一夜眠。”(洞賓)。

  雞鳴時,二仙起身欲別,魏生不舍,再三留戀,懇求今夜重會。仙姑含著羞說道:“你若謹慎,不向人言,我當源源而至。”自此以後,無夕不來。或時二仙同來,或時一仙自來。雖表兄服生,同寓書樓,一壁之隔,窗中來去,全不露跡。如此半載有餘。

  魏生漸漸黃瘦,肌膚銷鑠,欲食日減。夜間偏覺健旺,無奈日裏倦怠,隻想就枕。服生見其如此模樣,叩其染病之故,魏生堅不肯吐。服生隻得對他父親說知,魏公到樓上看了兒子,大驚,乃取鏡子教兒自家照看。魏生自睹尫羸之狀,亦覺駭然。魏公勸兒回家調理,兒子那裏肯回,乃請醫切脈,用藥調理。是夜,二仙又來。魏生述容顏黃瘦,父親要搬回之語。洞賓道:“凡人成仙,脫胎換骨,定然先將俗肌消盡,然後重換仙體,此非肉眼所知也。”魏生由此不疑,連藥也不肯吃。

  再過數日,看看一絲兩氣,魏公著了忙,自攜鋪蓋,往樓上守著兒子同宿。到夜半,兒子向著床裏說鬼話,魏公叫喚不醒,連隔房服道勤都起身來看。隻見魏生口裏說:“二位師父怕怎的!不要去!”伸出手來,一把扯住,卻扯了父親。魏公雙眼流淚,叫:“我兒!你病勢十死一生,尤自不肯實說!那二位師父是何人?想是邪魅。”魏生道:“是兩個仙人來度我的,不是邪魅。”魏公見兒沉重,不管他肯不肯,顧了一乘小轎抬回家去將息。兒子道:“仙人與我紫金杯、白玉壺,在書櫃裏,與我檢好。”開櫃看時,那是紫金、白玉,都是黃泥、白泥撚就的。魏公道:“我兒,眼見得不是仙人是邪魅!”魏生恰才心慌,隻得將廟中初遇純陽,後遇仙姑,始末敘了一遍。

  魏公大驚,一麵教媽媽收拾淨房,伏侍兒子養病,一麵出門訪問個袪妖的法師。走不多步,恰好一個法師,手中拿著法環搖將過來,朝著打個問訊。魏公連忙答禮,問道:“師父何來?”這法師說道:“弟子是湖廣武當山張三豐老爺的徒弟,姓裴,法名守正,傳得五雷法,普救人世。因見府上有妖氣,故特動問。”魏公聽得說話有些來曆,慌忙請法師到裏麵客位裏坐。茶畢,就把兒子的事,備細說與裴法師知道。裴道說:“令郎今在何處?”魏公就邀裴法師進到房裏看魏生。裴道一見魏生,就與魏公說:“令郎卻被兩個雌雄妖精迷了。若再過旬日不治,這命休了!”魏公聽說,慌忙下拜,說道:“萬望師父慈悲,垂救犬子則個!永不敢忘!”裴法師說;“我今晚就與你拿這精怪!”魏公說:“如此甚好!或是要甚東西,吾師說來,小人好去治辦。”裴守正說:“要一副熟三牲,和酒果、五雷紙馬、香燭、朱砂、黃紙之類。”分付畢,又道:“暫且別去,晚上過來。”魏公送裴道出門,囑道:“晚上準望光降。”裴法師道:“不必說。”照舊又來街上,搖著法環而去。

  魏公慌忙買辦合用物件,都齊備了,隻等裴法師來捉鬼。到晚,裴法師來了,魏公接著法師,說:“東西俱已完備,不知要擺在那裏?”裴道說:“就擺在令郎房裏。”抬兩張桌子進去,擺下三牲福物,燒起香來。裴道戴上法冠,穿領法衣,仗著劍,步起罡來,念動咒訣,把朱砂書起符來,正要燒這符去,隻見這符都是水濕的,燒不著,裴法師罵道:“畜生,不得無禮!”把劍望空中斫將去。這口劍被妖精接著,拿去懸空釘在屋中間,動也動不得。裴道心裏慌張,把平生的法術都使出來,一些也不靈。魏公看著裴道,說:“師父頭上戴的道冠兒那裏去了?”裴道說:“我不曾除下,如何便沒了?又是作怪!”連忙使人去尋,隻見門外有個尿桶,這道冠兒浮在尿桶麵上。撈得起來時,爛臭,如何戴在頭上!裴道說:“這精怪妖氣太盛,我的法術敵他不過,你自別作計較。”魏公見說,心裏雖是煩惱,免不得把福物收了,請裴道來堂前散福,吃了酒飯。夜又深了,就留裴道在家安歇,彼此俱不歡喜。裴道也悶悶的,自去側房裏脫了衣服睡,才要合眼,隻見三四個黃衣力士,扛四五十斤一塊石板,壓在裴道身上。口裏說:“謝賊道的好法!”裴道壓得動身不得,氣也透不轉,慌了,隻得叫道:“有鬼,救人!救人!”原來魏公家裏人正收拾未了,還不曾睡,聽得裴道叫響,魏公與家人拿著燈火,走進房來。看裴道時,見裴道被塊青石板壓在身上,動不得。兩三個人慌忙扛去這塊石板,救起裴道來,將薑湯灌了一回。東方已明,裴道也醒了。裴道梳洗已畢,又吃些早粥,辭了魏公自去,不在話下。

  魏公見這模樣,夫妻兩個,淚不曾幹,也沒奈何。次日,表兄服道勤來看魏生。魏公與服生備說夜來裴道著鬼之事,“怎生是好?”服生說道:“本廟華光菩薩最靈感,原在廟裏被精了,我們備些福物,做道疏文燒了,神道正必勝邪,或可救得。”服生現與同會李林等說了,這些會友,個個愛惜魏生,爭出分子,備辦福物,香燭、紙馬、酒果,擺列在神道麵前,與魏公拜獻,就把疏文宣讀:“惟神正氣攝乎山川,善惡不爽;威靈布於寰宇,禍福無私。今魏宇者,讀書本廟,禍被物精。男女不分,夤夜歡娛於一席;陰陽無間,晨昏耽樂於兩情。苟且相交,不顧逾牆之戒;無媒而合,自同鑽穴之汙。先假純陽,比頑不已;後托何氏,淫樂無休。致使魏生形神搖亂,全無清爽之期;心誌飛揚,已失永長之道。或月怪,或花妖,殛之以滅其跡;或山精,或木魅,袪之使屏其形。陽伸陰屈,物泰民安,萬眾皆欽,惟神是禱!李林等拜疏。”

  疏文念畢,燒化了紙,就在廟裏散福。眾人因論呂洞賓、何仙姑之事,李林道:“忠清巷新建一座純陽庵,我們明早同去拈香,通陳此事。倘然呂仙有靈,必然震怒。”眾人齊聲道好。次日,同會十人,不約而齊都到純陽祖師麵前,拈香拜禱。轉來回覆了魏公。從此夜為始,魏生漸覺清爽,但元神不能驟複,魏公心下已有三分歡喜。

  過了數日,自備三牲祭禮,往華光廟,一則賽願,二則保福。眾友聞知,都來陪他拜神,禮畢,化紙,隻見魏公雙眸緊閉,大踏步向供桌上坐了,端然不動,叫道:“魏則優,你兒子的性命,虧我救了。我乃五顯靈官是也!”!眾人知華光菩薩附體,都來參拜,叩問:“魏宇所患何等妖精?神力如何救拔?病體幾時方能全妥?”魏公口裏又說道:“這二妖,乃是多年的龜精,一雌一雄,慣迷惑少年男女。吾神訪得真了,先差部下去拿他。二妖神通廣大,反為所敗。吾神親往收捕,他兀自假冒呂洞賓、何仙姑名色,抗拒不服。大戰百合,不分勝敗。恰好洞賓、仙姑亦知此情,奏聞玉帝,命神將、天兵下界,真仙既到,偽者自不能敵。二妖逃走,去烏江孟子河裏去躲,吾神將火輪去燒得出來,又與交戰,被洞賓先生,飛劍斬了雄的龜精,雌的直驅在北海冰陰中受苦,永不赦出。吾神與洞賓、仙姑奏覆上帝,上帝要並治汝子迷惑之罪。吾神奏道:‘他是年幼書生,一時被惑,父母朋友,俱悔過求懺。況此生後有功名,可以恕之。’上帝方準免罰。你看我的袍袖,都戰裂了。那雄龜精的腹殼,被吾神劈來,埋於後園碧桃樹下。你若要兒子速愈,可取此殼煎膏,用酒服之,便愈也。”說罷,魏公跌倒在地下。從人扶起,喚醒,問他時,魏公並不曉得菩薩附體一事。眾人向魏公說這備細,魏公驚異,就神帳中看神道袍袖,果然裂開。往後園碧桃樹下,掘起浮土,見一龜板,約有三尺之長,猶帶血肉。魏公取歸,煎膏入酒,與魏生吃,一日三服,比及膏完,病已全愈。於是父子往華光廟祭賽,與神道換袍,又往純陽庵燒香。後魏宇果中科甲。有詩為證:真妄由來本自心,神仙豈肯蹈邪淫!人心不被邪淫惑,眼底蓬萊便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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